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沉吟,洛夕却是愤愤然,道:“不过是听说有大军路过,你便急着要捉拿我们去献媚么?”
张篱面色苍白,却不见愧色,只轻轻叹了口气,道:“这里面的算计两位自然能想明白,也不用篱儿多言。我们做的这事的确是百口莫辩,但人在乱世……我们这寨子现在有三百二十五户两千三百四十人,只有三百六十七个壮丁,贼来如梳官来如篦,我们能活到现在,靠的是我们这里村村结寨自保,无论谁想攻下我们山寨都需付出不小代价。但现在不一样了,斥候说那仲孙乱率军百事不顾,竟是不顾身后有叶相大军追击,在这一片区域内逡巡不去,已强攻屠灭了两个山寨,势在必得。你们来此的车辙痕迹是掩饰不掉的,若不……”她无需再接下去了。
洛夕自也明白这番话的算计绝无错误,但见张篱言语间竟无一丝羞赧之意,平平淡淡如同讲述一件于己无关的小事,早就气不打一处来,道:“就算如此,那大军还不知在何处,你不嫌下手太早了么?”
张篱微微摇头:“等大军围寨就晚了,再说那时你们也有了警惕,我们又怎么能留得住你们?说实话,不论是天心宗还是你们两位,我们都惹不起,但两下相较,只好找二位这看起来比较容易下手的来对付了。”
洛夕似乎被她这淡然的态度镇住了,竟是无力再继续质问。她早知张篱以少女之姿掌管着这么大个山寨,诸事无人不从,必有过人之处。当日在山寨之下,她初醒不过片刻便搞清了局势,叫开寨门,这份敏感和决断绝非常人所能及,但今日听这淡淡一席话方才彻底明白张篱的心胸,看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的眼神中不由添了些许抑制不住的恐惧。她似乎在张篱的身上看到了那人人尊敬又人人畏惧的名社老总的影子。
张篱却也并非毫无所动,似乎是想起了三人的救命之恩,眼神里终于掠过愧色,声音也没法再保持淡然,又自开口,却远远扯开了方才的话题:“当年天心宗起,我们三十二个村寨联村自保,一村有事四方来援,才能苟存至今。不料天灾突降,我们靠着地势幸免,山下竟成泽国,多少乡亲旧友叩门求救?我们能开门么?不能!那数不清的灾民我们能救得起么?不开门只是看他们死,开了门便是一起死。于是,我下令,放箭!”
即使说到“放箭”两个字,张篱的声调仍是不见波澜,却如炸雷般在陆、洛二人耳边炸响。陆拾淡淡叹了口气:“你们没想过别的方法么?安卢城离此不过两日的路程。”他这话也不知是问当年的惨事还是问现在天心军的威胁。
张篱道:“我们送信求援的信使早就派出去了,不过安卢城内驻军……未必愿来,就算愿来也未必敢来。现在既然机关已破,我们也再没别的办法,只盼师兄能率人勉强抵挡一阵,再等别的转机。”
陆、洛二人心内早已思忖半晌,却也是满心无奈。无论从哪方面讲现在都是一个死局。天心宗大军早晚会到,大劫就在顷刻,寨内之人都以为二人武功高强,二人若是留在这里帮忙防守寨子,他们可能会信心倍增,但二人自知斤两,特别是陆拾更是自知万一开战,不用别人打,自己估计就得旧伤复发死在场上。若说二人扔下寨子自己逃生,别说心内不忍,就算真的逃走,又怎能在那无遮无挡的平原上躲过近在咫尺的大军?
良久,陆拾轻轻一叹:“大军已经到了。”
旌旗招展,营盘俨然,一队队的铁甲武士昂首阔步,代表着明王的血色旗帜迎风飘扬,号角轰鸣声让大地随之颤动。
站在墙上的陆、洛二人脸色一阵发白。这两万兵马如果放在在封州城下自是连个零头都算不上,但在这小小山寨之下,只看这阵势便如泰山压顶,只怕对方整好阵势,这山寨、城墙不过片刻便会被强大的军队碾成齑粉。
这实力的差距,不是任何机关或巧计能够扭转的。
屡经战乱,寨内精壮男子被抓、战死,本就没剩多少人,此时大部分人一见这气势更吓得腿软,连兵刃都拿不起来了。
陆拾和洛夕二人对视,心内均是一凉。心道,只怕这次真要葬身此地了。这里和那破庙不同,就算再来十个应飞扬怕也救不了他们了。不过现在倒有一点好处,大军已至,断无退走的道理,这时候就算把二人献出去也绝对救不了这寨子了,倒是都盼着二人能有什么大神通来拯救这寨子,所以此刻两人倒不担心寨内众人再有什么不轨意图。
张鹰腾正忙着四处调集人手,准备防御。张篱却是看得通透得多,叫过那名叫侍剑的丫环,吩咐道:“你去把兵器库打开,不论老弱妇孺,每人分一把刀。等会儿寨破了,有力气的,能拼一个是一个吧。不想多受折磨的,用来自杀也行。”她这话说得平平淡淡,那侍女也不惊讶,径自去了。
日头慢慢升高,众人影子一分分变短,不知不觉竟已快到正午。洛夕低声道:“你看对面在搞什么鬼?为什么还不进攻?”虽然对方不进攻对他们而言是好事,但见对方面对己方这样一个小小山寨,却还是安营扎寨,阵势俨然,摆出一副按兵不动的架势,实在不合常理。
虽没人限制她的自由,张篱仍很自觉站在二人身边,闻言沉吟道:“难道他们在等我们去交涉?”说完便觉自己说了废话。对方此刻实力占绝对上风,何须与己方交涉?张篱本不会想不到这节,不过是关心则乱而已。
陆拾叹道:“多亏应兄早走一步……”
半夜不谈鬼,正午不说人。陆拾不过偶发感慨,却突闻一声霹雳般的大吼,四野回声不绝,竟是将那号角声都压了下去。
陆、洛二人同时惊呼:“应飞扬?”这声音他们再是熟悉不过,应飞扬每天有事没事都会吼上几嗓子。但这一声大吼却是出现在天心军营之中,二人登时心内一沉,难道应飞扬竟然已成了敌人的俘虏么?
心思方转,但见尘土飞扬,那最中间的一座巨大营帐轰然四散,一片惊呼声中,应飞扬那招牌般的巨大身形冲天而起,身后十数个飞盘发着“嗡嗡”的声音紧紧追袭。
众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见应飞扬身上披着一套极为不合身的天心军黑色甲胄,身上几处地方更有鲜血涌出,颇为狼狈。他不敢再回身去硬碰那些飞盘,双手挥舞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拿来的房梁般大小的圆木,闻风而至的兵丁连身都不能近便被砸得四散飞开,他却毫不停顿,径直朝寨子这个方向突围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