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迁朝前踉跄了一步,傻傻地“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叫:“堂兄。”
和靖夷仿若没看到和迁的蠢样一般,风度翩翩地一拱手,笑道:“这位便是堂弟吧。靖夷久居乡里,常闻叔父有一子,如今得见,方知人言非虚。”
和老爹用脚趾也能猜到人言定不是什么好话,便大手一挥,往自己儿子后脑上来了重重的一巴掌,讪笑道:“迁儿,这是靖夷。靖夷他爹是我老家的族兄,我唤一声堂兄的,你便也要唤靖夷一声堂兄。靖夷此后便要住在咱家,你从前怎么待你大哥,如今便要怎么待靖夷。他虽只长你数月,却比你这窝囊小子不知长进多少,你要处处学着靖夷行事。”
和靖夷笑了。这一笑并不如何得意,也不是那种太过谦逊显得虚伪的笑,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他徐徐道:“叔父此言折煞小子,也未免委屈了堂弟。小子远在乡里,便听闻堂弟纯孝敦良。临行之前,家父还嘱我多仿堂弟为人才是。”
和老爹纵是牛皮做的脸,也不由得红了那么一红。自家儿子是鉴城里远近闻名的笑柄,话赶着话,传回老家去,又能有什么好声名。然而这和靖夷却极会说话,“纯孝敦良”四个字安到和迁身上,一时倒也找不出错处,说起来可是好听极了。
和迁在一旁听得分明,却不知老爹族兄的儿子怎么就成了自己堂兄。他倒是知道有位远房族兄要来投靠老爹,浑没放在心上,却不知老家那穷旮旯里,竟能长出这么个标致人物来。
和迁脑子并不蠢笨,只是因为幼时落下了结巴的毛病,又自认矮穷矬集于一身,天生最怕待人接物,越怕便越做不来,以至于一与生人说话便木讷畏缩,倒好像与他那好弟弟陈家傻儿一般蠢笨。他讷讷地听着老爹与这位堂兄说话,眼神仿佛是涣散的,却其实在细细打量和靖夷。这一看,便从和靖夷的眉目里看出几分和家人眼细脸狭的模样来,再一看,仿佛与自己也有几分相似,当真是有血缘的兄弟面相。
和迁便更觉畏缩起来。他缩起手脚,想尽力离这位堂兄远一点,仿佛和靖夷那旧衫上昏黄的反光,靠近一点就能把他晒化,融成个没有面目、小小的泥人一样。这模样自然又惹来了和老爹的一巴掌:“缩头缩脑的像什么样子,不知礼数!快带你堂哥去厢房!”
“哦……”和迁应了一声,朝和靖夷努了努嘴,便转头往厢房去了,两肩还一高一低,有点驼背。
和老爹看着和迁那怂样儿,便要发作,和靖夷却抢着道:“叔父,靖夷旅途劳顿,便先去住处安置行囊,望叔父见谅。”
和老爹看看这礼数周到的晚辈,又看看自家儿子的背影,胸中竟掬出一把老泪来,哽在心头,一时说不出话,便只得挥了挥手。和靖夷又行了一礼,这才快步跟上和迁,一路无话。
和迁把和靖夷带到了厢房,便立刻退开一步,好像离他近一点就会染上什么瘟疫一般。和靖夷却不介意,又行一礼:“有劳堂弟了。”
“没、没什么。”和迁左右看看,见无人能替他应答,便只好哑着嗓子,结结巴巴地回话,想起老父的怒容,还不忘加一句,“堂、堂哥。”
和靖夷又露出一个微笑:“我常年于乡里耕读,恐怕行止鄙陋粗俗,今后还请堂弟多多照拂。”
鄙陋粗俗?和迁只觉得这位堂兄身上的光芒更加晃眼,便只是讷讷地点头,推开厢房的门,慌张道:“堂、堂兄请、请进,我、我先走了。”
说着,和迁逃也似的扭头就跑,直跑到镖局副厅,才停下步子回头张望。他犹自扶墙喘气,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不知怎么的,心中咚咚作响,竟好像做了贼一般害怕,“嗖”地一下躲在了廊柱后头。
人声渐渐近了,和迁在廊柱后偷瞄,却是和老爹手下的两个镖师,不知名字,却挺眼熟的。那一个短打戴刀的正与另一个袖口扎紧的口沫横飞地说着:“……你可见了那个总镖头的远房侄儿?”
“见了的,当真一表人才。”
“那是,说是耕读传家,有秀才功名的。那气度,跟当年的大少爷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啊。”
“可小少爷……唉,和威镖局这老字号,大概是要砸在那窝囊废手里喽!”
“我说,总镖头这次把这个远房侄儿接来,不会是……”
“那不会。一个秀才,再能干,不会武,怎能扛起一个镖局来。”
“也是,唉,我倒希望……”
那两个镖师渐行渐远了。和迁默默地听着,又默默地从廊柱后走了出来。他走到院中,看了看天,日头早已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弯月牙,咧着嘴冲他直乐。
和迁摸了摸脑袋,回屋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