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终于从燕子胡同出发,此时已是日暮时分,老妇人安静的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洛伽始终没有忍心告诉她马车的大箱子里装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孩子。也许在老妇人的一生中,现在是她最快乐的时候,自己辛苦抚育多年的孩子终于有了出息,怎能不大畅老怀,怎能不深感幸福?
马车在白水桥边缓缓停下,何汐早已等候在那里。她看了一眼马车,轻声问道:“人来了吗?”洛伽点点头。何汐又说道:“我已经让阿福开好了一间上房,等会儿天更黑一些了我们从来仪楼的侧门进去,爹爹这个时候在炼丹房不会注意。你就不要露面了,我安排人把箱子和人带上去。”何汐心思细腻,安排的也周到,洛伽自是赞成。他只问道:“此事是否要苏姑娘知晓?”何汐道:“我没见到她,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夜幕下,马车悄无声息的驶进了来仪楼。洛伽先行回了住处,小叮当此时正在何立本的丹药房帮忙。洛伽休息片刻,估摸着老妇人已经进了房间,便打算悄悄溜过去看一看。行至客房楼梯拐角处,阿福正带着大壮、小光几个伙计出来。洛伽闪身进入一个储物间,几个伙计显然也极为诧异,小光问道:“阿福哥,这是咋的了,平日里深居简出冷若冰霜的大小姐怎么会带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回来?还有洛伽这小子哪里去了,怎么一天都不见人影?”
阿福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骂道:“你小子还能再大点声吗?没听见方才大小姐吩咐不要乱说话吗?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把自己当成聋子哑巴,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小光“嗯”了一声,三人小声嘀咕着离开了。洛伽待他们走远了,才找到房间推门而入,只见房间里早已备下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装有阿坤尸首的木箱安放在角落。老妇人坐在床边,紧紧握住何汐的两只手,连声说道:“闺女,你可真是好人啊,可我一个老太婆哪里配住这么好的地方,阿坤这个浑小子有几分能耐,我这个当娘的还不清楚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请你告诉我,日后我也好在菩萨面前多多祈求她老人家保佑你们平安。”何汐握着老妇人的手微笑道:“大娘,我是阿汐。”说罢她又指了指推门而入的洛伽道:“这是小洛,我们都是阿坤的朋友,你放心住在这里好了。”说着向洛伽使了个眼色。洛伽会意道:“是啊,您尽管住着,阿坤嘱咐我们一定要把您老人家伺候好了。”老妇人乐呵呵的说着阿坤的一些陈年往事。世上又有哪一个母亲不对自己儿女所有的事情烂熟于胸,不希望别人多多了解自己的儿女呢?洛伽跟何汐正听的入神,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嚣的马蹄声。何汐皱着眉头走到窗边,原来是南宫少主郑维南带着赵衍等人到了。何汐看了看老妇人,低声对洛伽说道:“我要回南宫殿了,就劳烦你照顾大娘了。”洛伽知道外面是郑维南来寻她的,自己当然没有理由阻拦,便说道:“你放心,我一定把她照顾的妥妥帖帖。”何汐又走到老妇人身边,轻轻说道:“大娘,我有事要离开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小洛提。”老妇人依依不舍的问道:“闺女,这就走了?”何汐“嗯”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了洛伽一眼,转身离开。洛伽站在窗边,目送她随着郑维南等人离去。
这一夜过的特别漫长,老妇人对一桌丰盛的酒菜点滴未动,却一直拉着洛伽跟他说话,仿佛要倒尽这一生的酸甜苦辣。两人熬到深夜,终于抵不住浓浓睡意睡了过去。清晨一大早,洛伽迷迷糊糊的被一阵啜泣声惊醒,他强睁开眼睛,看见老妇人正坐在床边哭泣。洛伽连忙坐过去问道:“大娘,您这是怎么了?”老妇人哽咽着说道:“阿坤,死了。”洛伽闻言胸口一痛,他正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告诉老妇人这个噩耗,却不知老妇人如何已经得知了。老妇人伸手拉住他,说道:“孩子,你坐过来。”她又指了指屋子一角的大木箱道:“阿坤就在这里面吧?”事已至此,洛伽无可隐瞒,凄然点头。老妇人倒比预想中平静的多,她双眼直勾勾的盯住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都说母子连心,从昨儿我坐上马车就什么都知道了。阿坤虽然没有多大本事,却是个孝顺孩子,一直跟我说等有钱了就把我接到城里最好的酒楼享福。其时我这为娘的也一直恨自己无能,没有给他置办下像样的家当,连个媳妇儿都没能娶上。你们心眼好,愿意帮阿坤完成他的心愿,我又怎么忍心拆穿你们,就算是含着眼泪演戏也要演完。”她顿了一顿又说道:“好孩子,你扶我起来,我想看看阿坤。”洛伽只得把她搀到木箱旁边,把箱盖打开,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便把头调转一边。老妇人拂去阿坤身上的尘土,又轻轻摩挲着阿坤的面颊,满脸慈爱。她凝视良久,转身说道:“小洛,我有一事相求于你。”洛伽忙道:“您尽管说。”老妇人道:“我年纪大了,麻烦你把阿坤葬在首阳山下的小湖边吧。他们老费家世世代代都埋在那里,总不能让阿坤死后成了孤魂野鬼。”老妇人凄然一笑,接着说道:“燕子胡同的几间老房就托付给你了,我一个老太婆要这些也没用了。”说完不等洛伽回答,竟一头狠狠的撞在木箱上,当场气绝身亡。
这一幕发生的如此之快,以致于洛伽完全来不及反应。等他回过神来,望着老妇人的尸首,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显然阿坤的死已令老妇人丧失了活下去的全部希望,随阿坤而去对她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但洛伽仍是不能原谅自己,他呆坐良久,心中反复在问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如果不是他擅作主张把阿坤从大江边带回来,老妇人也许就不会这么快离世,阿坤泉下有知不只是会感激自己还是怨恨自己?一个个疑问就像滚烫沸水里不断涌现的小泡泡,搅动着洛伽的神经,使他疲惫不堪。过了良久,洛伽才站起身来,他将老妇人的尸首轻轻抱起,也放到了木箱里。然后趁着晨光微熹无人注意,背着木箱到后院上了马车。洛伽驾车径直来到燕子胡同,把木箱安置在费家老宅,喃喃道:“大娘,阿坤,暂时委屈你们在这里,我一定会遵从大娘嘱托,把你们安葬在首阳山。”他又把院落打扫一番才回到来仪楼。
来仪楼此时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何立本正站在前厅跟阿福交代着什么,看见洛伽也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已忘记了昨日的事。洛伽看到何立本要离开,便喊住他道:“掌柜的,我这几天想告个假。”何立本若有所思道:“可以啊,我们到后面说话。”二人到了何立本的住处,何立本说道:“你告假为了何事?正好有件事,我也想让你帮忙。”洛伽心想安葬阿坤一事不好隐瞒,便说道:“我想这几天把阿坤好好葬了。”何立本听了说道:“这种有情有义的事情我岂能反对,你安葬好阿坤之后,就帮着小叮当找一下她的家人。这个小姑娘聪明伶俐,但现在在我这里没名没分的也说不过去,最好要征得她家里人的同意。这几日你就先别管来仪楼的事情了,回头从账上支十两银钱,算是我们来仪楼给阿坤的丧葬费。”
洛伽称谢告退,他回到住处,小叮当正在摆弄充满药草气息的花花草草。小叮当开心的跑过来问洛伽昨夜哪里去了,洛伽笑笑不答,只问道:“小叮当,我们去你家里好不好?”小叮当原本笑靥如花的脸蛋瞬间黯然道:“妈妈不在了。”洛伽又问道:“妈妈去哪里了?”小叮当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喃喃道:“妈妈出去了,就没有回来。”洛伽心想小叮当毕竟年纪太小,最好的办法还是先找到她的住址,但小叮当对家住在哪里只能说出一个模糊的大概,比划了半天,洛伽也才明白是在一处湖边,不远处有两座拱起的小山,看来只能再想办法了。
洛伽从来仪楼账上支了十两银钱,到棺材店定了两副棺木。寻常百姓家没有那么多讲究,棺木做起来也不复杂,棺材店老板拍着胸脯说一天就能做好。洛伽趁着他做棺材的空儿到了首阳山,他早已跟阿福打听好了方向,却没有说具体的事由,毕竟他也理解何立本不想引起店里伙计恐慌的心情。江南山丘不似北国那般粗犷,但雨水滋润的多,倒更加灌木丛生寸步难行。洛伽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终于在一处水塘边选定了两块风景优美的墓地。
洛伽从首阳山下来,回到来仪楼的时候已是下午,阿福偷偷告诉他大小姐在等他,眼里满是艳羡的神色。何汐昨日久出未归,郑维南派人看了七八次都没有消息,最后终于忍不住亲自带着人到了来仪楼,见到何汐后她对于和京江帮的打斗只字不提,郑维南也就不再追问。何汐心里惦记着老妇人,今日一早跟师父告了假,到来仪楼的时候却发现老妇人和洛伽都是人去屋空,只好在店里干等。洛伽见到她时,只见何汐满脸焦虑,知道她是好意,便一五一十的把老妇人自尽的种种情形都跟她说了。何汐自责道:“都是我不好,害了大娘。”洛伽安慰她道:“你无需自责,也许对她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何汐执意要跟洛伽一起到首阳山去把阿坤和老妇人安葬,洛伽拗不过她只好答应。等棺木打制好,洛伽心想他跟何汐不能招摇过市,便请棺材店老板到燕子胡同把阿坤和老妇人装殓,又请他们帮忙运到了首阳山。洛伽跟何汐则提前悄悄出城,在首阳山下等候。等棺木运到,一切安置妥当,已是日暮时分,洛伽立在墓碑旁,轻声说道:“阿坤兄弟,大娘,我只能做这么多了,你们都是好人,杀阿坤兄弟的凶手已经死了,希望你们没有牵挂,来世能投个好人家。我只要有空,会常常来看你们。”等最后一把纸钱化为灰烬,二人才趁着夜色悄然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