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亲友如相问
——我们不是大侠,只是贼。
——我们在这个江湖过着卑微的生活。
——我们习武,为了生计而盗宝,同样为了生计而自保。
——不是我们怕招惹是非,不敢担负什么,只是这世上,本就不是卑微的人可以纵情生活的地方。而行侠仗义,也不是我们这些卑微的人可以随意去做的。
从认识阿鼓的那天夜里开始,这些念头就不停地在陈北脑海里打转、打转。有一种煎熬,在他的内心深处泛起。
凡是江湖中人,谁不想行侠仗义?凡是习武之人,谁不愿除暴安良?
只是怕。
陈北回头望了下熟睡中的阿鼓——他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懂半点儿武功,可他不怕。他不但要替死去的丫环报仇,他还在危机关头,挺身相救。自问自己和李二,习武之人,可有这般胆气?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跳跃似的奔驰,四周苍凉的景色,不带丝毫鲜明的亮色,就连太阳都是灰暗的,没有生气。
“你说你杀他干什么。”
“其实,我早就想杀人了。”不知过了多久,陈北突然开口。
好像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马车“咔嚓咔嚓”的响动也不见了。只有风景,飞快模糊地掠过。
李二没有回答。
“好多次了,一直都在忍耐,但是不敢。”陈北摩挲着车板,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突然病态地笑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真的把人给杀了。”
陈北面色苍白地一拉缠在伤口上的粗布,豆大的冷汗还在流,流过他惨白的唇上。“我也没想杀。”他苦着一张脸,“可谁让他紧追不舍的,当时一急,就……就没多想。”
“啐。”李二用衣袖蹭了蹭脸,仍然负气地看着前面,手里的马鞭没完没了地抽打着两匹拉车的老马,“谁让他穷追不舍的?你呗。大侠您呢!”
李二说着,用力地一抽马背:“谁叫你多管闲事,谁叫你去招惹那个管家的。”
“我……”陈北叹了口气,“我哪里想过这些。”是啊,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他们不是原本计划着偷完东西就走的么?他们何时杀过人呢?
李二“哼”了一声,有些气愤地看了眼在车里昏昏沉沉的阿鼓:“他倒是睡得好。却不知道惹了多大的麻烦。”
陈北侧着头,望着山道一侧苍凉的风景,山色——带着灰蒙蒙的雾气,渐渐地铺陈开:“阿鼓是街角卖臭豆腐的小贩,不会武功,不识字,没有地位,没有金钱。他不是江湖中人,不入江湖,却可以为一个仅仅几面之缘的人打抱不平。”凉风似乎吹得眼睛湿润起来了,“原本我不相信,世上有不顾一切的侠义,也不相信自己可以担当得起侠义。可是……”
“你也是,告诉他死了不就行了么,还真把人给杀了。”李二没好气地说着,回头看了眼还在车里躺着的阿鼓,“这小子也是个老实人,你不该把管家的人头就这么丢给他的。”
当阿鼓看到血淋淋的人头时,就给吓昏了过去,现在都没醒。
马车在路上疾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总算到了城外一处山道上。这一带甚是荒凉,又靠近群山,秦府的人就算真追了上来,他们也好寻觅藏身之处。
一直沉默的陈北,回头看了眼吓昏过去还没醒过来的阿鼓,他是睡着了吧。昨晚对于像他这样的小老百姓来说,也实在太惊险了些——莫说他,就是自己,到现在不也是惊魂未定么。陈北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从昨晚出了城,他就一直没怎么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关于阿鼓,他,李二,关于行侠仗义,关于昨晚……
李二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轻声问:“不过,我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
“我们。”李二叹了口气,双眼凝重地赶着马车,“本来也就是个贼,被人抓住,了不起关几年,就能放出来,可现在——哎,你说你逞什么英雄,这可好了,成了杀人越货的强盗,这要是被抓住,可是要杀头的!
陈北静默了片刻:“你走吧。”
“嗯?”李二一愣,这句话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二弟,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你走吧,所有的事,我一个人扛。”
他这话还没说完,胸口忽然吃了李二重重的一拳,李二突然怒吼一声:“你他妈想什么呢!你扛?你扛什么扛?你还没从大侠的梦里醒过来么?”他连眼珠都瞪了出来似的愤愤地盯着陈北。
“我。”陈北不知道怎么说好,从那夜他执意杀死管家之后,他就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办好……
李二的眉眼渐渐向下一搭,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算了,祸是咱们俩一起闯的,逃还得咱们一起逃,不过……”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睡着的阿鼓,“不能再带着他了,找个地方把他扔下。”李二说着,赶马的手一紧,加快了速度。
“你打算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陈北开始紧张起来。
“他认识我们两个,一旦秦家人捉住他,咱们就惨了。前面有处断崖,把他丢下去。”
“你疯了吧!”陈北吃惊地瞪着他,冷风“嗖嗖”地刮过他的面颊,可他还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的兄弟李二。
李二的目光却变得异常坚定起来:“这回的买卖,雇主是出了大价钱的,等拿到了钱,找个偏僻的地方,置下几亩地……”
“那也用不着杀他啊。”
“不杀他,他胆子那么小,万一跑出去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听我的。”李二说着,一手扶住陈北的肩膀,“咱们是兄弟,可他呢?萍水相逢,有什么可靠的交情,况且,这都是他害的。”
“什么萍水相逢!他救过咱们!”
“那就让他再救咱们一次,送佛送到西。”
李二果断负气似的将手里的缰绳一紧,不想力气却大了太多,前头拉车的马突然高嘶了一声,忽地飞奔起来。这马的左眼早就瞎了,现在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发疯般跑起来,根本不看路,两人刚拉住滑到一边的马缰绳,猛一抬头,竟见前面的路忽然消失了——是悬崖!
“跳车,快点跳车。”李二牙关一咬,拉了陈北一把,一滚身就跳了下去。
那马疯了似的朝悬崖跑去,可陈北却也疯了,这个时候,他竟然去拉还在车里的阿鼓!
一定要救他,因为他救过自己,他手无寸铁的时候救过自己!
阿鼓倒是早被这飞快的马车颠醒,可却吓得动弹不得。
“陈北!”李二狠狠地骂了句,一个虎跳扑上去抓住散开的马缰,大喊道,“快下车!”这匹马的力道却惊人的大,哪里能被他给拽住,眼瞅车就要冲出悬崖。李二用力一拉,却被身后的车轮猛撞了一下,车身被他这么一卡,仍没有停下,怎的直朝悬崖冲去,“陈北!你他妈给我下车!”
“二弟!”陈北顾不上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快下来。”李二半卧在地上,“再不快,咱们仨可就全完了。”
“嗯,”陈北说着,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阿鼓一背,奋力一跳,两个人在地上连滚了几滚,身后一声呼啸,那匹疯马,拉着颤颤颠颠的马车,直直地冲下了悬崖。
“你没事吧……”陈北滚身爬了起来,突然愣住了。
这山崖……
“怎么?”李二迅速在地上一滚,站起身来,见他们两个愣愣地看着山崖下面,忙问道。
“没事。”陈北吐了口气,浑身不住地疼,回头见李二身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便道,“咱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再走吧。”
李二见他无事,没好气地瞪了眼阿鼓,当下忍着剧痛,三人瘸瘸拐拐地在近旁的树林里找了处地方坐下,各自检查起伤势。
“我是阿鼓,是巷子边上卖……卖臭豆腐的阿鼓。”
“我想问,你一定就是大侠吧。”
“我看到你的剑了,我知道。我常去听张山人说书的,大侠都是拿剑的人。”
“我知道……你们做大侠的,都不肯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那你会杀人不?”
“我想……”阿鼓又犹豫了片刻,忽地一离座椅,跪了下去,“求大侠帮忙啊。”
“我想让你们帮我杀了大管家,好替,好替那个死掉的丫环报仇。”
“我……她就是来我那里买过几次臭豆腐。”
“我只是不想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我就是没办法。她就在我面前被带走的,就是在我面前……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这些天,每当听到有人说起她来,我都觉得很难受,我觉得是我害的她,是我害死她的。”阿鼓的肩膀抽动起来,“我总是做恶梦,我觉得心里不安,我觉得……”
陈北努力撇去脑海里乱糟糟的思绪。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想清楚,一直不明白。
噼里啪啦的篝火,映在瞳仁里。
阿鼓蜷缩在树下,远远的。
有件事,陈北拨动着篝火——阿鼓为什么要让他们杀掉管家?
为什么呢?
在茶馆见面,去秦府盗宝,一切好像都是急匆匆、乱糟糟的,有件事一直都没静下来问个清楚——阿鼓为什么要替宝茜报仇呢?
不安,恐惧,所以要报仇。
可为什么会不安,会恐惧呢?
为什么不想让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宝茜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光顾过的客人。
陈北打量着树下的身影,老实、怕事的小百姓,真的有这种胆量?
就是这一点,陈北想,之所以整件事让他不安,症结就是这里。
因为动机。
“你有没有觉得阿鼓有些怪?”
这话在李二的脑海里只转了一转,阿鼓有什么奇怪的?他看着低头沉思的陈北,陈北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我们当初……”陈北低着头,迟疑了片刻,才道,“当初为什么要帮他?”
“嗯?”李二听到这话,又看到远远的立在山崖边的人,“谁知道你啊,大侠那样的帽子,一旦戴上就不好摘吧。再说……”他又想起初见到阿鼓时的情景,“瞧他那样子,又憨又老实,帮一下也不错。”
陈北吐了口气。双眼仍旧盯着篝火。街角卖臭豆腐的阿鼓,因为无意中在上元夜撞见秦府丫环被害的过程,而良心不安,于是找人替她报仇,伸张正义。
这话看上去似乎没错,可仔细一看。阿鼓跟丫环宝茜,仅仅是卖臭豆腐时的几面之缘,就算宝茜当着阿鼓的面被秦府的人带走, 他为何要良心不安?再者,阿鼓这样的市井小民,老实、憨厚、胆小,这样一个人,会为这么一件事情,大动干戈,甚至赌上自家性命?
可仔细想想,从认识阿鼓开始,他们始终把他当做一个胆小、无能、憨厚的小人物对待,甚至对这整件事情,都从没真正静下心,好好想想。
“阿鼓,不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