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转过元宵节,杨母的病情日渐严重,体虚、咳嗽,更兼绝少饮食,一服服药吃下去却不见好转,更多的时候就是躺在床上昏睡。偶尔有醒的时候,也是闭着眼自顾自地说些什么,字音含含糊糊,却能隐约听到似乎是年轻时的历历往事。
杨宣成请过几位大夫来看,都说是早年劳累落下的病根,外感风邪、内伤七情,所以这病由在身体里发散了,难治。每每杨宣成都是听了别人的推荐,兴冲冲地去求了方子,最终却不见效果。人到了屡屡失望时,便会将希望寄托在神佛上,杨宣成也曾跪上一整天,求来香灰悄悄给母亲调在水里喝了,却依然无效。
杨宣成不作罢,继续到处请名医上门。后来人家直接把话说开了,说这人一旦意识模糊,就说明病已入脑,再无药可救,所剩的也就是撑些时日罢了。杨宣成开始还强作不信,硬觉得是大夫在敷衍他,直到几位大夫都这么说,这才真的死了心,随之而来的就是痛彻心扉的悲伤。他只觉这些日子来就眼看着希望一点点从自己手指缝间流逝,费尽百般努力却无可挽留,自己学再多的功夫却换不来母亲的平安健康,心力交瘁下情绪也有些暴躁起来。
杨母的病推及根源是早年的劳累,罗公子指使人来搜烟土时淋了雨是由头,木桦的半夜出走负伤而归更是雪上加霜。因此杨宣成便颇有些埋怨木桦的心思,怨他不懂事理任性轻浮,不知不觉间语气上便有表露。而木桦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心性,言语入耳直往心里去,在寡言少语了几天后,忽然留了封信在床上就不告而别了。信中寥寥几句,只说将来为父报仇之时,就是兄弟再会之日。
杨宣成见了信气得跺脚,恨的是这兄弟脾气乖张偏执,行事全无眉眼高低,偏要在杨母病重时添这般乱子。内心深处更怨的则是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罗公子,若不是他指使人上门欺负、招安山寨、欺辱木桦,家里哪会有这般接踵而来的乱子。
好容易熬到了惊蛰,杨母一早起来忽然睁了眼,示意杨宣成把许先生父女请来。杨母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看着许先生只是流泪,又把双手在胸前合十,缓缓朝他拜了拜。许先生自然明白这是托付之意,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杨母看着杨宣成,缓缓伸出手指点了点惜缘,两手摸索着去摘自己手指上的戒指,可年深日久这戒指箍在手指上一时摘不下来,惜缘去取了油来涂上也是无用。杨母试了两次就累了,只好指指自己这戒指,又指了指惜缘,算是许给她一样东西。
安排下这些事情,杨母便乏了,拉着杨宣成的手就闭目睡了,她不放手杨宣成也不敢抽出来,只怕惊扰了母亲,就这样让她拉着手,自己坐在地上陪着,直到累得也斜倚着炕睡过去。不知过了几时,杨宣成猛然惊醒,却感觉母亲拉着自己的手已经冰凉,原来就在他打盹时,母亲便驾鹤仙去了,让孑然孤独的杨宣成哭得好不伤心,几乎晕厥。
杨家白事,码头上自然按规矩送来了份子钱,可钱再多,杨宣成独身一个也难以操持。宋国柱便自告奋勇地来帮他,请总管、找杠房、起灵棚、租桌椅、扎纸活,前后忙活得脚不沾地,老甲也以结义兄弟的身份帮着杨宣成迎来送往,行礼招待。
好在杨家一来亲戚不多,二来丧事办得相对简单并不铺张,因此繁文缛节也就少了很多。惜缘也挂了子女孝,一直陪着杨宣成操办完整个白事,到后来杨宣成看她累得不成样子,劝她回去歇歇再来,惜缘使劲摇头,伸手指指他,又指指戒指,眼神坚决而明亮。
出殡后即是下葬,杨父、杨母两人在时隔六年后终于重逢,两人如愿以偿地合葬在一处。杨宣成跪在墓碑前满腹心酸,自己以后便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想他们时虽然可以来祭奠一下,却再也不可能听见二老说话,眼泪便止不住地纷纷砸落在地上。
老甲怕他伤心过度乱了心智,便凑过来道:“你总说咱娘喜欢坐在炕上隔着窗子看你打拳,你不想在这再打一遍拳给二老看看么?让他们也欢喜些。”
这话说得杨宣成直点头,他将眼泪擦了擦,四顾要找个打拳的地方,可这坟前地面坑洼不平,杨宣成更无心细想,索性一跃上了旁边摆着的一张八仙桌。待无极桩站好后,杨宣成三呼三吸平心敛气,将心头平静成一片空明,准备要起势开拳。
可就在这时候,杨宣成只觉得突然间心乱如麻,杨父、杨母、黑面虎、罗公子、欧秀珍、索三等等诸人的身影如乱蜂钻林般闯入脑海中来,这些人或满身血污,或正襟危坐,或哈哈大笑,或眼神阴鸷,重重叠叠挥之不去,令杨宣成凝在起手势那里再也演不下去。
再过得片刻,这些人影竟越聚越多,见缝插针地将杨宣成心里塞得满满胀胀,令他呼吸都越发困难,几近窒息。杨宣成只觉两臂渐有千斤之重,已难再维持招法架势,两腿也微微发颤,就要跪倒在桌上。
就在此时,突然自远处传来送丧的唢呐之声,这声音激扬高亢直冲云霄,虽如裂帛却坚韧不断,婉转间犹自拔高,在三番高音后竟似还有冲高的余地。这唢呐声犹如神效,一瞬间将杨宣成心中的重重人影涤荡得干干净净,犹如碧空万里无云,只剩蓝天空寂。这声音不仅将杨宣成心头那些纷杂烦乱一抹而净,一瞬间也将他学下多年的拳架套路全部倾空,现在的杨宣成心里真如空谷一般,再无丝毫杂物。
杨宣成此时身上再无沉坠之感,微风拂过两臂时又传来熟悉的感觉,缕缕轻风犹如孩童在臂上跑跳,风力的强弱细微变化无比明晰。杨宣成不再想拳架招式的顺序,索性从起手势跳过若干招,直接连到“海底针”,再由“海底针”挺腰含胸演“十字手”,再由“十字手”晃动双肩演“武松脱栲”,再接“高探马”、“上式七星”、“左右分脚”。
这一路不按固有顺序随意演招,竟全无衔接上的拘谨与生涩,变化间浑然一体有如天成。在桌子上演拳的杨宣成举手投足间如行云流水,真正将阴阳、刚柔、虚实、动静、蓄发、体用合为一炉。最后双臂抱圆合太极,杨宣成矗立桌上,整个人肃静自然,宛如空透。
直到守孝百日后,杨宣成回到码头,恭恭敬敬给两个人叩头行礼。一是把头大哥刘广海,因为没有他发话特加的那一份“厚份子”,杨家在久病之余哪还有钱能顺利办下白事来,为办白事卖房举债便是唯一出路;二则是宋国柱,这好兄弟不但一手操持令白事办得圆圆满满顺当利索,而且还身穿孝服陪着杨宣成守了三夜孝。
用他的话说是:“你老娘人好,是个大善人,陪她老人家我乐意。而且这是杨无敌的夫人,给她老人家守夜我长身份啊。另一个就是兄弟我佩服你,但兄弟我也穷,家里啥都没有,我就陪你三夜,算是我送你份兄弟情谊!”杨宣成感念他这三句掏心窝子的话和一番张罗白事的辛苦,三叩首作为答谢。
日子就这样淡淡过去。
这天刘广海在午前来到码头,下了洋车先开口问道:“最近街面上怎么这么乱啊,这一路上好几拨学生上街游行,又是举旗又是喊号子的,挡着我的车都过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