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锱铢不喜欢这样的午后,春末阳光烈意,蓄意的热令人昏昏欲睡。
若不是眼前的画师唇上的那两小撇胡子随着画笔一动一动的,自己心下觉得有趣,怕是早已在软榻上熟睡。
午后送走了静佳姑姑,就收到司礼姑姑的传话,所有的秀女都要去秀水宫的荟萃殿留下一幅画像。所有的画像都由宫廷画师亲自执笔,司礼司乐两位姑姑过目确认后就能在偌大的荟萃殿占有一席之位。“寻常是等皇上过目之后再决定留下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却是允了诸位小主的福祉荣华了。”姑姑一说完,耳边就有人在笑着嘀咕,“是宫妃美人荟萃的意思吧?瞧这满室的美目盼兮,活真真的,不过据说过世的就得变成灰呢,可惜了可惜了啊。”
荟萃殿里又分十二堂,每个堂厅都有雅致的美名,内里装饰却是罕见的朴雅,连门廊阶前的花鸟纹都是拣的最简单的线条刻制,却也透露了经年存保的历史。大概很久很久之前就建了这宫室,只是不知为何,此处不见翻新的痕迹。一幅幅神态各异的美人画像被悬挂在不同的堂厅内,为保证干爽的存放条件,四周都是高高地围悬着长布幔,淡黄色的长布幔半透着光,那影影绰绰随风飘摇的光又投放在画纸上的笔墨之间,映得人面朦胧,看不真切。这如花般的女子,若是凋零,画像也便别了尘世,长随其身了,惟有这不变的荟萃殿,在年年岁岁花添置的条规里,默默地记着出现过的一颦一笑罢。
锱铢轻托着下巴,手肘倚在软榻的小桌上,鹅黄色的重纱裙在腰间收束出纤细的弧度,长达脚踝的裙摆收起端端正正的摆在软榻一边,与榻上披覆着的绣锦坐垫布垂下的金红色流苏交集在一块,看着有说不出的惬意舒心。实际上,维持着这个倚在贵妃榻上自得的动作已经过了一刻钟的锱铢,觉着自己的半边腿脚都麻了,脸上却只能显着“我很惬意”的温婉表情。李福康双手缩在略长的宽袖口里,又将手臂拘在身前,一副见惯不怪的冷静自持,只是默默地站到画师身后候着。锱铢几乎用了眼角所有的余光打量李福康,很想看他嘴皮子动一下,然后尖声叫下一个进来,自己好退下离开。
一直在旁用茶的司礼,慢悠悠地喝了两盏茶后,盯着锱铢的脸不放,今日中午皇后宫里来了人,挨着各个苑赏赐,但据说静佳在清宁苑坐了不短的时间,这种消息自然瞒不过她。这个丞相之女看着是个温婉的性子,但在南城日渐的盛名是掩也掩不住的,新近五花庄名下的草药铺子都开到京城来了,能顶着头名挣钱的,也不是能任人拿捏的,看来宫里又要掀起一番浪了。就是不知眼前的主,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头浪来。
“下一个——”李福康拖长的声音嘶哑着响彻大半个荟萃殿堂。牡丹上前扶着锱铢下榻,见着锱铢向她眨了眨眼,眼珠子一骨碌转到的方向,连忙意会过来是腿不便动了,手上五指微合拢,背对众人看似替锱铢理着裙摆上的皱褶,实则暗暗输送了功力灵巧地揉着她的小腿。不过三两下功夫,当锱铢的脚踏落在地上时,感觉麻痹不适转而被一阵阵的暖流盖过,最后向司礼姑姑行礼谢过时曲膝的动作做得利落无比,也就是这一低头的功夫,她没看到司礼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涌动。
回到清宁苑时,日头已然西斜了,余辉与薄云交织着将整片宫殿的天空染得透红,像打跌了的红染料全数流进了天河里。
锱铢嘴里嚼着金银花干碎,良久觉着口齿甘甜生津了,伸手接过芍药递来的茶盅漱了口,才愿意多进几口小米香粥。“好了,端下去吧。”
“主子可是怕多进精细食物菜肴会影响花式心法的气息提炼?”牡丹拉下竹帘子,挡住外头斜着照映进来的夕阳光照。室内已然掌了灯,烛光摇曳了片刻才将房内的空间填满。锱铢走到一盏烛台旁,将纱绢里头剩下的金银花干碎一点一点地扔进火光里,迅速成粉灰的干花碎在光耀里来不及发出声响。闻着室内清淡的灰香味,锱铢摇了摇头,“非也,不过是春困得紧,一股子倦意赛过果腹之欲了。”扭头看向牡丹,压低了声,“以后不准在宫中随意用功力,手脚功夫可以有,但内功心法不能轻易透露。都是瞧不真切的人,身处其中切莫看轻任何人,一步错,步步错。”知道主子提的是午后在荟萃殿的事,牡丹心思也慎重了不少,点头应下。
“先前皇后宫里派来的人恐怕别有用心,她们没有为难主子吧?”芍药将箱笼里剩下的干花分门别类摆好,一包包由各色纱绢包卷着的干花将不小的箱笼填满,任谁也猜不到寻常放置衣物的箱笼里装的是些干瘪留着暗香的花包。仔细嗅了嗅其中一包,确定没有变味后,提起了今天见到的那个御赐花樽。
“你们相信师父还活着吗?”锱铢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牡丹和芍药半天反应不过来。
还是芍药心思快爽些,捏了捏干脆的一包花叶,抬头迎上锱铢晦暗不明的眸子,“一定的,前庄主的功力深厚,没什么能难倒她的,此刻不定在云游四海呢。”
锱铢也不接话,就看着牡丹示意她说话。牡丹斟酌着开口,“西域剧毒无解,我们就算日日隔着纱帘约莫看个大概,也知晓不是容易的事。那日前庄主失踪后,也不见得留个信,奴婢实在不敢妄自猜测,心中只愿前庄主能得解脱。”解脱?活下来是解脱,离开尘世也是解脱,到底说的是哪个解脱?锱铢阖上略显沉重的眼皮,弯弯的睫毛在眼帘下自然地翘起,只要安好,就是解脱罢。
芍药瞪了牡丹一眼,那圆圆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没眼力见的,叫你乱说话,惹主子伤心难过了。牡丹也不敢再出声,只垂手交握着等锱铢发话。
“我知道了。”锱铢深吸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向屏风后的浴间走去,云淡风轻地丢给身后站得僵直的人一句看似不着头尾的话“皇后身边的姑姑对我的发髻来了兴致,明日再梳一个飞云髻。”牡丹和芍药的心中却炸开了滚滚惊雷。清宁苑外醉红了脸的天际已经倏然转为深紫色,越来越暗沉的云团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靠拢聚集,携手将墨色的幕布覆盖在瑰丽的金光上。四处灯火起,鸟雀的归鸣声划过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