铢园的雾云居里一片水汽氤氲，空气里满是带着温热清怡的梅花香。芍药正坐在绣墩上细细地用裹了棉絮的白色大块巾帕为锱铢绞着湿发，轻重有度，手若无骨地轻柔按在令人放松的穴位上。

锱铢身上松松地系着件她惯常爱穿的素白长裙，侧躺在浴汤旁的紫竹藤编长椅上，双眼阖实，像是熟睡已久的模样。紫竹藤编长椅的扶掾边上编制连结了一方六七寸长的竹制浅底盒，牡丹半跪在地，正熟稔地整理着放置在盒内的花香胰子与各类碎花香膏。垂挂在浴汤前的松塔连珠帘此刻略略膨胀起来，将室内遮挡得几近密不透风。水仙轻轻撩起珠帘底端的小松果，将其撑开的硬实果片嵌在上头另一处体型沉实些的松果上，总算让满室的水汽散开了些。水仙在心里又为自己赞叹了句，这松果晒干后全身收缩但一触水汽就缓缓撑开的特质还是自己留心观察发现的呢。上回小姐说要弄个别致的挂帘时，自己就马上想到了，水仙再次轻轻抚摸松塔连珠帘坠着的流苏，看到天边已露出鱼肚白了。

邻近的簪花室，突然发出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丁香捧着件衣物掀开珠帘就进来了。“主子，快到辰时了。”锱铢这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嘴角下的两个小梨涡灵动地一现，“这次听到花响铃的声音了。”

“恭喜主子，看来主子已经攻破明花心法第五层了，接下来就可以在花宫秘笈十九式中寻得新的突破。”四大护法此时正面欣喜而凛然。这的确是件难得的事，自锱铢七岁起就练习明花心法，前四层一路来的修炼都顺利，但到了可以真正凝神聚意的第五层就一直心胸气韵浑浊不得提升。这也间接使得自己在最需要凝神聚意修炼方能领会深层功夫的花式十九式的练习中一直困难重重，不得要领。

惦记着还要去一趟平则斋，锱铢按捺下心头的喜悦，吩咐丫鬟们先行梳妆换衣之事。对着铜镜里除去困倦的面容，锱铢笑着在描花点翠盒里挑了支红梅衔珠镶银纹的细长发钗，“就戴这个，兄长看了也欢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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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则斋在谢府则园一众房舍的最中央，园内花草繁多，或翠绿欲滴地托蕊吐香，或岸芷汀兰地含苞静守，但百姿千态都不及平则斋门前阶下两旁几棵上了年岁的高耸的松树更引人入胜。锱铢一来就闻到青松在晨起的阳光照耀下散发的木质松香，守在门外的两个小厮领着牡丹芍药到一旁的耳房等候，一个弯着腰的小厮向她行了礼后在前面开路。锱铢始终与前头的人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一入到平则斋，那面堪堪挡住整片视线的连着墙体的大型藏书架上似乎又添了不少书，到了转角处，翰墨室房门大开，墨香袭人。前头的小厮停下步伐，“少爷，小姐到了。”锱铢欠了欠身，笑着跨进低矮的门槛。

谢城则端坐在书案前，着一袭绣翠竹叶的白绸便衣，眉头紧蹙，闻言面容稍和缓地搁下了笔。

“妹妹，你昨夜又出去了？”锱铢刚刚在一侧梨花木椅坐下，就听到自家兄长一副头痛的模样。

“哥，我没事。又不是第一次出去了，这次是有要紧事。”锱铢也开始有点头痛了，出于泄漏后的安全考虑，自己的室内并没设计有地道的入口。作为单方向的密道，每次偷偷外出回来都要用到府中的密道，所以自己就秘密命人贯通了密道到铢园落桥底下，这件事要瞒着父母亲就必须让兄长知道。谢城则原本就不大愿意，虽则知道自家妹妹不像别家高门贵女那般娇贵，心思也更活络些，但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就自己掌管五花庄的事多少会于娇柔的大家小姐声誉有碍，如何还能如男孩家般抛头露面地冒险行事啊……谢城则十六有余，要年长锱铢两岁，同是一母所出，平日里两兄妹间相处得也算和睦温馨。谢城则平日为人实诚谨慎，博闻强记，虽尚未考取功名，但前年在一次宫宴诗乐中文采过人，初露锋芒，年纪轻轻也得了入宫中鸿儒堂与皇子们修学的恩赐。他历来欣赏追随有新颖想头的读书人，倒也不至于落得古板的外称。宫内宫外都有不少的人缘，因而也获得了民间盛传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的一席之位。

此刻这个被誉为“竹君子”的少年目光炯炯，“妹妹，往后再不许了，你今年已经十四了，这几天爹娘都在商量你及笄礼的事。”说着起身离开桌案来到锱铢身侧的梨花木椅坐下，“很快就是新一轮的皇宫选秀，高门贵女若是没有定亲的一律都要入宫应选，我知道了你要入宫的事，也知会了在宫中的人脉，到时她们自会前去接应你。只是，你真的想清楚了？”见锱铢垂下眼帘不语，城则耐心道，“妹妹，我们生为谢家的血脉，就肩负为家族繁荣绵延尽力的责任。哥哥自知能力尚且不足为朝廷效力一展抱负，也未能替爹爹把持好整个谢府上下，更不能亲自为你觅得一番美好姻缘。但我的妹妹当配天下最好的男儿，只可惜如今局势已不容我们再在王侯贵胄间挑挑选选，只能力保你勿被老当益壮的圣上选中为妃。听着，妹妹，今上的几位殿下风姿卓越，除了皇四子外都未娶正妃，无论是谁相中了你，以丞相府的地位都能保你正妃的地位。只是……”城则抚着茶几上的青瓷雕纹茶杯，端着轻啜一口，“怕是会有争夺的可能，你想，三大丞相府的贵女必定最受瞩目，刘清柏的两个女儿只有一个待字闺中，方守敬也仅有一个适龄女儿应选，但当今要迎娶正妃的就有五位殿下，其中年长的四殿下和些个受封的王爷也是要纳几位名门侧妃的。面对权势角逐，你觉得他们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吗？”

答案当然是不会。两兄妹都沉默着，偌大的平则斋只小茶几上响起煮茶的水沸声。旁边没有伺候的人，锱铢捏着帕子一角伸手去拎小火炉上的茶壶盖，水泡翻滚得更厉害了。城则就这么看着她肌肤清透得骨节渐渐分明的手靠近滚烫的茶壶，他的心被揪成一团伸手就想拦下来，但只动了口，脸上神色柔和，“妹妹，你小心些。”

锱铢还是扬着两个小梨涡笑，熟练地将茶壶拿下，又各为两个空了的杯斟了大半杯茶，“昨日，云浩云轩来过吧。”淡淡的肯定语气，然后丝毫不理会面前人的表情，继续道，“哥，你是不是又想劝他娶我？”所以才会有人慌乱到碰倒了灯青酒，还刚好洒在了观赏的绣球花上。“我说过，无缘莫强求，你以后不要再提了。”城则的脸色有两分不自然，“的确是我邀请他们过来，但绝口不提你的婚事，只是告诉他们你要入宫了。”顿了顿，已是换了一口笃定的语气，“妹妹，我只教他二人知晓我家妹妹不稀罕他们的赏识，自有高处去！我瞧着云轩那样心思深沉，绝不是能托付终身的人，虽往日里看着才华品貌为人皆通达，但提到你要入宫门竟面色不改，冷情如斯！不期见他同云浩那般错愕得摔了酒碗，但一言不发却是令人寒心。”

又饮了大半杯清茶，锱铢慢慢放下茶杯，“凡事莫强求，如此甚好。”转眼已不愿再提，她慎重地走近文案，指着宣纸上浓墨写就的“平则”二字，“哥，何解？”城则一见到自己的志向又被问起，知道妹妹已经放下了，侃侃而谈起来，“法则公平，天下安宁，我国自古以来就严明法纪，但论及法则律条，仍有不少欠缺待完善之处……”

看着满脸神采的兄长，锱铢心下暗暗自语，“我一定要让谢家安然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