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端午节时,杭州城中的诸多宴会上,隐约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欢快气氛。
姑苏赵府的端午宴,遍请杭州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广宏子与宋域沉自然也在其中。
宴会设在钱塘江畔的望江楼,居高望远,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江上的水傀儡、滚檑木、桅杆舞以及龙舟赛。正午时分,潮水涌来,踏浪儿足踏小舢板,手掌红旗,在碧波巨浪间出没,两岸呼声如雷。
广宏子有些感慨地道:“钱塘江上的水百戏,倒是从来没有改变过。”
就仿佛从来不曾经历过那些天塌地陷的剧变一样。
宋域沉默然不语。
横川和尚记忆中的蕴秀园品香会,风雅得不似人间所有,终究也在那剧变中不复存在;反倒是钱塘江上这平俗活泼的水百戏一如既往。这不能不让人感慨,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留白头。唯有原上野草,岁岁枯荣;林间蝼蚁,生生不绝。
然而,总有人不甘成为野草与蝼蚁,哪怕会首先被飓风摧毁,也要秀出于林。
钱塘江上的水百戏结束之后,望江楼中的百戏才刚刚开始。
今日与会的有好些蒙古贵人及波斯胡商,因此赵府安排百戏时有意多选了一些喷火、驯兽、滑稽戏之类简单又热闹的节目。
横川和尚过来时,楼下戏台上正在演一出秀才惧内的滑稽戏。看着台上那个一脸酸腐相的秀才东躲西藏、鸡飞狗跳的狼狈相,四下里一片哄笑。横川和尚却叹了一声,满脸怀念地说起他从前在临安城中看过的一出类似的滑稽戏,脱胎于东坡学士的一首诗: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优雅的调侃,戏台上的科步唱做从容而有节制,让观者会心一笑,决不会像现在这样粗俗喧嚣。
总而言之,横川和尚此番故地重游,无论见了什么都要感慨一番今不如昔。
广宏子颇有同感地附和着点头,宋域沉则饶有兴趣地旁观。
横川和尚感慨完了之后,总要再加上一两句话,不无夸耀地说起他的故国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保存和传承着那些在中土已经渐渐逝去的优雅。
广宏子对此只感叹了一句:“礼失而求诸野。夫子此言,还是有道理的。”
横川和尚被噎了一下,不再提起他的故国如何如何了。
宋域沉微笑着转过头去。他没有亲眼见过当年的繁华风流,自然无法生出横川和尚及广宏子那样的感慨。然而耳闻目睹,也难免怅然。即使有朝一日,重见花开月圆,只怕也已非昨日之花、昨日之月了。
正如无尽道人总将他当成明先生的转世,然而从明先生的札记来看,即便如此,他也与上一世的明先生有着太多的不同。
此时楼下的滑稽戏已经结束,一名乐工细细地吹了一段笛子算是过门。笛声中,仆役飞快地收拾了场地,场地一空,庭院东侧高高的秋千架便格外醒目起来。两行乐工鱼贯而入,在秋千架两侧的围栏中就坐,奏了一段颇有异国风味的曲调。一曲未完,一对高丽装束的年轻男女悄悄地走了进来,男子腰间挎着长鼓,立在秋千架下;女子伸手攀住秋千板,略一纵身便翻了上去。
宋域沉微微一怔。这女子身姿轻盈,举止之间有种行云流水的从容,绝非寻常杂耍艺人可比,怎会沦落至此?
那女子立在秋千板上,与秋千架旁的男子一同向楼上楼下轻轻施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来。
带着暮色的春阳中,两张面孔十分相似,都仿佛春水洗过一般清新干净。那并不出色的眉眼,放在这样的面孔上,意外的妥帖安稳,只觉深一分则太浓,浅一分则太淡。
宋域沉的目光落在那男子脸上时,不觉又是一怔。
他曾经在哪儿见过这样一副面孔来着?
还有,这对疑似兄妹的年轻男女,虽然着高丽衣饰,但细看骨相,却是彻头彻尾的江东人氏,他们为何要隐瞒身份?
宋域沉不免对他们更加留心注意。
随着乐声,男子绕着秋千,慢慢拍击腰间长鼓,鼓点轻缓,秋千架上的女子裙裾轻扬,歌喉婉转。
横川和尚略通高丽语,向他们解释道,这女子正在唱的是一首乡间小调,大意是:金达莱花开满了山间,却没有爱花的人儿来将它采;爱花的人儿走遍了田野,却没有找到他心爱的金达莱花。
一个关于爱恋与错过的故事,回旋往复,在座诸人虽然大都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并不妨碍那歌声中的甜蜜与忧伤浸透人心。
鼓点渐急,男子绕行的步伐越来越快。秋千也越荡越高,欲与天齐,歌声随之变得高亢明亮。
宋域沉凝神注视着那年轻男子的舞步,心中的疑虑越发深了。
这分明是从天师道求雨的禹步演变而来的三十三踏!看似简单的进退回旋,暗藏着三十三种变化,须得配以相应的炼气之法催动全身真气,才能顺利地将前后舞步一气贯通,圆转如意。练到熟极而流,真气运行,昼夜不息,一呼一吸,皆可汲取日月精华,炼精化气,去伪存真。
唯其精粹如此,天师道各宗视如珍宝,传到现在,据说也只有龙虎山张天师能够在求雨之际踏完这三十三步!
这男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抬头看那越飞越高的女子,只见她身姿翩翩,宛若飞燕,气息悠长,面容平静,显见得也是常年炼气之人。
赵安是否发觉了这对兄妹的可疑?还是她其实早就知道他们的来历?
歌声舞步在最激烈高昂之际戛然而止,秋千架慢慢回落,那个女子翻身跳下秋千,与那男子一道向四面躬身施了一礼,便徐徐退下。
四下里哄然叫好,金锞银锭珠钗玉佩之类的赏赐雨点般扔了下去。杨琏真珈也随手丢了一把金珠,他那一席服侍的仆役识趣地高叫了一声“佛爷有赏”,那对兄妹几乎在同时回过头来,仰头望向杨琏真珈的方向,带笑施了一礼,只是那男子转过头去时,不自觉地绷紧了脸。
宋域沉心念一动。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曾经见过这样一副面孔了。
这名年轻男子两眼间的距离、左边眉骨隐约的隆起、侧面看来鼻骨的弧度、人中的长度和下颌骨的形状,都与那天降魔会上的阿那德赞一模一样。
他想自己已经猜到个中真相了——当日的阿那德赞,早已被偷梁换柱。
这年轻男子,看似平淡如水的一张脸,其实最适宜千变万化,要装扮成阿那德赞的模样,并不太难。
只可惜,无论易容术如何精妙,总有一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譬如骨相。
所以宋域沉从不屑于易容改装。
认出了那个精于易容术的男子后,宋域沉一直在猜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望江楼中。
宴会过后,宾客逐渐散去,杨琏真珈是贵客,率先离席,十二弟子依次跟在他身后,沿着望江楼的临江走廊,一边赏景,一边慢慢走向楼梯口。
阿那德赞前些日子闹了那么一出,失去了最贴近杨琏真珈的位置,不得不走在最后面,原本一直落在最后的那名弟子,似是幸灾乐祸,言语之间颇为挑衅,阿那德赞脾性刚烈,受不得这番冷嘲热讽,一来二去,便动起手来。杨琏真珈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正待呵斥,阿那德赞一拳打出,那名弟子大叫一声,倒撞在栏杆上,手臂粗的木栏居然应声裂开。那名弟子飞了出去,手足在空中乱舞,却什么也没能抓住,跌在堤岸上,一路滚入了波涛汹涌的钱塘江。
阿那德赞慌乱变色,急急叫道:“不是我!我没想这样!”
杨琏真珈大怒,一脚将他踢了开去。
那边早有人去寻了踏浪儿来,想要救上那名落水的弟子。但是钱塘江潮水何等汹涌,又是退潮时分,水流格外湍急,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不过转眼之间,杨琏真珈的十二弟子,一个葬身江中,另一个也彻底成了废人。
一直冷眼旁观的宋域沉轻轻叹息了一声。
其实落江的那名弟子,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偷梁换柱了。想必被偷换的那名弟子,再也不会出现在人前。
那年轻男子的易容术固然高妙,这个圈套也安排得同样高明。杨琏真珈损失了两名弟子,还有口难言,只能怪到他自己头上。
这样的还击,真是漂亮干脆,让人叹服。
无怪乎蒙古王廷拥有战无不胜的雄兵,在江南各地却始终不能安稳地坐享繁华。
只因为,烈火焚烧过的土地深处,始终潜藏着无数生机,哪怕在寒冬之时,一遇暖阳,也会绽放出点点绿意。
这样顽强的生机,令宋域沉心生敬意又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