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是昨天晚上带着战船和武烈侯府的符印找到他们这队斥候的,只说是协助他们的人,但是黑须武士却觉得她没有这样简单。生自战场的本能直觉让他感觉到女人身上那种无形的杀气。这是一个危险的人,他在心里暗暗盘算。“现在还不是时候吗?”黑须武士走过去低声问。
女人眼皮微微抬了一抬,微微的寒光射出来,黑须武士感觉身上一冷,不自觉地去摸腰间的马刀。“再等等。”女人又阖上眼睛。
崔云浩在竖起的风帆下负手眺望,凌无弃与他并肩。那两艘六栈帆船,一前一后排开,在水上显出作战的架势,可是却不靠上来。
船又行了半个时辰,战船还是遥遥地尾随着。凌无弃在舱里找到了修船用的松脂和棉纱,他把这些东西和凉水射雁的长弓摆在一起放在舱口伸手可及的地方。又拿出几块跳板叫水手用竹钉钉在一起,放在舵位旁边,这样有箭射过来的时候,还能挡挡。无论如何,船是不能没有舵的。
忙完这些,天就已经完全亮了,校尉守住自己的岗位,水手们在舱里闷头划船,谁也不说话,但是心里都沉甸甸的。刀就悬在头上,虽然一时不会砍下来,可还是足以让人胆寒。
“前面是放羊滩,把劲都使出来!”任老汉在舵位上高喊了一声。
所谓的放羊滩,就是黄河路上一处水面开阔的浅滩,官称是雁回滩。“发水汪洋一片,退水沙洲万点。”船行到这里,流水变缓,速度自然慢下来了。任老汉是黄河路上的老人,这些掌故自然明白。他虽然不明白事情的原由,却知道后面那两艘船藏着杀机,如果让他们赶上,这一船人恐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们上来了!”老楚在船顶一振铁弓,向下面喊话。
几个校尉跑到船尾查看,那两艘战船果然靠上来了。所有人心里都开始惶惶不安。“都下去摇桨,”崔云浩沉着脸,不动声色,“等过了这片浅滩再想办法甩掉他们。”“不成的,”凌无弃摇头,“他们的船用的是明轮,我们的船又载着货,怎么也快不过他们。人都下去了,等他们攻上船就只有等死。”
一片死寂,谁都没有出声。看来那两艘船上的人等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候。“事到如今,也只好拼死一搏了。”凌无弃刚要回头,身体忽然一震。“……小心!”
一股尖细的啸声从天而降,犹如流星天降直砸在前舱,船棚木屑纷飞。校尉跑进舱去查看,骇然发现那是一根带着漆黑铁羽的短粗钢矛,隔着近七百步,从战船上投过来的。要不是舱底的粮食,这一下足能穿了船底。“是断山弩!”校尉在船舱里喊。
“幽凉军把家底都搬出来了。”带剑校尉在崔云浩身边低声道。
崔云浩脸色阴沉,看着远处那艘把船身偏过来的战船。又是“砰”的一声,这次是四支钢矛齐射,准头却比不上刚才,只有一支斜插在船身上。甲板上的人明显感到船身一晃。
老楚一次将三枚羽箭扣上弓弦,离得太远,瞄着战船却不能发箭。任老汉拿出真本事,把大舵在水里摇成一团红光,九栈船在沙洲间弯曲来回,躲避着那些呼啸的钢矛。不过一刻种,船身又中了两根钢矛,幸好都没有伤到人。而战船已经逼近到五百步的距离。
“你的箭能射多远?”凌无弃忽然问老楚。“不逆风,最远三百步。”“差不多了。”凌无弃在舱里取了浸透松脂的棉纱绑在老楚的箭上,指着船的方向说,“等会儿船近的时候,烧他们的帆。”
凌无弃猜准了,那战船见钢矛效果不大,果然掉头冲上来。老楚点着一支箭,仰天推弓,穿甲箭带着啸声离弦,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在天空画出一道巨大的弧线,直射到三百步以外的船帆上。可是箭头的棉纱却在半空熄灭了,没有引燃船帆。
老楚再射,火箭还是在半空熄灭了。“妈的!离得太远。”老楚咒骂。
对面船上的人学了乖,降下帆单靠明轮推进,速度竟然不减。想是舱里的人发了死力,务必要在力尽前赶上货船。战船的船头上,几个水手在船头用绞盘给断山弩上弦。再后面,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在弩后摆弄,带着长长的绳索。“都小心了!他们要过来了!”崔云浩低低地喝了一声。
校尉从腰间抽了刀,刀在晨光照耀下凄然一闪。任老汉向舱下喊了一嗓子,除了扳桨的,其他水手也纷纷抄起了家伙。老楚将羽箭扣上弓弦,豹子一样矮身在船舷后。在船两侧撑船的凉水和歪嘴也擎起手里的篙杆,姿势居然有模有样,用的是正宗西北白蜡杆的起式。场面绷紧如弓弦……
“砰!”一支钢矛直飞过来钉上船身,箭尾带着粗索,把战船和货船穿在一起。对面一阵欢呼,船头的绞盘转动,两船开始靠近,不下三十人的刀牌武士虎视眈眈地在对面战船上排开阵势,只等船碰到一起时冲杀过来。另一艘战船也从后面靠上来,打算并肩作战。“中!”老楚的声音惊破了平静,随之而起的是凄厉的箭啸。操作绞盘的武士登时躺下两个。
叫骂声响起来,刀牌武士围拢在一起,用盾牌组成围墙护住绞盘。同时,盾墙后面也开始射箭。水手退进舱棚,崔云浩站在任老汉的舵位旁,凌无弃和佩剑校尉护在他们身边,格挡羽箭。
老楚放箭,同时不断闪避飞蝗般的箭矢。这个瘦削的汉子动起来的时候,有着鹰一般的敏捷和凶狠。箭从盾牌的缝隙间钻进去,惨叫声不断响起。但是这样的攻击并不能阻止对面的战船,两船还在不断靠近,一旦战船上的人冲过来,胜负没有悬念。
“还是到了这一步!”凌无弃垂下眼睛,从舱边抄起昨天水手射雁用的百步弓,那银铃的声音再一次从耳边响起。一道白影忽然冲出货船,向着对面战船扑过去。所有人的感觉都是——“这人疯了!”
船与船间起码还隔着二十丈远,人还在半空,十几支箭便攒射过来。凌无弃一挥手中的长弓将直刺前胸的几支快箭拨开,左手同时在身周翻抓几次,捞住四支羽箭扣在指间。落向水中的身形蜻蜓点水一般在串联两船的粗索上弹跳三次,借着粗索的弹力跃到第一艘战船的上空,武士们眼睁睁看着凌无弃越过盾墙。凌无弃连珠箭发,射速竟然不比老楚逊色。盾墙后的弓箭手还来不及张弓,头顶便被自己射出的羽箭贯穿。弓箭手倒下时还是一脸惊异,想必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死法。训练有素的刀牌手迅速散开,以盾护顶,盾墙换了个方向一齐向凌无弃落脚的地方压去,同时长刀也从盾牌的空隙间递了出去。“给我砍了他!”率领刀牌手的领军校尉看见同伴头插羽箭滚倒在地,已经红了眼。可凌无弃并没像他预料那样落在甲板上,他抛下长弓抓住一根悬空的帆索,直荡向桅杆方向。“射死他!”预计的攻击落空,领军校尉提刀向剩下的弓箭手大吼。尖啸的劲风从脑后响起,弓箭手们根本没有回头的机会,身躯已经被那些劲风贯穿。刀牌武士的心思全在空中的凌无弃身上,忘记了身后的货船。老楚从人群的缝隙里射杀了剩下的弓箭手。
凌无弃在空中拔刀左右挥动,削断挂帆的两根缆绳,随后看也不看地向左腾跃,扑向另一艘战船。战船的风帆在他身后落下,足有五百斤的挂帆横桁砸落在战船的顶棚上,哗啦啦地塌陷下去。崔云浩和带剑校尉对视了一眼,互相都觉得有些吃惊,虽然刚刚凌无弃说要拖住战船,但是谁也没想到他真能做成。这一片浅滩不长,战船凭死力可以追上来,但是一旦离开浅滩,最终还是要靠帆才行。凌无弃毁了他们的帆就给货船留了后路,只要能脱离这段水域,货船就能摆脱追兵。
凌无弃一口气含在胸间不敢吞吐,翻身落在第二艘战船顶上,双手持刀劈向桅杆。桅杆粗大,以凌无弃的力道一刀竟然也斩不断。凌无弃没有机会出第二刀,如影随形的羽箭呼啸着自凌无弃的发缝中擦过,凌无弃回刀,将直刺后心的另一支快箭劈斩为两段。一转头,第一箭已经钉在桅杆上,箭尾振得嗡嗡作响。凌无弃倒翻下船顶,身后舱壁上再中两箭。凌无弃却松了口气,这人箭路虽然狠辣,却还达不到萧影月的级数。
一名黑须大汉立在船头,手持一张复合弓大步冲向凌无弃,一手已经在腰后的箭壶中取箭了,刚才的箭无疑是从他手中射出的。武士的同伴们也像恶狼围攻猎物一样向凌无弃扑过去,和第一艘船上的武士不同,他们手中的四尺马刀和链锤全是骑兵的装备,不借助战马的速度连挥击都很困难,但是这些人却毫无滞怠地舞动着这些沉重的兵器冲上来。
一种发自心底深处的狂热战欲包围了凌无弃,他发觉自己似乎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很久以前的一个黑夜,他也是这样面对着一群敌人,而那时他要保护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双目血红,凌无弃发出野兽般的呐喊,挥刀向那群武士冲了过去。
“老楚!把那绳子弄断!”货船这边,带剑校尉冷静地下令。老楚愣了一下,眼看凌无弃已经上了另外一艘船,知道他已经存了必死之心,没有回来的打算。随即狠狠心搭上舱边的火箭向连接两船的粗索射过去,连着三支火箭射在一处,牛皮连筋的粗索也被松脂点燃了。货船和战船分离那一刻,船上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抖,眼睛随即盯上了第二艘战船。黑须的弓手已经射完了壶里的箭,却没有伤到凌无弃。凌无弃的快刀在人群里杀开一条血路,竟然又退回到船顶上。
幽虎斥候像一群疯虎一样一齐冲上船顶,却发现凌无弃已经割断了船帆上最高层的横桁。激烈的交战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当儿,货船和战船上的人都在向这边看。凌无弃竟然在这样的时候在摇晃横桁上坐下了,刚刚拼命的交锋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侧身靠在桅杆上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在享受这一刻的平静。头顶上,几只孤雁飞过,凌无弃抬起眼睛注视着它们,随即无声地笑笑。
有人从舱里取了箭交给黑须武士,可能是凌无弃平静的神色有些让他疑惑,黑须武士把箭搭上弓弦却没有张弓,而是冷冷地看着舱里那个女人。从凌无弃上船起,女人手里就握着长弓,却一直没有现身。武士认识那张弓,洛阳名匠所制的碎云弓,即便自己也未必能完全拉开。这个女人难道比自己还强?那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两边的人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帆顶的凌无弃。货船下了半帆在前面徘徊,船上的水手像是不忍心看凌无弃被乱箭穿心的样子,三三两两地都回了舱。河风吹过来了,被割断的白色帆布呼啦啦地扬起来,帆尾像鞭梢一样甩动着在天上铺开一大片。凌无弃愣了愣,又抬头看看天上的飞雁。“快来看!”歪嘴在货船上往舱里喊。
对面的船桅上,凌无弃将帆布卷成一团撒网一样迎风抖起,帆布砰的一声展开。凌无弃一刀斩断帆索,巨大的升力把他带离桅杆,直向着天空飞去。目瞪口呆的武士们冲到船舷边去看那个飞起来的人,那一瞬间他们忘记了一切,心中只剩下一些缥缈如流云的东西。
河风鼓起船帆,船帆下的横桁刚好能维持船帆平稳。凌无弃双脚悬空极力保持平衡。白色船帆像风筝一样越升越高,带着巨大的弧线向下游飞去。
阳光下的黄河闪着金色的光芒,凌无弃空中看着它越来越小,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沙漠在脚下直铺到天地的尽头,铁青色的阴山山脉清晰可见。一种忍不住的狂喜涌上来,他走过那么多地方,还没有这样的看过大地。连着两声尖利的箭鸣,凌无弃自空中回头,眼见一支粗大的箭破空而来,转瞬即到眼前,三棱的箭头正对面门,避无可避。他死死瞪大双眼,却看见另一支箭后发先至,撞歪了前面那支箭。走偏的箭在凌无弃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凌无弃向船上望过去,看见萧影月正垂下了手里的弓注视着他,旁边是横弓怒视的黑须武士。那一刻,凌无弃忽然很想看清萧影月的脸,但是一阵强烈的风吹过来,把他送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