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亦回家之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她享受到了帝皇级待遇，那是来自家庭的溺爱，众星捧月。父母整整半年没见过从小长在身边的女儿，分外想念和新奇，再加上没有送她上学的愧疚，端茶倒水，东拉西扯，家长里短，关怀备至，一时风头无两，连她弟弟安康都不能比。 但是二十四小时之后，那股子新鲜劲儿过了，就像是灰姑娘的魔法消失了，安亦变回了那个普通的脏女孩。 而一周过后，安家父母再见自己的女儿，不光不可爱，甚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左右看不顺眼。 “安亦，你怎么还睡懒觉，是不是又熬夜了？””你在学校莫非也是这样吗？“ “安亦，洗碗去。” “赶紧帮妈妈做饭，女孩子家多少得会炒些简单的菜吧。” “别吃外卖，以后你还能吃一辈子外卖？” “都不知道你上大学到底上了些什么？不知道闲在家的时候收拾打扫一下卫生？” “你弟弟都知道收拾自己的桌子呢，你就不能擦一下你房间的地板？脏死了。” “连擦地都不会，你还能干什么？” “安亦，你如果不学习的话去陪你弟弟玩去。” “安亦，……” 好希望开学，安亦觉得在家里待着跟保姆没什么两样，忙成陀螺并且一无所成，做的不好还要受到批评。 生不如死。 她人生前十八年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有做过饭，没有擦过地，很少洗衣服，父母承包的妥妥当当，每日只是专心学习而已。没想到一上大学，宝贝变家畜，什么活都要开始干了。 可没人想想，这个分水岭一过，难道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和心理准备就能立马变身家务小达人？用十八年堆出来的懒惰，一朝一夕怎么能改变，没有一点点防备，让安亦洗个碗都觉得痛不欲生。 早知道年轻一点的时候就应该培养着做些家务才好，就不用现在稍微干些活就觉得委屈的不得了，安亦想。 教育误人啊，如果她以后有孩子，不光要学习好，肯定从小就让它做家务，省得以后心里不平衡，安亦愤愤然思索着教育大计，一边拿着抹布蹲在地上哼哧哼哧的劳动。 时间越来越近着年尾时候，工作需要收尾总结，家里也需要大扫除，里里外外都忙得不得了，每个人每天都有大把的事情做。而安亦被分配的任务就是擦干净每一扇门和用洗衣机把床品和沙发用品洗干净，安康从旁协助。 安康是个乖小孩，在同龄男生中简直乖得像个小女孩，不吵不闹，也很听话。 安亦刚回家的那几天，安康还有些认生，对于小孩子，半年不见就相当于不认识了。安亦本来也不是慈眉善目喜欢哄孩子陪孩子玩耍的小姐姐，她总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开着电脑抱着手机，做自己的事情。 安康总在房间门口偷看她，乌溜溜的眼睛长睫毛，怪可怜的。 这时候安亦也不会不近人情，拍拍床，“你过来。” 小男孩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坐在她指定的地方，乖乖的望着她，看得人心都化了。安亦柔和了眉眼，捏捏他的小胖脸，玩他的小肉爪子，姐弟关系在沉默在互动中升温。 安康和她好歹也朝夕相处过六年时间，逐渐适应了这个姐姐在家的氛围，也就能想起那种熟悉的感觉，想起是以前亲亲的姐姐，更加黏她。 一日在饭桌上，安妈妈突然问了一句，“在大学谈恋爱了吗？” 安亦愣，忙摆手，“没有没有。” 安妈妈继续问，“没有人追你？” 安亦自嘲，“我比较无趣，还是喜欢一个人。” 安妈妈若有所思，“大学还是好好学习，其实我是比较反对你谈恋爱的。如果可以，等你研究生的时候再谈吧。” 安亦点头称是，不以为然。 “对了，你下午带着你弟弟去年货博览中心买些对联福字糖果花生巧克力之类的，看看你们俩想吃什么。” “好。” 年货博览中心在安亦家小区对面，距离不远，适合步行。 安亦穿了一件黑色长羽绒服，一只手牵着安康，另一只手揣进兜里。北方的冬天是真的冻人，安亦恨不得全身不露半点肌肤给寒风，若是裸露着，吹几分钟就能冻僵。 “过年想吃什么？” “姐姐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乖呢？” “不知道。” “这么乖真像我，而且你长得也像我，一样这么好看。” “……” “期末考试多少分啊？” 一问完安亦自己先笑了，这不是七大姑八大姨最常用的套路吗，她小时候最烦这个，没想到现在居然步了后尘。现在想想突然有点理解她们，对小孩子还真的没什么好了解的，除了问问成绩还能干啥，估计亲戚们也没什么恶意。 只是不知道安康讨厌不讨厌姐姐也问这个问题，安亦好奇的盯着安康水嫩的小脸。 “双百。” “那还挺厉害啊，小神童呀，安康。”安亦使劲的夸自家基因，语气真诚，表情兴奋，几乎没有表演痕迹，牛皮吹上了天，小朋友应该都想听别人这么说吧。而且，为了自家弟弟的茁壮成长，安亦决定从小就吹捧着孩子，每天夸他智商高。 皮格马利翁效应说，赞美、信任和期待具有一种能量，它能改变一个人的行为，等等等等，总而言之，就是你夸他什么，他就会信什么并且成为这样的人。 其实小学考个双百还挺正常的，而且小学成绩的好坏也决定不了什么，只能说孩子学习态度认真吧。在小学时，培养一个良好的学习习惯是最重要的，安亦倒是不担心自家老妈的教育水平，那是一流中的一流，她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感谢伟大的父母。 “安康，你真是一个勤奋又努力，聪明又伶俐的男孩子呢。” “考双百真的很酷呢，要继续努力啊。” “安康，你好棒哦。” 一路上，安亦都在搜罗脑中所有美好的品质，狠狠夸安康一遍，希望他能茁壮成长。安康没回答什么话，只安静的听着，安亦估计他是在心里偷着乐呢。以己度人，安康既然是她弟弟，性格也这么像，心里想的估计也差不多。 闷骚啊，安康小兄弟。 “安康，我们到了，我们先去零食区，想吃什么随便买。”安亦大手一挥，豪情万丈。 有了特赦，并且从安亦一路的吹捧，安康是彻底拜倒在姐姐的石榴裙下，觉得姐姐是天下最好的人。他索性不矫情了，放飞自我，将安亦视为自己人，小短腿吧嗒吧嗒果断走到自己心水的区域。 “姐姐，我想吃费列罗！” “好的呀，我也想吃。” “姐姐，我想吃水果软糖！” “嗯嗯，我也喜欢。” “姐姐，我想吃牛板筋！” “不愧是我弟弟！我也喜欢！” “凤爪！” “么！” 有一个口味跟自己完全相投的弟弟是什么体验，安亦表示简直完美，现在看来，有个小弟弟小跟班也挺好的。 感谢各种大罗神仙，幸亏当时没一个心狠掐死他。 等到购物最后，安亦安康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临走时随便挑了几幅对联福字，相偕回家，一大一小，相映成趣。 余生回到舟城第一件事就是回网吧见老板，老板看他非常兴奋，相谈甚欢。 随后，余生去了酒店，把背包放下躺了一天，又打开电视看了一天，实在无聊，起身出酒店，又去网吧坐了两天。 这个酒店离新生网吧很近，所以离家里也不远。他戴着口罩沿着路边走，身旁有时候走过一群又一群穿着校服的男生女生，又让他想到过去。 一旦放假，没有可以忙碌的东西，以前的事情，有的人又重新占满他的脑子，走在这些熟悉的地方，怀念更浓。 浑身上下都是落寞，余生漫无目的。 走着走着，居然到了家里的小区，他顺势走回家，嗒嗒嗒敲了门，门很快打开了。 “你找谁？”一个看着有些熟悉的中年妇女问，她还风韵犹存，身量苗条。 “……，我找姥姥。”他答。 女人有些惊慌，手握住又松开，不知所措，脸色苍白，“你是余生？” “我是。” “妈妈，是谁啊？”一个女孩也走到门边，好奇的看着来人，显然是女人的孩子。 “……，你表哥吧，不对，是一个远房的表舅。”女人扯着不自然的笑，轻轻推着女孩回家，让开身子让余生进门。 “表舅好！”女孩胆子大也不认生，嗓门挺大。 “你好。”余生换鞋进门，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向他曾住过的那个房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变成了一个书房。 余生在厨房看到了姥姥，她还是那么精干，做饭很利索。 “姥姥。”他说。 老人回头，看到他也不是很吃惊，岁月足以让她处变不惊，“你回来了。”就好像他没有从这个家里离开过，他高中三年没有住在别的地方，他没有去上海，只像是偶尔出门回家一样。 余生突然有些感慨，其实老人只是不管他，至少没有虐待或者饿肚子之类，已经仁至义尽。 他本身也不算省心的孩子。 没有好好学习，也不曾孝顺贴心。 “姥姥，我给家里放一些钱，还放在原来的地方。”那个他每月拿生活费离开的地方，纵没有养恩，也有照拂，他是感谢的。 “你去把钱给你姐姐，她应该有话对你说的。”老人说。 “门口那个人吗？” “对。”老人点头。 余生到那个还在游神的女人那里，把钱拿出来，“姐姐，我现在工作了，所以想给家里一些钱。” 女人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欲语还休，眼睛里满是故事，酝酿着风暴。 “跟我来阳台，你姐夫出去买彩灯了，大概过一会就回来了。”过了好久，她说。 余生跟着她去了阳台，女人走的极慢。 阳台空旷，女人站定，看着窗户外面久久没有说话，余生也没说，他大概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谈话了。或许今天过后，他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这个困扰着他多年的难题从此可以水落石出。 “我对不起你。” 女人苦涩的谈到，围裙被她拽的有些皱褶。 “余生，对不起，我是你的妈妈。” 果不其然。 余生觉得没什么可意外，只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沉重感。从很多年前见到这个姐姐，他就知道了，这个姐姐不喜欢他，眼神躲闪，态度奇怪。 他的亲人似乎只是姥姥和这个姐姐，那么妈妈也很有可能是这个人。 “我结婚了，你姐夫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我也不知道是谁，我大一的时候有一次失意，去酒吧喝多了酒，之后就有了你。” 女人在风霜岁月下老态是有，可也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她现在悔恨着，几欲流泪。 “等我意识到怀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打胎了，那时我一是傻，二还害怕，回到家里，你姥姥虽然对我恼怒，可也怕我害了身体，让我生下来，户口上成我的弟弟。” “我没有照顾过你，因为我也很怕你，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现在的家庭很幸福，希望你能理解。” “你能理解我吗？”女人希冀的看着他。 余生无话可说，作为一个错误的诞生者，女人很无辜，可他也无错。现在真相大白了，余生居然松了口气，这总比他是孤儿，他是罪犯的孩子，他来历不明已经强上百倍，他低着头。 女人看到他缄默不语，先是茫然，后不知怎的，流下泪来。 “我为什么叫余生？”他问。 “余生，余生，我当时才十八岁，我是害怕别人发现你，所以‘余’是‘多余’的‘余’，多余生出的孩子。”女人现在已经不及余生高了，她仰着头泪流满面，“我很讨厌你，你为什么要来。” “所以，你可以不要再来这里吗？” “我怕，我怕我的丈夫会发现你，我怕我的女儿知道你。””我现在真的很幸福。“ “我的丈夫快要回来了。” “你不要留在这里。” “可以吗？” “可以吗？” 她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可余生还是沉默着，他们长了一张相似的脸，尤其是眉目轮廓，女人的眼睛更大些，线条柔和，而他的则是更内敛，五官更有棱角。 一样的血脉，却做着不同的态。 他转身走出阳台，把手里的拿的钱放在曾经他拿生活费的地方，离开这里。那钱上面的几张边缘有些湿，也有点弯曲了，那个小女孩，临走的时候还跟他说了再见。 她说，表舅再见，要常来啊，她还在天真烂漫的年纪，笑的开朗。 下楼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余生想起安亦曾经说，余生，你的名字好好听啊，常在诗词里见，苏东坡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还有，浮华流年一场梦，洗尽铅华伴余生。 她说，他们这些不要脸的诗人，不是寄情于你，就是想伴你一生，他们都是爱你的啊。 幸运儿啊，她笑，你别信他们，我才是最喜欢你的人。 余生本来眼睛干涩的流不出泪来，想到这里却能哭出些许，有的人说好了最喜欢，却还是不能贯彻始终，可见都是骗子。 还不如那些不要脸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