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阳光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空气有些温热,路上弥漫着牛马的臊味。凌无弃穿着黑色的斗篷,竖起了风帽,低着头慢慢走在街道的阴影里,直到在一家稍显破败的货栈旁停下脚步。
凌无弃在那间货栈旁边的小巷里站了半炷香的时间,没人注意到他,周围人来人往看不出一丝异常。但他却从风里闻出了淡淡的血腥味。他低了一下头,下决心一样转身穿过小巷与货栈间的那一块空地,被风扬起的斗篷下,露出一截黑色的刀鞘。
货栈里安静得怕人,凌无弃径直穿过前庭,后门是锁着的,凌无弃抓住铜锁向身后看了一眼,铜锁啪的一声碎裂了。推开门,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凌无弃微微皱眉,这个本来应该有一队剽悍骑兵的院子里,十几个人正以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穿着赤色皮甲的身下,一圈红色的血洼还在慢慢扩散。
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他们的喉咙在同一个位置被割开了,刀口不深不浅,刚好割断了血管却没碰到骨头。凌无弃沉默了一会儿,一队身经百战的铁云轻骑,唯一能在草原上与来去如风的突厥骑兵对抗的精英战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干掉了?
凌无弃回头带上门,头也不回地退出了货栈,转眼消失在货栈旁弯曲的小巷里。
时间已接近午时,太阳接近头顶却没散发出什么热力,湿润的空气却温暖起来。天空更加湛蓝宁静,河水喧哗着泛起金光点点的浪涛,城镇淡青色的薄雾慢慢散开了……远处高楼上,不知谁在弹奏一具古琴,寂寞清寒的调子婉转千回,幽魂一般在风中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好像在召唤什么。
这琴声?凌无弃猛地抬起头。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萧影月停下了手里的琴。她背对着门口,却没有回头,一盘檀香在矮几上升起淡淡的白烟,旁边是温着的酒壶和两只玉石的酒杯。脚步声一点一点接近。萧影月抬起双手,放下风帽。紫色花边的领子很高,浆洗得很硬,像铠甲一样贴着细嫩的脸颊。乌亮的头发挽在一起,梳了一个武士髻。
凌无弃绕过矮几,在女人对面坐下。萧影月比晚上看着更美,凌无弃的目光没有移开那张脸一分,心思也是。那肤色、那眉眼、那想了千百遍的容貌,渐渐地灌满了他的心,满得像要溢出来。他想笑,但是一种深藏在骨子里的疲惫却涌了上来,冲散了他的笑容。萧影月没有看他,却也没有低头闪避他的目光,许是阳光的缘故,她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粉色。女人拿起旁边的酒壶给凌无弃斟酒,淡绿色的酒液在白玉的杯子里冒起了细细的气泡,酒香弥漫开,淡淡的带着一分清凉,好像夏天雨后的湿润感觉。
“‘风竹雨后’么……”凌无弃端起酒杯。“这几年喝惯了烈酒,这酒的味道真的快忘了。”“苏州西郊那片竹林,我一直请人照看着,每年春天的时候我都要他们取雨后最新的竹叶封上几坛酒。不过这几年,已经没人喝了……”萧影月静静问道,“那里,你回去过么?”
凌无弃微微摇头。“人都不在了,还回去干什么?”
萧影月没有说话,其实那个地方,谁也没有再回去过。
隔了许久,凌无弃淡淡一笑:“我过去一直在想,再见面的时候能说些什么。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了你会听吗?”萧影月轻笑,笑容中却有无限的寂寥。
凌无弃也笑:“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去见二哥的时候么?那时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是二哥当天晚上就和我说起,要我日后懂得容让你。他说我们俩个的性格都太刚强,就像刺猬一样,隔着一层还没什么,一旦靠近,身上的刺最终会伤到对方。
“刺猬么?”萧影月冷冷一笑。“说得真对啊!三年前在漠北,你对着我拔刀的时候,我就知道从前的一切其实都是梦,一场不实在的梦。梦醒了就会看见你拔刀对着我。你拔刀的样子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刀还是我送你的。”
“影月……”“我知道。”萧影月仰起头,好像这样就能让流出的泪水再流回去。“我们立场不同,你要做你的大侠,我要当我的刺客。我要伤了你要保护的人,你的刀就会落在我身上。我们遇到的时候,这就是注定的事,如果我们没有遇见,我会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也就不用如此烦恼。”
“影月!”凌无弃紧紧握住刀柄的丝绳,却不知接着该说什么。
气氛冷下来了,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好像在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想着什么一样。其实彼此的心思都那么清楚,却还是不愿意最后摊牌。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市井的喧哗从窗外传进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凌无弃慢慢放松下来。“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想知道你们这次是不是一定要杀崔云浩。”“杀不杀他不是我能说了算。”萧影月摇摇头。“离开那艘船吧……幽凉虎骑的一个千人队已经在这里了,日落前不会动手。陆路已经封死,水路又不通……而且,鬼刃七也到了君子渡。没了莫千钧的碎金长枪,你不是幽冥鬼刃的对手,即使胜过了他,又怎么抵挡虎骑的重甲……总有人要死的,却不该是你。”
凌无弃没有说话,他面前酒杯里旋转破碎的气泡,好像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她说的没错,她永远都不会错,做任何事都不会错。她像一支正对着靶心的飞箭,精准、迅疾、冷酷,除了目标无视一切。那自己呢?在这样的时候劝自己离开,算是怜悯吗?
一阵凄冷涌到心里,潮水一样翻腾起来,潮水漫过的地方,似乎都冻成了冰。凌无弃忽然笑了。萧影月熟悉那笑声,他不顾一切的时候,总是这样淡淡的笑着。上一次听他这样笑,是为了她,这一次却是为了别人。“我不会走,不管结果如何,我是不会走的。”
萧影月把手收到袖子里,咬咬嘴唇:“我记得三年前有人对我说过,只要能换回我的自由,他可以做任何事。那时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自由了,我一定会跟着他,走到天涯也好,海角也好,都不会回头……”
凌无弃的手抖了抖,心里的潮水随着那低低的语调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低下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肯说?
“做完这一单,我就自由了……留下来,我会和你一起……”萧影月按住凌无弃放在桌面上的手。
凌无弃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直起身按住腰间刀柄:“影月!你能说这样的话,说明我们当年都没有做错。凌无弃不是无情的人,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忘记。只是这次我已经答应二哥……如果这次我能够不死,我会履行我的诺言。如果我死了,你想必也就自由了,帮我照顾好那片竹林和那间宅子,其实……我早就想回去看看了。”
“莫千钧给了你什么,要你用命来换!”萧影月大声在凌无弃背后喊。
“他给我的,不过也是一条命。”走出门口的那一刻,凌无弃感觉胸口有那么一块剧烈地疼痛起来。但他最终还是走下了楼梯,没有再回头。
萧影月探出左手,一滴眼泪落在短刀的锋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