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天空落雨了,打落在山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浓浓的土腥味翻涌起来,一个留着圆寸头的胖哥儿担着挑子,吭哧吭哧上山去。水雾蒙着青苔,他需要特别留神才能踩稳,这个天要是打滑定会摔断骨头。
阿金今年十六岁,是个身强体壮的练家子,因为老实又好说话经常帮师兄弟们挑水。他黄昏开始上山下山,忙完正好赶上熄灯,今天却妖慢点。
他两只手扣在扁担上,把身体压实又放低了地盘,均匀呼吸着一起一伏颠上山。直到最后一步落定才送了口气,忍着肩膀火辣辣的疼痛,一股脑钻进柴房。
阿金放下挑子,给最后一口缸添上水,再把木桶拎到墙角边支上长杆。他扯过抹布擦脸和背,雨水和汗味渐渐消散,窗外几声雷响惊得人一颤。胖哥儿缓过神来,出门上闩后就要往住处走,无意间瞄见武馆还有火光。
“今天谁负责熄灯啊......嗐。”
他顺着廊檐朝武馆走去,两手拧干了衣角,嘴里抱怨着。一是最近油蜡涨价,二是下雨天也有可能走水,三是师傅定下来的规矩就应该遵守。
阿金很快到了一座四方顶的建筑前,上面的瓦片灰茫茫一片,洁白的墙壁暗影斑驳。他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下意识抓抓肚皮,放慢了脚步。
“谁啊?”
是进贼了吗?
他拿起立在墙边的木桩,连吞了几口唾沫走进正堂,看清楚那四方台上的人后顿时笑开了。
“师傅,您吓俺一跳。”
阿金是个乖顺的徒弟,他丢下木桩朝前去,想知道师傅在干什么念什么。
“修罗道上道修罗。”
四个烛台散发出金色的光芒落在台面上,上面有七个土碗,里头是不同的色彩。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趴坐着,正捏笔在地上描绘着什么,嘴里念叨着奇怪的话语。
“师傅,修罗道上道修罗是什么意思?”
男人蓦地抬头,死死盯着来人,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字句。
“阿金,救我。”
胖哥儿看见师傅的眼珠冲红突出,嘴巴一开一合,全身上下绷出青筋。他害怕又紧张,只小心翼翼靠近,试着宽慰。
“师傅先回房吧,我熬碗安神地汤水给您送去。”
自从师傅带着武馆的师兄弟们参加比赛,夺得那“天下第一”的牌匾后,整个人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没日没夜练习,严厉训练大家,日复一日陷入谵妄。
“昨天晚上,我做梦去了一个地方。”
外头闷雷声响,紧接着是几道闪电劈得武馆透亮,雨下得更大了。
师傅看着门前呆呆站着得小徒弟,咧开嘴笑了。
“那个地方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是这惊雷暴雨整不灭的,中间有个浑圆的台子。就像是一个水牛皮大鼓,有九百个修罗围着它逞凶斗狠,女的美艳善妒抱着身子嘶磨,男的丑陋无比撕开胳膊和腿啃咬。”
“师傅,好吓人啊。”
“不对,是温床,血肉之花的温床。”
他笑得更大声了,不再理那小胖哥儿,趴着继续作画。
“这可是贵人看得起我,特别恩赐的彩墨,要把心中所想释放出来。嗜血好战,你死我活,永无止尽的杀,杀,杀,杀!我看到了,已经看到了,大修罗!”
眼泪和唾液顺着森森的白牙往下滴,男人匍匐在地嘶吼着,像极了疯狂的狗。
轰隆!
这声雷震得武馆晃荡,闪电厉害得像几把刀。
胖哥儿怕得轻喘一声,转身就跑,顺着墙根到住处。他拱上大通铺,蒙着被子一直颤抖,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直到天空破出一丝红光,武馆方向传来惊恐万分的呼叫,阿金灼热的呼吸变冷了。
“师,师傅没了。”
死亡现场极其的血腥,几个年长的师兄封了武馆又请诗人来帮忙处理,小一点的孩子们都聚集在柴房。大家神色仓皇,拼凑着听来的景象,据说师傅画了满地的符文跪下叩头叩死的。
头断了,五官没一处好的。
“什么符文?”
“牌匾后面的一串符文。”
“诗人说,说是疯狗的意思。”
“不可能,那是师傅参加比赛时赢来的赞美词。”
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只有阿金蹲在水桶边抱着膝盖哭,慢慢的这小土屋里只剩下哀声一片。
大葬过后,武馆里三十几个人在院坝里摆了几大桌吃食,决定吃完了这顿就散。阿金抱着酒坛子不放,趁着头昏脑胀的劲把多年来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逗得大家又哭又笑。
他本是个憨厚老实的人。
黑夜笼罩山头,院坝里几盏灯笼在晃动。
桌上的卤货见底了,酒碗层层叠叠一堆,吃饱喝足的师兄弟们鼾声起伏。阿金因冷空气惊醒,揉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坐起,再望了众人是喉头一热。
他是无家可归的,很小的时候就被卖上山了。
胖哥儿送天南地北的兄弟们离开,结清开武馆的帐,能带着出世的只有三样东西—几件衣服,一百多个铜钱,和两柄斧头。他徒步了十多里,跟着一支运盐的队伍混吃混喝,只要抢着干活多挨几个白眼就能有住处。
盐队散了又跟着几辆马车,在盛夏进了金石城。
太阳当头照,毒辣的热气把大地都烤焦了,远远望去是上白下黑。城中的人被劳务压弯了脊背,赤条条的身体汗津津的泛出金光,两腿像是灌了铅一样缓慢。
马车刚进城里,几匹牲畜实在是不行了,嘶鸣着倒地。爬不起来的瞪圆了眼睛,在沙石中抽搐一阵断了气;爬起来的虚弱地站着,喘着粗气扫牛虻。
主事地吆喝了一声,守在一盏的人神情麻木地牵来几匹马,重新给车套上。人们三两成群坐着,望着天空拿木瓢喝水,就这么一个接着一个传下去。
胖哥儿接过木瓢,瞬间热泪盈眶。
他看了看破烂的鞋履,透出来的脚趾反复溃烂结痂,再也走不动了;他含着木瓢,嘴巴干燥得一吞咽就是撕心裂肺的痛,再也说不出话了;他还想再喝一口的,却被身旁竟敢的男人夺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一盏茶的功夫,车队再次启程。
阿金决定留下来。
晚上睡在靠近金石城的破庙里,那里常年闹凶兽,很少有人出没。他白天去城里面晃荡,很快就闹明白了这里主要是以运输的活儿为主,早出晚归总能捞到吃喝,甚至是钱。
阿金本来就是练家子,勤勤恳恳干了两年就从城外搬进城里,有了个笼子大小的住处。他心宽体胖,常卡在门缝里和人说说笑笑,有了几个能走动的朋友。
真正行大运那一年,是胖哥儿十八岁的时候。
有只受伤的凶兽入城,倒在阿金的门边,第二天上午谣言就传遍了。说是有个胖哥儿用两柄斧头砍死了祸害,大家纷纷到门前看威风,要他当众耍两招。
阿金半张着唇,望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脸,痴呆了好一阵回房去。再冲出来时,他瞪圆了眼睛哇呀呀叫着,举起两柄斧头霍霍打了两招。胖哥儿马步扎得稳当,腕部灵活有力,把那沉重的冷兵器甩过肩膀又从腋下接过。
当他抛甩上天,又稳稳接住时。
群体里有人哭了。
金石城需要这个东西,谁也说不清楚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你能教教我们吗?”
“行啊,这不难。”
从那天开始,人们忙完活路就簇拥在阿金的小笼屋前,要么看他耍斧头要么跟着学几招。有些父母给一两个铜钱,或是送鸡蛋和馍馍,就让孩子磕头认师傅。
日复一日,胖哥儿有了积蓄也讨到了媳妇。
他们虽然出生寒门,但是有韧劲,就凭着两柄斧头在金石城里耍出了名堂。胖哥儿搬进了石头屋,他的媳妇用整个冬天绣旗帜,开春就把它插到门前。
金家武馆,黑底白字在风中飘扬。
学徒从一个变是个,发展了三年,已经能养活一些流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