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的刹那,凌无弃的精神和肉体短暂分离,只凭本能挥击出这练习了千百遍的刀技。直刀发出持续的尖利呼啸,如同一团闪动的光影,在空中从各个角度同时攻击正前方的鬼刃七,刀速高得让人难以相信。
为了达到使用这一招数的体能状态,凌无弃在吐蕃雪山中跋涉了三个月,用了一个月时间登上了被吐蕃人称为“神山”的巍峨雪峰。期间六次赤身躺卧于千年不化的冰雪上来锻炼钢铁般的意志,最后成功达到以意识分离精神与肉体的无上境界。
这是鬼刃七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快刀术!他奋力振起鬼刃,身体在甲板上以高速自转,鬼刃转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刀圈来化解这必杀的攻击。
暴风骤雨般的攻击瞬间与刀圈撞击,直刀与鬼刃爆发出耀眼的火花,极烈的力量充斥了周围每一寸空间,好像一股越转越快的钢铁旋风忽然降临到大船上,掩盖了两条旋转的身影,周围的甲板和舱棚完全被破坏了,碎屑四处翻飞。
这样的光景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这样的攻击谁也无法永远维持。直刀与鬼刃的圈子骤然渗透到对方的范围内,凌无弃与鬼刃七相互斩击对方的身体,凌无弃的胸口、手臂、大腿都绽开伤口,鬼刃七也被砍中八处,但是双方都好像没有知觉般继续不顾一切地战斗。鲜红的血液从刀锋上飞溅出来,打到围观的人身上,只觉针扎般的刺痛。
凌无弃的快刀略占优势,但是直刀上的裂口越来越大。凌无弃强行提起一口气,奋起最后的力量再次加速攻击,试图在刀锋断裂前给鬼刃七致命一击。鬼刃七却蓄积力量,奋力挥刀,半截刀刃飞上半空。
凌无弃在最后一刻失去了武器!
鬼刃七呐喊,双手握刀全力横斩凌无弃颈项——让我的鬼刃把你切成碎片!身形交错,一声凄厉的惨叫,断刀飞起。观战的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完了!凌无弃一败,盛怒之下的鬼刃七决不会留下活口。
可是急速飞退的却是鬼刃七,一股鲜血从那只独眼中流下来。
直刀断裂后,凌无弃举起断刀格挡鬼刃,却在双刀接触的刹那放开了手里刀。鬼刃七全力的挥斩击空了,上身露出了也许是一生中唯一的破绽,凌无弃的标指破空而出,刺破了他的眼球。
陷身黑暗的鬼刃七茫然提刀站立在那里,好像所有的力量都从身体里流失了一样。失去了兄弟,失去了唯一的眼睛,他已经失掉了自己的一切。他就那么茫然地站着,耳边只有黄河的喧哗声。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凄厉可怖,右手随即横刀一抹,一股鲜血冲天而起,染红了一抹渐渐西沉的阳光,高壮的身躯轰然倒地。
凌无弃用手按住胸口流血的地方,向船棚方向走了两步,慢慢靠着桅杆坐下。从肺里喷出的血堵住了气管,他无法呼吸。金色的阳光晃花了他的眼,周围的景物渐渐模糊了,伤口的血还在流,不疼,只是觉得冷气从胸腹慢慢地透上来。凌无弃听见自己的心越跳越慢,围拢上来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他却看不见他们的脸,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越来越暗了,像是慢慢坠入一个寒冷的深渊里,离开了所有的人。这是要死的感觉么?好寂寞!
他忽然战栗起来,要是这么死了,是不是就永远沉在这黑暗里,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样的话,会一直这样寂寞吧?
不!不要!不能这么死!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啊!
牙齿咬进嘴唇里,心跳声越来越快,意识像从极深的水里升上来,带着重见光明的无比畅快。喉管里的空气带着骤然冲破障碍的杂音挤进肺里。他猛烈咳嗽两声喷出一口血,眼前渐渐清明,看见了正在给他裹伤的歪嘴。“还没有结束。”凌无弃奋力举起手臂,“快开船!”
低沉的隆隆声从河堤后响起来了,像是夏夜低沉的雷鸣,带着死亡的震撼。站在船尾的校尉脸瞬间变得煞白,面对幽冥鬼刃时他都没有如此惊恐的表情。他明白是什么在发出那样的声音,那支天下第一的骑兵——幽凉虎骑!
黑色的高头大马,黑色的丈二铁枪,黑色的生铁重甲,黑色的烈虎战旗。随着马蹄的起落,土黄色的烟尘腾起来,铁甲锵然振响。羽箭的呼啸响起来,那片海浪似的骑兵中蓦然腾起一大片狼牙箭,好像傍晚的田野里忽然惊起一群麻雀。那些箭以长长的半圆弧线划破天空,下雨一样落向黄河中那艘单桅大船,每支都带着能将人对穿的力量。第一批箭还没有落下,第二批又腾空而起。
狼牙箭把船篷扎成了刺猬,但是在船尾船舵那一块地方,崔云浩、校尉和凌无弃举着用跳板临时拼凑起来的巨大盾牌,阻挡着那些落下来的箭雨,护着掌舵的任老汉。船上不能站人,没有起帆。舱里水手拼命摇动那两支三人大桨,暗红色的桨身在水中划出大片的浪花。
任老汉连连摆舵,船渐渐冲上了河心浊浪翻滚的流子,离开了那些箭的射程。船上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刚刚要不是凌无弃提前提醒,水手上岸用纤绳把船拖出了回水滩,恐怕此刻这船上已经没一个活人了。
暂时是安全了,但是那一线黑色的铁流沿着河堤遥遥地追踪着他们,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水越来越急了,似乎是河水也在害怕前面的危险,不安地躁动起来,任老汉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检查了一下船后,他又烦闷地沉思起来了。一面沉思,一面望着河水。
可是忽然间,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站起来向舱里喊:“都出来,有事和大家言传。”水手们围拢起来,稀稀落落的声音在叫:“老大。”
任老汉须眉直竖,目光生寒,沉声说道:“如今的事大家都看见了,到了这里,唯一的活路只有下寒铁川跌浪崖走水路。咱河路汉命贱,是生是死,就看老天爷了。你们还有甚说的没有?”
“还有甚可说的!”“老大,听你的了。”水手们七嘴八舌地附和。
“那好,大家各守住自己那块,凉水!你去掌帆!”任老汉大吼着分好水手的职责。
“三位!”任老汉向站在身边的凌无弃和那个校尉拱拱手,“刚刚折了两个人,你们委屈一下,去帮着划桨吧。”
崔云浩拉住要进舱的凌无弃:“你身上有伤,还是我来吧。”
凌无弃也没拒绝,他真的已经快站不起来了,在这样的时候,任何客套都是多余的。凌无弃在任老汉旁边找个地方坐下的时候,竟然还笑了笑:“刚刚出了一身的汗,现在可以好好吹吹了。”
任老汉眯起眼睛,拍着房梁粗的舵把:“后生,下了寒铁川才算真正走过黄河路。如果能过了这一关,就算你小子的福气。不管你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大的世面,今天也能开眼。”
任老汉忽然站起身,双手拢在嘴上,向开锅一样翻腾的河面喊开了。“啊哇——啊哇——”这叫喊河,为的是驱走水中的冤魂水鬼。
听见这喊声,舱里的水手都赤条条地脱下外衣,只剩裤头。任老汉自己也脱了个赤光,还用桶打上冰冷的黄河水往身上撩泼。水桶传到舱里,崔云浩和校尉知道必有缘故,也脱了衣服浇了水。
河道明显变窄了,汇集在一起的浪涛拥挤着撞向河谷,又被反弹回来,发出无休无止的隆隆闷响,让人担心山峰会随时坍塌崩裂。
九栈大船像一根稻草那样漂荡在浪峰之间,河浪翻涌上来,猛兽般带着白沫冲上船身。任老汉和那个叫凉水的水手生根了一样任大浪冲击,岿然不动。船上的人已经都湿透了,崔云浩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要脱掉衣服,这样的时候穿多厚也挡不住水,衣服穿在身上反而是累赘。
又过一个弯道,河水迅疾起来,大船好像被什么吸住了,野马一样在浪涛咆哮的山谷中狂奔起来,隆隆的浪涛犹如敲响的千万面战鼓,震耳欲聋!
凌无弃坐在那里,河谷两侧飞速后退的山丘好像不是在压迫河心,而是在压迫他的头颅。身边汹涌浪峰像千万匹土黄的野马撞击船尾,巨大的旋涡直上直下地翻转着,浪涛声震得大脑一片空白。那声音让他想起乌云一样不见边际的突厥骑兵风暴般掠过草原的情景,仿佛天地倒悬。他的呼吸急促了,人的力量在这样的声势下,渺小得微不足道。
就在这时,凌无弃注意到岸边最高的一处山丘上,一个削瘦的身影正骑着高大的白马站在那里,看着这艘船。凌无弃站起身,努力向那个人笑了笑。
前方百十丈远的地方,奔腾的浪峰忽地消失了,更喧嚣的声音却传过来。寒铁川到了!仿佛神明在山谷中横斩了一刀,河水在这里陡然下降,化成翻涌千尺的白色巨浪,发出震撼天空的巨响。
任老汉手中的大舵在浪花中翻起一团红光,船舱里的人也呐喊着扳动巨大的木桨。“啊——嘿!”任老汉发出狮子般的怒吼。
流水不见了,船帆猛扬起。大船借着风势疾冲向前,船头跃出了跌浪崖!白马上的人握紧了手里的缰绳,手心全是汗。
凌无弃感觉冲出悬崖的那一刻竟然是安静的,大船像一只轻盈的鸟一般浮在半空,团团白云和水雾掠过船边。
船身稳稳地落水,在船落水的刹那,帆又降下来以降低船速,但是水流仍然带着船身向狰狞的卧牛石撞过去。任老汉一摆舵,船头避开卧牛石。“小心!”任老汉大吼,水太急,船拐得猛了,船身横撞向卧牛石,如果撞上,就真的是船毁人亡了。
校尉不知哪来的神力,奋力卸下几百斤的大桨,想从旁边那个被凌无弃和鬼刃七破坏的舱棚缺口伸出去。“来帮忙!”转眼间六双结实的手臂抱住了那粗实的红木桨柄,人人弓着身子,桨头支起来了,像一杆枪一样对着卧牛石。这样做相当危险,抱桨的人全都可能被震到水里去。
船侧直撞向卧牛石,木桨和石头撞上了,随后船身也在浪花下和石头撞上了。六个人滚倒在船舱里,但是木桨起了作用。船被石头反弹开,船身却没有碎也没有断,成功转向,顺着水流向下一个悬崖冲下去。
凌无弃看见滚倒的人里有崔云浩,他微笑——在这样的时候,人和人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了。下一时刻,凉水的帆再次升起,一股巨大的水流,将船推向蔚蓝的天空。船腹的瀑布下,已经是宽阔笔直的河谷……
白马上的人用手捂住嘴,不知在哭还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