小许还了他一个白眼:“什么微服私访,你评书听多了?去吃饭!”
小白楼(注:现天津的河西区小白楼地区,知名商贸中心。)有天津最早的西餐厅——起士林西餐厅,纯正德国风味的菜肴吸引了很多居住在天津租界内的外国人,这里的服务员大多能说一口流利中文,对待中国食客也都彬彬有礼,一时国人均以能在这里用餐为荣,能来此就餐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
两人陪着市长下车直奔二楼雅座,小许抢在前面推开雅座大门,里面早有两个胖子等候多时,一见崔廷献驾到,慌忙起身,口称“市长大人”,疾步走来握手。在这时候,小许已经麻利地在屏风后面转了一圈,按了按雅座的隔板,又检查了一下桌底与窗户,这才走过来拉了一下跟着市长站在桌边的杨宣成,使了一个“跟我出来”的眼色。他拉着杨宣成走到门外,与他分开站在门口两侧,翻了杨宣成一个白眼,低声道:“你还想坐里面啊?”
杨宣成无奈,双手背在身后与小许一起站在门口,看着侍者将一道道菜肴与红酒流水般送进去。想到里面杯酒言欢,肚子也就饿得快些,再忍得片刻,这感觉越发强烈,杨宣成只好低头悄声问道:“许哥,咱们在哪吃啊?”小许看了他一眼,点手叫过来一名侍者耳语几句,不一会儿便端过来几个面包。小许递给杨宣成一个道:“就在这,站着吃。”
晚上到家,杨母与惜缘已经做好了饭等他回来,见他进门惜缘便先拉他过去洗手,站在一边举着擦手的布巾等着。杨母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问他今天都做了些什么。杨宣成借着洗脸洗手的空档,心里想了想,还是别把这看门、擦地、伺候人的事情跟他们讲才好。但他实在是不忍心扫她们的兴,只好含糊着说正在慢慢熟悉,还没什么事可做。
这边坐下来吃饭,杨母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嘱咐他,新去当差一定要多有眼力,多看少问;要多勤快,多做事;人家支使了要应声,莫要偷懒,莫要待人无礼云云。杨宣成看了看对面两人,实在不敢与她们充满期盼与赞许的目光相对,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
以后的几天里,杨宣成就继续着这样擦地、看门、跟随外出等等伺候崔市长的差事,没有人要他去查案,更没有人令他去寻奸。每一天就是这样从早晨点卯到晚上下班,一分一分、一时一时地度过来。
直到有一天,杨宣成看见小许轻轻叹了口气。小许是个闷葫芦,很少同他说话,即便有活干,对他也是伸手拉一把,或者抬手指一下,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这是宋秘书最喜欢小许的地方,也是最让杨宣成烦闷的所在。
今天见到小许叹气,杨宣成有些惊讶,开口问道:“怎么了许哥,家里有事?”
小许摇摇头,看看四下无人,叹口气道:“不是我有事,而是崔市长有事。”
杨宣成愣了,心道:他的事也轮得到你来操心?小许皱眉道:“你不看报纸么?东北军联合了北伐军,跟阎锡山与冯玉祥他们干起来了。”
杨宣成平时的确不看报纸,但他愣了片刻,实在想不出这等国家大事与小许能有什么关系。小许见他不解,无奈地低声细说道:“原本阎锡山与冯玉祥就打不过北伐军,所以拉了张学良来做帮手,但现在这张少帅站到对面去了,阎锡山就更支撑不住了,只能败退回山西老窝。可咱们崔市长是阎锡山的人,阎锡山一败他势必也要跟着走,崔市长一走自然就不是天津市长了,新来的市长还会用咱们当侍卫么?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崔市长这一走,咱们哥俩的差事就算是干到头了。过不了几天,咱们就得自己找饭去喽。”
杨宣成听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军阀大战并不只是报纸上的文字寥寥,不仅是茶馆里的道听途说,更不是事不关己的零散流言。原来这军阀大战也会搅黄自己这样一个社会最底层微小人物的差事。小许说得不错,自己和他一样,都是挂在崔市长这棵大树身上的叶子,如今大树都要连根拔起了,这叶子除了飘零,难道还有什么好结果么?这么一想,杨宣成也愣了,他思索半天也叹了口气,这还真是个没辙的事。
杨宣成侧头看了看外面的雨丝,心中慌乱起来:“这怎么办?没人管咱们么?”
“谁顾得上管咱们啊?在他们眼里,咱们算什么?也许人家最后能考虑带件什么款式的衣服走,也不会想到要管咱们怎样。你没看最近这些日子,他们忙活的都是怎么运东西、怎么打理产业、怎么变卖存货,市长都多少天不来办公室了?大事人家都不管,更何况咱们这些小人物。”
这句话说得杨宣成心中骤冷,一时间全身上下提不起一点精神来。他以为做了市长侍卫就能出人头地,就能踏踏实实做事干出个样子来,原来却还是个不会被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小许说得对,在市长眼里他可能都不如件衣服重要,而在白警长那里,他就算能几出几进九峰山,也不过是个点名时的“谁谁谁”罢了。从巡警到侍卫,向上走了一大截,原来还是个小人物。一想到此处杨宣成心中便有些难过,他是多么想把这“小人物”前面的“小”字给去掉啊。
两人一时无话,就这样各怀心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雨丝纷乱,水花糟糟。一声汽车喇叭声响起,小许忙拉了一把杨宣成道:“市长来了!快下去开车门!”两人抄起油纸伞飞跑下楼,到一楼大厅门口时,正好汽车停稳。
杨宣成忙立在车边撑起雨伞拉开前门,伸手扶住车沿,让宋秘书探头下车。车门前恰巧积了一洼雨水,宋秘书下车一脚踩在水中,不仅把锃亮的皮鞋打湿,还溅了一裤脚的水点。宋秘书不由得眉头微皱,嘴里“啧啧”着走上了台阶。旁边的小许见了,忙伸手快速解开上衣,将衣服折了一下铺进水里,为市长垫脚。崔市长下车果然不必像宋秘书这般狼狈,而忙碌着的小许,却被雨水淋得满脸水渍。崔市长迈步上阶,转头看了一眼小许,脚下不停直奔办公室而去。
下午快下班时,宋秘书召集各侍卫开会,说是开会,其实就是聚集在走廊里听他说几句而已。众人早都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因此也都平静得很,默默地围拢在宋秘书身边。只是各人眼神中,再也看不到往日那些欣然、机敏的神采。
宋秘书先是客套几句,接着说明东北方面已经派人来接任,大家到财务科多领一个月的薪水,然后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出乎意料的是,最后宋秘书面对小许低声说了一句:“你收拾一下,跟崔先生去山西吧。”
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小许神色欣喜却有些惶然地朝众人抱了抱拳,说了声“保重”,便转身下楼走了。其余诸人也都纷纷互道珍重,然后或去领钱,或回去收拾个人物品,眨眼间走得一干二净,楼道里空旷旷就剩下杨宣成独自一人。夹着雨滴的风吹开窗子,裹着窗帘在楼道里飘摆,文件被风从桌上掀起,散落在深紫色的木地板上,映出片片惨白色。树叶被雨点敲击着,沙沙作响,房檐上顺着瓦沟流下的水线直落在窗台,将呆立着的杨宣成衣角打湿一片。
此时,正是民国十九年(1930年)的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