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和迁低着头,发顶对着陆有仁,肩膀不住地耸动。
“和、和兄弟?”
和迁没抬头。他就那样笑着,笑着,笑声一点点地凄厉起来,尖利起来,到了最后,仿佛鬼哭,惹得周围一众食客酒客皆停杯投箸,投来奇异的目光。
“我是不稀罕啊。”和迁说着,抬起了头,脸上恍惚有水光,然而下一刻,他举起酒坛从自己头上整坛倒了下去,那水光便湮灭在了昏黄的酒液里。
陆有仁目瞪口呆。和迁站了起来,笑了笑。他的身形仿佛比往日高大了许多,又仿佛丝毫没变。从某一处看去,眉眼身形神态气度,竟好像有一点点像了和靖夷。
“我,不甘心。”和迁说,然后转身从窗户跳了下去。
二楼并不高,和迁跳得从容。落地时,他顺势打了个滚,满身扑了灰泥,却一脸淡定。他在众目睽睽中站起身,走到了正惊讶地看着他的和靖夷面前。
“堂弟,你这是……”和靖夷犹疑道。
和迁不答,伸手去拔和靖夷腰间的刀。和靖夷本想拦,却犹豫了一下,刀便给和迁拔走了。
“这是我爹的玉琥刀。”和迁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和靖夷愣了愣,道:“是,你别误会,叔父他……”
“很好。”和迁点头,对着光照了照刀刃,回身出刀。肩与臂与肘与腕与刀,共同画出了一个最完美的弧度。
和靖夷温文尔雅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和迁凝视着他的脸,眼神温柔,近乎凝视深爱的人。
和靖夷的颈上慢慢出现了一道血线,然后慢慢渗出殷红的液体。
和靖夷的头掉了下来。
和迁在所有人震惊到空白的目光中,俯身捡起了那颗头,举起来,温柔地在头颅的唇上落下一吻,然后抬头面向围观的人群。
“你们看什么?”他提着那颗头,微笑着说,温和有礼,风度翩翩,“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
没有人说话。
“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他走过每一个人,对他们行礼,然后重复。
“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
“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
“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
所以他不再是天生的窝囊废,所以他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所以他不会再努力无所回报,所以他能高声说出自己所愿所爱,所以他能得到一切了。因为——
“你们听见了吗?我是和、靖、夷。”
伍
初冬料峭的时候,鉴城里传说,和敢当的窝囊废儿子和迁,这回脑子出了点问题。陆德厚的儿子陆有仁请他喝酒,酒过三巡,他从对影楼二楼跳了下去,走到正在买珠花的任大小姐身边,单手在空中乱挥,又仿佛在地上捡起什么,作出亲吻的模样。然后他便忽然好像变了一个人,举止有度地对每一个街上的人微笑行礼,说:“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然后一路走回家去,仍反复说着这句话。
和靖夷是谁?没人知道。有人说和迁是鬼上身了,可鉴城里姓和的只镖局一家,和总镖头上翻八辈族谱也没找到一个叫作和靖夷的。
这故事在初冬发生,一直被传说到了近年节的时候,才慢慢平息下去,所有人都在为和敢当的命途多舛喟叹:夫人早死,两个儿子一个死,一个窝囊,窝囊的这个,如今又疯了。
到了第二年暮春的时候,鉴城里忽然又有了传说。这回却说和敢当的窝囊废疯儿子,忽然不窝囊了。他堵塞的经脉似乎是一夕之间全都疏通了,狗屁不通的拳法刀法更是忽然变得极有灵性;他竟能读书了,谈笑之时引经据典,而待人接物行止坐卧也变得有礼有节——当真是好像变了一个人。听说这传言的人纷纷去看,传言果然不虚。人们这才发现,和敢当的小儿子好像也不矮,不穷,不矬,好像能算得上是……一表人才。只除了这位和家幺子偶尔还有那么一点点疯癫,每当向别人报上名号的时候,他都要说:“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
不过这点小毛病无伤大雅。待到他满了二十岁,行冠礼时,和老爹索性就把他的字起作靖夷。冠礼上,和家小儿子用和家家传的玉琥刀耍了一套玉虎刀法,四座叹服,和敢当老泪纵横。所有人都说,和总镖头终于苦尽甘来了。渐渐地,所有人都管和家大器晚成的小儿子叫做和靖夷了。
后来,和靖夷在江湖上混出了模样,因为他行事恭谨不失大气,风度相貌温润如玉,便有人给他起了诨号叫做“和氏璧”,而旁人大多还是叫他“和少侠”。
后来,和敢当寿终正寝,把和威镖局传给了和靖夷,便又添了许多叫他“和总镖头”的人,因他年纪轻又没架子,交好的镖师便也唤他“和小镖头”。
后来,和靖夷追求任大小姐多年未能如愿,却到底与任大小姐成了知交好友,大小姐退隐江湖去成亲时,他还送上了整个喜宴最珍奇最贵重的贺礼。亲近以后的任大小姐是个爱说笑的姑娘,常拿和靖夷的名号取笑,说他少年老成,叫他“老和”,又打趣他的诨号“和氏璧”,管他叫“小玉”,带着一众相熟友人也都这么叫他。
无论哪一种称呼,和靖夷都笑着答应,只是仍改不了那个毛病,总要在最后添一句:“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不明就里的人常会觉得迷惑,想问和迁是谁,却往往会被旁人制止。
那是和靖夷和总镖头出了名的怪癖,别问啦。天才高手,哪个没点怪癖啊?你问和迁是谁?这我哪知道呀?
后来,没有人知道和迁是谁了。只有鉴城里少数的几人还记得那个窝囊的家伙,比如渐渐长大,却还是只喜欢蹲在槐树下看蚂蚁的陈家傻子,有时会痴傻地看着空荡荡的身边发一会儿呆;比如豆腐西施家养的土狗翠儿,有时会在月圆的晚上孤单地叫两声;比如南门桥头卖猪下水的胡大爷,有时会叹惋现如今每天的肥肠卖到最后总会剩,不多不少,刚好剩下一碗。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和迁的名字。
后来,和靖夷成了少侠,成了总镖头,武艺高强,朋友遍天下。
后来,没有人记得和迁了。
因为和迁早就死了。被杀死在冬日酒后,闹市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