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雨虽然隐隐猜到一点,然而从别人口中证实自己确实已陷入江湖仇杀之中,仍是止不住浑身哆嗦。她勉强爬到车榻前,摸着沉睡的娘亲的手,心中稍安,低声道:“公子……为何此时赶到?”
周南风走进车内,跺一跺脚,马车摇晃着开动起来。他伸手替尚大娘把脉,一面道:“在下也是迟至昨晚才得到消息,有人要对姑娘不利,是以晚来了一步,让姑娘受惊了。天幸那人掳走伯母,却正好被在下撞见。只可惜在下为了伯母安危,不得已下了狠手,没机会套问出此人背后的势力是谁。”
尚雨才懒得管什么势力不势力,见到娘亲安在,欢喜得什么都放到一边了。这一夜大悲大喜之事简直应接不暇,她头靠在娘亲身旁,耳边周南风的话渐渐缥缈空洞起来,终于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小雨,你喜欢月亮吗?”
“嗯……喜欢!”尚雨骑坐在高高的树干上,两只脚随风荡啊荡,觉得无比神气。三丈之下,一队重甲侍卫正浩浩荡荡巡视而过,细碎的甲胄碰撞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交错,在她听来格外悦耳。毕竟,并不是每个十岁的小孩都可以偷偷潜入皇宫禁地,悠闲地观风赏月的。
她偏头偷看师父,月光照耀下,师父的神情仍旧淡淡的,可是尚雨知道她心中一定非常欢喜。师父喜欢的人就在皇城内,尽管她从不承认,但每次离开皇宫后,她总会落落寡欢老长一段时间。
“月亮好。月华……会穿透人心。”
“是吗?”
“是。”师父长长出了口气,“如果有一天,某个人能让你感到月华透体,那人……就是你值得信赖的人吧。”
“是吗?”尚雨不懂,问道,“值得信赖的人,是好朋友吗?”
“比好朋友更好呢……可是,有的时候,这样的人却往往会是自己的敌人。”
“为什么?”尚雨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因为……”记忆中,师父第一次露出一丝笑容,柔声道,“命运就是如此安排的啊。”
尚雨从梦中醒来,一直舍不得睁开眼睛,师父……已经好久没有到梦里来了,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话想对她说呢?
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师父笑了,真是难得的好梦。这个懒腰伸到一半就顿住,因为她突然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榻太软了,人好像陷了进去;毯子被套又滑又柔,而且……竟然没有一丝冰冷的感觉。
此外还有一些响动:三名女子就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低低的呼吸表明她们正屏息静气地等候着什么,其中一名女子轻声道:“这是小姐的衣服……”
尚雨一跃而起,跳下床就跑。三名侍女同时惊叫道:“小姐!”尚雨见两人站在门口,无暇多想,“啪”一下撞破旁边的滑门,冲入走廊中,咚咚咚向前疾奔。
一名侍女尖叫道:“小姐,衣服!”
咚咚咚咚,只穿着贴身小衣的尚雨闪电般跑回,一把抢过衣服又跑。她边跑边穿,见鬼,这衣服怎么如此顺滑,简直像自己套到身体上一样。宽阔的云袖,颀长的后襟,衣服上精致的牡丹刺绣,用金线勾勒的让人目眩的云纹翻领……尚雨脑子愈加混乱,强迫自己不看,只管提起裙子往前跑。
她跑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拐过弯,跑过一条更长的回廊,回廊两侧花团锦簇,石山林立,她无暇多看。又跑进一条九曲八拐的走廊,钻过一连串的假山,钻过竹林,然后又是一条架在望不到边的荷塘之上的九曲桥……
终于尚雨停了下来,扶着一根柱子,大口喘着粗气,却是到了一处亭子。忽听有人道:“尚姑娘真是好精神呢。”
尚雨听到这声音,浑身剧震,手一滑摔落下来。她狼狈地跳了两下才算站稳,只见长廊尽头,周南风凭栏而站,向她淡淡一笑。
原来……真的不是梦。尚雨长长地吐了口气。
“我娘亲呢?”
“姑娘请随我来。”周南风并不多言,转身带路。尚雨跟在他身后,尽量不去看他。整个院子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各种花香、脂粉香、熏香、焚香……数不清的味道的混合。这味道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昨夜风紧,院里落满了槐花,两名侍女端着东西正匆匆跑上石阶,见到周南风,忙躬身行礼。周南风道:“司马太医走了没有?”
一名侍女道:“回大少爷,还没有呢,正在屋内开药方。”
周南风向身后的尚雨点点头,示意她上前去。尚雨两只手在袖子里紧紧捏着,一步步走上台阶。侍女拉开房门,她在门口顿了片刻,才鼓起勇气跨入门槛。
进门的厅内,一名太医模样的人正襟危坐,闭目沉思。他身前站着名青衣童子,手握朱笔,凝神静气。尚雨刚进去,那太医开口道:“灰叶根、阴地蕨、关白附,两钱;白地、紫菀、刺沙蓬、茜草根,一钱五;珍珠风……三钱。”他一面说,青衣童子下笔如风地记着,忽道:“珍珠风恐怕没有。”太医仍闭着眼,皱眉道:“老君堂的货,错不了。另外原蚕蛾、蚯疽草、凌霄花再各备两钱,三服之后,若沉脉有起色便不用。”
青衣童子道:“师父,凌霄花药性猛,此妇人凉寒久虚,肝脾早衰,恐怕承受不起,是否改用避临?”太医道:“为师难道还不知道她久虚么?所以排在三服之后,那是救死之药。两旬之内不见效,只能怪命数使然了……”
尚雨听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心中愈加冰凉。房间左侧垂着厚厚的帷幕,她拖着长长的后襟缓缓走去,自有侍女为她拉开幕帘,露出其后的一张紫檀雕花大床。她的娘亲静静躺在床上,脸比前一天更加苍白了。
尚雨怔怔看着娘,喃喃地问了句话,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那太医却立即睁开了眼瞧她,问:“你是此妇的亲人?”
尚雨点点头,太医便拿过药方,眯眼审视一遍,说道:“按此抓药吧。此妇之病,照老夫看至少已经拖怠了三年,寒已入髓,神仙也救不了。她每日是否须巳时才能醒转?是了,那是体内自保之策。昨夜风紧,她在寅时前冒寒而出,犯了天时,如此……我们行医的有句话,生死由命,但尽人事。姑娘请。”说着长身而起,径直出门。外面的周南风恭敬地与那太医说着话,尚雨天旋地转,耳朵里一时什么也听不清。
她一步步挪到床边,俯身看着娘亲,轻轻理着她鬓边已经苍白了的头发。忽见娘亲的嘴动了两下,忙凑到她嘴边,听她气若游丝地道:“雨儿……雨儿……”
尚雨忙握住她的手道:“我在这里,娘!”
尚大娘全身抖了一下,说道:“雨儿……带我回去吧……”
尚雨在她耳边道:“娘啊,你吃了药就好了……这里……这里是我的朋友家……”但是尚大娘使劲摇头,过了一会儿道:“雨儿……你若为了娘而做出什么不甘心的事,娘死也不会瞑目的。”说着头歪向一边,昏厥过去。
尚雨知道怎么也瞒不过娘了。她更知道娘亲的脾气,比自己还要倔上百倍,当初若非如此倔强,也不至于被赶出尚府……她弯下身,把娘亲用被子裹紧了,背在背上。旁边的侍女慌忙上前阻止,尚雨厉声喝道:“走开!”侍女们被她眼中的凶光慑住,一动不敢动。
尚雨把药方塞进怀里,大步出门,周南风与那太医正笑着谈论什么,见此情景都是一怔。太医拈着山羊胡子道:“此妇须得静休……”他随即住了口,因见到尚雨的目光,下面善加保养之类的话无论如何出不了口。尚雨瞪着周南风道:“放我走。”
周南风诧异地道:“姑娘何出此言?姑娘来去自由,在下绝无二话。但是伯母的病情……不如在此地静养数日,待用完了药,康复了些,再走不迟。”
尚雨的泪珠断了线般落下,一滴一滴,落在院中尚未及清扫的残花瓣上。她抽泣着道:“周南风,你为何要救我母女?你明知我无以为报,为何一再逼我……”
周南风脸色沉下来,不再说话。尚雨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向那太医躬身深深一礼,迈步向院外走去。刚出院门,身后脚步声急,周南风抢到她身前,道:“尚姑娘,在下若是仍心存一丝逼迫姑娘之意,天打雷劈!姑娘执意要走,在下愿为姑娘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