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川和尚答道:“其实离此地并不太远。”
于是,他们悄然退出了藏香院。
两人沿着山间小径走了大约一个半时辰,人迹渐少,鸟语渐多,起伏的山峦之间,可以望见散落在密林中的赵宋皇陵。
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皇陵附近。
踏过溪上小桥,转过一片梅林,前方小山谷中,零落几间房舍,断壁残垣,荒烟蔓草,依稀可以想见当年那座依山傍水的优雅庭园。
横川和尚感慨万千:“这个地方,名叫蕴秀园。我只随梅山先生来过一次。”
宋域沉心念一动:“方梅山?庐山医圣的大弟子,江东朝野奉为现世药王的方梅山?”
横川和尚点头:“自然。除了他,还有谁配称‘梅山先生’?”
这样的名医,自然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嗅觉与分辨香料的能力,难怪会成为这品香会的座上客。
横川和尚凝望着面前的残壁,满脸追思:“比试一共三场。第一场是色,第二场是味,第三场是烟。”
前两场的比试,宋域沉都能够理解,唯独最后一场让他疑惑:“烟?”
横川和尚道:“不错。这一场,又分为上半场和下半场。上半场在静室之中,灭了烛光,只留月色映窗;下半场在庭院之中,月色之下。不论是香珠香片还是未经磨制的香料,在燃烧之后,都会有烟雾袅袅升起。制香时,不同的材料与手法,以及燃香时的轻重缓急,都会使得烟雾的形状有所不同。这一场要比试的,便是这烟雾的韵致。与会之人,都要以诗句或是偈语写下品香之际的感悟。据说燃香之人可以用羽扇改变烟雾的走势与形状,不过我所看的那一场,却没有一个人动用手中的羽扇。”
就仿佛绝世高手不屑于借助名刀宝剑。
宋域沉环顾四周,恍惚间似乎可以看到遥远的过去——某一个深夜,月白风清,深林寂静,三五好友,席地而坐,屏息静气,凝视着面前袅袅升起、变化万千的香雾。这一瞬间,浩瀚云海如在掌中,如在眼底,这样奇妙的感觉,令人迷醉,令人神往,又令人惆怅——那是面对圆满之境时的失落,至美之物,总是令人凭空生出无限的伤感。
日色已晚,林间飞鸟归宿的鸣叫声忽然高起,令得恍然入神的两人蓦然惊醒。
宋域沉抚着身边那道残碑,若有所思:“其实要将这座庭院重新建起来,也不算难。”
横川和尚长叹一声:“可惜的是,除了梅山先生,其余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宋域沉微异:“都不在了?”
横川和尚慢慢说道:“那些人,品位固然优雅,心性也同样高洁。这样的人,不是死于崖山下,就是逃亡于首阳山中。”
崖山一战,宋军水师大败,丞相陆秀夫负着幼帝投海自尽,从死者十余万人。未曾跟随幼帝南迁的遗民,不少都披发入山,仿效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
每一次天塌地陷的大变乱中,最先消失的总是这样的人。就仿佛最容易被打碎的,总是那些最珍贵、最美丽的瓷器。
横川和尚脸上带着向往的神情,缓缓说道:“听说其中一位林学士,乃是林和靖族人,崖山一战后削发为僧,隐居凤凰山中。若是能够找到他,这夜月品香会,当可重建。”
宋域沉轻叹一声:“那位林学士只怕不会再有月下品香的心情了。”
国破山河在,物是人已非。
此时此境,越是心思灵秀之人,越是难以面对吧。
横川和尚微笑起来:“若是能够寻到那位林学士,我会邀他东渡我国。”
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不见旧景旧地,那位林学士,或许会慢慢恢复过来,重拾当年旧梦。而且,逃亡到那遥远异国的遗民为数不少,他必定会遇上诸多可以同温旧梦的人。
看看暮色渐浓,山林慢慢变得宁静,春月初生,宋域沉心念忽起,说道:“我想试一试这月下香雾的品味之法。”
横川和尚摇头而笑:“有穷道友,恕我直言,你所制之香暗藏锐气,有逼人之势,委实不适合这般品鉴,倒是可以用来压倒法镜寺中的那群斗香客。”
这蕴秀园中燃烧的香,是清风明月、诗词书画;有穷所制之香,却如同名刀宝剑,不论形制如何优雅,都无法洗去那掌控他人生死的凌厉锋锐,以及隐隐约约的肃杀之气。
这也是横川和尚最为好奇的地方。道家讲究清净无为,柔弱胜刚强,为何貌似王谢子弟的有穷却是这般性情?
他们默默沿着来路返回,刚踏过那溪上小桥,宋域沉和鹰奴忽然转头,望向皇陵方向。
过了一会儿,横川和尚才发觉,皇陵那边,人喊马嘶、栖鸟惊飞中,隐约可见火光点点。
鹰奴与宋域沉已经纵身跃上了溪旁的古樟。
他们落下来时,鹰奴也还罢了,宋域沉的脸色却难看得很:“有两个蒙古百人队在发掘陵寝,领队的是一群番僧。”
横川和尚错愕地道:“盗掘皇陵?这可是重罪!”随即想到,这是前朝而非本朝皇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尚如此,何况陵墓?
无怪乎有穷的脸色如此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