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他。”将军挥挥手。
下午的时候,风大起来了,任老汉让下了半帆,船还是飞快。
闲下来的水手在船边闲晃,见雁群不时从头顶飞过,几个好事的从舱里拿出把长弓,比比划划地要一个叫凉水的水手射下几只来下酒。那船顶持弓的校尉见凉水推弓的姿势还像模像样,也注意看了几眼。弓是百步弓,箭射出去飕飕响,可行船不稳,风又大,几箭都走空了。最后一箭贴着雁翅擦过,天空落下几片残羽,水手齐叫“可惜”,那校尉却无声地笑笑。
一个水手过去施了个礼,道:“这位大哥,看你才是使弓的行家,能不能露两手让兄弟们开开眼。”其他水手也纷纷附和,只有那叫凉水的没有说话,斜着眼睛看那校尉。
此时船在河心偏左的航道上,河面空荡荡的只有这一艘船。校尉绷得紧紧的心早松下来了,水手那几句话又说得心里舒服。他站起来以询问的目光看船头将军背后那佩剑的,那人的军衔似乎较他为高。佩剑的校尉皱皱眉说道:“老楚,射下几只够下酒就行了,别乱显摆。”
那老楚向那些水手伸出手道:“把你那弓给我。”似乎是舍不得用自己的弓箭。水手赶紧从一脸不情愿的凉水手里拿过弓箭送过去。老楚试了试弦,微微点头:“也还可以。”随即搭箭上弦,老老实实地推开弓眯起眼,也没见他怎么瞄准,那眯着的眼睁开了箭也就出去了。水手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天空里一声雁鸣,一只灰雁扑打着正落在船头。水手们一阵欢呼奔过去拾了来,那箭刚好穿胸而过。连凉水也收了神气佩服起来,射雁未必是难事,难的是对船速风头计算这么准确,若是自己射中了,十有八九也要落到水上。老楚却皱眉,他是瞄着雁头射的,不是他惯用的弓箭,准头有些偏了。
老楚再射时就加了几分小心,长弓砰砰两声,两箭都中了雁头。第三箭存心弄巧,瞄了许久才射,箭尾的白羽画过一条漂亮的弧线竟一下穿了两只雁。旁边的水手围着那穿在一起的雁连连赞叹。连见多识广的任老汉也交了舵过来看了一眼,摇头叹道:“早听先人说一箭双雕,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事,真是神了。”
那老楚好像没听见这些话,而是面色阴晴不定,抄起了自己的铁弓看着岸边。一匹白马带着黄尘在岸边飞驰,马上是一个年轻武士,身形瘦削,披着乌黑的斗篷,颈上围着防尘的布巾,遮住了半张脸。白马后臀的鞍桥上挂着长长的包袱,看起来很是沉重。这一段河路笔直,岸边连着十几里都是平原,那马也不知跟了多久了。
武士忽然探手到马背后,瞬间解开了包裹,极轻极高的弦动声响起,一张弓握在了武士白净的手上。看见那张弓的人都吸了一口冷气,船上一片死寂。那是一张长达四尺的步弓,黝黑的质地配着银色的弓弦,握在武士瘦瘦的手上更让人感觉到它的巨大和威严。
“小心了!”老楚脸色一变,大叫了一声,手里的弓眨眼间张得满满的,那箭是黑羽的穿甲箭,三棱的箭头带着深深的血槽,比平常的箭长出两寸,怪不得他不舍得用。舱里的年轻人走出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微微皱了皱眉,手无声无息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向那将军走近了几步。将军身边一个校尉转过头狠狠瞪着他。
弓弦振响,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声响直刺云霄,却不是老楚发的箭。少顷,两只雁旋转着落到船上。水手捡起来看,同是一箭双雁,可那箭竟都是左眼进右眼出。
老楚面挂严霜,手中的箭瞄准岸边,连眼皮也没眨一下。这里距岸边有一百五十步左右,他有把握一箭把那人撂下马。可现在还分不清是敌是友。安西军一向严禁滥杀无辜,他也不敢贸然动手。他就这么瞄着,只要那人有一点儿异动,立刻毙了他。
他没动手,岸上那人却展腰搭箭,一道白光直向老楚射过来。老楚一眯眼,鹿筋的弓弦极强劲的嘣响,穿甲箭带着劲风切开空气直飞出去。两箭在空中迎头相交,穿甲箭几乎把那箭击成了碎片。老楚暗出了口气,那人许是有些准头,弓却没什么力道。
岸边那人也不起急,仍是开玩笑般一箭一箭地射过来。老楚有箭必接,转眼已经射了八九箭。船上的水手已经看傻了。
老楚有些着急了,羽箭飞在空中只能看见一个小点儿,不是每次都能射中,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再推弓时,已经起了杀心,暗暗搭上两支箭。箭相交时,一支被磕飞,另一支却直飞过去。那人身子一扬,马还在跑,背上却空了。老楚这一手有些卑鄙,几个水手连叫可惜。那将军也拨开身前的校尉,想看那马上的人伤成什么样。
“小心!”老楚忽然雷鸣似的大吼一声。
那飞驰的马腹下忽然闪电般飞出一箭!校尉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人能射出这样的箭,箭在空中走的是弧线,这箭却画出笔直的一道长痕,直取将军面门。那人直到现在,才露出真本事。老楚一生也不曾见过如此可怕的劲箭。他的弓是空的,再想搭箭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大喊一声。
“将军!”佩剑校尉不顾一切地探过身去想挡住这一箭,可将军的身材比他高出一截,无论如何也护不住了。
一道绚丽的刀光骤然亮起,仿佛闪电划开黑夜!谁也没看见年轻人何时拔刀挥刀。只见白影一闪,一声清越的刀鸣,如格挡长枪大戟,势在必杀的一支羽箭便分为两截,越过船身消失在河水里。旁边的任老汉被那刀光照得手脚发软,他在河上跑了四十年,从没见过有人能把刀使到这般出神入化,任老汉抖抖嘴唇。“这后生,深藏不露哩。”
年轻人提着那把冷森森的直刀,静静站在将军身前,瘦削的身躯和刚刚那股凌厉霸道的刀劲全不相称。若不是那刀锋还在嗡嗡作响,真没人相信这一箭竟是他磕开的。
射箭的人回到马背上,围颈的布巾在刚才的攻击中意外滑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竟然是个女人。老楚惊愕地望着她,他想不明白,一个女人如何能射出这样凌厉的箭?女人冷冷地看着船上,眼中是明澈的杀机,却没有分毫将老楚放在眼里。从年轻人出手那一刻,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只是一刀的刹那,她认出了他。
没人注意到,在布巾滑落的瞬间,年轻人也呆了一呆。目光经过长久的岁月再次交会在一起。那一刻风声呼啸,过往的岁月箭一般飞向脑后。这样的凝视只是短短的一瞬,女人美丽的眼睛好像放大了,杀机渐渐涣散,里面像是忽然有了淡淡的莹光,那样安静,像是冰封的湖面,连着旁观的人心也跟着沉下去。女人咬咬牙,还是勒住了马缰。
船和马的距离迅速拉远,女人带着马站在那里,午后的太阳照在她背后,过了很久都没有动。
直到那马离开,老楚才蓦然惊觉,再搭箭时,马已经出了射程以外。他惶惑地垂下弓,这一瞬间的工夫,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真是好刀法!”那将军赞道。纵然刹那间已在生死的门槛上走了个来回,将军的脸上仍是丝毫不为所动,“漠北大营一别,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年轻人回头淡淡一笑:“将军真是好记性,那日去探望二哥,只是远远望见了一面,连话也未曾说过。想不到将军竟然还记得。”
那笑容让旁边的佩剑校尉又是一呆,施展出如此惊人的功夫,神色漠然或得意都不为过,可年轻人却还是那么清清淡淡地笑着,好像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还没请教姓名。”将军问。“凌无弃。”年轻人淡然道。话一出口,将军没说什么,身边几个校尉却一惊,互相看看,脸上郑重起来:“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