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西楚最冷的一年,纷纷扬扬的大雪一连下了十来天,眼看离年节只差三天,这大雪却还没有消停的迹象,整个上京城,笼罩在一片白雪茫茫之中。
许是因为天冷,靖安侯府倒迎来了极为难得的安宁,各房相安无事,叶氏也忙于年节的事宜,不再苛责内院的几个姨娘庶女,二房的赵氏虽三五不时的捅一点篓子,被老夫人或轻功重或明或暗的敲打一番,又被季二爷狠狠训斥了一顿,也就将心里的不甘咽了下去,四房乃庶出,自然不敢像二房那般行事,偏居一隅只求安稳度日。
可这难得的安宁却在今日被打破。
福安堂里,老夫人板着脸瞪着坐在下首的叶氏,不敢置信地问,“叶氏,你刚刚说什么?”
不单老夫人不敢相信叶氏刚刚所言,二房的赵氏手中的帕子早就被扯得紧紧的,若不是不敢打断老夫人的话,她都恨不能一口啐到叶氏的脸上去,四房的方氏虽也是有些气愤,不过忖着这偌大的侯府终究是长房做主,将来四房还是得倚靠长房讨活,她也就垂了头,不让自己眼中的不满被叶氏发现。
老夫人脸色太过吓人,叶氏心中便有了些许的慌乱,可一想到被留在庄子上的嫡女,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恳求,“母亲,儿媳想着,这都快近年节了,棠姐儿一个人留在庄子上,儿媳心里实在有些不忍,还请母亲念在儿媳一片慈母之心的份上,接棠姐儿回来过个年节吧。”
“糊涂!棠姐儿出了那样的事,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想着把人给接回来?”老夫人很是不耐烦的拒绝,心中却是厌起叶氏这般不知进退的言行。
叶氏心疼棠姐儿,她这个当祖母的难道不心疼?
可心疼又能怎样?谁让棠姐儿出了那样丢人现脸的事,她也就是看在棠姐儿向来孝顺她这个祖母的份上,没将棠姐儿送去庵中青灯古佛过一辈子,就已经网开一面了,可叶氏还妄想借着年节接棠姐儿回府,简直是——鼠目寸光!
不是世家出身的果然上不得台面!
老夫人心中无比后悔当年不该因为叶府为帝师且得今上恩宠,匆忙同意儿子的话将这叶氏娶进门来。
见老夫人一脸坚决没有回转的余地,叶氏就朝坐在老夫人身侧的次女望了过去,她心知,老夫人如今最是不待见她,所以她的话老夫人肯定听不进,可蓉姐儿如今最得老夫人的欢心和疼爱,蓉姐儿相劝,说不定老夫人就会考虑考虑,而不是像对她这般不留情面的拒绝。
收到叶氏递过来的眼神,季芙蓉虽知眼下实在不是相劝老夫人的好时机,可到底是这个身子的嫡姐,一荣俱荣的道理她也是清楚的,所以在叶氏看过来之后,她忙轻声安抚,“祖母,您别生母亲的气,蓉儿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老夫人虽然很疼爱季芙蓉,可看到季芙蓉张嘴就为她娘亲求情,这心里又有些不舒坦,原想呵斥孙女,一瞧见孙女满脸哀求的看着她,她心里头又软了一软,抿了抿嘴,无可奈何地道,“你这丫头,就知道心疼你母亲,说吧,祖母听听你的想法。”
“祖母,母亲她是蓉儿的亲娘,蓉儿自是心疼的,可蓉儿更担心的是祖母,祖母您可不要气坏了身体,祖母,您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季芙蓉却没有顺着老夫人的话提季海棠的事,反倒贴心的斟了杯热茶递给老夫人。
被她这么一哄,老夫人心里那点子不舒坦自是消了去,眉开眼笑的接过茶盏啜了口,“你这丫头,祖母知道你是个孝顺的,说吧,祖母不气了。”
看老夫人被季芙蓉三言两语就哄得眉开眼笑,赵氏手中的帕子扭得更紧,狠狠瞪了坐在自己身边的三姑娘季睡莲一眼,都是嫡出的孙女,偏生自个这女儿就是一个木头,学不来蓉姐儿那哄人的本事,若自个女儿争点气,能像蓉姐儿一般舌底莲花的哄老夫人,这中馈之权,说不定她也能沾一星半点。
季睡莲本是一脸羡慕妒忌恨的看着季芙蓉,被自个母亲这么一瞪,就不由得撅了撅嘴。
她倒是想跟五妹妹一般哄得祖母眉开眼笑,可每次一看祖母那张板着的脸,她心里就紧张得说不出话,话都说不出了,哪还有心思去哄人?
二房母女这点眉眼官司自是没人察觉,叶氏只眼巴巴的看着季芙蓉,等着季芙蓉哄得老夫人点头同意接季海棠回府。
众目所注,季芙蓉仰着一张玉似的小脸蛋看着老夫人,唇角弯弯地道,“祖母,二姐姐她虽出了那样的事,可到底二姐姐也是无辜才受了那样的罪,眼下这天气,蓉儿便是一天不出厢房都觉得冷得受不住,更何况庄上那样的条件,只怕是更冷得让人受不住,二姐姐那样矜贵的人,又怎么熬得过?若二姐姐冻出个什么,这庄子上连个大夫都没有,这万一若出了什么事,祖母您也会心疼的不是吗?”
一袭话说得有模有样,老夫人就不由拧眉深思。
棠姐儿打小养在她膝下,对这个亲手养大的嫡孙女,老夫人多少还是抱了一丝真心的,是以听蓉姐儿这么一说,庄子上的条件老夫人也是知道的,那就不是娇养着的世家女能呆的地,这般一想,老夫人心里头就不免有些松动。
看得老夫人脸色松动,赵氏就一惊,再也顾不得,梗了脖子就嚷了起来,“蓉姐儿这话说的,棠姐儿去时可足足带了十二个丫鬟婆子服侍,庄子上又不是没炭火,怎就会冻着棠姐儿了?那满庄子的奴才,谁敢不要命的冻着咱们侯府的千金?你二姐姐可是犯了错才被罚去庄子上的,这才多久就接回来,不是让人指着咱们靖安侯府的鼻梁说没规矩吗?”
老夫人原本有些松动的心因着赵氏这一番话又冷硬下来,虽然她素来不待见一身小家子气的赵氏,可赵氏这番话,却是有道理的,犯了错就要受罚,不能让世家说靖安侯府连个规矩都没有。
眼看老夫人的面色显然很赞同赵氏的话,叶氏就急了,红了眼看着赵氏道,“二弟妹可就是要眼睁睁的看着棠姐儿去死不成?棠姐儿哪点不孝敬你这个婶娘了?你就非得逼着棠姐儿去死?”
婶娘逼侄女去死,这话可是往重里踩了。
赵氏顿时也急红了眼,唰一下就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叫嚷,“嫂嫂可别这么蛮不讲理,我哪逼棠姐儿去死了?倒是嫂嫂你,为了那么个丢人现脸的货色逼着这满屋子的姑娘们去死,棠姐儿做出来的事,凭什么叫我的莲姐儿去受罪?三弟妹,你也别垂着头不吭声,你便是不考虑八丫头的将来也得为四丫头的前程想想,这可都是没订过亲的姑娘呢,有这么一个伤风败俗的嫡姐,你让这些妹妹们往后怎么订个好人家?”
赵氏向来嘴快,这一番说得又快又急,竟是让叶氏都来不及插嘴,她偏了偏头,又瞧着另一边安稳坐着看戏的季望舒,又扯道,“咱们府上的姑娘,可不像舒姐儿一般,舒姐儿是皇上亲封的郡主自是不怕,可剩下的可没个郡主的身份,舒姐儿,你倒是不用担心你二妹妹连累到你,可你是嫡长姐,你得为你剩下的几个妹妹想想。”
原本看戏的季望舒就忍了心头的笑。
虽然赵氏将她牵扯出来不怀好意,可不得不说,赵氏这番话倒甚是合她的心意。
真正的季望舒不过三岁就被送去庵中苦熬,叶氏所出的季海棠这才吃了多少苦就想着回来,那怎么行呢!
“二婶婶所言甚是,长安也觉得此时不宜接二妹妹回府。”起了身,简简短短的说完,她便又坐了下去,无视叶氏气急败坏的脸和季芙蓉略显阴沉的眼神。
此时才回过神来的叶氏还想争辩几句,老夫人却是让吵得有些头痛,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几上一放,那‘哐’的一声脆响,叶氏顿时就将涌到嗓眼里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抬了眼小心冀冀的打量着老夫人。
“老二家的话也没什么不对,不管是什么原因,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得受罚,你不为老二家和老三家的丫头们着想也要为蓉姐儿孝虑,棠姐儿的事,不用再说了。”训斥完叶氏,老夫人又瞪着赵氏道,“什么死不死的,老二家的你这张嘴也太没个约束了,再这样管不住这张嘴,你就别出来丢人现脸了。”
叶氏挨了训,又知道老夫人一旦做了决定不会更改,只怏怏的应道,“母亲说的是,是儿媳心疼棠姐儿一时想岔了。”
她知道这时不管再说什么,就是蓉姐儿再有一张巧嘴,老夫人也听不进去,所以不再多言,可心里却又记了赵氏一笔账,若不是赵氏,老夫人原本就会同意接她的棠姐儿回府。
等着瞧吧,她就不信熬不过老夫人,等老夫人将来西去,这偌大的靖安侯是她叶华梅的天下,到了那时,整个二房,都得为赵氏今日的言行抵罪!
赵氏虽也挨了训,可她的目的却是达到了,自然这顿训斥于她而言无关痛痒,瞧着一脸灰败的叶氏,很是解了她心中积怨已久的一口憋屈,自然再没顶嘴,反倒低眉顺眼的给老夫人认了错赔了个不是。
叶氏和赵氏二人心中的想法,老夫人自是不知的。
训完两个儿媳,老夫人又缓了口气,看着身侧的季芙蓉道,“蓉姐儿,祖母也知道你心疼你二姐,祖母也心疼,可心疼归心疼,该罚的还是要罚,若今儿破了这个规矩,这往后还怎么管家?”
老夫人一脸关切慈爱的教导她最宠爱的孙女,却不知这孙女心里是却是极为瞧不起她的,若不是季五姑娘不短的时间里还要靠老夫人的宠管撑腰,季五姑娘早就恨不能翻几个白眼送回去给老夫人了。
“祖母的教导,蓉儿明白了,只是蓉儿心里还是担忧着二姐姐,祖母,不如明天蓉儿去庄子上看望二姐姐是否好安?”季五姑娘仰着一张满是关怀担忧嫡姐的小脸,不无祈求的看着老夫人。
这小丫头不但没有怨憎棠姐儿连累了她,还满心全担忧着棠姐儿在庄子里过得好不好,可见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老夫人心中一番感慨,自是点了头应允了,不过心中终是放心不下,就吩咐叶氏,“老大家的,明儿你带着蓉姐儿去庄子里看看棠姐儿缺不缺什么,若缺了什么,只管谴了人送过去。”
虽没能说服老夫人接棠姐儿回府,可她能出府去看望棠姐儿,也算是有收获。叶氏脸上就带了一丝欣然应下。
闹了这么一场,老夫人精神就有些不济,叶氏等便带着各自房里的姑娘们退了出去。
待人走完,老夫人便松了精神气歪歪的靠着炕上,想着今儿的事和庄子上的嫡孙女,老夫人的心情就有些不那么好了,恹恹地道,“桂香,那叶氏的眼皮子是愈发的浅了,一颗心就挂在棠姐儿身上,也不想想松哥儿和柏哥儿才是咱们侯府的顶梁柱。”
在老夫人看来,若叶氏能分点心神打理好松哥儿和柏哥儿的院子,又怎么会发生俩个嫡孙院子里,都出了不小的事,松哥儿的奶娘雷妈妈这才撵出去,紧接着管嬷嬷又敢伤了柏哥儿,这都是叶氏管家不力的表现。
蓝嬷嬷也是瞧不上叶氏的行为,只是想着五姑娘每每来福安堂时,对她这个嬷嬷都以礼待之,就柔声为叶氏开脱,“老夫人,许是因为自打大姑娘回了府,这府上便接二连三的生事,大夫人一时力有不逮倒也情有可原。”
这话却是说到了老夫人的心坎上,老夫人也不由点头,哼了一声道,“那丫头生来就是克我的,自打她回府,我就没过个安生日子。”
提到那个连她这个祖母都敢威胁的嫡长孙女,老夫人一肚子都是火气。
别人家若有个皇上亲封的郡主姑娘,怕是要烧香了,可她这个嫡长孙女完全不受她的掌控,原本还想拿捏嫡长孙女的亲事,这郡主封号一赐下来,显然也泡了汤,所以老夫人心里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蓝嬷嬷自是清楚个中原由的,老夫人不喜大姑娘的原因有很多,大姑娘生母陆氏外祖陆府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大姑娘刚生下没几天,老夫人就犯了旧疾,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才渐渐好转,所以那时老夫人就从心里上讨厌起这个克她的嫡孙女了。
这也就是当初叶氏打着让大姑娘为其生母陆氏念经祈福的名义,将大姑娘送去百花庵,老夫人二话都没说就点了头的原因所在。
见老夫人一脸郁卒的表情,蓝嬷嬷又担忧老夫人的身子,忙又宽慰道,“老夫人您别气,大姑娘虽不懂事,可到底姓季,再如何她也要孝顺您,而且,老奴觉得,五姑娘倒是个极孝顺的,五姑娘生得又美性子又端庄,这往后肯定有大造化,您啊,将来有的是福,可别因为大姑娘气坏了您的身体,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说到五姑娘,老夫人一张老脸就有了笑,“还是你说的对,五丫头可是个好的,世人由来只有锦上添花,像五丫头这样雪中送炭的,当真是极少的。”
“可不是,棠姐儿有五姑娘这样一位心地善良的妹妹,也是棠姐儿的造化。”蓝嬷嬷笑咪咪的补上一句。
老夫人也笑着点头,心中却是有了主意。乘现在还早,不如去请个宫中出来的嬷嬷教导五丫头宫中的规矩礼仪,这样,将来五丫头才能有更大的造化等着她!
福安堂里老夫人和蓝嬷嬷的一番谈话,让老夫人对季芙蓉有了更大的期望暂且不提。
且说叶氏等出了福安堂,季芙蓉将叶氏的袖子轻轻一拉,悄声道,“母亲,蓉儿想去和大姐姐说会话。”
叶氏虽有些不喜,但想着前些时日女儿说的话便允了她,只有些不放心,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季芙蓉和奶娘于妈妈和四个大丫鬟道,“仔细侍侯好你们姑娘,你们姑娘若出什么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于妈妈并四个大丫鬟唬的齐齐应了,叶氏这才带着一众丫鬟婆子往归燕轩的方向行去。
季芙蓉目送叶氏离开,转头看季望舒离去的身影,忙一跺脚紧紧跟上,边走边唤,“大姐姐,等等蓉儿,蓉儿有话要和大姐姐说。”
季芙蓉的声音如此的欢快,欢快得让季望舒想到了前世养的那条小黑狗崽。
前世她每一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愿理那条小狗崽,然后那小狗崽就在她身后屁颠屁颠的追着她跑,嗯,她还忘了说,小狗崽的尾巴还摇得特别的欢快!
欢快得就像——此时季芙蓉脸上的笑。
季望舒丝毫没有觉得将季五姑娘比成小黑狗崽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她只是觉得难为了季五姑娘能像她前世养的小狗崽,那看在小狗崽的颜面上,她就纡尊降贵的等等五姑娘。
“大姐姐,蓉儿想去大姐姐那说会话,可以吗?”终于追上来的季芙蓉喘着气,小脸笑得有如忍冬花一般招展。
任是谁看着这样花枝招展的小脸,怕是都不忍心拒绝的。
可这样花枝招展的小脸在季望舒眼中,却觉得五姑娘这喘着气的模样,更像她养的那条小狗崽了。
好吧,看在小狗崽的份上,同意吧。
于是季大姑娘很是淡然的点了点头后迈开步伐,虽然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不过季五姑娘并不知道,她的嫡长姐将她和一条小狗崽相提并论了,所以就不知道嫡长姐脸上那一丝怪异从何而来,她只知道,季望舒点了头应了她,所以她很是高兴的紧紧跟上。
福安堂到行云阁的距离其实不算远,但也说不上近。
一路上,季五姑娘状似天真无暇的一会指着树枝上的积的白雪道,“大姐姐你看,真美。”
一会又指着一只在空中飞来飞去觅食的云雀道,“大姐姐你看,居然还有小鸟,这么冷的天,它会不会冻伤啊?”
季望舒则似笑非笑的瞟了她一眼,尔后继续前行。
“大姐姐你看……”
在季五姑娘第六次发出这样娇娇的声音时,季望舒终于停下脚步,眉眼弯弯的笑看着季五姑娘道,“五妹妹,你这么装天真幼稚,不觉得——累吗?”
然后,季五姑娘如忍冬花的小脸,就有了一丝龟裂,不过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季五姑娘的小脸上,又完美的如忍冬花,只是,在她还没来得及回季望舒时,季望舒又道,“长姐觉得,将来咱们靖安侯府若有个什么不测,以五妹妹这能装会变的本事,生旦净末丑都能好好演绎。”
如忍冬花一般的季五姑娘再也矜持不住,一瞬就黑了脸。
即便前世身为庶女,可也没人将她比作戏子的。
戏子那可是下九流的东西,她堂堂靖安侯府嫡出姑娘,竟被人比成戏子,简直——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季五姑娘能听到自己的牙齿磨得咯吱响的声音,可嘴里却道,“大姐姐却是说笑了,咱们靖安侯府怎会有不测?”
却是丝字不提嫡长姐将她比作戏子之言,竟恍似一点都不在意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