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雨推门而入。这间房甚是宽大,却没有任何窗户,墙上每隔三尺就有一盏油灯,照得屋内亮如白昼,松油的烟熏得她眼睛刺痛。进门不到一丈的距离又是一堵墙,墙上半截是粗大的木栅栏,栅栏中间有扇小窗,尚雨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看见窗户后是张肥大猥琐的脸。
那人瞥了尚雨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来者何人?”
“小……小女子尚雨。”尚雨战战兢兢地道。
“来此何事?”那人的声调像是昨夜吃了过多的油要闷出来一样,听得尚雨浑身难受。她舔舔干燥的嘴唇,定下心把想了一宿的话重温一遍,方道:“是……小女子昨天……这个……王大人说悬赏百金捉拿……这个……”
“算了。”那人不耐烦地一摆手,“问你一句,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是,是!”尚雨傻傻地赔笑,脚踮得更高,头伸在窗户前问,“那么,赏、赏金呢?”
那人低头翻看他面前堆积如山的文案。尚雨屏息静气等了半天,脚都酸了,挪来挪去好不辛苦,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大人,赏……赏金呢?”
“当啷”一声,一只小布袋落在尚雨面前。因为实在太小,把尚雨眼睛都看对了。
“嗯。”那人从鼻子里嗯出一声,“谢恩吧。”
尚雨盯了布袋半天,又回头看看,确信身后无人,那人的确是对自己说的,才小心地提起袋子。袋子口并没有捆住,几块碎银子应声落下,散在她面前。她用指头一块一块点着数:“一、二……不对呀,大人。”
“怎么不对?”那人慢条斯理地说,“自古规矩,赏金虽称‘金’,其实就是赏银……你别激动,你该得的,一个子儿都不少!按律,凡得赏金者,须捐四分之一的税,这便是二十五两了。本城门巡查司代为颁发,须抽十分之一——按税前算,就是十两了。王大人手下两名侍卫受伤非轻,是要乐捐的,本官替你作主,捐了二十五两。嗯……巡查司李大人,你不得孝敬一点儿?下面的兄弟们,代为保管,酒钱按理也是得出的,本官通宵查阅档案,按规矩……哇啊!来人啊,救命,她要把我的肉咬下来了!快把她拖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二十来名官差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拉破三道大门,才将尚雨从通道里扯出来。其中一人刚出大门就瘫软在地,脸色发青,随即大口呕吐——尚雨的尖叫声几乎把人的肠子都喊断了。
尚雨浑浑噩噩地走着。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北面鼓楼上的鼓还没有敲响,正是东市最热闹的时候。人群像潮水般,一浪一浪地涌动,尚雨便随着浪头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向南,有几次被挤进商铺里,她就两眼呆滞地站着,让老板以为是讨血债的来了,紧张得头都大了。
忽听“咚咚咚”一阵急切的鼓响,尚雨一惊,终于回过神来,只见不远处鼓楼上有人正敲着大鼓。原来已经午时了。
她这才觉得全身酸软,两只脚更是痛得厉害,再也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一只石鼓上。
百金……果然是白日做梦。天下如此之大,一夜暴富者有之,却怎么也不会是自己呢?尚雨恨恨地想。
“依水轩”的规矩,原本围姬要到下午申时才开始准备的,但未时舞姬们的排演,芸娘特意准许尚雨参与。虽然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还不知今晚能不能照常迎客,尚雨仍然决定去看一下。
她到码头的时候,“依水轩”果然没有如往常一样升起旗幡。船舱一侧,十几名木匠正忙着修补破损的地方,看样子没个三五天别想弄好。码头另一边,二当家王二爷坐在桌子前喝闷酒,他的面前,几十名艄公排着老长的队伍,等着二爷一一审视。
尚雨心道:“以往连过大年都没休息,这下好了,起码能耍个十天半月了。不过……这个月的工钱只怕也没了,唉。”她正打算回家,忽听船上有人叫道:“那是雨丫头吗?快上来!芸娘有话对你说,快上来!”却是负责管理围姬的萍姐。
尚雨心中没来由地扑通一下,但没时间多想了,她一迭声地应着,快步跑上船。萍姐见了她,什么也不说,拉着她往里走。尚雨低声道:“萍姐,什么事啊?”
萍姐只是叹息,把她领到芸娘房前,摸着她的头道:“雨丫头,你自己进去吧,姐姐……”她把尚雨推进去,轻轻关上了门。
“雨儿来了?坐吧。”
芸娘坐在榻上,眼望窗外,从外面透进来的光模糊了她的轮廓。她的衣着永远华丽庄重,发髻一丝不乱,连发间垂下来的流苏都在胸前排列得规规矩矩。看似素装的脸,不知精心地抹了多少层胭脂。随时保持完美,哪怕是在自己的睡榻之上,这是她的处世之道。
榻的两边各有一只熏香的铜炉,香烟缭绕,给屋里增添了一丝闲静的气氛。但尚雨却觉得憋闷得慌。她脱去木屐,轻手轻脚走到榻前,就地而坐。芸娘道:“雨儿,上来坐啊。”尚雨道:“不了,芸姨!这地毯坐着还柔暖些。”
芸娘也不多劝,把榻上一碟点心推给她,道:“吃吧,就是太甜了,怪腻的。”尚雨不敢吃,也不敢不吃,拿了一块在手里。
芸娘一直瞧着窗外,沉默了好久好久。尚雨手里的糕点都被汗浸软了,正拼命想找句话来说,忽听芸娘道:“你娘身子还是那样么?”
“嗯?啊……是。天一寒就咳得厉害,有的时候还有血。大夫说这病断不了根了,只能养着……”
芸娘叹道:“是么……我和你娘出来谋生计时,才十一岁呢。那时候多小啊,却什么也不害怕。年纪轻,做了什么都可以重来,是不是?可是年纪到这份儿上,什么都会瞻前顾后了。”
尚雨心中怦怦乱跳,怔怔地眼泪都快下来了,颤声道:“芸姨……”
芸娘终于回头看她,道:“雨儿,我希望你明白,对你,对你娘,芸姨没什么可保留。但是依水轩不是芸姨一个人的。上上下下五六十口人,都眼睁睁瞧着我,指着我要吃要穿,要养老的小的……”
尚雨长跪在地,哭道:“芸姨,我懂!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傻孩子,你不懂。你一定不会知道,昨日你抓的那人,今天早上已经死在大狱里了。”
尚雨惊得跳起身,叫道:“什么?怎……怎么可能?受的伤太重了吗?可……可我只……”
芸娘道:“哪里关你的事?他自己咬舌头死了。”
尚雨越发浑身冰冷,道:“怎……怎么会……他……他不是没有行刺到吗?”
芸娘叹道:“你太小了,根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你以为行刺当朝重臣这种事,是寻常小混混所为么?错了!有多少大人物在背后操纵,抛头露面的,只是马前卒、替死鬼而已。人人身上担的富贵前程,都是拿命押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全家老小的命。不成功,便成仁,又岂会连累家小?所以临到这时,大家各自放一马是常事。王大人一时气糊涂了,随口乱说。你瞧那周南风,一只手就能把他留下,可就是装傻不动,任他逃遁。你呀……唉。”她端起杯酒,慢吞吞地喝干了。
尚雨浑身战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芸娘挪动身子,下了榻,走到一只朱红的楠木柜前,取出钥匙打开柜门,拿出一包东西。
“官府的事,我们不能管,也管不了,但若是自己坏了规矩,断了人家的财路,甚至欠下血债,那就怎么也说不清了。我若还敢留下你,依水轩哪天被人一把火烧了,也是没话可说的。说白了,这一大船人,芸姨不能为你舍了去。”她把包袱塞进软在地上的尚雨手中,“这会儿谁也不知道那人的底细,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伙,谁也说不准。好女儿,你功夫好,可形势永远比人强。你瞧你师父,功夫那么好,还不是……唉。这里有五十两,你先拿回去,想法子暂时带你娘离开长安。以后……以后若是有缘再见,我还是你芸姨,啊?别哭了,乖……去吧。”
尚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依水轩的,事实上,她连怎样走回东市的都不知道,周身感觉全无,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走了多久,绕过一段破败的矮墙,走到东市的城隍庙前,离家便只有一街之隔,穿过小巷,就能看见娘亲坐在屋檐下等候自己的身影了。尚雨突然再也撑不住,在庙前石鼓上茫然地坐着,街上的人不知为何匆匆跑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再过一阵,直到打湿的头发垂下,遮住眼睛,她才发现,原来下起大雨来了。
这时,一个人从巷子里缓步走出。巷子很窄,在里面无法撑伞,巷口两边屋檐上流下的雨水如注,倾泻在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一直走到宽阔的地方,他才从容撑开了伞,举起,然后用手掸掸衣服。
奇怪,雨越疾,尚雨却觉得时间越慢。她看得清一滴又一滴的雨水,滴在伞上,溅起的水花掠过伞的边缘,掠过那人宽阔的额头,掠过他黑闪黑闪的眸子,掠过他浅笑的嘴角……
那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终于开口说道:“原来你在这里。”
尚雨听见自己心中怦然作响,随即一阵刺痛,好像瓷花瓶裂开了缝。她瞧着那双眼睛,半晌,突然浑身剧震,绝望地惨叫一声。
——这辈子最落泊最狼狈的模样,竟然被周南风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