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风忽地一笑,双肩沉下,全身杀气顿时消失无踪。他淡淡地道:“信,怎么不信呢?其实我们两家争斗算什么?不过是蝼蚁打架,抢些米粒而已。朝堂上那些人你争我斗,跺跺脚就天下震动。古往今来,哪朝哪代没有叛臣逆子?说穿了,也就是在朝廷上面抢不下来了,大家用刀子说话。”
他退后几步,避开宇文锦的锋芒,道:“兄弟我也知道宇文兄的打算。早在去年,你就开始与杨国忠大人密会了,是不是?树倒猢狲散,大家都要找条出路啊。李阁老把持朝政十几年,门生满天下,可是人走茶凉,谁能保谁一辈子?如今贵妃娘娘恩宠有加,投到杨府,也是大势所趋。”
宇文锦盯着他瞧了良久,道:“你也这么想?虽然咱们过去为了岳台,跟杨国忠暗地里斗过,王贲的案子伤了他,大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们在反对储君之事上总是一致的。我想,杨国忠要说也吃不下你我两家,如果我们一起向他示好,这分量他不能不考虑,毕竟现在举国上下已无人有能力再与他争,和气是最重要的了……但安禄山就不同,当年若不是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收他为义子,他能有今天?张守珪一失势,他第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这个狼养的崽子,小心被他吃了,连骨头都不吐出来!”
周南风沉吟半晌,道:“宇文兄如此开诚布公,兄弟也没啥好说的。安禄山这两年在京师到处拉拢人心,也确实找过我周家。按说……咱谁也得罪不起。诚如宇文兄所言,此人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我又岂能轻易投怀送抱。但形势比人强啊!当年王贲一案,我周家出力最多,得罪杨国忠的也最多,怎可能说变就变?杨国忠也非等闲人物,被他暗中捅一刀,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我周家在这长安城历经百年,坚持到现在,我是怎么也不会让祖宗的牌子栽在我手上的。”
两人面对面坐了,都皱起眉,突然之间,竟是同病相怜。各自沉默了半晌,周南风诚挚地道:“宇文兄,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大家的处境一样,都到了转圜关键之际了。眼见阁老昔日门生纷纷另寻门路,你我两家最亲信者的确只有团结一致,相互扶持,才有办法。”
他站起身,拍拍宇文锦的肩,道:“我先去见见世伯,家父还有东西要交给他呢。等一下咱俩再好好谈谈。”说着走出门去。
宇文锦坐在窗前,眼见得外面越来越暗淡,说不出的愁闷。天已经黑下来,只在松林之后,极远的天边尚有一丝残红。他喝着冷酒,心里明白,大唐辉煌盛世,其实跟这天一样,就要彻底落幕了。
李林甫是个什么角色?说他祸国殃民真是一点儿不为过。杨国忠什么角色?只不过比李林甫年纪轻点,论到心术邪念,只有更坏。安禄山?人人都知道他是咬人的狼崽子,这么个人,却身兼骠骑大将军、平卢节度使、范阳节度使三职,雄踞北原,以窥皇室。如此人物,不反岂非怪事?他素来与杨国忠不和,以往李林甫在朝中,还能压服得住,等到杨国忠登堂入室,掌了相权,那可就有好看的了。
他仰头猛灌着酒,一壶干了,随手丢到一旁,又拿一壶灌。
他不是看不明白,他比谁都清楚,可正因如此,心中才苦闷不甘。正如周南风所说,形势总比人强!他家里虽然富有,却左右不过是个磕头小吏,被丈人提拔才扶摇直上,丈人一倒,谁他妈还鸟他?论到家族,也无法与根深叶茂的周家相比。别人拔周家,还担心拔起萝卜带起泥,拔他,像拔根独苗……
所以他今天生平第一次对周南风低声下气,想要两家携手,一起投奔杨国忠。凭两家的势力,即便是杨国忠也不得不考虑。若周南风不是傻子,应该懂得现下的形势,但听他的口气,模棱两可,不知深浅。难道他已经找到了门路?
不可能……当年周家与杨国忠结怨,还是自己的主意……或者说,周南风真的狗急乱钻,投到安禄山怀里去了?
那他娘的不是找死是什么?不对!周南风这个算盘打得比谁都精的人,绝对不会把宝押在安禄山身上。他有时看起来似乎爱走险招,其实骨子里,他仍然是个小心谨慎的生意人。
宇文锦愈加烦躁起来,全身上下火烧一般难受。他分明从周南风镇静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难道他早已安排好了路,而自己竟一无所知?这条路,与自己有关吗?如果无关,在李林甫命在旦夕的关键时刻,他为何仍然要赴这个约?
他越想越糊涂,越喝越烦闷,渐渐头晕脑胀,忽听有个丫头的声音道:“啊……公子呢?”他回头一看,却是周南风的新宠雨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