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前传破阵子龙吟(2 / 2)

苏旷传奇(1-4册) 飘灯 71186 字 2022-06-02

莫无的辩才本来就大大有碍,更没想到刚一开口,龙晴就把这么大的哲玄帽子当头扣下,一口气把问题的性质提升到了物质和精神的层面,雄辩地指出了“马”和“太平”之间的不等价交换……他一时无语,只见龙晴洋洋得意,两手抱在胸前,似乎准备好好地炫一把口才,莫无忍无可忍,盯着凤曦和:“凤五爷,你给句话吧,楚将军许诺,只要有五万匹军马,十年之内,北庭军不动你手下一兵一卒。”

凤曦和微微笑了起来,眼睛忽然变得雪亮:“莫先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楚天河究竟遇到什么麻烦了,要‘折节’向我求救?”

莫无一怔,凤曦和果然一双利眼——北庭军,确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之中……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骤然消失,扎疆缅元帅三万精兵一时陷入僵局,楚天河素来就是中原第一名将,自然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勒令倾全力出击,将骑兵精锐付之一战,终于在乌兰布统与扎疆缅正面交锋。据说,是役,人马的尸首塞堵了窄窄的草原河道,立地成桥,夏季的达里河正是鱼群拥挤迁徙的时候,无数大小银鱼失去了赖以存身的河水,纷纷在人和马的尸体上跳跃挣扎,又被后至的骑兵踏死。而河水一时泛滥,更多的鱼群随着鲜血和死鱼在草丛间仓惶夺路,在硝烟和杀戮的夕阳里,跳成一片血红上的银白。

三日之内,战场以寸的衡度步步北退,楚天河的骑兵如一支尖刀,抵着扎疆缅的胸口,逼其后退到了绝地——黄冈梁。

黄冈梁是兴安岭第一高峰,道路隐匿在两山之间,大队人马一时不能过,扎疆缅既惊怒失了公主无法和大君交代,又震撼在北庭军的死志拼搏,于是索性令精锐骑兵先过黄冈,中军后军殿后,摆开阵势,堵死北庭军的攻势。

但是此举无疑令北庭军陷入窘境,楚天河令人送上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一干衣饰,威逼扎疆缅尽早投降。但是却没有给扎疆缅留下喘息思索的机会,一边调集兵马,一边全力出击,北庭军的骑兵一次又一次疯狂地撕开北国军队的防线,但一次又一次地退回,迟迟未能歼灭扎疆缅背山而立的骑兵主力,就好像一把小刀一次次刺入胖子的四肢躯干,却总是不能一击而中他的心脏。

黄冈梁之战,楚天河歼敌二万余人,但是带出来的骑兵也折损到了八千人,而那些中原男儿的胯下,已经几乎没有一匹完好无伤的战马。

战马……草原上的对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马和铁器的对决,是勇气和彪悍之间的对决。

两万步兵,从北方数行省紧急征调来的三万戍军……正在昼夜兼程赶赴乌兰布统,八百里加急的火件,雪片似的飞向京师——马,贡格尔草原上,竟然再也征不到战马。

没有战马的六万大军是什么概念?

你可以试着去看一只折了翅的鹰,如何被一只看家的猎犬欺凌。

就在此时,北国大君雷霆震怒,要扎疆缅火速寻回公主,扎疆缅无奈之下交递停战书,道是立即撤兵,迎回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殿下。

楚天河密谋一夜,命铁敖师徒进军营谈判,伺机谋刺扎疆缅,同时密令调集一切战马,准备在事情败露之后全力一搏。

然而,一个牧民平静恭敬地告诉后勤军官——全部可供军用的马匹,早就被凤五爷买去,现在剩下的都是些老幼伤弱的马儿,只能拉车,上不得战场。

楚天河与扎疆缅约定明日黄昏时分派遣使者入营,也就是说,他必须在二十个时辰内筹集五万战马,否则……北庭军就再也没有否则了。

即使是两国的天子,也绝不可能在二十个时辰内凑齐五万匹战马的,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力量——凤曦和。

莫无静静地诉说,并不掩饰神色的尴尬和无奈——他是个剑客,不是说客,与虎谋皮的事情,本来就没有人能做到,他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凤曦和一直在微笑,微笑到莫无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他忽然道:“没有那五万匹战马,想必楚天河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就算人手拼完,也总可以大伤北国军元气的,是不是?”

莫无的心沉下去了,一片冰冷。

凤曦和又说:“我如果借了马,任人宰割的就不是他楚天河,是我。北国军赢了,我背信弃义,他转手就能灭了我;北国军败了,楚天河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样没我的好日子过——”他的声音越来越急:“莫无,我敬你是个江湖客,劝你莫要再和那些朝廷中人混在一起,我不出手,对楚天河已经仁至义尽——送客!”

边上人哗啦啦围了起来,伸手就要赶人。

莫无的手按在剑柄上,好半天,才慢慢松开——“告辞!”

十三.万千人吾往矣

十二声

一声啸傲英雄怒

区区何惧万千人

黄河洗剑

孤城饮马

指点君观我纵横

一条通向关内的驿道上,马作的卢,飞快。

马上的骑士一袭劲装,额头和脸庞重重腻了一层汗,背后的衣裳已经湿透,露出沿着脊椎而下的虬键肌肉来。

一双浓眉下,忽而矍铄的是一双豹子般狠厉的眼,黑白分明的瞳仁,闪着尚未被混沌的年轻。

远处,双骑夺夺,带起一阵烟尘对面驰来,那骑士一愣,还是带了带马缰,侧在一旁让路——那两骑快马一前一后,相隔约摸丈许,驶过骑士身边时,前面那人忽然回头说了句什么,马速极快,骑士只听见一句:“万两黄金可不能打了水漂……”

万两黄金?骑士疑惑地回头一望,那二人的去处显然就是自己的来处——贡格尔草原。

他想也未想,拨转马头直追上去,马后那人正大声回话:“这回说什么楚天河也——什么人?”

骑士纵身一跃,挡在二人之前:“你们又是什么人?”

快马受惊,前蹄人立起来,马上那人一声惊呼:“是你——你你你,是那个叫丹东的小子!”

那骑士正是方丹峰,闻言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好面熟的两个人,竟然是凤曦和手下两名头目,难怪喊得出“丹东”这个名字。他反手自腰间抽出一柄长刀,冷冷道:“你们从京师回来?说,干什么去了?”

“臭小子管得真宽,”后面那人勒住马,显然还没有发现危险已经降临,“嘿嘿,忘了哥哥我啦?你跪在红山下头的时候,还是哥哥把你架进屋的呐——怎么,一会儿不见这又威风起来了?让开——”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方丹峰手里的刀已凌空劈下,刀背在后颈重重一切,那人一头栽在马下,也不知死了没有。

另一人大吃一惊,方丹峰站在地上,他根本没有看清对手何时跃起,何时出手,何时落地,同伴就已经倒下了,他惊惶道:“你,你身为朝廷中人,未经审讯,不可滥杀无辜……”

“山贼土匪,也敢说自己无辜?”方丹峰又是一刀劈落,那人全力一躲,闪得过人,却闪不过马,偌大的马首,立即被劈落在地上,马尸轰然倒地,四蹄还抽搐不已。

“你……你……”那人一边抽刀,一边努力地把右腿从马尸下拽出来,狼狈不堪,方丹峰却眉也不皱,第三刀砍下,将他的右手活生生剁了下来:“别动,再动,大爷活剐了你。”

鲜血顺着刀锋滴滴落下,方丹峰的眼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感,他又向前迈了一步,重重踩在血泊中,那个土匪自己的鲜血溅了自己一头一脸,仰头看过去,觉得这个“朝廷命官”比土匪还要凶残可怖。他一咬牙,一掌向自己天灵盖拍落,方丹峰却又是一刀,雪光过处,他的左手也被斩落,还顺势落在头上,沿着面颊,滑落在血泊之中。

“说,干什么去了?”方丹峰依旧面无表情,比刀锋还要寒冷。

那土匪双手被斩断,单腿压在马尸之下,整个身子在血中蠕动,嘴角却扬起一丝冷笑:“你不可能知道了……嘿嘿……”方丹峰一惊,一步赶上,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只是为时已晚,那人的脸庞刹那间变成了死黑色,七窍中流出腥臭的血来。

“妈的!”方丹峰怒气冲冲地将尸首丢在地上,扯下块衣襟擦了擦刀,走到刚才昏厥的那人面前,先细细查过口中并无毒药,刀锋一带,划断了他的手筋。

那人被生生痛醒,又一眼看见同伴的死状,吓得哆嗦起来。

“说吧”,方丹峰似笑非笑,“你们究竟去京师做什么了?”

“我……我不知道……”

刀锋轻轻从那人额头划过,削开一小块皮肉,方丹峰右手一拈,“信不信我把你整张皮撕下来?”

那人的裆裤已经湿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方丹峰手上微微用力,将那人的皮肉生生向下扯了半寸,额头一片鲜肉露出,他终于忍不住惨叫:“大人……我是跟着李二哥进京的,他去了九门提督府上,我一直在外面等当真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大人——他们要除掉楚元帅,我说的千真万确,饶命——”

方丹峰沉吟半晌,谅他不敢再说谎,冷笑一声,“便宜你了”,伸指一点,已经硬生生插入他的额头,那人双目圆睁,倒在地下,已经死了。

“凤曦和,你这个无耻的匪类!”方丹峰怒骂一声,翻身上马,折回来路,扬长而去……

北庭军营中,士兵们刚刚吃罢了午饭,此时已是酷暑难当,却没有一个人卸下盔甲来,只三三两两,一边擦刀,一边恨恨地骂娘——骂北国军的居多,凤曦和的也占了不少,更多的则是混骂一气,阔论高谈。

方丹峰纵马直入营内,却被守营的亲兵拦下。

“我有急事求见楚元帅!”方丹峰急道。

“再急也得等——”守门的亲兵压低了声音一努嘴,“圣旨到了,大人正在接旨呐。”

“接旨?”方丹峰一惊,但是也不敢贸然闯入,只站在营外,侧耳倾听——

“……北庭军妄自尊大,肆饶边防,速速奉回北国公主,若再生事端,必严明法度,绝不轻赦!钦此——”屋内的宣旨声音傲慢冰冷,只听得方丹峰紧紧握住拳头。

营门一挑,卫兵一涌而出开道,宣旨的文臣走在前面,楚天河却赔着笑脸在后,低声道:“大人远道而来,还是歇息一天,明日——”

“楚将军,我等身负圣恩,还要回朝复命。”那文臣对着京师的方向拱了拱手,“你好自为之。”

楚天河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似乎要将什么递过去,嘴里讷讷:“大人辛苦……”

那文臣却猛地变了颜色:“楚将军!朝廷人人称你一代名将,清正刚直,怎么敢贿赂朝廷命官!”说着用力一挥袖子,一张单薄的银票飘落在地,楚天河只窘迫得满脸通红,眼睁睁看着使者走出营门,登上马车离去。

“将军……”铁敖不忍见楚天河的脸色,伸手拾起银票,劝慰道:“那人是慕提督养的一条狗,哪里会收你的银子?”

楚天河苦笑:“这点银子,也不够那群京官塞牙缝的,唉,老夫妄作小人了。”——那点银子,已经是他二十年的俸禄积蓄,却是连送都送不出去。

一转眼,铁敖看见了方丹峰,一惊:“你回来做什么?不是叫你去右丞相府里报信?”

方丹峰抢前一步跪倒:“大人,这全是凤曦和那个畜生捣鬼,属下在路上截获了两个他的下属,说是给慕老贼送了万两黄金——”

铁敖怒道:“谁叫你自作主张?”

楚天河却是无力地挥了挥手:“老铁,别骂小孩子了,恐怕这封信送到了也是于事无补,慕公子死在我这儿,他……他怎么会放过我?”

铁敖急道:“这、这如何是好?我们什么时候私自扣留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又从哪里找个公主还他?”

楚天河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恨就恨那个慕孝和公报私仇,他就不想想,我死了,北庭军没了,朝廷怎么办?我泱泱中华,难道要灭在北国手里?”说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伸手将头盔摘了下来,一根根白发刚劲如针。

苏旷慢慢从帐中阴影里走了出来,脸色也是发白,跪倒请罪:“大人,小人该死,没能保护慕公子,牵连大人。”

“起来吧,不干你们的事……”楚天河四下一望,无数士兵已经停止喧哗,齐齐站立,等着他的示下,楚天河叹道:“老铁,你带着你两个孩儿回去吧,这儿本来没你们什么事情,今晚之约,取消了吧。”

铁敖急道:“蒜头,你呢?”

楚天河傲然道:“我宁可死在北国军刀下,也不死在奸佞小人手里。”

方丹峰大声道:“我不回去,我和将军同生死!”

他这句话喊得热血澎湃,无数士兵齐声大喊——

“北庭军将士与将军同战!”

“宁可为国尽忠,不死在小人手里!”

楚天河缓缓道:“你们……又何苦?”

铁敖一把抓住他的手:“蒜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现在两军在黄冈梁对阵,朝廷不许动手,不是要北庭军束手待毙么?不如索性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你……“楚天河终于咬牙一跺脚:“妈的,老子也没公主还他,兄弟们,咱们灭了北国军再说——”

“是——”一阵齐刷刷的应命声,无数至诚的眼睛望着他们的将军。

“楚将军……我有个想法……”苏旷低声道。

方丹峰忍不住讽刺:“你上回的想法是找凤曦和借马,差点没把莫先生气死,这回又有什么主意?”

苏旷不理他:“今晚之约,不能取消。将军,凤曦和已经和慕提督搭上线,拉他下水恐怕已经不可能……不过兵不厌诈,不如我们趁机行刺扎疆缅,若是主帅暴毙,军心必乱,说不定还有一战而胜的机会。”

楚天河看着他:“你和老铁,有把握么?”

“没有……”苏旷苦笑:“不是我和师父,将军,我自己去。”

铁敖双目一睁:“又胡闹!”

苏旷走到楚天河面前,跪下:“将军,我屡次错信凤曦和,追悔莫及,就给我个机会吧。”

楚天河扶着他的肩,一字字道:“兵家大事,不可赌气。”

苏旷摇头:“我不是赌气,将军,我军战马粮草俱都不足,非出奇兵不可制胜,兵燹一起,我们师徒只怕都回不了京师,既然如此,就不必浪费人手,我若败了,师父,师弟,莫先生,还可以辅助将军。”

同在铁敖手下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师弟”,方丹峰心头一热,大声道:“师兄,我和你去!反正少我一个不少,有师父就行。”

苏旷继续坚决摇了摇头:“我一个人行事反而灵活,再说北国军大兵压境,凤曦和虎视眈眈,师父一个人,哪里应付得过来?”

楚天河还要再说,铁敖却劝道:“蒜头,你让他去吧,丹峰你保护将军,我带人接应苏旷——这孩子聪明伶俐,功夫也不错,若真能杀了扎疆缅,也是大功一件。”

良久,楚天河才点头:“既然要去,就早早准备——时候已经不早了。”

众人闻言一起抬头,一轮红日,已经偏西,天边的晚霞如少女颊上的胭脂,红得如醉,映着万里草原,如诗如画。

北国军与北庭军东西相峙,攻守鲜明。

“苏旷无论得手与否,要逃,绝不能逃向东西,直闯连营,乃是大忌。而南北之间,南方便是中国,北国人必定严加防范,唯有北逃,兵力虽重,但防守必定不严,倒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守在东北角这里,接应苏旷。”铁敖用力催马,顺便向身边的莫无解释。

“知道了。”莫无依旧惜字如金,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消耗他的内力。

“老莫。”铁敖忽然转头。

“我还年轻。”莫无不理他。

“好好,小莫,莫少侠,”铁敖哭笑不得,“你天天说着官场险恶,这回怎的不走?”

莫无冷笑:“江湖也好不到哪里去。”

铁敖失笑:“你这家伙真是又臭又硬,怎么,受龙晴的气,还没消啊?”

不提龙晴还好,一提龙晴,莫无的脸立即就黑了,这回更是紧紧闭着嘴巴,一个字也不肯说。

铁敖加了一鞭,又笑:“真的不说话?苏旷那小子说得对,这场仗打下来,咱们师徒恐怕都回不去了,死都死了,你也不肯多说几句?”

莫无冷冷扫了他一眼:“铁敖,自从你过了四十,就越来越啰嗦,跟个娘们似的,手上功夫不见长进,嘴巴倒是能说会道起来。”

“能说会道有什么不好?”铁敖嘿嘿一笑:“和你不一样呐,我老啦,喜欢和年轻人聊聊天,觉得世界还很美好。”

莫无一提缰绳,马蹄越过一具尸体,“是,真美好啊。”

铁敖苦笑着摇了摇头,咳嗽一声:“说真的,莫无,有些事,咱们得聊聊,我怕是现在不说就没机会——我们这次出手剿匪,究竟是谁的意思?如果杀了凤曦和,究竟对谁有好处?北国军忽然出兵,是预谋还是巧合?凤曦和究竟什么打算?扎疆缅究竟有多大的野心?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如果不死,他们用什么借口挑衅?”他正准备滔滔不绝地问下去,却沮丧地发觉莫无一个字也没听。

“莫少侠!你弃剑十年,被我拉出来,难道一点都不好奇?”铁敖又好气,又好笑。

莫无摇头:“反正已经被你拉出来,好奇也顶多落得死不安心,我何必多疑?你继续问吧,我知道你们做捕快的喜欢自问自答,我听着就是。”

铁敖苦笑摇头:“你这家伙,难道就这么死在塞北,也不冤枉?”

莫无冷冷笑了笑,眼光凝视着远方的苍茫:“你既然知道我弃剑十年还来找我,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我又何必问?再说……再说……老铁,你说得对,我也快要老了,窝囊死在林泉之下,像个废人,倒不如为天下拔剑一次,死得其所,有什么冤枉?”

铁敖看了看他,莫无还是岩石一样的冰冷无情,但是目光之下,俨然有了一丝火热。

“好!不愧是天下第一剑!”铁敖用力催马,大声道,“我一直借这个机会要理出一条线来,剿匪,扰边,杀敌……这幕后必然有人主使,而有这个能耐又可以得到好处的只有一个人——但是我想不通,凤曦和凭什么勾结他?他如果要借助凤曦和的力量,又为什么要下令剿匪?”

铁敖苦苦思索,并不指望莫无可以回答,但是莫无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口了:“我不知道,但是我和苏旷一样,觉得凤曦和不像卖国求荣的那种人。”

铁敖奇道:“哦?说来听听?”

莫无笑了笑:“我和苏旷的想法应该也差不多,龙晴看上的人,多半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铁敖冷嘲:“别自作多情了,苏旷那小子是看上龙晴又不承认,你算那根葱,龙晴你见过几面?人家一见你就恨不得捅你一刀。”

莫无低下头,轻声道:“大哥的女儿,绝不会是恶人,我信她。”这句话,竟有说不出的悔恨和回忆……

铁敖迟疑:“凤曦和城府极深,龙晴若是上他的当呢?”

莫无坚决道:“若是凤曦和真的勾结北国,卖国求荣,龙晴一定会杀了他。”

铁敖叹道:“希望……承你吉言。”

远处,连营之中吹角声迭起,如神哭,如鬼啸,西天中一轮沉沉落日,在号角声中凄厉如血,似乎在呼唤着洪荒中远古的战役,天地苍茫,顿生萧瑟之意。

莫无向西南看了一眼:“苏旷,他进去了。”

二人不再多话,只默默等待,期盼着苍天可以给中华一次机会,一个奇迹……

十四.重营破军

十三声

吹角齐鸣十四声

岌岌切切又铮铮

四面楚歌

十方埋伏

岂容凤郎是路人

销金大帐,訇然中开,两旁羽旗林立,刀枪剑戟一字拍开,鼓角声声,气派俨然。

苏旷却撇了撇嘴,北庭军中从来也没见什么仪式旗仗,但楚天河不怒自威,高山仰止,那样的风范气度,却不是眼前的扎疆缅元帅做得出来。

扎疆缅约摸三十五六,腮边浓髥颇有威严,正坐在正中交椅上,苏旷等人走进营来,却大剌剌不见起身。

“创——”两柄长刀交叉于前,有人叱道:“止步!”

苏旷暗暗叫苦,如此的距离,别说行刺,就是飞刀也未必有准头。

扎疆缅已是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南国使者,看我军威如何呀?”

“很好,”苏旷嘻嘻一笑,“若是在敝国,还是要加上四个字的。”

“哦?”

苏旷拉长了声音:“威武——升堂——”

身后几个人都是楚天河千挑万选出的死士,本来紧张之极,听见苏旷打诨,不由会心一笑——捕快就是捕快,果然三句不离本行。

扎疆缅面子上顿时过不去,怒道:“你们南朝人,只会逞口舌之利么?”

苏旷忙道:“元帅若是肯较量拳脚兵器,下官求之不得。”他倒没有说谎,当真是求之不得。

“哼!”扎疆缅脸上变色,“你口口声声说是还我公主,公主何在?”

苏旷不卑不亢,双手奉上文书:“我等一行十七人,岂敢带公主同行?扎疆缅元帅只要签了文书,容我带回,自然贵国班师,我国还人。”

扎疆缅不怒反笑,回身又坐在交椅上,挥了挥手,一名书记官模样的男子接过文书呈了上去。

苏旷暗地叫苦,这元帅好生奸诈,全不受激,这四面刀枪的,哪里有机会行刺?

扎疆缅笑了:“没有弄错的话……你就是苏旷?”

苏旷的眉毛好端端跳了跳,苦笑:“正是。”

呜呼哀哉!多少年来苏旷天天大吐苦水,只觉得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天妒英才,怀才不遇,日日乞求上天保佑自己早早功成名就——但是上天真会恶搞,早不成名,晚不成名,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苏旷二字人尽皆知。

扎疆缅一脸看好戏的情形:“你就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徒弟,前些日子伙同慕云山搅乱我三万大军的苏旷?”

轻视敌人的情报系统,果然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苏旷硬着头皮:“不敢。”

扎疆缅嘿嘿一笑:“看不出啊看不出,南朝果然英雄辈出——”

苏旷立即决定重新考虑一下行刺的计划,事实证明,策划没有经过前期调查是注定不能成功的——纵观中国历史,好像没有刺客这么曝光在被行刺者面前——荆轲如果光明正大带兵打过一仗,秦始皇恐怕也不会由着他大模大样往前蹭吧?

苏旷低着头,眼睛却开始贼溜溜地打量退路,他好像一个一头撞进渔网里的傻鱼,对手完全没有给自己任何机会。

见势不好,拔腿就跑,既然行刺注定没有可能,他可没兴趣在敌国的地盘展示中华民族的气节。

但是扎疆缅却猛地脸色一沉:“文书我看了,批,你们带回去——”苏旷松了口气,扎疆缅却继续道:“你们几个跟楚天河说,明日两军阵前,你们把好好的公主送回来,少一根寒毛,我要你们好看。”

少一根寒毛?恐怕那个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已经一根寒毛也不在了吧?

苏旷刚刚想笑,忽然觉得不对,扎疆缅刚才说的好像是……“你们”?他立即抬起头来。

扎疆缅用手一指苏旷:“这个人,给我拿下!”

苏旷大惊:“元帅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啊!”

扎疆缅冷笑:“那是你们的规矩,我们的规矩是斩来使立威,你没有听说过么?”

“没有没有,从来没有。”苏旷冷汗直流,看着渐渐逼近的士兵,不知是动手还是束手就擒的好——这个时候动手注定杀不了扎疆缅,手下的十六个兄弟也肯定要立即倒下。

扎疆缅若无其事:“苏旷,你放心,你们交还了公主,我就放你回去,你们南朝人素来不讲信用,万万不能放虎归山。”

苏旷双手真力密布,只等来人走近,便要背水一战——只是,他刚刚抬起手来,便听见一个传令兵大声道:“报——红山凤曦和求见。”

苏旷实在没有想到,即使在北国军中,凤曦和的名头也如此响亮,人比人,真的会气死人。

营门大开处,凤曦和缓步走了进来,此时已经是仲夏,他却依旧披了件黑貂大氅,脸色颇有些苍白,显然身子还很虚弱,但是眉目森然,英俊之上又有了层统领千军万马的气魄;身侧一个红衣女子,巧笑如焰,双目如莲,明朗俊秀,令人眼前一亮。

好一对人中龙凤,许多人几乎同时在叹息着。

“凤五爷——”扎疆缅已经举步迎了过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身子还没好?北庭军那些小人,就会阴谋暗算——啊,哈哈,苏旷,你们认识,不用本帅介绍了吧?”

苏旷微笑:“认识……自然认识的……”他笑嘻嘻地走了过去,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凤曦和刚要搭话,苏旷手猛地一挥,已经又急又重地给了他一记耳光,怒道:“叛贼!”

哗啦啦,里三层外三层,凤曦和手下众人与北国军几乎一拥而上,便要击杀苏旷。

凤曦和显然也被打得一惊,他生平受伤无数,但是如此的侮辱还是第一次,他目光一冷,手却还是挥了挥:“罢了,各为其主。”

苏旷冷笑:“凤五爷,你的主子是哪一位?”

凤曦和淡然:“北庭军不给我置身事外的机会,凤某只得保命。”

苏旷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不出的失望和愤怒……还有一丝心惊。适才那一耳光却是怒不可遏的冲动,但是手掌打到凤曦和脸颊上,却自然而然地受到一股反震的力道,那种护身真气,是武学修为极高的人才能携有,难道……凤曦和并不像表面上看来的伤势严重?

但是凤曦和如果真的伤势不重,在龙凤二人联手之下,他绝没有丝毫的逃生机会。

反正已经是听天由命,苏旷索性放下心来,笑嘻嘻看着凤曦和,要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凤曦和向着扎疆缅,微笑:“元帅,节哀顺变。”

扎疆缅一愣:“你说什么?”

凤曦和重复:“我是说请元帅千万节哀,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殿下,已经死了。”

扎疆缅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你胡说,你再说一遍?”

凤曦和皱眉:“元帅,放手。”他声音不大,但竟比扎疆缅气势更威严三分。

扎疆缅讷讷放手:“五爷,得罪。你刚才说——”

“巾阗尼敕勒梅尤殿下已经归天。”凤曦和低了低头,略表悲哀:“只是公主殿下是在鄙人的地盘为人所害,凤某也要给元帅一个交代。”

苏旷的心彻底冷了,自始至终,他都不敢相信凤曦和真的已经投敌,无论在楚天河面前还是扎疆缅面前,他甚至都有些维护,但是现在,凤曦和亲自来到北国军营,亲口说出公主已死的消息,而且……话下矛头竟是直指北庭军。

“来呀——”凤曦和挥了挥手,手下有人抬来一副门板,凤曦和对扎疆缅道:“有人害死公主殿下,又埋尸在凤某的地盘,我怕元帅误会,也怕元帅被小人所乘,特地找了公主的遗体……只是,恐怕已经不大好看,元帅三思。”

扎疆缅踉跄着掀开了盖尸布,凝视半晌,一把扔开——那是一具已经被腐烂咬蛀得不成样子的尸体,但是衣着正是公主当日所穿,不知凤曦和怎么真的找了出来。

“不错的……不错的……公主的左腿小时候摔断过一次,接好之后骨头有些歪曲……”扎疆缅猛地回过头,怒视苏旷,眼里的火几乎可以杀人——这不仅仅是一具尸体,还是他未来的大好前程。

“凤曦和,算你狠。”苏旷满不在乎地笑笑,这具尸体他本来打算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拿来做杀手锏,只是凤曦和既然抢先用了,他又能如何?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来人,把这群人给我乱刀分尸!”扎疆缅眼睛已经发红,怒道。

“慢着,元帅。”凤曦和悠哉向前踱了几步:“前些日子,北庭军找我买五万匹军马,嘿嘿,我可是念及元帅,才未曾答应——”

他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已经明白无余,扎疆缅皱眉:“五爷果然一诺千钧,真英雄!”

凤曦和摇摇手:“将军,公主殿下已经死了,你杀光这些北庭军,殿下也不能复生,想必贵国的大君和巾阗尼赫勒梅尤王子殿下也一定万分悲痛……”

扎疆缅的眼光慢慢冷却,缓缓盯向凤曦和的眸子,半晌,他忽然大嘴一咧,伸手揽住凤曦和肩头,“来人,设宴!”

凤曦和悠哉前行,又回头冷冷一笑:“苏大人,一起吧。“

“五爷,怎么不动筷子?莫非信不过我?还是嫌弃酒宴太过寒酸?”扎疆缅频频举杯,凤曦和面前却连一点油花也没动过。

“不敢,元帅设宴再说寒酸,那就是不识抬举了。”凤曦和笑笑,“凤某身上有伤动不得酒肉荤腥,幸好拙荆性喜肉食,有她代为致意吧——元帅只管放心,凤某是宁可身受万劫,也不愿拙荆略有损伤的。”

“拙荆”正在努力地从羊腿上撕下一块肉来,被凤曦和一感动,连忙抬起头“代为致意”,一道汤汁顺着口角流了下来——虽然狼狈,但是却没有人笑话,莹白的下巴被红澄澄的汤汁一衬,显得娇艳无比。

坐在下首的苏旷却叹了口气,第一次看见龙晴,好像也是那么个情景,她高高坐在树上,举着羊肉串儿,神采飞扬到了跋扈的地步,爽朗地笑着,明艳如朝阳。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依旧是敌对的双方,依旧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变的,只是心吧。

如果可以在曼陀行宫装一辈子傻,好像也是很开心的事情……苏旷举起杯,自己敬了自己一杯。

扎疆缅忍不住切入正题:“刚才在外头,五爷好像话中有话,请讲。”

凤曦和笑了:“元帅是明白人,你在这里平了北庭军,偷偷高兴的也是贵国的王子吧?”

扎疆缅放下酒杯:“五爷的意思呢?”

凤曦和连忙拱手:“化外草民,哪敢有什么意思?不过想要苟全性命而已,元帅够意思,我也够意思,如此而已。”

扎疆缅看了苏旷一眼:“那……”

凤曦和又笑:“元帅和公主伉俪情深,杀了他们报仇也未尝不可。”

扎疆缅一时无语,缓缓坐倒,凤曦和拨了拨面前的羊腿:“这么一块儿硬骨头,谁啃,谁掉牙,凤某是没兴趣的,好像王子也没兴趣,就看元帅您了。”

扎疆缅仰头大笑,将手头一块羊骨头扔了出去:“本帅,也没兴趣。”

凤曦和只管微笑,轻轻剔了剔指甲。

扎疆缅站起身:“五爷的意思,我要回去仔细想想,此事非同小可,明日清晨,再请五爷帐中说话,如何?”

凤曦和站起身:“还是那句话,化外草民,不过是来和大人亲近亲近而已……晴儿,晴儿!别吃了别吃了,走——”

龙晴满手是油地站起来,嘻嘻一笑,顺便对苏旷眨了眨眼睛。

苏旷由衷佩服凤曦和的举重若轻,三言五语就挑拨在扎疆缅的痛处——只是,无论在场的哪个人,今夜怕都是无眠了吧?

心里有往事的人总是害怕失眠,害怕一个人面对漫长而毫无掩饰的黑夜,明天,明天清晨扎疆缅将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无论是对于凤曦和还是北庭军,这个决定都关系到未来的生死存亡,而对于他苏旷而言,则关系到他能不能看见第二天清晨的太阳。

苏旷决定闭上眼睛开始数羊,数到天亮为止,决不去看那漫天的星辰,决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会干扰自己心神和发挥的事情。

结果没有数到一百,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喊他起床的看守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苏旷从柔软芬芳的床上拉起来,苏旷一边穿靴子一边咕哝——还是有钱好啊,奶奶的,这么软的床!

发表完对于床铺的看法他才霍然想起扎疆缅元帅可能已经做出了决定,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向大帐奔去——路过凤曦和的帐篷的时候,龙晴不满的哈欠声正传了出来。

苏旷又是好笑,又是微微的发酸,在曼陀行宫的时候,龙晴好像每天只来得及看落日——对于她这种热爱赖床的人而言,选择清晨做出重大决定真是一个灾难性的事情。

一群迟到的南朝人显然遭到了传令官的严重鄙视——他几乎已经急得发疯,龙晴才终于踢里趿拉地跑过来,凤曦和尴尬无比地跟在身后,一手拿着吴钩剑,一手拎着无常刀,小声耳语提醒着:“喂喂,你的剑你自己拿,万一动手怎么办?”

“不会的!”龙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你一向很有信心。”

“这位龙姑娘,请稍微快些,我们可汗等你们已经很久了。”传令官不满地提醒。

“可汗?”所有人都几乎跳了起来。

龙晴劈手抢过吴钩剑,脸上浮起一个难看之极的微笑:“好了……我好了……”

“咚——”一声鼓响,地动天摇。

昨日的威严比起今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一重重黑衣黑甲的卫兵,矛尖在清晨的阳光下冷厉寒竣,鏖鼓声声,如历战阵。

扎疆缅诚惶诚恐地陪坐在一个人脚下,屁股只略略沾了些凳子,那个人远远看不清面目,但觉得高高在上,好像万里河山尽在足下一般。

凤曦和微微握了握龙晴的手,当先走上前一揖到地:“化外草民凤曦和,见过可汗万岁。”

龙晴连忙跟过去万福——她忽然觉得万福真是伟大的发明。

可汗微微冷笑:“罢了,赐座。”

凤曦和还没傻到那个地步,连忙惶恐道:“万岁在上,哪有草民的座席?”

可汗略点点头,对苏旷道:“你——”

苏旷不卑不亢:“苏旷乃中华国使,国礼不可废。”也是一揖。

“放肆!”那可汗怒道:“一群南朝蛮子,果然心怀叵测——凤曦和凤五爷!”

凤曦和忙道:“草民惶恐。”

可汗冷冷:“你昨天说,公主死在谁的手里?”

凤曦和一惊:“草民不知……只是发现公主金躯,不敢不来报信。”

可汗双目圆睁:“你说不说?”

凤曦和咬咬牙:“是……是北庭军慕云山。”

可汗嘿嘿冷笑:“当真?”

凤曦和道:“不敢欺瞒可汗,正是慕云山乱军之中掠了公主。”

这可汗自始至终未曾问过苏旷一句,苏旷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寒。

只见他挥手:“带上来——”

苏旷一阵眩晕,脑子里只有四个字——我命休矣!

两个北国军士架上来的女人,竟然是帕尔梅,她也不知受了多少拷打,丢在地上如一摊烂泥,瞳孔已经扩散,嘴里只喃喃:“我招……我全说……”

可汗的眼睛终于转到苏旷脸上,一个字一个字迸出:“苏旷,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苏旷忽然双足一顿,自身畔抢过一柄腰刀,人已掠过众军头顶,向正中可汗直冲过去。

数十柄长矛一起向他掷去,虎虎生风,苏旷身子当空一转,手中刀丝毫不顿,将长矛一一拨落,但是起势已绝,人已落地,他猛一咬牙,刷刷两刀劈倒二人,第二次急冲而起。

龙晴一惊,连忙拔剑也要冲上,凤曦和却左手一按她肩膀,将她按回地上,自己却借势掠起,竟然也向着可汗直冲——

“我攻上三路。”凤曦和急急道。

“好,我攻下——”苏旷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凤曦和的手掌已经拍在他的背心,真气直透经脉,苏旷从半空中直直摔落在地,手中刀跌出老远。

“凤曦和——”苏旷挣扎着站起,凤曦和却轻轻点过他七八处大穴,微笑,“没有人可以打我耳光,你明白么?”

他单手提起苏旷,走到可汗面前:“适才欺瞒可汗,罪该万死——跪下!”

他手上用力,苏旷终究扛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尘埃,嘴角一丝鲜血沁了出来。

两旁武士一拥而上,取了牛筋,将苏旷死死缚住,架到可汗座前。

龙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凤曦和,你居然……”

凤曦和低声:“晴儿,我们要活着走出去……”

龙晴慢慢抬起头,看着这个生死相依的男子,啐了一口,一个耳光重重摔在他脸上。

这已经是他一生中挨到的第二个耳光,凤曦和深吸了口气:“对不起,晴儿,我要为手下几万个兄弟着想。”他不忍再看龙晴的目光,伸指弹中龙晴的穴道,向后一推,跟在身后的萧爽连忙扶住。

龙晴嘶喊着:“凤曦和,我眼睛瞎了,才会看上你——”

凤曦和脚步略略一顿,却依然走上前,一步拜倒:“罪民身受北庭军重创,擒获此人,殊为不易。”

可汗笑了起来:“凤五爷果然名不虚传,好,好!你放心,贡格尔草原,朕还未必放在心上……凤曦和,你立下大功,北国军一兵一卒,绝不加于你的地盘。”

凤曦和顿首:“谢主隆恩。”

龙晴死死低了头,不肯去看这一幕,连身后的萧爽,也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有拔刀的冲动。

十六名北庭军士纷纷被擒获,按倒在地,嘴里骂声不绝。

可汗微笑道:“五爷,这也算是你的地盘,有人对朕不敬,怎么办?”

凤曦和抬头:“只要圣上一言。”

可汗点头:“朕准了。”

凤曦和站起身,走到那群俘虏面前,声音居然还是平淡如往昔:“万岁叫你们闭嘴,听不见么?”

他脚下那人整个脑袋都被按在泥土里,嘴里却挣扎着骂道:“凤曦和,你是畜生——”

“连骂人都没有新鲜的玩意儿,真是蠢材。”凤曦和轻轻一笑,一脚踩在他的头颅上,那年轻人的脑壳顿时粉碎,乳白色的脑浆随着鲜血一起从黑发里涌了出来。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好像是龙晴喊的,又似乎不是——那几乎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受伤的困兽在哀嚎。

凤曦和叹了口气,却接着“走”了下去,每一步,便是一个头颅在脚下粉碎。

连苏旷也终于忍不住吼道:“姓凤的,有种你先杀了我——”

“你急什么,难道你还想活命不成?”凤曦和终于“走“完最后一步,惋惜地瞧了瞧自己的靴子,满是血污和脑浆,连北国军那些素以强悍著称的战士也忍不住开始呕吐。

他走到苏旷身边,一手扣住他肩头,向可汗拖了几步:“这个人,要罪民动手么?”

可汗一步步走下高台,看着匍匐在尘埃中的苏旷,一双眼睛明亮到极点,嘴角倔犟冷笑,脖子上倒缠的牛筋勒得极紧,憋得脸色紫红,牛筋交错处血滴渐渐渗了出来。

“刀——”可汗伸手。

凤曦和右手拔出无常刀,倒转了刀柄递了过去,左手却是微微一拈。

“好刀。”那可汗接刀在手,轻轻拭过锋刃,忽然,一刀直劈了下去,速度之快,竟然不下任何一个使刀的高手。

只是凤曦和的左掌也已斩了出去,切在可汗的面门之上,这一掌几乎凝聚了他生平的功力,喀喇一声,可汗的鼻骨、颧骨、颅骨尽数折断,偌大掌力之下,连带着颈骨也断裂,一个破破烂烂的脑袋向后折在背上,被后颈一层软甲连缀着摇晃不已。

本来被牢牢绑缚的苏旷忽然双臂一振,就地一滚躲过刀锋,劈手抢下无常刀,顺势砍在可汗胸口——无常刀在胸口划过一阵火光,露出一层金光闪闪的软甲内衣,居然自足胫包裹至脖颈。

他唯一的空门,就是脸庞——一朝天子,总不能连脸都遮起来。

萧飒手一动,龙晴穴道解开,众人一起冲了上去。

可汗骤然暴毙,军营里顿时乱成一团,凤曦和对着扎疆缅略一点头,当先向外闯去——

“集合——集合——抓住叛贼——”扎疆缅立即四下指挥开来,场面却是越来越乱。

血肉横飞,兵戈遍地,嘶喊震耳欲聋……

“元帅——”一名亲兵终于跌跌撞撞跑回来报告:“刺客……刺客跑了!”

“没用的混帐!”扎疆缅一脚踢倒那人,“追,快追,追到天边也要给我抓住逆贼!”

只是回过头来,他却是微微冷笑——凤曦和凤五爷,下手真够毒啊……

十五.义薄云天

十四声

男儿义气重边庭

三山五岳倒为轻

生又何欢

死亦何惧

千里杀透不留行

靴子里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磨得脚底越来越痛,龙晴索性停住了脚步。

“这边走!”凤曦和仰头一望,断然道。

龙晴没有动,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某一点。

“晴儿,走啊!”凤曦和想也不想,伸手就来拉她,“有话咱们回去再说。”

龙晴轻轻一闪,躲过凤曦和的手,目光依然执着。凤曦和忍不住顺着她的眼光低头打量——那是自己的靴子,一路奔跑,沾满了泥污,但是泥污之上依然有斑斑点点的血渍。他虽然已是明了,还是不禁问道:“你在看什么?”

龙晴不答。

苏旷却上前一步,抬头:“她在看你的脚,脏。”

这话一出口,红山匪众顿时剑拔弩张起来,萧爽眼睛一瞪便要向前,凤曦和却轻轻伸手在他胸口一推,自己迎了上去,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哦?想不到苏兄如此洁身自好,凤某佩服之至。”

“你少挖苦,我自知没什么资格瞧不起你,你的脚虽然脏,但是踩出来一条活路,这条路我既然走了,也算不上什么干净。”军营之中,凤曦和捏断苏旷身上绳索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明白凤曦和的用意。只是苏旷和龙晴一样,明白与接受本来就是两回事。他也逼上前一步,鼻尖几乎撞到凤曦和的鼻尖,“只是凤曦和,本捕快职责所在,北国军只要退了,我自然要和你算一笔总帐。”

“随时奉陪就是。”凤曦和冷笑,目光却瞟向龙晴:“那么晴儿你呢?我早和你说过红山凤曦和并非善类,你偏偏不信,这个时候看清楚我的嘴脸,心里不大好受吧?”

他口中淡淡自嘲,龙晴猛抬头,目光如火:“你少来这一套,我姓龙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苏旷忍不住插话:“龙姑娘,我劝你别硬往浑水里淌。”

龙晴一跺脚:“苏旷,我和凤曦和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至于你,五爷,你不必拿这种话封我的嘴,以往你杀人也有过,杀北国军也不少,只是这一次,不同……原来人命在你脚底下,真的那么卑贱,原来你杀人,真的那么痛快……凤曦和、凤曦和!”她素来口若悬河,但这次真的气到语塞。

“听明白了么?”凤曦和眼角微微抽动,但却微笑起来,盯着苏旷:“我和晴儿的事,轮不到你插嘴,癞蛤蟆想——”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苏旷脸色已是铁青,压抑已久的怒气不受控制,一掌挥出,凤曦和竟是不及回手,二人相隔本就极近,一掌便已印在胸膛。

苏旷一惊,他虽是暴怒,却没想过出手便要置凤曦和于死地,更没想到凤曦和如此不堪一击,急急收回七成内力,但凤曦和还是被掌力一震,向后直飞了出去。

“住手!”

电光石火间,一前一后两道剑光直奔二人而来,前方的是一旁观望的萧爽,他又惊又怒,一剑已尽全力,但后面那人却后发而先至,“创”地一响,双剑在苏旷背后相交,萧爽的剑锋几乎擦着苏旷的肩背掠过,他几乎想不到世间有如此快剑,虎口震痛,宝剑几乎脱手而出。

眼前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眼神已不再年轻,但起手的气势却令人为之神夺。一剑出手,立即垂手而立,目中颇有几分赞许。

“你?”苏旷看着倒在地上的凤曦和,他单手抚胸,另一只手却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目光依旧沉静深沉,令人摸不透心思。

凤曦和胸口剑伤迸裂,血如涌泉,若在平日,龙晴早已飞奔而至,但此刻龙晴狂奔几步,到了凤曦和身边,却犹豫着顿了一顿,才伸出手来。

凤曦和微微一笑,指尖搭在她手上,站起身来,这简单之极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全部精力。

龙晴声音已经在发颤:“为什么,你为什么?”

凤曦和笑笑:“没什么,咳咳……苏旷身手了得,躲不开而已。”

他的眼中几乎看不见苏旷与莫无,只对龙晴笑道:“晴儿,你……不肯和我走了吧?”

龙晴低下眼,不肯接触他的视线,但还是坚决道:“五爷,我要回江南了。”

凤曦和笑容更温柔:“也好……只是,咳,只是晶晶和你的红袍都在红山,你总要去接了她吧?总不能把她留在我这种人手里……晴儿,我们再走一程,如何?”

龙晴紧紧握着拳头,连肩膀都在颤抖,但回答依旧坚决:“好,再走一程。”

凤曦和转过身,朝萧爽招了招手,一手携着龙晴,说是携着,倒不如说是轻碰,向远方缓缓走去。

莫无对萧爽点头道:“好小子,配得起用剑。”

萧爽傲然:“来日必当再向阁下讨教就是。”说罢,狠狠瞪了苏旷一眼,快步追随凤曦和而去。

苏旷满眼疑惑,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右掌:“他……他为什么?”

凤曦和的确是将才,他们逃离的方向,正是铁敖与莫无等候的地方。一见人马,铁敖与莫无匆匆赶来,却正好替苏旷挡了一剑。

临来之时,苏旷抱定死志,心中无牵无挂,但是归去路上,他的脸色却阴沉如铁——那一掌,凤曦和当真就是躲不开么?

这个阴鹫深沉的凤五,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北庭军营,欢声如雷。

楚天河已在营门外迎候,一见苏旷,便哈哈大笑快步走来,在他肩头用力拍着:“好你个苏旷,果然不辱使命!”

苏旷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元帅,我,还有下情回报。”

楚天河一指营内欢天喜地的兵众:“北国军营的事我知道了,苏旷,这次凤曦和也立了大功啊!”

苏旷一惊:“元帅!凤曦和他杀了我们十六个兄弟——”

楚天河不以为意:“他们本来就是死士,求仁得仁,为国捐躯,苏旷,你不必难过。”

苏旷浑身一颤,抬头看着楚天河,好像从未见过这位名震边陲的百胜将军一样。

楚天河凑近道:“老铁,莫无,你们可知道,北国可汗被刺,扎疆缅已经下令火速撤兵了——哈哈,哈哈,天不亡我中原!天不亡我中原!”

即便是莫无,也不禁喜上眉梢,铁敖哈哈大笑:“蒜头,这回总算能痛饮三杯了!”

“三杯?”楚天河另一只手揽过铁敖肩膀,“不做个十日之饮,我绝不放你们回去!”

苏旷默默挣开楚天河的手,一个人走在欢腾的人海之外,眉宇紧锁了起来。

那十六个头颅,似乎就这么被踩碎在尘埃和记忆中,除了狂欢,并未留下一丝一毫的饮恨与遗憾。

瞥见了苏旷的郁郁,楚天河回头招呼:“苏旷,走啊,喝酒喝酒,军人要有个军人的样子!”

苏旷抬头,迎着阳光,恭恭敬敬地回答:“大人,我只是个捕快而已。”

那是塞北深秋的阳光,连温暖都是凛冽干脆的。

无论是牧人的帐篷还是北庭军的军营,无论是杳无人烟的大漠还是天鹅翩跹的湖面,阳光总是那么亘古不变地射下,刺痛了双目,直指人心。

即使……是深不可测的人心。

凤曦和的步履越来越慢,牙关甚至因为咬得太紧发出了嗑嗑的碰撞声,但脸上依旧是云淡风清地看不出悲喜来。

“五爷,就让我背你吧!”萧爽再也忍不住,忽然急冲几步,跪倒在凤曦和面前,忽然不知脑子里怎么灵光一闪,又对着龙晴说:“龙姑娘,你劝劝五爷,他这么重的伤——”

“劝他?”龙晴冷笑:“你不知道这人的脾气么?从来冷面冷血,不把旁人死活放在心上的,走得比龟爬还慢,存心要害死这一遭的人。”

凤曦和苦笑道:“晴儿,你还是这般的牙尖嘴厉——罢了——”只是,“罢了”两个字刚刚说完,他双眉便忽然一皱,目光投向远方。

西北处,黄烟成雾,正是马蹄带起的风尘。

“五爷,快走!”萧爽急忙到他身边,要背起他赶路。

凤曦和却不为所动,缓缓自腰后抽出无常刀来:“走不了啦,萧爽回山报信,众位兄弟准备迎敌。”

这一轮冲杀下来,红山带来的男儿只剩不足百人,只是听见凤曦和“迎敌”二字,还是一起齐刷刷亮出兵刃,摆开阵势。

凤曦和走到众人之前,静静而立,衣带被风拂起,又急急噼啪抽着衣襟,一时间天地一片寂静——来人竟是足有千人,以凤曦和的伤势,怕是再也冲杀不出去。

“五爷,我不走——”萧爽握剑在手,与凤曦和并肩而立,脸色极是坚决——只是那远方疾驰而来的骑士越奔越近,他几乎不敢置信,忽然大喜地叫了起来:“五爷,自己人,是蒙大哥,蒙大哥回来了!”

凤曦和手下三员干将,无论怎么排,蒙鸿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此次若非他远在朵颜山,对抗北庭军也不至于捉襟见肘,这个当口,他竟然赶回,所有人精神都不禁为之一振。

一马当先的大汉,左肩至腰,披着一条金钱豹皮,竟是完完整整剥下,手爪俱全,被阳光一射,栩栩如生。马蹄渐近,只见他是个三十上下的大汉,又浓又粗的两道眉毛凶悍之极,几乎夺了双目的光彩,还未奔至,便已大声喊道:“是五爷么?”

蒙鸿之众,非取朵颜不得回山,这本是当年饮血之令,看见蒙鸿越驰越近,凤曦和脸上隐隐有了不悦之色,但仍是迎上一步,大声道:“蒙兄弟辛苦,凤五在此!”

只是一句话刚刚出口,蒙鸿手中一道寒光闪过,一柄斩马刀劈胸而来,几乎与此同时,身后诸人一起出手,飞刀袖剑齐出,暴雨般罩向诸人。

“五爷——”萧爽正要飞身抢扑而上,但一道更快的剑光直取马上的蒙鸿,白刃红衣,矫若惊鸿,龙晴已经出手。

肘腋之间,变乱已生,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虽然人人都知道,却没人有这么快的反应。

“着!”龙晴那一剑,却不是攻人,却是刺向蒙鸿胯下的战马,她去得疾,蒙鸿来得快,只是一错面的功夫,吴钩剑已经虚点两点,两道剑气径直刺向战马的双眼,这两点对蒙鸿或许无用,但畜生如何抵挡?唏溜溜一声长嘶,战马双蹄人立而起,随即在原地一阵乱跳,显然已是盲了。

龙晴身法凌空不变,避过蒙鸿刀锋,吴钩剑带过身后一名骑士的肩头,血光一闪,那人当即落于马下,龙晴顺势掠上战马,策马狂奔而回,清叱一声:“凤曦和上马!”

凤曦和知道龙晴心意——是要带他一人逃生,但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离了兄弟,竟狠下心来,只在马臀上用力一拍,叫道:“走——”

他一声喊出,只觉得腰间穴道一紧,身后的萧爽一记小擒拿,已扣住他身子,用力向上一托,龙晴伸手提上,带着凤曦和向南狂奔。

龙晴适才若是直接毙了那马,以蒙鸿的武艺,必是当即换马再追,但是马眼一瞎当即发狂,一时竟将马队先头的锋芒阻了一阻,战马乱跳乱踢,已经和后面的人马撞上,千人的大队里,搅起一个小小波乱。萧爽亦是身经百战,如何不明白机会难得,带着手下男儿,冲上去砍杀起来。

蒙鸿反手杀马,而萧爽众已经杀入军中,身后百人一字排开,死志已明——要以血肉之躯,抵挡那铁骑的纵横。

“杀——”蒙鸿吼道。

萧爽砍杀得满眼满脸都是鲜血,几乎睁不开眼来,一手持剑,一手抢过马刀,上砍人,下劈马,那马队冲势何其之急?第一人倒下,后面当即围上,无数寒光齐齐斩落,旁人一眼看去,竟不知谁人受伤,谁人身亡。

“蒙鸿,你为什么——”萧爽眼已经红了,向着冷冷观战的蒙鸿跃了过去,但半空之中,三四柄兵刃一起射来,他挡下兵刃,身子却又落入乱军中,离蒙鸿不过一步之遥。

“萧爽,”蒙鸿叫道:“凤曦和的性命断然留不住了,你我兄弟一场——”

一颗人头顺着刀锋向他飞来,萧爽无暇还口,只手起刀落,用蒙鸿部下的人头做了暗器。

只是右手刚刚挥出,身边的马蹄已经当头踩落,萧爽全力闪躲不及,马蹄擦着肩膀过去,一阵剧痛间,右手已经断了,他一个踉跄,两柄钢刀已交错架在颈上。

他回头一望,见龙晴纵马已经奔出数百丈外,凤曦和犹自回头,看不清人形,却知道他还在张望战阵的一切。

蒙鸿冷冷道:“萧爽,塞北我要定了,我再问你一次,跟我不跟?”他们昔年也不知并肩作战过多少次,却想不到是在如此场面下相逢。

厮杀声已经渐渐平息,萧爽虽然没有回头,却也知道,带来的下属,已经战死沙场,他呸地一口吐出,唾液里已满是鲜血,“忘恩负义的小人,也配问我!”

蒙鸿哼了一声,右手一挥,做了一个虚斩的手势,萧爽身后二人会意,钢刀劈下。

正在那钢刀离颈的瞬间,萧爽已经全力向前扑去,随着刀锋斩落,他的身子也已经扑到了蒙鸿的马下,仅存的左手全力向上一刺,剑芒隐没在马腹之中,随即整条手臂都没入马腹,一柄斩马刀刺过血肉,刺穿马鞍,蒙鸿急忙闪躲,硬生生向右边倒去,刀尖却还是穿过大腿——蒙鸿一倒,刀锋顺着血肉划过,左腿半条肌肉,被生生割了下来。

马尸扑倒在尘埃,萧爽的身子也随着马尸倒下,一颗头颅轱辘辘地滚了出来。

刚才那一刀砍下之前,萧爽已经算好了距离和出手,借着那手起刀落的瞬间,要和蒙鸿同归于尽,而这致命的一击,竟是在头颅斩落之后才刺了出来。

蒙鸿随是身经百战,还是被萧爽的打法惊得说不出话来——三尺开外,昔日小兄弟的面庞清秀俊美,只有一双眼血红地圆睁着,似乎还在死死盯着他。

“哐啷”一响,适才举刀劈落的一人手软得把持不住刀柄,身子也颤抖了起来。

“怎……怎么办……”身边群匪有人低声问了起来。

“有什么怎么办?”蒙鸿撕下块衣襟,将削开的大块皮肉一圈圈用力绑起,骂道:“他娘的一点出息也没有,追,给我追,慕提督有言在先,杀不了凤曦和咱们一个都活不成,杀了凤曦和,这片地方就跟了老子姓蒙了!”

“马——”他一声叫,身后一人牵过匹死了主子的战马来,蒙鸿忍着剧痛,右手撑着马鞍,将身子翻了上去——比起千里贡格尔草原来,就算少了一条腿,又算什么?

这只是片刻的功夫,地上已堆满了尸体,死状极其惨烈,萧爽手下的男人们不算亏本,几乎每人都拼下了两条人命来。

蒙鸿手中刀柄用力抽在马臀上,马队立即启程,向着适才龙晴奔走的方向急追过去。

龙晴一手抖着缰绳,一手抱着凤曦和,忽地觉得手掌上热乎乎湿腻腻的一片,低头看去,凤曦和胸口的衣襟不知何时被鲜血浸透了,正顺着她的指缝一滴滴落在马背上。

他当日被慕云山暗算,右胸几乎被刺穿,刚刚将养数日,又在北国军营里一通厮杀,这些倒还好,但适才苏旷一掌何其凌厉,又正中胸口,快要愈合的旧创一齐迸开,因为失血过多,脸色已是惨白到发青的地步。

凤曦和已是强弩之末,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回红山。

龙晴一咬牙,拨马左转——那里,是北庭军的地盘。

就在此时,天边一声哨响,如同魔鬼的怪啸,一丛黄烟直奔云霄。龙晴的心慢慢凉了,她实在太熟悉这召集人手的讯号,那正是凤曦和部下不二的号令,而黄色的烽烟,正是属于蒙鸿的。

蒙鸿,他是有备而来。

凤曦和积威甚重,部下死忠无数,蒙鸿既然出手,就一定要在红山众得讯之前除去凤曦和。

远方,附骨之蛆一般的尘土又从天边卷来,好像要将草原一并掀起一般。

如果红袍在多好!龙晴一边打马一边恼怒地抱怨,比起红袍,胯下这匹马简直就是头耕田的驴子,无论怎么抽打,也快不了一分。当日凤曦和定下计策,想到未必可以全身而退,龙晴居然将爱马留在红山。

北庭军的军营也已经在望——但是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在这无遮无拦的草原上,“在望”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松的距离。

漆黑的连营,一分分在视线中清晰起来,而身后的马蹄声也开始震得地动天摇。

“凤曦和——你还活着么?”龙晴一边回头,一边打马,一边急冲冲地问。

“我……倒是活着……”凤曦和声音微弱,却依然清晰,“只是你再这样打下去,这匹马可怕就要累死了。”

龙晴又是一挥手,剑柄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记,那马早已脱力,当即一头向地下栽去。

龙晴用力撑着地面跃开,恨恨咬牙,背起凤曦和疾掠,嘴里骂着:“乌鸦嘴,少说一句你舌头会烂掉不成?”

但是,背后的凤曦和却没有了声音,热血又一次浸透了龙晴的衣襟,背心滚烫。

刚才的一摔,凤曦和再也撑不下去,晕死过去。

而那马蹄声,如催命的鼓点,已经近得快要进入一箭的射程。

龙晴第一次觉得如此的无助和害怕,她托着凤曦和的手几乎在发抖,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叫了起来:“苏旷——苏旷出来——救人啊——”

那个几次三番险些要了凤曦和性命的捕快,竟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凤曦和若是清醒,不知是何等的悲哀。

“飕——”一支箭擦着鬓角飞过,龙晴吃了一惊,将凤曦和转而抱在怀里,只是这样一来,速度又减慢了不少,连着几支箭飞过,她再不敢把后背留给敌人,索性转过身,步步后退,横剑当胸,要誓死一斗。

只是就在此时,身后也响起了无数士兵的冲杀声,龙晴暗叫一声谢天谢地——那人马追来,早已惊动了北庭军的防守。

“杀了这对狗男女,给我快!”蒙鸿无论如何也不敢带着八百人的队伍和北庭军正面交锋,要抢在他们之前斩毙了龙晴。

“当当”两声响,队列最前的二人已经冲到龙晴面前,龙晴手起剑落,斩毙一人,闪过另一人的马蹄,随即,被黑压压的马队团团包围了。

只是就在此时,她听见一声怒喝:“住手,什么人大胆劫营?再不住手放箭了——”

那声叫喊,真是比平生所有的丝竹小调都来得悦耳,龙晴一喜,几乎热泪要夺眶而出,她不敢回头,只拼命尖叫起来:“苏旷——快来救人呐——”

眨眼间,北庭军数千人已列开阵势,盾牌手当前守护,弓箭手引弦待发,蒙鸿再大胆也不敢冲杀,叫道:“众位兄弟止步!”

一道身影从守军阵中匆匆跃了出来,几个起落,已经来到龙晴身边——龙晴本来就穿着红衣,衣衫又满是鲜血,一眼看上去,竟然如一个血人一般。

她头发已经全部散乱,不敢回头,只侧过半边脸喊着:“苏旷救命——”

苏旷魂飞魄散,脱口而出:“怎么回事?晴儿?”

那声“晴儿”喊得两人都是一怔,但是有了苏旷在侧,龙晴悬到嗓子眼的心,偏偏落了一半回来。

“凤曦和,凤曦和快要不行啦。”她几乎带着哭腔喊:“苏旷,救他——”

苏旷低头一看凤曦和,已是面如金纸,牙关紧咬,他连忙伸手封了他几处大穴,心中就是一凉——凤曦和的身子,已然慢慢冰冷下来,再不立即出手救治,恐怕当即就要毙命。

虽然极其厌恶此人,但当着龙晴,见死不救的事情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他一手抵住凤曦和后心,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一边扬声道:“阁下什么人,竟敢擅闯北庭军营?”

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什么人?苏旷,出了名的匪首你都不认识,蒙鸿的人头,可是悬赏万两黄金的啊。”

“蒙鸿?”苏旷大吃一惊,看了看马上的蒙鸿,又看了看怀里的凤曦和,渐渐明白了过来——红山的叛匪,居然自己叛乱了——只是,他唯一不明白的是,蒙鸿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竟然赶追到大军营前。

“楚将军,切勿轻举妄动。”蒙鸿扔下兵刃,以示并无恶意,“北国军尚未走远,我手下两万兄弟转眼就到,你莫要自寻祸事。”

“屁话!”楚天河暴怒,“山贼土匪,竟然敢和本帅谈价钱?给我——”

“等等!”蒙鸿伸手缓缓举起一样物事,“山贼土匪虽然不敢冒犯,但是这样东西,将军应该认得吧。”

他一挥手,部下一人跳下马来,将那样物事接在手上,奔到楚天河面前。

楚天河迟疑着接过,定睛一看,忍不住“啊呀”叫了一声。

那是朝廷正式批下的行文,朱红的大字明明白白写着:

即令蒙鸿领轻骥都尉衔,总领一应剿匪事务,属地将官协助合拿,不得有误。

行文下脚,端端正正盖着兵部的大印,而公文的字体,楚天河更是眼熟无比——正是九门提督慕孝和的亲笔字迹。

慕孝和虽然只是一个提督,但手中兵符在握,当朝兵部也不得不受其制约,这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楚将军,”蒙鸿一声冷笑,指着凤曦和,“此人是红山匪首,我卧底多日,正要拿他归案,你该不会回护匪类吧?”

楚天河一怔,说不出话来。

苏旷急道:“将军万万不可!”

楚天河皱眉,向着蒙鸿道:“蒙都尉,凤曦和这次格毙北国大君,为朝廷立下大功,如何处置,不可草率。”

“哦?”蒙鸿冷笑起来,双手向着帝都一拱:“将军,我听说圣上传旨,斥责北庭军妄自尊大,肆饶边防……将军擅自出兵,我还以为是报国心切,没想到和凤曦和还有关联,嘿嘿,嘿嘿……”

楚天河面如沉水,一句话也说不出。

蒙鸿又笑了笑:“北国军都是铁打的男儿,只是楚将军啊,他们死在沙场上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要他们背上个通匪的骂名?你若非要护着此人,尽管下令就是——来呀,给我把凤曦和带过来!”

十余名匪徒听令,纵马就向前奔。

苏旷一咬牙,已将凤曦和的无常刀握在手中,长身而起,冷冷道:“竖子敢尔——”

他声音不大,气势却很是慑人,那十几个人一愣,但还是向前逼去。

楚天河低声道:“苏旷,不可伤人——”

苏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得一步步向后退去,龙晴也死死握着吴钩剑,向后退了一步,满脸的杀气。

一步,又一步……身后就是北庭军的精兵,但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元帅!师父!”苏旷回头,额头上已经是满满的汗珠。

楚天河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到只有身边几个人能听见——“苏旷,算了。你不是说……他杀了我们十六个兄弟么?”他的白发,第一次如此的刺目。

苏旷那一刻的目光,混杂着惊异、失望、愤怒,和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他几乎在发抖,又把目光转向了铁敖。

铁敖迟疑道:“旷儿……你,你莫要为难元帅了,北庭军不怕死,但是,兄弟们都有妻儿老小,你不能让他们背上叛国的名头啊……”

“是么?”苏旷冷冷,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尊敬。

铁敖目光有些闪烁,但依然狠心道:“旷儿,你是朝廷的捕快,是来剿匪的,不可为了一个女子抗拒国法。”

“哈哈,好一个冷面铁大人。”忽然,一声冷笑,竟是从凤曦和口中发了出来,他双目微微睁开,咬牙推开苏旷的手,低声道:“苏兄,替我照顾晴儿就是,这些人不劳你打发——”他猛地站起身,向着蒙鸿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冷冷道:“蒙兄弟,少说废话,你动手就是了。”

他满眼凌厉冷峻之色,蒙鸿手下众人昔日对凤五何其尊崇,一见他对面而立,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蒙鸿虽然口口声声喊着匪首,但一触及凤曦和目光,也不禁慌乱起来,连忙下令:“来啊,来啊,给我杀了他——”

龙晴一跺脚,就要冲上去,苏旷一把拉住了她。

“姓苏的你放手!”龙晴怒道。

苏旷低声道:“你去红山报信,那些人只信得过你。”

龙晴一惊,回头看去,见苏旷脸上的悲愤慢慢消失,平静如常:“这里交给我,我和凤五共存亡。”

“你?”

“我什么?”眼看着几个人慢慢走近凤曦和,苏旷嘻嘻一笑:“我死了,明年今天帮我倒杯酒,我要是活着,嘿嘿,哎,我说,上回的条件你还记得吧?”

龙晴一愣,立即想起上次苏旷在红山替凤曦和治伤的“条件”,又是气,又是怒,呸了一口:“死到临头还不正经——”

苏旷趁她不备,在她额头上忽然亲了一下,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晴儿,你等我回来,到时候看我和凤五怎么一决高下。”

“苏旷!”身后铁敖和楚天河齐声喊道。

苏旷纵身一掠,并肩站在凤曦和身边,朗声道:“我苏旷和朝廷再无瓜葛,蒙鸿,你这个没脸没皮没种的畜生,自己不敢过来么?”

凤曦和缓缓转过脸,满是惊异。

苏旷伸出手,“凤曦和,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凤曦和哈哈一笑,笑声牵动创口,鲜血又一次流了出来,只是他毫不在乎,单掌伸出,与苏旷一握,朗声笑道:“苏兄,幸甚!”

前后黑压压大军的围困之下,二人一起笑了起来,竟是丝毫没把蒙鸿的八百部下放在眼里。

秋冬之交,日落得早,那夕阳照在无常刀上,闪着夺目璀璨的光芒。两军之间,偌大的土地一片空旷,两条身影被渐渐西斜的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十六.绝地求生

十五声

疆场开阖自驰骋

庸庸千古惊绝伦

长天如夜

惊涛如墨

始信人间有此灯

看着龙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苏旷和凤曦和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又一起笑了起来,彼此的目光里多了一份赞赏——若已没有能力保护和爱惜心上人,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她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你还能走么?”苏旷双眼微微眯了起来,问。

“怕是不行了。”凤曦和老实不客气,“烦劳苏兄你背我一程。”

他二人在这里一搭一挡,谈笑自若,蒙鸿没有下令,手下诸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见苏旷将凤曦和负在背上,解下大襟的衣带牢牢一系,朗声长笑:“你们不过来,苏某可要过去了——”

他明知以一敌百,万无生机,既然快也没有用,索性摆摆架势,来个从容赴义。

蒙鸿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杀——”

既然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就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容不得回头。

围攻之人互相转了个眼色,忽然一起出手,向着苏旷背后的凤曦和攻了过去。

“卑鄙畜生——”苏旷一声喝,手中无常刀急挑,斜斜从面前一人的下颌挑了上去,削去他半个脑袋,他这一手利落狠辣,边上人忍不住便是一停。

苏旷被激出了真火,胸中一口闷气缓缓发作,脑子竟如醉酒一般微醺,手中无常刀如疯魔,如恶虎,如嗜血的妖兽,几乎刀刀毙命——那无常刀何其锋利,只见他一人在人圈里腾挪翻跃,背着一个凤曦和,偏偏屡次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攻击,手中刀每起,便有一片鲜血飞溅,残肢断刃落了一地,每一步迈出,就有一人倒下——

那死在马匪手中的过路商客们……

那死在北庭军手里的马匪们……

那死在北国军马蹄下的将士们……

那在国与家、荣誉与罪恶、信任与背叛、勇猛与畏缩中挣扎的灵魂们……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那些两难,那些恐惧,那些见不得阳光的阴谋和得不到尊敬的牺牲……一切的一切如雪亮的电光从苏旷脑海中划过,化成手里饮血的锋刃,摧残着视力所及的血肉之躯。

他已经听从了太多次的教导和律令,这一回,他要听从自己的心。

苏旷已无所畏惧。

而围攻的人却手软了下来——这个人好像打不死一样,冲过去,赔上一条性命,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无论什么好处,总要留一条命才享受得了。

几乎每个人都转起了同样的心思,苏旷背着凤曦和,翻滚跳跃本就极耗体力,又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如此,倒不如让同伴先耗去他的内力,自己再捡个现成便宜也不晚。

但是这一退开,苏旷反而陷入极大的困窘——适才一堆人贴身混战,十成攻击能打到他的不过二三成,但是这一撤开,围成战圈,敌人反倒看清了他的套路方向,他只有一双手,两条腿,就算护得住自己,又怎么能护得住凤曦和?

几个回合,苏旷连连转身招架,腿上已经中了一刀。

“元帅——”铁敖的拳头握紧:“我们,我们真的要见死不救么?”

楚天河忽然衰老了很多:“铁先生,莫先生,此次战局了结,老夫不占寸功,归隐田园,此生无颜再入塞北——北庭将士,回营!”

疆场上,一片安静,苏旷的慷慨之举实在令不少士卒五内俱动,恨不得一起上阵冲杀一番。

楚天河又叹了口气,率先拨马而回——主帅既然退走,各营将官也跟着退去,这是极其奇怪的事情,若是一人两人,说不定拔刀也就冲上去,真是千军万马,却人人从众,被队伍一带,也就跟着举步了。

“铁先生,回营吧,你一世英名,背不起通匪的罪名。”楚天河远远招呼着。

铁敖长叹一口气,握紧的拳头慢慢松了下来,不忍再看徒儿一眼。

战圈里的苏旷不得不用自己的胸膛迎着刀剑,护着凤曦和,他手里舞动的刀锋终于慢慢散乱了下来。

凤曦和被他渡过一股真气,勉强支撑了半刻,此时已经快要不支,他几次三番想要劝苏旷自行逃命,但是却也知道以苏旷的脾气,这种劝告不啻侮辱。

又是一刀划过,凤曦和终于忍不住,低声道:“苏旷,你替我照顾晴儿,凤曦和感激不尽。”

苏旷咬牙道:“龙晴她有手有脚,一身功夫,用不着我照顾!”

凤曦和用力一挥手,将系着他的衣带扯断,人也立即跌落在地上,大喝一声:“苏旷,反正今日你我是死了,凤五早走一步,你替我取了蒙鸿的性命!黄泉之下,我等你喝酒。”

苏旷手中刀连连劈出,替地上的凤曦和挡去四面的攻击——他何尝不知凤曦和心意?少了一个累赘,他活命的机会就大了不少,而凤曦和若是死了,蒙鸿的部下自然再无斗志,届时以自己的功夫或许真能杀了蒙鸿——而杀了蒙鸿之后,难道他还会自杀不成?

只是苏旷坚定之极地摇头:“蒙鸿该不该死我不管,凤曦和,我说了和你共存亡,就是共存亡,晚一刻也不成!”

凤曦和一声惨笑:“好兄弟——好朋友——”忽然捡起一柄短剑,向自己的心口插了下去。

周遭刀剑一起砍向苏旷,哪里还能腾出手来救人?

“凤五——”苏旷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吼,当真是困兽之斗,令人胆战心惊。

只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条人影撞进人群,一道寒光斜挑,将凤曦和手里的短剑挑了出去,这以剑挑剑,不差分毫,是何等的内力和速度?

短剑飞出,才看见那人方才撞开的一名马匪僵直倒下,胸口多了一道血痕。

苏旷一惊:“莫……先生?”

来人正是莫无,他横剑挡在凤曦和身边,神色睥睨,竟是不可一世。

连凤曦和也大吃一惊,他与莫无素来并无交情,还屡次争斗,不知这无情的剑客为什么也毅然回护自己。

莫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十五年前,我就是因为不敢背负那个狗屁骂名,以致生平好友饮恨身亡,凤曦和,晴儿她找了你,就是要我还这笔债的。”

这句话,埋在无数人心头十五年,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一根刺扎进肉里,是必须用针刺得更深才剜得出来。

莫无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坦荡而潇洒的神色,那根刺,终于被这两个年轻人的义气挑出。

“苏旷,”他一手抱起凤曦和,“我们并肩作战!”

“好!”苏旷的眼睛一亮,本已散乱的刀法又凌厉起来。

“等一等!”又一条黑影凌空跃入,一掌扫开莫无背后出刀之人,长笑:“老莫,你存心寒碜我。”

苏旷大喜:“师父!”

铁敖一边出手,一边朗声道:“苏旷,今日,你是我师父——”

苏旷只觉得心胸一阵开阔,生平再无一刻如同此刻的欢喜豪气,他大声道:“好,凤五,莫先生,师父,今天我们放手大杀一场,那个蒙鸿,交给我——”

说罢,身形一掠,脚尖点过一名马匪的头颅,向着人群中的蒙鸿急跃过去——他足下力道何等霸道?那马匪哼也不哼一声,就倒在地下。

对方不过三个人,但不知为什么,蒙鸿的心里已经有了惧意。

那是江湖人对某些东西,本能的惧意。

金铁交鸣。

少了背后的凤曦和,苏旷手里的刀几乎有了灵魂,尖啸的风声几次三番掠过蒙鸿的头面,连束发的金环也被削去,虽然有着身边属下的死命援手,蒙鸿还是渐渐不支。

“扶我过去。”凤曦和忽然伸出一只手,对莫无说。

莫无虽然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伸手扶住他,凤曦和一手抚胸,一手搭在莫无肩上,一瘸一拐地向战圈的核心走去。

不知为何,铁敖与莫无都是跺跺脚九城乱颤的人物,但是竟被这个失去了战斗力的年轻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条血路,一步步铺向激战之中的蒙鸿。

这个年轻的男儿,究竟有多少血可以流?失血过多的胸膛里似乎始终不曾停息地流转着什么东西,支撑着他熠熠生辉的生命——那一刻铁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塞北马匪令人闻风丧胆,他们的领袖,是一个真正的霸主,强势到不可逼视。

“创——”苏旷手中刀光一闪,蒙鸿的坐骑哀嚎一声倒毙于地,蒙鸿也一个翻滚栽在地上,他腿上伤势颇重,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苏旷刚要出手,凤曦和已经低低道:“苏旷,住手。”

苏旷一惊,回头看去,凤曦和已将扶在莫无肩上的右手移了下来,缓缓伸向自己——“给我无常刀。”

“你?”苏旷一惊,但也知道说什么都是无用,回转了刀锋,将无常刀递了过去。

“请三位为我观敌瞭阵。”凤曦和接刀在手的一刹那,似乎已不再是那个刀俎上奄奄一息的病汉,双目之中暴射出夺命的光辉。

“蒙鸿,我们认识,有十年了吧?”凤曦和的左手也松开了伤口,淋漓着鲜血的手顺着锋刃一寸寸地拂了过去,凝重之极。

“五……五爷,”蒙鸿咬牙站了起来,捡起一柄长刀,“请!”

凤曦和缓缓拂过锋刃的手指停在刀尖,黝黑的刀刃里似乎也有什么力量被一寸寸迫到了尽头,要突破铁的限制喷薄而出,无常刀在苏旷的手中舞动时有了灵魂,而在凤曦和手里,即便是凝顿不动,似乎也有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在看着凤曦和的出手,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凤曦和的出手,每个人似乎也都知道,这一击的结果——蒙鸿的斗志,已在瞬间瓦解了。

无常刀终于从指尖弹出,直到从蒙鸿身躯划过,空中才闪过一道黑色的弧线,那速度,几乎突破了人类出手的极限——蒙鸿的刀还在半空,人已倒下了——那一刀正砍在萧爽出手一击的伤口上,一条左腿顿时飞了出去,蒙鸿连人带刀摔倒在地,嘴里发出一声惊惧的惨叫声。

他已经完全被击溃了。

“这一刀,是替萧兄弟还你的。“凤曦和冷冷看了地上的蒙鸿一眼,淡淡道:“蒙鸿,你自行了断吧。”

在外人听来,这是何其荒诞不堪的说辞——数百刀手环伺,围着四个已经力战到快要脱力的人,而凤曦和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自行了断吧。

几个马匪还是冲了上来,苏旷,莫无与铁敖一起出手,几具身躯飞了出去。

蒙鸿终于绝望,眼神已经崩溃而散乱,但是凤曦和依旧逼视着他的双眸,不容他有丝毫定下神的机会。

蒙鸿的手,竟然真的哆哆嗦嗦地拾起了断刀,一寸寸抬了起来,摇晃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只是他忽然一声大吼,斜刀向凤曦和的双腿砍了过去。

凤曦和眼中一寒,无常刀又一次飞起,直直地刺入蒙鸿胸膛——

错愕,惊疑……或许还有一丝懊悔,蒙鸿手里的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凤曦和那周身的神采似乎也随着这一击溃散,他吃力地拔出刀,喃喃:“你是我兄弟,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你死在外人手上……”

刀锋离开蒙鸿身体的一刹,他也倒下了。

“快走!”苏旷第一个反应过来,反手斜抄接过凤曦和软软倒下的身躯,抢过一匹马,向战圈外冲杀过去。

莫无刚要跟着追出,铁敖已经按住他的肩头,苦笑:“老莫,你真要跟着通匪不成?”

莫无一怔。

铁敖叹道:“让他们去吧,老莫,我们问心无愧了。”

四面八方,马蹄声震得军营都为之颤抖,铁敖放眼望去,知道那是蒙鸿手下的两万大军赶来横扫残局——只是,他们终究是来得迟了。

苏旷沮丧地发现,自己的骑术实在有点糟糕——至少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他一手扶着凤曦和,一手按住他胸膛输送真气,双腿怎么也控制不好那匹驴脾气的惊弓之马,一路跑得歪歪斜斜,费力无比。

凤曦和已经强自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凤曦和忍不住气息微弱地大笑起来:“我凤某人不想死的时候,是死不了的。”

“呸!”苏旷鼻子都快气歪了,敢情自己这么半天工夫出生入死,还是凤曦和坚强的个人意志的后果,他讽刺道:“我的五爷,您要当真练成金刚不坏之躯,我可就松手了,我的真气是给你活命的,不是给你废话的。”

“你可以松手了,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凤曦和看着他,欲言又止。

苏旷偏又忍不住,“好了,有什么快说。”

凤曦和懒洋洋地看着他:“我只是还想提醒你一声……再这样跑下去,你就不用再救我活命了。”

“哦?”苏旷一惊,“你……你怎么了?”

“我……我需要吃点东西……”凤曦和苦笑:“捕快大人,我从清早出军营,还水米不曾打牙……”

苏旷也终于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我以为凤五爷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嘿嘿,你身上有没有干粮?”

凤曦和叹气:“我身上有什么你还不知道?”

“你又不是女人,我摸你干什么!”苏旷嗤了一声,“有没有快说。”

“放屁!”凤曦和苦笑摇头,“我好像并没有随手拐带北国军晚餐的习惯……”

凤曦和这一提,苏旷才觉得浑身果然已经脱力了,当初他拼死进入北国军大营,思量着无论如何也要做个饱死鬼,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便起了变故,一路厮杀,竟没有一刻可以休息。凤曦和虽然是轻描淡写地说说,但苏旷却明白,以他的身子,再不进食补充些力气,恐怕当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好在贡格尔草原东侧树林不少,苏旷小心翼翼地将凤曦和扶到一株大树下坐好,皱着眉头,东张西望,开始寻找可以果腹的野味,转了几圈,他忍怒气冲冲道:“难不成连只野兔子也没有么?”

凤曦和一阵阵头晕目眩,一手扶着头,吃力地提醒:“苏大人……兔子不会守在这里等你,你就算生活不能自理,总也听说过狡兔三窟的故事。”

“啊呀!”苏旷脸一红,开始四下寻找野兔的洞穴,偏又不敢离开凤曦和太远,凤曦和有心相助,但实在连手臂也抬不起来,只远远望着苏旷的身法疾如风迅如雷,大开大阖,在已经枯黄的草丛灌木之中纵横驰骋,委实辛苦之极。

苏旷并不知道,凤曦和已经几度快要晕死过去,又强自提着真气,迫自己清醒——他不想死,是真的不想,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死了,晴儿会是什么样子?

一路冷冷地想把那个丫头赶到危险之外,偏偏她事事掺和进来,生生和自己搅成了一团。这个女孩儿还不明白马匪的宿命,她见过刀兵和血火,但是还不熟悉死亡和卑污,凤曦和不忍心,不忍心让她终于冰冷寂寞,黯淡了火一样明亮的笑靥。

“活下去!”凤曦和闭上眼,想着龙晴现在焦急若狂的模样,对自己说,“我既然从蒙鸿手下逃了出来,就一定要逃到晴儿面前——不然,龙晴咬牙离开战阵,怕是要后悔终生的吧?”

“什么人?”一阵风掠过,凤曦和猛然睁开眼,才发现不过是战马尥起蹶子,激起鸟雀惊飞——他不禁哑然失笑,什么时候,堂堂凤五爷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只是……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轮上弦月不知什么时候挂在天边,苏旷呢?苏旷又去了哪里?想起这个一路的对头,凤曦和竟遏止不住心底的关切——朋友,我交了你这个朋友,那是何等温暖的力量?他撑起身子,大声喊了起来:“苏旷,你还在么?”

“在在在!”苏旷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看上去好像是刚刚盗墓归来一般,手里拎着一只又老又瘦的兔子,灰色的毛秃了一大半,一只耳朵也折了下来,苏旷献宝似的举起兔子:“我说凤五,这东西好难抓啊,我顺着它的洞也不知挖了多远,回头一看,嘿,它就在一边傻不拉及地蹲着!”

“哈哈,哈哈!”凤曦和笑得伤口几乎迸裂:“苏旷,你,你平日行走江湖,就是这副德行?”

“我行走江湖自然带着干粮,哪里要做这种土里刨食的勾当!”苏旷累得半死,一屁股坐在地上,“头一次知道兔子打起洞来有这么深,一路挖过去,只看见田鼠,气死我了。”

凤曦和淡淡道:“老鼠一样可以吃的,味道好得很。”

苏旷看了他一眼,笑容慢慢黯淡了——这个高傲如凤凰一样的男人,怕是有过无数次地狱一般的经历吧?只是他嘴里犹自不肯服输:“我虽然没有女人服侍,不过也没有女人要我服侍,凤五,你是伺候晴儿多了,才这么贤惠的吧?”

凤曦和怒道:“你再敢喊一声晴儿,当心我和你翻脸!”

苏旷哈哈大笑,手脚麻利地生起火来。

浓烟滚滚,凤曦和呛得连连咳嗽起来,胸前的伤处又一次流出鲜血。

苏旷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将火堆移远,一边把兔子开膛破肚架上火堆去烤,一边背对着凤曦和道:“凤五,我们好像一直还没有机会好好交手,我原先想过,一对一,未必不是你的对手……现在看来,我确实不如你。”

“哦?”

“我要是你,一定撑不到现在。”苏旷笑嘻嘻翻动手里的兔肉:“你好像打不死一样……诶?怎么了?”

良久,凤曦和才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是自然,你这样的捕快大爷,当然不知道,我这种土匪的命有多贱。”

一时无语。

在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每一日都有厮杀,都有暗算,一招不慎,就是杀身之祸,又有哪一个摸爬滚打的江湖汉子,不是从刀尖上一路翻滚过来?每多经历一次死亡,便多了一分强韧,至于到了可以挥洒自如的时候,早就成了撕不烂打不死的牛皮糖。

火焰毕剥,苏旷取下烤好的兔肉,一分两半,丢了一半过去:“看来,我并不真的明白你们这群人。”

“那是自然。”凤曦和微笑起来,接住,轻轻撕下一条肉,吃得迅速而不狼狈,“我们这种人,想要活下去,总比别人费力一点,自然会看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苏旷嗅嗅兔子,一脸陶醉:“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那五爷,你倒是说说,瞧见什么我瞧不见的东西了?”

那只兔子实在太瘦了,凤五吮了吮手指上的油水,将骨头丢了出去,缓缓道:“譬如,那棵树后面的仁兄,似乎已经守在那里很久了,不知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才出手呢?”

十七.生死契阔

十六声

问君热血安在否

为去魑魅朔寒风

他朝围炉

共忆今夜

一盏唏嘘一盏朋

苏旷猛地站了起来,脸色一变:“什么人?”

树丛之后,寒星点点,扑面而来,苏旷双足一顿,向着那黑影直飞过去。

凤曦和暗叫一声不好,只是再招呼苏旷已经来不及,反手将几颗石子扣在手里——几乎就在同时,雪光一闪,利刃自半空直取他的胸膛。

那一剑来得太快,反应已是不及,凤曦和全力一滚,只听脊梁后“夺”的一响,剑锋刺入了树干之中。

这一刺力道极大,那人一时未及拔出,凤曦和已经又一滚,正面相对,这两下翻滚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一股鲜血从喉中喷了出来。

那人拔出剑,冷笑:“原来凤五爷只是嘴皮子厉害而已。”

“咳咳……”鲜血呛入气管,一个字也说不出。凤曦和紧紧扣着石子,手指几乎已经痉挛。

“住手!”苏旷大喝一声,“方丹峰,你要干什么?”

冷月光华之下,笔直地站立着桀骜的少年,眼神比手里的刀锋更加阴冷,他冷冷道:“苏旷,你不是和朝廷没有关系了么?我是来剿匪的,倒是你要如何?”

苏旷的心忽然一寒——方丹峰的眼里,竟是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出手便是雷霆一击,一式“冰河入谷”,反手平平削向他胸前。

二人同门十年,方丹峰入门之时,武艺还是苏旷代为传授,彼此不知切磋过多少次,但唯有这次,苏旷才惊觉方丹峰剑法中的戾气竟然入骨。

铁敖的武功本来走的就是实用一路,极少有花招,苏旷出手不敢用杀着,几个来回,便连连遭险,怒道:“丹峰,你干什么?”

方丹峰哼了一声,手下更快,身形随锋而动,几乎剑剑杀着,他一剑掠过苏旷胸襟,桀桀笑道:“丹峰、丹峰,苏旷,你不当我是师弟,我何必拿你做师兄?”

苏旷不知他莫名其妙发哪门子脾气,但方丹峰越打越快,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之间,匆匆一望,不禁大吃一惊——凤曦和苍白的面色已经转为死灰,竟然是中毒的征兆。

“你!”苏旷一句话未及出口,方丹峰一脚飞踢正中胸口,跌倒在地,竟然爬不起来,他喘息道:“你……”

“嘿嘿,我还以为师兄你练成什么百毒不侵的神功……”方丹峰嘻嘻一笑,将剑尖指在他胸口,“原来也不过如此。”

苏旷深吸了口气:“你……什么时候下的毒?果真有长进了。”

方丹峰哈哈大笑起来:“莫非师兄你真以为那只兔子好端端地蹲在地上等你不成?亏得师父天天夸你聪明,原来也是这般蠢材。”

苏旷反倒平静下来:“你这回下手,就是因为师父夸赞我么?”

他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方丹峰的脸不由得红了一红,但立即又一脸的怒色:“是又怎么样?你我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偏偏师父一门心思宠你,什么功夫都对我藏私,入门十年,连个弟子的名分都不给我。好,也罢,只当我学艺不精有辱师门——可是你阵前通敌,师父居然还要出手帮你?苏旷!我且问你,十年你可曾叫我一回师弟?”

苏旷苦笑一声。

“师弟”,这个词他说过不知多少次,那是无数次与师父单独相处的日子,苦苦相求,求师父将丹峰收入师门,奈何铁敖执意不从,只一句话便回绝了苏旷——“方丹峰杀气太重,剑走偏锋,不宜进入公门。”

只是此刻苏旷懒得解释,回口问道:“你要怎么样?”

“你又是这副嘴脸!”方丹峰厉声叫了起来:“我要杀了凤曦和,我要你看着我杀了那个畜生——嘿嘿,苏旷,我刚才真要杀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我偏偏要你眼睁睁看着,现在醍醐香的毒性也该发作了吧?滋味如何?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跪下来求我!”

他的脸几乎狰狞,凤曦和从侧面看过去,这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唇上还有淡淡的绒毛,但是狂吼时的快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等等……”凤曦和勉强道:“你要杀我,也要我死个明白,方丹峰,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什么地方?”方丹峰忽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胃部,凤曦和痛得身子蜷作一团,刚刚吃下的兔肉尽数呕吐出来,方丹峰的脸逼近了他:“我恨你,恨不得杀光所有的马匪——我爹爹妈妈都是死在塞北马匪的手里,他们不过是去西域贩香料,是你们要了他们的命,是你们害我从小没爹没娘,我自从学武那天就发誓,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凤曦和——你知道我小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你知道我守在家里三个月,结果等到爹妈的死讯,是什么滋味?凤曦和,这个仇我不找你报,找谁?”

凤曦和的脑子已经痛得昏昏沉沉不明白他在喊些什么,只是最后一句声音极大,又把他激得清醒过来,低声道:“你冲我来就是了——”

“你还怕我不动手么?”方丹峰冷笑着缓缓提起剑来。

“慢着!”苏旷连忙叫道,“他身子已经不成了,禁不起你几剑,方丹峰,你习武十年,何必非要靠下毒……”

“少来这套!”方丹峰狠狠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是傻子?我杀了凤曦和,你去找师父告状,师父岂能饶得过我?苏旷,你要我给你解药,就提着凤曦和的人头跪下来求我。”

苏旷看着他,脸上竟然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丝悲悯——十年前,师父带回来的那个坏脾气小男孩似乎就是这个样子,总喜欢威胁着大人,天真无邪的眼神里满是期待……或者还有一丝看不见的恶毒。

“你瞧不起我?你敢瞧不起我?你去不去?去不去?”方丹峰几乎是暴躁地喊了起来,手里的剑忽然不受控制地虚空向苏旷刺去:“不去我就杀了你!”

凤曦和一直看着这一切,方丹峰出手的瞬间,他忽然喊:“方大人。”

方丹峰被喊得浑身一震,似乎从狂乱的状态中清醒了几分,回头,恶狠狠地,“你还想做什么?”

凤曦和缓缓开口:“方大人,凤某自行伏法,以正我朝典刑,此事与苏大人无关,望你做个见证。”

他极吃力地弯下腰,去捡地下的无常刀,一滴滴的汗珠从额头落了下来。

方丹峰看着他的举动,声势上无端弱了三分:“你以为……你自尽我就能放过苏旷?”

凤曦和惨笑:“不是以为,方大人,我求你。”

无数个夜晚,苏旷这个师兄像噩梦一样压在方丹峰的胸口,无论他怎么刻苦练功,怎么讨好师父,怎么竭力完成任务,师父眼里似乎都是只有一个“旷儿”,师兄比他功夫好,比他智慧,比他宅心仁厚……这也就罢了,偏偏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凤曦和,更霸道,更凌厉,即便说话也只看着苏旷,连正眼也不愿意瞧他。

而这两个人,居然携手而去,师父居然大加赞赏——方丹峰的坚忍与耐性终于耗光了,十年的愤怒在瞬间爆发,他出手了,而这两个人,这两个高不可攀的人居然都倒在他面前,而凤曦和居然低三下四地说——“我求你。”

方丹峰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兴奋得眼睛都有了神采:“凤五爷,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么?”

“是,我求你。”凤曦和轻轻闭上眼睛,忽然一咬牙,跪在他面前。

“凤曦和!”委顿于地的苏旷忽然弹了起来,右手猛地挥出,拍向方丹峰胸前,方丹峰一惊,正要后退,苏旷的左手已扣上他的脉门,用力一拖,右手回势斩在他后腰京门穴上。他出手实在太快,方丹峰几乎连反应都来不及,已倒在地上。

苏旷嘶声叫:“凤曦和你给我起来——居然这么没出息……”但他一碰到凤曦和的肩膀,便是一颤,凤曦和的肩膀竟然僵硬而冰冷,合上的眼睛似乎也未曾打开。苏旷忽然也跪了下去,全力将真力送入他的体内,颤声道:“凤曦和,你睁开眼睛……我该死……凤五!”

他的声音居然带了哭腔——两军阵前,他结交凤曦和不能不说是为着义愤的,但是此刻,他却真的懊悔动容。数日相处,他早知道凤五脾气之倔犟骄傲远胜自己,但是居然肯屈膝跪在别人面前为自己乞命,这是一个朋友所能牺牲的极致了吧。

来不及起身,苏旷一把抓住方丹峰的胸口,厉声道:“要我的命你拿去!给我解药!”

方丹峰似乎也被惊呆了,半晌才回答:“我袖子夹层,有个青色的瓶子……”

苏旷撕开方丹峰衣襟,呼啦呼啦滚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瓶子,苏旷急急忙忙将解药送入凤曦和口中,一边运气,一边回头:“方丹峰,我生平从没有一刻想过主动杀人,但是,这瓶解药如果是假的,我就活剐了你!”

凤曦和喉头咕噜一响,隐隐有了气息。

苏旷大喜过望,连忙伸手推拿,他满头大汗地忙了半个时辰,凤曦和的胸膛才有了一丝热气。

“你……你让他自己躺下,醍醐香药性猛烈的很……”方丹峰忽然脱口而出。

苏旷松开手,百忙里又瞪了他一眼。

方丹峰低头:“解药是真的……我不想杀他了……”

苏旷暴怒起来,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你还敢提!”

方丹峰捂着脸,但半晌还是忍不住地问:“我认栽就是……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中毒?又何必骗我?”

苏旷抖了抖手,半只完好无损包裹好的野兔落在手中,他轻轻道:“凤五中毒了,我即便杀了你,拿不到解药又有什么用?”

凤曦和浑身微微颤抖了一下,苏旷连忙看时,见他一直紧握的右手慢慢松开,中指犹自抵着一粒石子,在手心肌肉里压出深深的痕迹。

凤曦和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个欣慰之极的微笑,几粒石子顺着手指轱辘辘滚落在地。

原来他也没有出手。

原来他也是一样的心思……

苏旷眼里已经有泪水在涌动,他叹口气,反手拍开方丹峰的穴道,低声道:“你走吧,有我在,你伤不了他。”

方丹峰站起身,忽然将一个小瓶放在苏旷面前:“这是师父赠我的七宝莲台散,对内外伤势都极有效……我,我回去了……告辞。”

眼看着方丹峰的身影越行越远,苏旷忽然招呼一声:“师弟。”

方丹峰一愣,脚步忽然顿住。

苏旷笑了笑:“记住今天什么也没发生过。”

方丹峰缓缓回过头,神色中满是诧异,大声叫:“师兄!”他似乎想起什么:“对了,师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们走后不久,就有了大麻烦。北国军背信弃义,撕毁了求和的条约,楚将军和师父他们又出战了,听说这一回,慕提督要亲自过来——师兄,回去不回去,你自己斟酌,我……我走了……”

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这是一天里最黑暗的黎明,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

苏旷手里拈着一颗墨绿色的药丸,左看右看,好像药丸可以开出一朵花来。

凤曦和已经很配合地张了两次嘴巴,终于忍不住第三次开口:“看什么看?等着七宝莲台发芽不成?”

苏旷不急不躁:“看成色。”

凤曦和如果可以动,就一定会夺过这小子手里的药,远远扔到一边:“刚才我说提防有诈,你非要说我小人之心,苏旷,这破药你给我吃就给我吃,不给就放回去。”

苏旷笑笑,神色有点古怪:“被你一说,我也弄得疑神疑鬼起来,记得师父的药,不是这个颜色。”

凤曦和苦笑:“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你看我,也不像能撑下去的样子。”

苏旷连连摇头:“诸葛一生唯谨慎。”说着,又把药丸放回了药瓶。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轻轻笑了起来——凤曦和边笑边咳嗽着说:“看来不仅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苏旷继续为他渡气活命,低头:“照顾一个小人总比照顾一个死人好。”

方丹峰给的药,他确实不敢喂到凤曦和嘴里。

“我们看来是赶不回红山了,只有留在这里等晴儿——苏旷?”凤曦和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神色紧张。

苏旷不解:“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凤曦和猛地直起半截身子,又重重摔倒下去,只死死盯着苏旷——“你的手!”

苏旷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已经变成了惨绿色。

苏旷脸色一变,抽出无常刀就往手上劈去,凤曦和一口喝住:“住手……你,拇指一断,左手就废了。”

苏旷举着的刀在空中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伸手点了手上穴道,在两根指头上各自划了一个十字,碧绿的鲜血半天渗出一滴来,他不知是惊异还是庆幸,喃喃:“好烈的毒。”

仅仅是捏了一会儿,就成了这副样子,如果……如果凤曦和吃下去,又会如何?

凤曦和东张西望起来,苏旷苦笑道:“别看了,他一定走了……阿弥陀佛,幸好龙晴不在这里。”——龙晴喂药,从来都是捏开凤曦和的嘴巴,一股脑把手里的东西倒下去的。

“我们走。”苏旷直起身子,要扶凤曦和,只是身子一晃,也倒在地上。

他浑身的皮肤,都已经透出一股淡淡的绿色——那是三月间青草的嫩绿,本来无论是谁看上去都应该愉快无比,但是,若出现在一个人的皮肤上,那就是极可怕的事情了。

指尖的血滴,凝成了碧绿的十字,诡异地让人不敢多看。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深夜,小树林,无数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在百里之外发生,而他们一个愁血止不住,一个愁血流不出,只能躺在这里,任人宰割。

“凤曦和,你有什么法子发出信号没有?”苏旷一边默默运气,一边问。

凤曦和摇了摇头,目光停留在了不远处的火堆上。

时下已近初冬,朔北的寒风一阵阵透过衣衫,吹得火焰毕剥作响——火堆在下风的方向。

苏旷赞许地点了点头,右手颤抖着拾起无常刀,一刀削去一小节食指,碧绿的鲜血喷涌而出,待到鲜血转红,四肢的麻痹已经去了大半。他连忙跃起,小心翼翼地打散了火堆,最近的一棵桦木慢慢自根部燃着,火龙顺着树干渐渐攀升,舔去原本的苍灰色。

“我们走——”苏旷用力扶起凤曦和,逆着风向向林外走去,只是走了不过二三十丈,就第二次摔倒在地上——断指的血,又一次奇迹般的凝结,那毒素好像有了灵性一般,一旦沾了血肉,便抵死不愿出去。

苏旷的脸色变了,若是两个人躺在地下,一旦风向略有改变,就只能等着活活烧死——那火借着风势,渐渐扬起声威,轰轰烈烈地燃烧,适才还安静如死的树林顿时喧哗起来,无数宿鸟惊惶着扑着翅膀向天外飞去,虫豸鼠蛇从安居的洞穴中窜出,四下打着转儿,急不可待地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夜间的凉风,本是舒惬而诗意的,但是如今,却变成了深宅大院里的老太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鼻息,生怕她一个不留意,改变了主意。

两个人出生入死这么多次,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听天由命。

北风还是北风,但风势却渐渐大了,推着火舌向更远处卷去,裹走一切可以燃烧的生灵。

苏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凤曦和忽然开口:“你放心,百里之内,并没有牧民。”

苏旷一愣,看了看凤曦和,微微一笑。

凤曦和却不领情:“就算有人烟,这火也是要放的,凤五天性凉薄,旁人的死活,素来与我无关。”

苏旷望着天,笑了:“凤曦和啊凤曦和,你心里那点善念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非要藏着掖着?”

“善念?真是笑话了。”凤曦和也望着天:“苏旷,用这两个字说我的,你是第一个。”

他一身的血流了大半,偏偏口气还硬得令人生气。

苏旷心里一寒:“凤曦和,你如果活着出去……要如何,如何对付丹峰?”

凤曦和笑笑:“他害的是你,不是我,你不报仇,我多管什么闲事?”

苏旷奇道:“哦?”

凤曦和微微闭上眼:“没什么,我明白他的苦处……我的爹爹妈妈,还有四个哥哥,也是前往西域的客商,也是……死在马匪手上的。只是,我当时还小,当家的终于留下我一条命罢了。”他顿了顿,又说:“只是方丹峰找我报仇,我却不知找谁才好。找当家的么?找下手的兄弟么?嘿嘿,我爹妈是在关内活不下去了,去西域;这儿的兄弟是活不下去了,当土匪。人人都不过是求个活路罢了,我也一样,我老怕,怕一觉睡醒,北庭军就打到山下了,那些兄弟们把命交给我,我得让他们活下去,他们的命也是命。”

苏旷忍不住反驳:“莫非死在他们手里那些就不是人命了?”

凤曦和想了想,慢慢吐出两个字:“不是。”

苏旷简直想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凤曦和却没有看见他的脸色:“那些人是猎物,是我们嘴里的粮食,身上的衣裳,住的房子拿的刀枪,羊跑了,狼就饿死——苏旷,你别生气,我是不怕遭报应的,我今天不死在这儿,迟早也死在官家人手里,老当家被官兵射死的时候跟我说,红山要做大,我们强了,才能多活几天——再者,苏旷,塞北跟我姓凤,死的人怕是比跟你们皇帝老子还少些。只是可惜了,可惜我这一通梦话……”

风向,渐渐地转了,已经有火舌扭过头,要扑过焦灰一片的战场,远去的热浪,又慢慢袭了过来。

苏旷实在没有凤曦和这么镇定,已经在自己倒霉的左手上横七竖八地划下许多伤口,只是血液一流出,立即凝结,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机。

“白费力气。”凤曦和淡淡地下评语。

苏旷恼道:“谁像你,死猪不怕开水烫——凤曦和,既然如此,你好端端的,何必插手北国军的事?你和楚天河有交情?”

“交情?”虽然看不见脸,但声音中的寒气便可以想象凤曦和此刻嘲讽的神情,“蒙靖老当家的就是死在楚天河箭下,姓楚的也就是靠这个军功提拔了将军,你说,咱们交情好不好?”

“蒙靖……蒙鸿?”苏旷喃喃。

“孺子可教。”凤曦和赞赏道:“你猜得没错,蒙鸿,是老当家的儿子,只可惜草原上的位子不是世袭的。”

苏旷看了看渐渐逼近的火头,语速也快了不少:“那你究竟为什么帮楚天河?”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为什么,”凤曦和不耐烦起来,“婆婆妈妈的真没出息,这大好河山姓凤也好,姓楚也好,总得在中国人手里。”

苏旷哈哈哈大笑三声:“好,凤五哥,有你这句话,今天死在这儿,也不冤枉了。”

凤曦和嘴角却慢慢挂上一丝神秘的笑意:“谁说死在这儿了?苏旷,你听……”

火焰声中,竟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震响,急雨一般的敲在耳鼓深处,只是这个声音在烈火的林里实在微弱,苏旷皱着眉头:“那是什么?”

凤曦和笑了起来,一字字道:“那是我最熟悉的声音,马蹄声。”

马蹄声,这个时候传来的马蹄声简直比仙乐还要悦耳,苏旷大喜若狂,只是忽然又泄了气:“那又如何?我们听得见他们,他们可听不见我们说话。”

凤曦和慢慢伸出手,拉住了苏旷的手:“你去让他们听见,不就行了?”他忽然一口向苏旷的手指上咬了过去。

这世上纵然有流不出的血,却没有吸不出的毒。

苏旷忽然伸手,用力挡开凤曦和,一把抓起了无常刀,他瞪着凤曦和,大声说:“五哥,我苏旷可以结识你,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你的一条命,难不成就这么不值钱么?”

他咬了咬牙,一刀向左手砍了下去,随着鲜血一涌而出,苏旷纵身而起,向林外掠去。

碧绿的血转眼成了鲜血,落在林间的焦木上,落在树下的泥土里,苏旷几乎尽着全力飞奔,只要在力尽毒发之前奔出树林——

他落下的一瞬,忽然听见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大惊小怪地喊——“姐姐姐姐,你看,那边有一个人!”

苏旷看着马队惊愕地停下,看着晶晶掩起嘴惊呼,看着龙晴飞身而起,如九天的凤凰顺着他断腕所指的方向奔入林中……然后吃惊地看着,那断腕处的鲜血硬是一分分凝固下去,麻痹与眩晕从四肢涌入大脑——终于,在龙晴抱着凤曦和从着火的树林奔出来的时候,他也闭上了眼睛。

火,吞噬一切的火舌发散着不可一世的热力,那是自远古以来,人类便有的崇拜与畏惧。

而此刻,小小的火舌围舔着一口铁锅,锅内的龙井茶水滋滋冒着白烟,一方小小的竹牌在沸水中上下翻腾着,时而可见“醉龙吟”三字。

“姐姐,这是什么?”晶晶托着两腮,看着龙晴全神贯注的样子。

“雪山寒竹。”龙晴又加了一把柴火,“师父给我们姐妹四人一人一块,说是可以解天下的至毒,只是要用茶水浸泡才好。”

“姐姐治伤就是风雅哦,”晶晶一脸谄媚,“不像那些人,恶心死了。”

她嘴里说的“那些人”,指的是萧飒,刚才萧飒把一只活捉的鹿割开脖子,喂凤曦和饮下鹿血的时候,晶晶一口就吐了出来。

“你懂什么,”龙晴笑骂一句,“鹿血是大补的东西,凤曦和现在身子极弱,连一个七岁的小孩都杀得了他,唉,就算治好了,恐怕也少了半条命去。”

“姐姐,你不是要回江南的么?”晶晶皱着眉头,问。龙晴点了点头,晶晶又急匆匆道:“那姐夫怎么办?”

“他?”龙晴的目光落在凤曦和脸上,这张脸已经没有了惯常的杀气,两道轩昂的剑眉下,一双眼睛安稳地合着,平静如婴儿,龙晴低下头:“我不知道,他……总不肯随我回江南的吧。”

“江南有什么好?”晶晶急了,“姐姐你放得下姐夫么?”

龙晴的眼睛抬了起来,好像望穿万里厮杀,回到那烟波里的竹林小舍一般,“江南,总是好的,晶晶,你跟我回去,我还有三个妹子,都是玲珑剔透的美人儿,我们弹琴,唱歌,吟诗作对,再也不问这里的血腥,不好么?”

“不好!”晶晶不假思索,“姐姐,你骗人,你的心早就留在这儿了,你不能逃跑!”

那坦率真诚的眸子,令龙晴不敢对视,不知如何回答,她扪心自问——我真的又要逃了么?

犹记得那年远赴塞外,三妹四妹犹自年少,只有二妹白衣胜雪地送了出来,拉着手,对自己说:“姐姐,你总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就算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又何必逃?我没有去过塞北,不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儿,妹子们就在这儿等你回来,等你海阔天空。”

一别五年,那个安静清冷的二师妹也该长成大姑娘了吧?怕是早已琴剑双绝,扬名江湖,而自己,那一点莲叶田田的小女儿温存,早被马背磨平——只是,只是这个时候回去,真的可以海阔天空,可以大声笑语一句我回来了么?

终于,龙晴悠悠道:“晶晶,我和你姐夫,虽然两情相悦,却不是一类人,他想要的,我不想要,我心里头念的,他没有。逃也好,走也好,此间事了,我是再也留不住了——我终不能跟在他身边,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那样下去,只怕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

晶晶虽然听不大明白龙晴话里的深痛,却清清楚楚听见,“再也留不住”这五个字,她也大声叹了两三口气,说:“唉,姐夫要是听见你说这话,恐怕再也不肯醒过来呢——”

龙晴站起身,将锅里的茶水分进两个茶碗,冷笑:“有他一堆兄弟在,他怎么会不醒?晶晶,把这碗喂给姓苏的喝了。”

晶晶依言,把茶水缓缓喂进苏旷嘴里,看着龙晴轻轻扶起凤曦和,给他喂药,奇道:“姐姐,姐夫也中毒了么?”

龙晴实在不是擅于服侍人的那一类,茶水顺着凤曦和的嘴角流了下来,在衣襟上留下一道痕迹,凤曦和似乎嫌那茶水太烫,呻吟了一声。龙晴跺着脚骂道:“谁知道他们两个在林子里搞什么,拉拉扯扯的,凤曦和身上也没的染了一身毒气,好在他中毒极轻,苏旷自己把手砍了,毒血放了大半,不然,谁救得活他们!”

说到苏旷的手,龙晴的声音顿了一下——苏旷醒来,不知是如何的光景,一个翩翩年少的习武者,忽然看见自己残废的手,无论是谁,都接受不了的吧?

更何况那只手是在自己兄弟手下断掉的。

龙晴甚至希望寒竹的效力不要过分有用——她不是一个长于安慰的女人。

但偏偏,苏旷的眼珠一动,明亮的目光已经缓缓散开。

“多谢——”他自然而然地伸出左手推开晶晶,但一眼就看见自己包扎的严严实实的断腕。

“苏旷,”龙晴寻找着安慰的话语,“还好是左手……”

“是啊,”苏旷勉强笑笑,“还好是左手,你看……雪山独臂神尼,苗疆独臂道长,嗯,他们只剩一条胳膊,还是响当当的人物。”他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神色还是黯淡了下来。

“剩一只手也没什么。”忽然,一个安静的声音传来,“苏旷,你即便两只手都不在了,也比江湖上那些四肢俱全的男儿强了百倍。”

凤曦和也睁开了眼,望着苏旷,唇边带着笑意。

“五哥。”苏旷回头看着他,二人相对一笑——无论如何,总算从死神的刀下逃回了性命。

龙晴大惑不解,不知他们俩什么时候开始称兄道弟,竟然已经套近乎到了这种地步。

“晴儿,来。”凤曦和轻轻招手。

“啊?”龙晴懵懵懂懂走了过去,凤曦和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那一刻,似乎要把已经丢失的灵魂重新引入体内,他说:“晴儿,我终于又抱到你了。”

龙晴想说这里还有外人别这样,想说北国军风云又起,我们应该如何是好,想说……但是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开双臂,死死拥住了凤曦和。

一日之间,已然生死契阔。

十八.暗渡陈仓

十七声

孤雁南飞独落寞

情到浓时情转薄

今生柔情

他乡孺慕

更与何人说

“扎疆缅带兵十万,屯于浑善达克以北。”龙晴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大大地画了一个圈儿。

“姑奶奶,北方不应该在西方对面吧?”凤曦和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看着地上已经惨不忍睹的战阵图。

“我知道!”龙晴用脚踏过刚才的圈圈,思忖着重新划了一块儿,又意气风发道,“扎疆缅带兵十万,楚天河那里么,满打满算,三万,我们带去了两万人,慕孝和据说带了一万铁甲军……其实算算,两边人数也差不多。”

凤曦和心里念叨,以后成亲了,绝不能让这位大小姐持家——扎疆缅的十万人马就算是虚报,也有六七万之众,而自己手下不过是未经练兵的乌合之众,北庭军早已伤亡惨重,至于慕孝和的人么,肃清一下京城法纪倒是绰绰有余,在这塞外战阵厮杀,恐怕也只能监军了……这个差不多,真是难为她怎么算出来。

“看什么看?就算人数上略有差池,我三方合力,必能以一敌百!”龙晴越说越兴奋,“我有一计,你看前日火势多猛——我们这里抽一支奇兵,找一个大将之才带领,突袭北国军的军营,到时候我们这边火攻,北庭军自南下迎头赶上,必能将北国军一举消灭!”

她忽然发现,苏旷和凤曦和正在挤眉弄眼地鬼笑,一旁站立的萧飒全力咬着下唇,令自己面容肃穆,不禁怒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对对对,简直对极了。”凤曦和连忙赔笑,“那……不知那位大将之才该挑选何人呢?”

龙晴仰头,一派慷慨激烈,“你和苏旷,自然都是上上人选,不过现在你几乎就已经废了,苏旷又只剩下一只手——苏旷你别瞪我,我只是分析军情而已……萧爽战死了,蒙鸿又被你杀了,能上场厮杀的么,只有我和萧飒,只是不知道萧爷……?”

萧飒连忙一躬身:“属下不敢,属下不才,担当不起大任。”

龙晴脸上立即露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神态,悲壮地挺起胸道:“既然大势如此,也只好勉为其难,由我出征了。”

晶晶立即拍着手大叫起来:“姐姐果然好棒!”

一屋子男人,鸦雀无声,苏旷第一个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凤曦和也噗嗤一声,笑得弯下了腰,捂着伤口直抽冷气,萧飒等人全都极力压着笑意,但是唇梢眼角,竟都是高高扬了起来。

龙晴急了:“你们笑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

“不是哪句话说错了的问题……”凤曦和握起拳挡在嘴边,佯装蹭了蹭鼻子,“是……根本没有一句靠谱的。”

本来还只有他和苏旷笑得飞扬跋扈,但是这句话一出口,当真是哄堂大笑,龙晴的两颊也腾地一片绯红。

苏旷见她当真恼羞成怒,忙解释道:“打仗不是算算人数就可以。龙姑娘你想,北国军撤军,究竟是缓兵之计,还是另有图谋?慕孝和这个时候带兵出塞,是冲着谁来?蒙鸿自称奉了京城的令,他与慕孝和究竟有何商议?我先前以为是凤曦和勾结慕孝和,但是现在看来,却是慕孝和找了蒙鸿,要一石双鸟,除去北庭军与凤曦和……此中必有蹊跷。”

龙晴虽然蛮横,却并非不讲理,听着听着,还是点了点头。

苏旷缓缓道:“从我来塞北的第一天,就在想这里的关节,我若没有猜错,慕孝和必定是要借北国军的力量清除异己——说不定、说不定就是图谋篡位。依我看,我们不如暗地除了慕孝和,再击退北国军来得好些。”

凤曦和又摇了摇头:“虽不中亦不远兮。”

龙晴瞪了他一眼:“有屁快放!少在那儿举着三根鹅毛扮诸葛孔明,被蒙鸿追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有远见?”

凤曦和脸色一黑,险些气背过去,终于还是慢慢站起身,“慕孝和若想篡位,就一定会勾结北国的大君,而非当年的区区一个驸马爷;扎疆缅若想直入中原,也绝不会选在这个秋冬之际,举国内乱的当口。慕孝和入朝多年,可谓出将入相,但是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九门提督,掌握不了天下的兵权,一旦诸王挥兵勤王,更何况还有洛阳王大权在握,他并无胜算……只是,我若是慕孝和,也必定要如此作为一番。”

他缓缓走到龙晴画的地理图边,轻轻举脚踏去,重新勾勒出几处的兵防来,“北庭军驻扎塞北已经二十年,如此拥兵自重,楚天河其实已经犯了大忌,你看,北庭军供养全从边防赋税调拨,这也罢了,偏偏又加上一个我——这五年来,塞北的兄弟们心合一处,力使一方,且人数马匹都不断增加,真要动手,恐怕即使现在,我也找得出五万人来——在楚天河看来,北庭军是戍边的,并非剿匪的——但是慕孝和眼里不然,他时刻要提防我,我若和楚天河联手,这千里的土地,也就归不了朝廷了。”

“北庭军是朝廷栋梁,慕孝和也不敢动,他派慕云山从军,多少有些架空楚天河,取而代之的意思。如今两军对垒,我若是帮北庭军,他必定要我的人马出战,与北国军两败俱伤;我若是帮北国军,那就坐实了通敌的罪名,也要和楚天河来个你死我亡;我若是两不相帮,楚天河必定势弱,这个奉旨不尊、抗敌不力的名头也非他莫属——慕孝和此举,才真的叫后发先至,算无遗漏呢。”

苏旷连连点头:“看不出,你还有点小聪明。”

凤曦和嗤了一声:“自然是不敢和你们这些精忠报国的义士相比。”

苏旷知道他小心眼又发作,忙笑道:“好好好,那五哥赶紧说说,咱们怎么应对?”

凤曦和笑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苏旷奇道:“什么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龙晴半天插不上话,连忙插嘴:“终究是不读书的人——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说的是楚汉之争时,项羽自恃兵力强大,自封为西楚霸王,而封先入关中者刘邦为汉王。后来刘邦用韩信之计,命人重修栈道,做势再入关中。项将章邯以为抢修栈道旷日时久,不以为意。岂料,汉将韩信阴率大军经密道,占陈仓,入咸阳,据关中,终成楚汉争霸的局面。”

苏旷鼓掌:“龙姑娘果然熟读兵书,佩服佩服——只是请教姑娘,眼下我们要如何作为,才暗渡得了这个陈仓呢?”

“呃……”龙晴嘻嘻笑了笑:“本姑娘负责讲解兵法要略,至于如何运作么,你问凤曦和。”

苏旷看着凤曦和,仰首大笑起来,竟有三分艳羡,三分落寞。

地上北国军与北庭军南北对峙,凤曦和兵马屯于西侧,成鼎立之势。凤曦和轻轻抹去自己的人马,重新在北庭军以南,京师以北的地方重重划了一道圈,一字字道:“我要他弄假成真。”

苏旷看着,看着,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不禁有赞赏,也有惋惜。

凤曦和狠狠瞪他:“你要是再敢说什么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我就——”

“就什么?再砍我一只手?”苏旷也站起来:“五哥,你这等胸襟见识,本来就是可惜了。”

“现在早不是学会文武艺,卖于帝王家的时候了。”凤曦和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既然下水了,就把原先的牌坊砸了吧。”

苏旷想要一脚踢飞他的时候,凤曦和已经哈哈大笑地走了出去。

龙晴冲着他挤了挤眼睛,也跟了出去。

不多时,偌大的空地上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苏旷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低头,认认真真地瞧着断腕。

他开开心心地说,断一只手而已嘛,没什么。

然后所有人都认为他没什么,男子汉,想得开,豁达乐观。

只是……真的便那么的不在乎么?

他可以不在乎伤,不在乎痛,不在乎大大小小的不方便,也不在乎将来还能不能重新成为江湖一流的高手——但是他无法不在乎那两个人的“不在乎”。

就算虚荣也罢,贪心也好,她真的不能为他流一滴泪,说一句并非场面上的话么?凤曦和是绝顶聪明的人,龙晴也不笨,他们每个人都在躲避,都在避嫌,都在有意无意、将错就错地把他的每一个举动当成玩笑。

“他是人中的凤凰,我呢?我是什么?”苏旷忽然抓住头发,怒气冲冲,偏又低声喝问。

“你是苏旷啊。”一个怯生生的嗓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苏旷一惊,跳起身,却看见晶晶站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丫头,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苏旷尴尬地挠了挠头发。

晶晶却盯着他:“我喜欢一个人,但是在他心里,我只是个小孩子,他从不肯正眼瞧我,从不肯和我商量一件正经事情,我不敢问姐姐,苏旷,他们都说你是聪明人,你说我怎么办才好?”

苏旷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敢问你姐姐?晶晶,你不会是喜欢上……”

“才不是!”晶晶脸蛋通红,连手指尖都在颤抖,“他虽然比不过姐夫,但是在我眼里,他才是世上最英俊、最勇敢的男人。”

那是一双纯澈如婴孩的少女的眼睛,因为爱情的激动迸射着火热的光,苏旷看着那光芒,微笑了:“喜欢他,为什么不敢告诉他?”

晶晶嗫嚅:“我怕……”

苏旷笑嘻嘻,“怕什么?怕他笑话你,瞧不起你?晶晶,有些很美好很美好的东西,一定要拿出来,放在心里,久了,就会发霉,变臭,有毒,就算伤不了别人,也一定会伤到自己——你……你究竟喜欢什么人?“

晶晶抬起头,眉一挑,黑白分明的眸子欢喜地转了起来:“萧飒萧大哥啊,他从太湖上把我救下来的时候,真的好帅气啊。”

苏旷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红——男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晶晶如果说喜欢的是他,他固然会头大,会伤脑筋,会一本正经地说万万不可以;但是晶晶大声说出别人名字的时候,他还是有那么一点酸酸的异样感觉。

“谢谢你,苏大哥!”晶晶提着袍子的下摆,就要跑出去,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事情,回头:“可是,你喜欢姐姐,怎么不肯对她说?”

“因为……”苏旷敲了敲额头,不知怎么和这个小姑娘解释,也坏笑起来,“龙晴吗?这种女人又凶又霸道,克夫又克子,老得也一定比别人快,这种女人,交给凤曦和那种阴阳人收拾,才叫做:王八瞧绿豆,对了眼了——至于我么,嘿嘿,看看就好。”

他想要拍拍小姑娘的头,忽然想起晶晶其实已经不算一个“小姑娘”了,又尴尬地收回了手,吹了声口哨,向外走去。

晶晶看着这个一脸骄傲的男人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只听“哐当”一声响,浓香的鸡汤溅了一地,龙晴愤怒的声音已经响彻马匪的行营,“苏旷王八蛋,有种你别跑,老娘跟你单挑!”

晶晶嘻嘻笑了起来,心想:这个苏旷,和传说中阴险狡诈的朝廷鹰犬,似乎并不是一个人呐……

只是,半个时辰之后,又凶又霸道的龙晴就拉着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阴阳怪气的凤曦和。

凤曦和皱眉:“他去哪儿了?”

龙晴跺脚:“我怎么知道?他背地骂了我一句,我正要收拾他,他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奶奶的,我还特地给他炖了锅鸡汤——喂喂,你这么看我干吗?难道鸡汤你还喝少了不成?”

凤曦和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骂你什么?”

龙晴脸红了红,目瞪口呆。

凤曦和却真的沉不住气:“你快说,这小子心思诡异得很。”

龙晴用力翻着眼睛:“他……他说我蛮横霸道,克夫克子……”

凤曦和本来还一脸担忧,听见“克夫克子”四个字,勃然大怒:“他想去送死让他去好了,本来还想追回这个混帐东西!”

龙晴奇道:“你说什么?送死?”

凤曦和一摔衣袖:“苏旷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倔犟起来和你有的一拼,他必定是去北庭军找慕孝和那个老贼了——”

“为什么?”龙晴一惊。

“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凤曦和左右踱了几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罢了!”

正当此时,萧飒匆匆忙忙跑进行礼:“五爷,我去马厩查过,苏旷带了一匹黄骠马,不知去向何处。”

龙凤二人面面相觑,龙晴一把扯住凤曦和的袖子:“你重伤在身,要去我去。”

“谁说我要去追他?”凤曦和冷冷道,“萧飒,传令兄弟们立即启程南下依照原定计划行事。”

他看了龙晴一眼,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我们见机行事吧,苏旷既然非去不可,必定是有他的道理。”

苏旷当然有他的道理,一个人若硬下心肠去做一件事情,就算是胡扯,也能扯出三分道理的。

既然留在凤曦和那里已是无用,他就要去做一两样自己想做的事情——苏旷骑在马背上,身子随意地上下晃悠着,忽然觉得开心起来,他觉得自己比起凤曦和,比起楚天河,甚至比起师父都快乐得多——在此之前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想做就去做的,在此之后,更是再没有人可以勉强得了他。

人的一生,又有什么比历尽艰辛,终于听从内心召唤而完成自我更开心的事情?

天空阴沉,风一阵紧过一阵,铅灰的云幕拉出一副就要下雪的架势,苏旷满不在乎地踢了踢马腹:“兄弟,慢慢走,咱们不急。”

忽然,他想起了一首草原上的小调儿,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

“一只天鹅呦向南飞,

两只天鹅呦向南飞,

三只天鹅呦向南飞,

看这北风吹过湖面,

看这雪花压过芦苇,

你怎的不追?

你的眼睛望过这湖水,

你的歌声飘过这湖水,

你的倩影映在这湖水,

达里湖就是我的墓穴,

达里湖就是我的寝宫,

我便要入睡。”

本来深情款款的歌子,被苏旷唱得油腔滑调,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猛地低下头去……

那一刻,朔雪飘摇。

塞北的雪又急又重,转眼间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苏旷的武艺本来早就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但是重伤之下,身子弱了许多,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片辽阔丰饶的土地,又是第一次遇上冬天的大雪,本想扯开衣襟,做出一副风霜扑面舍我其谁的英雄架势,左右看看无人,还是将脖颈努力缩了起来,低着头,用力打马向北庭军营奔去。

手在风中挥动,有如刀割,苏旷心疼仅剩的右手,索性贴在马颈之上,反复摩挲,汲取一丝热量——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塞北苦寒之地”,难怪那些马背上的汉子们彪悍凶猛至此,当真动手冲杀,南国的莺红柳绿,如何可以抵挡?只是……只是大冷天的,炖上一锅羊肉,坐在暖暖的帐篷里,听老人家说说家常,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到垂暮的老朽,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要苦苦争斗——甚至,连他这样的大好残疾青年也不能幸免?

凤曦和、慕孝和、北国的元帅,将军,大君……似乎每个人都高高地扬起头颅,任由鲜血横流的万众齐声呐喊:你是不世的英雄,你是塞北的霸主,你是神话里的天才,你是……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那些口耳相传的名字,是他这种卑微的小小捕快所不能理解的。“疯了!这些人都疯了!”苏旷又扎紧了衣带,前方,军营的轮廓已经渐渐在望,如旷野中的一只兽。

“什么人!”忽地,两个巡逻的士兵冲了过来,还离得老远,便举起弓箭喊道。

苏旷勒住马,举起双臂,大声地、平静地回话:“苏旷,草民苏旷。”

“苏旷?”两名士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也勒住马,不肯上前一步。

苏旷眉开眼笑:“难道我已经这么出名了么?二位,看见我也不用这么惊慌的,我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当前那名年纪稍大的士兵已回头叫:“快去告诉楚将军,苏旷来了,我们两个怕是拿不住他!”

“拿?拿我?”苏旷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叫。

适才说话那人虚晃着手里的长矛——“北庭军中凡见苏旷者格杀勿论,赏黄金千两,你,你再不走……不,你不许跑——”

苏旷无奈之极地摇了摇头,身形已经化作雪地上一抹轻烟,轻轻在那士兵背后一拍:“我倒是想跑的,但是这么多金子,不挣岂不是可惜了?”

那士兵的身子软软倒在马上,苏旷已经掠过他,顺手一个小擒拿摔下报信之人,双足一点,向军营奔去。

他的身手无疑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但是要晃过这些不会武功的普通士兵,还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进入军营之前,他还是耐不住小孩子心性,扭头看了一眼——茫茫一片白雪,并无一个活动的影子,终究没有人追来……

正中的大帐,从寒风中透出一股诱惑的香气,那是焦油合着白糖在火上烘烤的香味,苏旷几乎看见了红彤彤油汪汪香喷喷的羊腿,看见微微翻起的焦黄的皮肉,大大咽下一口唾液。

轻轻挑起一块帐篷顶的皮毡,俯身向下望去,从他的角度,正见一清癯面容的老者,身着一品武官的服色,端坐首席,神色却是云淡风清,一只手持着牙箸,在酒杯上敲了敲。

“楚帅,”他抬头问道,“北国军大军临境,你可有退敌的妙着啊?”

楚天河坐在下首,苏旷瞧不见他的身影,却听他声音依旧坚决:“慕大人,如今局势,唯死战而已。”

慕孝和点头:“楚帅骁勇,天下皆知,只不过用兵之道,不在蛮力吧?”

楚天河恭敬:“请大人指点。”

慕孝和忙摆手:“我一个京官,岂敢妄论兵家事?”

“这……”楚天河更是为难,不知如何与这等老狐狸周旋。

慕孝和又笑着点了点头:“只有一言奉劝将军,虽说冯唐易老,将军莫要只念自家白发,不顾将士断头才好。”

楚天河声音更是惶恐:“末将不敢。”

毡房之上,苏旷连连点头,心道这等人果真厉害,只是一个念头尚未转完,便有士卒匆匆回报,说是发现巡逻士兵被击落马下,据报苏旷已经潜入营中。

“苏旷?”慕孝和微微欠身:“这些日子屡屡听到苏旷的名头,楚帅,他究竟是何等人也?倒和我家小郎一个名字。”

“大人,”屋角一席,铁敖坐不住了,起身道:“苏旷是属下的孽徒,属下等已经宣令但凡入营,格杀勿论,却不知他为何还是有胆进来。”他的声音极其洪亮,听得苏旷心中微微一动,已经明白师父的苦心。

慕孝和却笑了,眼光忽地一寒,抬头道:“这位小朋友既然已经到了,何不进来一叙?”

举座皆惊。

连苏旷手心也已冒汗,就想掀开顶毡,入内说话,只是他天生脾气比旁人不同,慕孝和若不出声,他可能也就入内了,慕孝和既然出声,他偏要瞧瞧,此人是当真目光如炬,发现了自己,还是出言恫吓。

慕孝和面如寒霜:“苏旷朋友,你师父在此为你开脱,你当真要他为你担当不成?”

只听一个嬉笑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慕大人,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铁敖急道:“苏旷!”

苏旷已经一个翻身,落在帐篷正中,团团作揖:“不过既然师父见召,徒儿不敢不现身了——小人少了只手,行礼不便,还请诸位大人见谅则个。”

他与慕孝和一对面,心中才是一颤——慕孝和身边,站着个青衣的男子,相貌身材与他仿佛,活脱脱就是个精雕细琢的自己——不过人家是美玉,自己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铁敖看见徒儿的断腕,虽是心痛,嘴里依旧叱责:“大胆,见到大人还不跪下!”

“师父,大人想必不容我活命,站着跪着,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苏旷猛地回身,拜倒,“徒儿该死,带累师父。”

铁敖终于顿足:“你既然走了,回来做什么!”

苏旷缓缓起身,对着慕孝和道:“小人有几句话,想当面问一问大人,大人若肯解答,虽死无憾。”

慕孝和点头:“铁敖倒教的好徒弟。”

苏旷笑笑,还是抵不住内心疑惑:“大人怎么发现我的,小人自问功夫倒还不差。”

慕孝和哈哈笑道:“发现你的不是老夫,是你师父而已——小子,你要问我,就是这个?”

苏旷摇头:“我想单独和大人说几句话。”

慕孝和身后少年叱道:“大胆,你何等身份,竟敢提出这等非分之想?”

身份?苏旷只更坚定地躬身:“大人。”

他的声音虽然坚定,但其实十个脚趾已经死死按在鞋子底部,抵挡住任何可能的,来自身体的颤抖,他不知道再坚持一会儿是不是还有那么疯狂的念头,那么坚定的勇气,但是,他必须赌一把。

帐内约摸有二十余人,却安静地听不到一点声音,良久,哐当一声脆响,却是牙箸落在红漆的桌面上,几个翻滚,终于寂静。

慕孝和摇头:“拿下——”

苏旷轻轻闭上眼睛,他终于绝望——无论是谁,都听得出慕孝和声音里的杀气。

刀斧手一拥而入,苏旷已准备夺路而逃——在这里,在师父和楚元帅面前,他不能动手,即使动手,他也没有机会——只是,等等,他好像忽然灵光一闪,扭头大声喊了起来:“慕大人,你不记得二十四年前镇江苏举人家夭折的那个孩子了么?”

即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慕提督,脸色也终于变了——他迟疑着,望向铁敖。

铁敖本以为苏旷宁死也不会在慕孝和面前说出这个秘密,吃惊几乎比慕孝和更甚,但是当慕孝和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他也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慕孝和看了看苏旷,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孙,整整一屋子错愕的人都在等待他发号施令。

慕孝和终于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我要和这位苏公子谈谈。”

身后的“苏旷”大叫起来:“外公!”

慕孝和声音更是坚决——“出去!”

一样的姓名,一样的神采,一样的年纪,活脱脱便是自己女儿的眼和鼻子,再加上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恰到好处的铁敖——慕孝和心里,其实已经有八分信了,他看着苏旷:“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你要说什么,只管说吧。”

苏旷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外公,我只是……只是想见见自己的亲人,我活了二十四年,便做了二十四年的孤儿,能听你说几句话,说说爹爹和妈妈,就算死,也心甘情愿的。”

“你……你不是要和我说凤曦和的事情?”慕孝和的声音也禁不住柔和了许多,他毕竟已经是年逾古稀的垂垂老者,这二十多年不见的外孙跪在眼前,尽吐孺慕之思,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也被触动了。

“自然不是。”苏旷膝行半步:“外公……你,能叫我一声旷儿么?”他伸出双手,左手的断腕刺目宛然。

慕孝和终于老泪纵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唤了声:“旷儿……委屈你了……”

只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片刻之间,苏旷的右手忽然挥出,捏住了慕孝和的咽喉,身子一转,已经将他搂在怀中,在老者的耳边低语道:“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法子了——”

帐篷外的人听到异响,一涌而进,但是哪里来得及?

那正牌的苏旷苏公子已经骂道:“畜生!你真是畜生!你真他妈该去演戏——”他骂来骂去,偏偏不肯指名道姓。

苏旷满不在乎地笑起来:“我说过自己是什么重承诺讲信义的英雄豪侠不成?我答应过各位不动这位慕大人了么?小人就小人吧——只是各位大人,我们好像需要再谈一次了,放下兵刃,坐好,商议事情要有个商议事情的样子。”

他虽然笑得没心没肺,但始终不敢低头看一眼怀里那老人的眼神——那怨毒、失望、后悔的目光。

铁敖沉声道:“苏旷,挟持朝廷大员,你可知什么罪名?”

“铁敖,”苏旷又嘻嘻一笑:“你听说过虱子多了不咬人么?顶多是死罪吧,你和我早就没关系了,轮不到你来管教我——苏少爷,麻烦你出去,军国大事轮不到你听,楚元帅,留下三四名将军就好,咱们又不是赶集,不用这么多人……好极了,麻烦把帐门带上,外面的人走远些!”

一会儿功夫,帐内只剩下铁敖,楚天河,与三名北庭军中极有威望的将军,每个人都在看着苏旷,看着他仅剩的右手捏在慕孝和的咽喉上,将松垂的皮肉捏得青紫。

苏旷定了定神,稍微放松了一点手下的力道,揽着慕孝和坐在主位上,又是微微一笑:“好,正戏开锣了。”

十九.热血化碧

十八声

千磨万击在残身

俯仰无愧世间人

草芥铁肩

家国长恨

倚天一笑报国恩

大雪想必是初晴,一缕微弱如发丝的阳光从帐篷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杯中琥珀色的残酒在毡壁上投射出一轮一轮的光圈,没有人说话,正中的烤全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焦糊成漆黑的一团,烧焦的气味加倍刺激着在场男人们的不安。

这些人,哪怕最年轻的莫无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岁月的沧桑写在他们脸上,沉淀为中年人特有的定力。

“这就是你要说的?”慕孝和看看苏旷,颇有些惊诧。

“是。”苏旷点点头,那些局势的分析,本是凤曦和的长篇大论,苏旷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下众人的惊疑赞赏的神色,发现指点江山确实是极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里还聪明了些。”慕孝和本要点头,但是喉头为人所制,也只好略略颔首。

“这个自然。”苏旷从不介意冒领一二赞誉。

“只可惜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慕孝和皱眉,“你既然要和老夫谈谈,能不能换种方式,这样扣着我,你不嫌难受?”

苏旷微微笑了:“有时候聪明人也要用一些笨法子的,这种法子只要有效,我不介意。”

慕孝和哈哈笑了两声,脸色忽地一凛:“楚帅,麻烦你叫他们几位出去,这里的事情,无须多六只耳朵听。”

楚天河挥了挥手,三位将军立即起身,扶剑而出,慕孝和的目光又落在铁敖和莫无身上,莫无第一个受不了,站起身:“此间事与莫某无关,告辞。”铁敖却一把拉住他:“莫兄且慢,慕大人想必不会介意多两个见证。”

楚天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们都明白,这样的场合,多留一个人,便是多一分灭口的危险。

慕孝和目光四下打量了一圈,终于缓缓开口:“楚帅,你总该知道洛阳王罢?”

洛阳王是当今皇上的七弟,可谓权倾朝野,自然无人不知。

楚天河想了想,极谨慎地答道:“末将久仰王爷,只是无缘得见而已。”他不知慕孝和是何用意,一句话既恭敬有礼,又撇清了关系。

“昔年先皇驾崩之日,圣上与洛阳王争储——楚帅,若没有记错,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两不相帮的人。”慕孝和挥了挥手,止住楚天河急于出口的争辩,“只是楚帅未必明白,这十年来你安然镇守北疆,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你之所以十年未得升迁,也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

楚天河一震:“末将只知效忠朝廷,大人所言,实非末将所能置喙。”

慕孝和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昏花的老眼忽然暴射寒光:“楚天河,现在连我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用拐弯抹角。”

“大人,末将所言,句句属实。”楚天河站起来,躬身:“大人只怕在朝廷倾轧里呆得太久,已不信天下还有为公勇而去私斗的人了。”

“哦?”慕孝和哈哈大笑:“当真还有这种人?老夫开眼了。”

莫无本来一直低着头,听见慕孝和的嘲笑却慢慢抬起眼,双目如两块冰冷的岩石,骤然擦出火花,他冷冷一字字道:“没什么可笑的,这里除了你,每个人都是。”

他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剑客,只怕见了九五之尊,也敢平起平坐,说话间竟是百无禁忌。

苏旷却没心情听他们就此展开大论辩,忙打断道:“大人,不知洛阳王与此间事有何牵连?”

慕孝和微笑:“这牵连么……自然是大极了。”

如果这个家伙不是自己的外公,苏旷简直想抽他,说到现在啰里啰嗦一大通,却没有一句话在正题上——苏旷刚刚一急,忽然心里雪亮——这老奸巨猾的提督大人,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慕孝和果然又咳嗽起来:“苏旷,你的手太紧,咳咳,老夫喉咙难受得紧,烦劳递一口水喝……”

苏旷脸色一变,双指微微用力,在慕孝和喉骨两边筋脉上用力一捏,只痛得他当真咳嗽起来,苏旷厉声道:“大人,我既然出此下策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最好放聪明些,须知布衣之怒,血溅五步。”

“好一个布衣之怒,”慕孝和终于动容:“铁敖,他们不清楚,你总明白京城的形势吧?”

铁敖叹了口气:“不错,我拉老莫过来这边,也就是这个原因。洛阳王谋逆之心,路人皆知,我区区一个捕快,在京城成不了大事,只有助蒜头一臂之力——洛阳王妃本是西域的公主,而河套兰州一线又早被圣上牢牢控制,洛阳王若想调兵,必经此地,北国军和凤曦和已经够蒜头喝一壶了,若是加上西域来寇,那还了得?我本意是让苏旷和丹峰携手除去凤曦和,一来可以收编马匪,二来可以稳固北防,让蒜头少一块心腹大患,没想到苏旷这小子……唉!”

莫无淡淡笑道:“老铁,你这嘴真比夜壶还严实。原来是瞧中了我这条命,才拉来给你垫背。”

铁敖拍案一笑:“你我别的用处没有,百万军中取个把首级倒还没什么问题——老莫,与其让你哭哭啼啼扮个怨妇,还不如拉你一起死个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无轻轻笑了起来,连眼睛都有温暖。

——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给一个朋友生的勇气和意义,哀大令人心死,但热血却令人心活,只要心是活的,最后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这么说?”苏旷忽然沉思起来:“慕大人你来塞北,是为了替洛阳王开路?”

慕孝和笑了:“我和楚帅大大的不同,楚帅一遇到争权夺利的事情就两不相帮,我么,是两边都帮。”

苏旷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你是要抢在洛阳王之前控制北庭军,联络北国,到时候圣上和洛阳王都要仰仗于你……将来,无论是谁胜,你都少说可以平分个半壁江山。”

“孺子可教。”慕孝和点头:“虽不中亦不远,只是苏旷啊,你说你制住我还有什么用?就算我现在带兵回朝,扎疆缅也回师,难不成这片地方就安静了么?西域兵马恐怕不日就要东进,到时候,楚帅啊,你的北庭军还能剩几个人?”

楚天河一怔,额头有汗。

慕孝和拍了拍苏旷的手:“孩子,放手,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咱们坐下来,好好合计合计,说不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苏旷的手,慢慢软了。

慕孝和声音更是柔和:“你虽然这样对我,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旷儿,你那声外公不是做戏,我活了七十岁了,我听得出来……听话,放手,咱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他的声音慈祥而柔和,好像是一个爷爷对着揪着自己胡须的孙子宠溺地劝说。

苏旷因为长期僵持,手指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是忽然满脸涨得通红,又一紧扣住了慕孝和的颈骨,颤声道:“不成!不成!万万不成!我不能为了你这几句话,就拿数万人的性命冒险——外……慕孝和,你先叫北国军昭告天下,立即退兵!”

“傻孩子,”慕孝和居然仍不动怒,“你以为扎疆缅是什么人?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是北国的大君,岂是我一句话就能乖乖退兵的?”

苏旷几乎立即就要放手,但不知怎的,凤曦和那双坚定如铁的眼睛似乎就在眼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四个字炸雷一般惊显脑海之中,他灵台一片空明,已经隐隐悟到慕孝和话外的关窍所在,大吼:“不对!不对!慕大人,你还有别的居心!”

慕孝和这次真的慢慢镇定下来,良久,才肃然道:“苏旷,看来,我真的低估你了。“

“让我进去——大人,将军——”帐篷外忽然有人大声喧哗:“紧急军情——”

“诸位稍等。”楚天河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众人只听他大声道:“你说什么?当真?”

不多时,楚天河已经一摔门帘走了进来,按着剑直盯苏旷:“姓苏的,这是怎么回事?凤曦和什么时候绕到咱们南边了?他、他……他想干什么?”

苏旷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慕孝和却惊得几乎站起来,被苏旷手下一用力,又压回座位上,慕孝和半晌才沉声道:“这个红山凤五何许人也?”他不待人回答,已自顾自道:“看来我不仅低估你了,也低估了他……这一步,走得好棋……果然是妙极!”

苏旷到了此刻,才明白凤曦和用心之良苦,这果然是一个习惯后发制人的领袖,他这一举,楚天河绝不敢分兵南下攻击凤曦和,却又隐隐向北国扎疆缅施威,更重要的是,凤曦和如今离京城不过六百里,不禁劫断了慕孝和的后路,也对朝廷形成极大的压力,正是敌不动我不动,一石三鸟的计策。

“楚元帅,”苏旷抬头:“你少安毋躁,凤五此举绝没有针对北庭军的意思。”——没有才怪——“借纸笔一用。”

楚天河只得亲历亲为得取来文房四宝,疑惑地看了看苏旷,苏旷笑笑:“慕大人,咱们先小人后君子,烦劳你写下两道文书,第一道,请大人写下适才的鸿篇大论,以示绝不投靠洛阳王,一心为我社稷担忧。第二道,写给扎疆缅,说是中原事有变,冰天雪地不宜用兵,请他挥师北上,立即撤兵。”

慕孝和斜斜看他一眼:“我若是不写呢?”

苏旷嘻嘻笑了起来:“我说了,我是个笨人,只会用笨法子——大人不写,咱们就来个玉石俱焚,想必大人不在此处,总比在此处好些。”

慕孝和冷笑:“你要挟老夫?”

苏旷打了个哈欠:“我一直都在要挟大人,这简直就是明摆的事情么。”他低头,轻声道:“外公,民不畏死。”

纸笔横列眼前,苏旷横下心:“大人,军情紧急,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慕孝和向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终于提起笔,一挥而就。

苏旷看了看莫无:“师父,莫先生,请你们收藏这两份文书,然后立即离开军营——如果慕大人引兵入关,或者……嘿嘿,有别的什么变故,烦劳你把文书呈给圣上。”

他这个“别的变故”,自然指的是楚天河有什么不测。

慕孝和不耐烦道:“你可以松手了么?”

苏旷大摇其头:“这如何使得?我现在松手,我们三个人不是要一起死在这里?”他脸上又浮起那种气死人的微笑:“还要请大人带领本部亲兵同赴北国军营,只要北国军撤兵,我立即放手,负荆请罪。”

慕孝和根本就不信他有什么负荆请罪的诚意,冷冷哼了一声:“你以为老夫是什么人?任你摆布?”

苏旷眨眨眼:“大人是苏旷的亲外公啊,我这点心机滑头,怎么入得了大人的眼?”

慕孝和颔首道:“就算我同意……苏旷,你要这么架着我去北国军营么?”

苏旷手一挥,将一柄佩刀抢在手上,笼在袖中,抵住慕孝和腰间京门穴,冷声道:“事不宜迟,走——”

他对着楚天河点了点头,目光满是郑重,楚天河率先站起身,挑起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接着便是莫无……铁敖紧随其后,铁敖路过苏旷身边时候,苏旷忽然咬牙道:“师父,一出这个大门,你我师徒的缘分算是到了尽头,若是……若是动起手,你杀我算为朝廷尽忠,我杀你,杀你不算忘恩负义。”

帐篷外,白雪厚厚地积了一地,雪后初晴,阳光显得明媚温暖之极,只是,人人都明白,雪后的阳光其实是最寒冷的。铁敖深深望了徒儿一眼,大步走了出去。苏旷推了一把慕孝和:“走吧,大人。”

帐篷之外,天地一片雪亮,阳光从云朵之间洒满大地,照得一片银亮纯净。

苏旷从没一刻如此思念过自己的左手——如果双手俱全,他便可以绰绰有余地挟持慕孝和向前,但是,左手已经废了,如果慕孝和的属下当真向他招呼,他只能来得及杀人,却绝对来不及自保。苏旷一边向前走,一边把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九地阎罗一起念叨了个遍,只盼慕孝和手下没有冒失莽撞像龙晴一样的家伙。

想到龙晴,他的嘴角挂起一丝微笑——那个女子爱穿红衣,如果在这茫茫雪野上一站,怕是俏丽得很。

“什么人?胆敢劫持大人?”

“苏旷,还不快快放手,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反贼!”

一片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已经扑面而来,哪怕平日沉默寡言的也多少从众吆喝几句,一时之间声震天地,苏旷一辈子也没捱过这么多谩骂——幸好,仅仅是谩骂而已,人群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后退,虽然人人手中持着兵刃,却没人敢上前。

苏旷心里明白,这个时候,楚元帅和师父也再不可能为自己说话,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他的余光瞥了铁敖一眼,似是焦急地催促——走啊!

铁敖也明白,只有把文书带出去,才能多少牵制慕孝和,他对着苏旷用力一点头,却也不动,只任由身边将士从眼前经过,看着苏旷一步步走远。

“铁甲军何在?”慕孝和大声下令。

“在——”地动山摇的一声吼,远远望去,还有无数黑影向此处汇拢。

忽然一个愤怒之极的声音从万军之中跃了出来:“苏旷,你好大胆子,竟敢劫持慕大人!”

这番言论虽然已经快要把苏旷的耳朵磨出老茧,但是声音的主人却令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梢眼角都带着凛然正气,持剑挡住苏旷与慕孝和的去路。

苏旷的右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胃里直冒酸水,嘴里却冷叱道:“把剑放下,不然我杀了他!”

“大胆——”少年的声音更愤怒,还带着一二雌音。

铁敖本已离得很远,却连忙又奔了过来,大声呵斥:“丹峰,放下剑,小心他伤了大人——”

方丹峰脸上又是不屑又是不甘,但还是愤愤地把宝剑直插在地上。

苏旷松了口气,低声对慕孝和道:“叫他们备马。”

战马牵来,慕孝和翻身上马,苏旷跟着便要跃上——只是那一瞬间,他手里的刀尖已离开慕孝和背后一尺之遥。

也就是那一瞬间,他眼前忽然一黑,背后像是被千斤重锤砸中心口,重重摔倒在数尺之外的雪地上,满嘴腥甜,一口鲜血已狂喷了出来。

方丹峰已经出手,在错身的瞬间一拳挥出——苏旷只有一只手,背后空门大露,早已没有了防范的能力。那一刻理智虽然告诉他要除去慕孝和,但是急切之间,他一个犹豫,终究没有下手。

慕孝和一声大喝:“抓活的!”

十数柄刀剑一起架在苏旷颈上,他闭上眼睛,扔开手里的刀,只吼了一声——“快走!”

将士们不禁大奇,明明没有同党,也不知他对谁喊快走。

楚天河刚刚走上几步,慕孝和已冷喝道:“来人,这个人给我看管好了,除我之外,谁都不能审讯。”说着,冷冷地扫了楚天河一眼。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架起苏旷,苏旷只觉得背后一阵剧痛,想必肋骨是断了两根。

方丹峰回身拾起宝剑,大声道:“大人,此人勾结凤曦和,劫持朝廷命官,罪在不赦,不可轻饶。”

他一句话说完,竟然挺剑向苏旷刺了过去。

苏旷睁开眼,微微笑了一笑,他太明白这个兄弟的用意,他怕树林中的一切被师父知道,只有杀了他,这个秘密才会永远埋在地下。

方丹峰的剑本已到了他胸前,却正好看见苏旷坦荡之极的微笑,甚至还有一些默契与……悲悯,不禁略顿了顿。

“住手——”铁敖大吼一声,但是,偌大军营的空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楚天河没有说话,慕孝和想要开口,却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只有那位正牌的苏公子大声喊:“好!杀了这个逆贼——”

方丹峰的剑锋,还是颤抖着递了出去。

苏旷微微站直,挺起了胸膛。

他已尽力,他已无憾。

他似乎遥遥看见,师父将手里什么东西向莫无怀中一塞,飞掠过来,只是,已经来不及……

并没有想象中斩断骨髓的痛苦,冰雪一般的寒意,顺着剑锋刺入胸膛,好像是最惊恐的噩梦中坠向地狱的那样。

热血融化了身下的积雪,一片妖冶灿烂夺目的鲜红。

鲜衣怒马,在雪原上飞驰,身后的马队跟不上红袍的急速,已渐渐拉开阵形,变成了一字长蛇的架势。

万里白雪,一点怒红。

龙晴已经快要急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苏旷你这个王八蛋不能死!”她一边打马一边愤愤地嘀咕着。

凤曦和接到飞鹰传书时的表情几乎是僵硬的,他跺着脚喊:“糟了!苏旷休矣!”

“苏旷居然是慕孝和的外孙……这下糟了,我们的眼线根本没法子进入他们的帐篷,不知苏旷在里面干什么,但是,以慕孝和的心机之狠辣,别说亲外孙,就算是亲儿子,恐怕绝对也放不过苏旷!”

“怎么办怎么办?凤曦和你个混蛋,当时为什么不追他?”

“我以为凭苏旷绝掳不到慕孝和,怎么会知道他竟然有这个身世——唉,晴儿,你火速带人赶过去,见机行事,若是苏旷还没给慕孝和机会还手……你带人护住他,我这里立即动手,萧飒你带人往南压,我带人朝北打,拼了命去也要救这混帐出来。”

“可是……五爷,我们加在一起只有不到三万人,兵分三路,恐怕——”

“顾不得这许多,虚张声势也好,他们至少不敢轻举妄动——咳,晴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龙晴几乎不敢想象,苏旷只有一只手,如果动手……如果动手……后果只能用不堪设想四个字形容。

只是她还是多少有几分欣慰的,长久以来,她认定了凤曦和必定不喜欢自己与苏旷亲近,于是言谈举止之间总刻意保持几分距离——但是刚才,凤曦和的焦急暴躁竟然不下于她,不惜打乱自己的布置,也要救苏旷出来。

只是……还来得及么?

她几乎在默默求告上苍——让他们再多谈一会儿,千万别走出帐篷,千万别失手,千万……

凤曦和的前锋离北庭军的后部还不到两百里,以红袍马急奔的速度,一个时辰就可以赶到,这个时辰如此漫长,漫长得令人心焦。

还好,那黑压压的连绵营帐已经映入眼帘,只是身后的千军万马已不知被甩到了哪里。

“站住——”

“哪里走——”

一条灰影正从军营中狂奔而出,身后是一队士兵。

“苏旷!”龙晴刚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即发现那人的身法与苏旷大大不同,好像是……莫无。

龙晴的红衣红马在雪地里实在显眼,莫无显然也一眼看见了她,急忙向这边掠过来。

“啊呀,莫先生竟然也有惶惶如丧家犬的一天。”龙晴忍不住笑了起来,“苏旷人呢?怎么样了?”

莫无奔到她身边,既不反驳也不答话,只摸出两封书函向她手里一塞:“带给凤曦和!”转身就要回奔。

“等等!”龙晴一把扯住莫无的袖子,“出什么事了?”

百余名士兵已经追到,但是莫无刚才一轮快剑实在令他们胆战心惊,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龙晴瞧了瞧莫无的脸色,知道有事发生,她冷哼一声:“我们的人马上就到,想要动手就摆点阵势出来,你们几个人,哼哼。”

莫无低声道:“别和他们废话,放手,我要去救老铁。”

龙晴一愣,没想到铁敖竟然也有生命危险。

莫无已经耐不住性子,以他的性子居然会夺路而逃,实在只是因为苏旷的临终托付而已,既然书信转交给龙晴,他再也无牵无挂,一剑割下袍袖,回头道:“告诉凤曦和,这两封信事关重大,要好生保管……还有,记住苏旷是方丹峰杀的。”说罢,竟然反身就向军营里冲去。

龙晴只觉得脑子轰得一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书信,打马就向前冲,大声道:“莫无上马!”

那追击的士兵看着莫无一咬牙飞身上马,两个人竟然又向军营中冲去,只惊得目瞪口呆。

“追——”一个领头的大声喊道。

“等等……”后面士兵忽然指着远方:“红山的马匪,马匪来了!”

北庭军与塞北马匪相持近十年,眼看他们成了气候,俨然一方兵马,如今国难当头,偏偏马匪趁虚而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快,禀报楚将军——”一群人折回头,纵马狂奔。

龙晴的骑术之精湛本就少有人匹敌,红袍又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二人合力,一路杀将进去,竟是不多时就冲进正帐的营圈。

“让开——”龙晴已经忍不住,双足在马镫上一点,一手吴钩剑,一手马鞭急挥,拨开袭来的暗器飞刀,踏着众人的头顶掠了进去,只是,她立即惊呆了。

一个百丈方圆的圈子,慕孝和的铁甲军齐齐列阵,站在身后,黑色的旗纛迎风飘曳;楚天河也端坐在马上,身后是久经沙场的北庭军。

而圈子正中,铁敖半跪于地,一片刺目的血红。

楚天河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慕孝和若敢动手杀铁敖,他就也要动手。

他们都在等,等士卒们的回话,莫无究竟逃出去了没有,如果莫无走不了,铁敖也绝无生还的机会;但若是莫无跑了,封铁敖的嘴也就失去用处。

但是龙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只看见铁敖怀里的年轻男子,脸色几乎和雪地一样苍白,而身下却是大滩的鲜血,已经被再次凝结,血红雪白。

“苏旷!”龙晴一跃而入,连声音都已颤抖。

苏旷躺在师父怀里,面容栩栩如生,眉眼上已经落了一层细微的霰粒,看起来全不像平日嬉皮笑脸的无赖状,只是嘴角还微微的上扬,好像还在嘲弄什么。

龙晴的双手一抖,马鞭落在地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接过苏旷来。

铁敖淡淡道:“还是我抱着旷儿吧,他满月那一天,我就是这么抱着他离开苏府的,只不过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当初不管他的好。”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慕孝和听见。

龙晴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苏旷的面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么久的争斗纠葛,短短风雨同舟,她对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是爱情吧,但似乎也不是友情,她说不上、说不上,只是默默的感激与默默的温暖。

苏旷的脸冰冷,眼角有一小滴细细的冰粒,转眼间就在龙晴指尖融化了。

这么冰冷的身体,如此僵硬的神色……已经不是活人所能拥有的了吧。

龙晴忽然咬紧了嘴唇,一滴泪落在苏旷脸上,右手已握紧了宝剑,一字字道:“方丹峰呢?”

铁敖摇头:“别问他了。”

“不问?”龙晴冷笑起来:“他杀了苏旷,险些害了凤曦和一条命,你要我不问他?”

身后,一个声音接口道:“他刚才跟着那些人去追我了,只是没有追到,不知去了哪里。”

铁敖大惊失色:“莫无?你怎么回来?”

龙晴却站起身:“你放心,我们的人,到了。”她直视慕孝和:“慕大人,事已至此,你给个说法吧,你若一力抗敌,我辈虽属匪类,也要助你一臂之力……你若,嘿嘿,我们少不得要和慕大人讨个说法了。”

“大胆!无知马匪也敢狂妄——”又是一阵呵斥声。

龙晴足尖一挑,马鞭在手,左臂直挥而出,靠近的一圈人脸上顿时多了道伤疤,她一肚子怒火正无处发泄:“要动手就动手,你家姑奶奶怕过谁不成?只不过,慕大人,楚将军,塞北在你们手里葬送了,天下自然都记得这个骂名!还有你、你们——好一堆爷儿们,不仅不如一帮土匪,还不如一个女人!”她声音越说越大,真气十足,竟然半数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天河只好苦笑——这样的女人,本来也是异类。

他恭恭敬敬问道:“大人,这……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慕孝和也没想到事态会演化成如此田地,他伸手招来下属,轻轻问了声:“他们来了多少人?”

龙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慕孝和的面上果然慢慢显出为难之色,半晌,才道:“本提督此番督军,自然是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尔等既有忠心,朝廷理应嘉奖,只不过,龙晴,你带话给凤曦和,他现在危及京城,危及圣上,若当真有心立功招安,就叫他过来军营,我绝不难为他就是。”

龙晴哼了一声,勉强拱了下手:“告辞!”

她大步向外走去,铁敖抱起苏旷,也跟在身后。

慕孝和忽然道:“慢着——”

铁敖没有回头:“大人,人已死了,你还要将这个逆贼斩首示众么?”

慕孝和慢慢泄了气,挥了挥手:“你们去吧,不过莫先生请留步,老夫还有几句话想要讨教。”

铁敖刚要开口,龙晴已经偷偷拉了他一下,对莫无道:“莫先生保重,有什么事情,只管知会我们便是,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

数万人眼睁睁看着龙晴牵过红袍马,铁敖抱着苏旷的尸体,安步离去,铁敖的指缝间还有鲜血一滴一滴落下,烙成梅花。

不多时,营外的马匪齐声欢呼大吼起来,似是庆幸龙晴脱身归来。

出了营门,龙晴才长出口气:“东西在我这儿,慕孝和要是知道,绝不会放我们出来。”

铁敖却脸色一片凝重:“少废话,快走快走,他明白过来拼着打一仗也非杀我们不可。”

龙晴逃走的速度本就天下无双,更何况,她已经隐隐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响了……

二十.匹夫之志

终一声

一声国殇一声叹

多少白骨葬青山

金闺梦里

执手相看

不斩楼兰终不还

马队奔出百里,龙晴才稍微喘了口气,“他们总算追不上来了。”

铁敖却阴沉着脸:“走,快走。”

龙晴奇怪地望着他,铁敖迟疑了一瞬,道:“丹峰他……丹峰他追莫无不知追去哪里,我怕有事。”

龙晴倒抽一口冷气——苏旷已经不在,那么方丹峰最恨的人就只有凤曦和——而凤曦和现在,只不过是残缺的血肉之躯而已,身边唯有一个萧飒……她捏起手指,心中微微计算,松了口气:“还好,他没这么快,雪原上骑马的本事,我谅他还不会。”

“龙姑娘,你看——”经她一提醒,身后的一个汉子指着雪地喊了起来——沃野之上,依稀可见一溜深浅不一的马蹄的坑穴,被风吹过早就变得极浅,若不细心观察绝看不出来。

龙晴冷笑:“追!”

如果可以发现马蹄的踪迹,那么,方丹峰想必已是不远。

又奔过数里,果然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在匆匆打马,那战马被他急催,前蹄不断陷入雪中,反倒快不起来。

龙晴的目光中,狠意渐渐凝聚,她自问不算什么宅心仁厚之辈,杀意已起,喝道:“弓来!”

强弓弯成满月,龙晴的手极稳,要立毙了那个一路滋扰不断的少年。

铁敖的手轻轻搭在她手上,低声道:“龙姑娘,手下留情。”

龙晴不为所动,哼了一声。

铁敖更急:“他只有十七岁!”

龙晴恶狠狠道:“那最好,这种人活到二十七岁还了得!”

铁敖终于脱口而出:“等等,苏旷的心思他毫不知情,就算要清理门户,也等日后我自己动手,如何?”

龙晴略一思索,身形拔地而起,凌空抖手,一箭射出,半空中一道冷电闪过,雕翎狼牙箭擦着方丹峰的皮肉射入马鞍,竟齐齐没入马腹之中。这手功夫漂亮之极,群匪齐齐喝出一声“好”来。

龙晴落回马鞍上,遥遥大喝一声:“姓方的你给我滚!”

这一箭慑人之极,马匹暴毙,方丹峰一个跟头摔倒在雪地上,半晌才爬起身子来,后面的马队已经到了眼前。

“师父!”方丹峰站起身,伸开双臂,拦在铁敖马前。

铁敖低头看了看苏旷,冷冷道:“你走吧,从今而后,我不是你师父。”

“什么?”方丹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嘶声叫道:“师父,你教我为国为民,苏旷他劫持朝廷命官,我为什么杀他不得?你、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铁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胸无仁义,如何为国为民?”说罢,纵马急驰,竟不肯再看方丹峰一眼。

无数马匪恨极了方丹峰伤到五爷,纷纷呼喝叱骂着从他身边擦过,方丹峰被马势所带,几次三番晃晃悠悠险些摔倒,他不管不顾,直冲着铁敖的背影大喊:“你偏心——你偏心——”

千军万马如死亡的羽翼从身边掠过,方丹峰终于扑倒在雪地上,绝望之极地大哭起来。

像一个委屈的被遗弃了的孩子……

凤曦和一直在风中等候,一见龙晴他们归来,脸上立即露出微笑——只是微笑顿时凝聚在脸上,他已看见了铁敖手里的苏旷。

龙晴一路强自支撑,看见凤曦和才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咽道:“五哥,我不好,我去迟啦!”

凤曦和轻轻将她揽在怀中,默默向铁敖走了过去,铁敖也已翻下马来,抱着苏旷的手一晃,又有几滴鲜血滴落。

凤曦和颤声问:“他、他还未死?”

这一路奔来,死人的血早已凝固。

龙晴欢呼一声要去接过苏旷:“该死的铁老儿你怎么不早说!”

铁敖苦笑:“别动他,丹峰那一剑抖得厉害,幸好未中心脏,我一路用内力护住他心脉,只怕松开手,他便彻底毙命了。”

凤曦和如梦初醒:“晴儿还不快去取药!”

无数续命的灵丹妙药灌入口中,敷上伤口,铁敖的手掌须臾不离苏旷心口,他内力虽是深厚,却也即将耗尽。

龙晴疗伤并不在行,只急急地左看看右望望,忍不住快要落下泪来:“他还救得活么?”

凤曦和神色黯淡:“这么些伤药喂下去,再不醒,只能听天由命了。”

龙晴终于哭了出来,哽咽道:“苏旷,你这个混帐东西,睁一下眼睛有这么费力么?”

“晴儿。”凤曦和拉住她的手,低声劝慰。

龙晴哭得更甚:“你死在这儿,我们谁也不管你,没纸烧也没酒喝,姓苏的你想想清楚,给我醒过来!”

这样大肆威胁的,倒也少见。凤曦和心内苦笑,苏旷若真是听见,恐怕又会被气死过去。

只是……苏旷干涩的唇真的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串声响。

“你说什么?”龙晴大喜过望,附耳过去。

铁敖与凤曦和也一起捏紧了拳头。

这一回,苏旷的声音稍微清楚了些,他断断续续地道:“晴儿……你亲我……亲我一口……我……就……睁开眼……”

“无赖!”龙晴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凤曦和大喜,将浓浓一碗老参汤又喂进苏旷口中,苏旷苍白的面颊上隐隐透出一丝血色来,但身躯依旧冰冷。

“苏旷,”凤曦和大声喊:“醒醒,不能睡过去——睁眼看看我们!”

苏旷哼哼唧唧:“不亲……就不睁……”

龙晴被他气得满脸绯红,看了凤曦和一眼,恼道:“死流氓。”

凤曦和又好气,又好笑,忽然搂过龙晴,用力一吻,怒道:“罢罢!让这畜生占次便宜!”

屋内一群男人都嘿嘿笑了起来,连铁敖也摇了摇头。

龙晴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俯下身,在苏旷额角轻轻啄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时,苏旷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线,虚弱,但明亮清澈,他看看龙晴,又看看凤曦和,露出一个苍白之极的微笑:“小……小气鬼……”

“五爷!”萧飒忽然一甩门帘走了进来,看见苏旷,欲言又止。

凤曦和走了出去,低声问:“怎么回事?”

萧飒连忙回禀:“五爷,我奉命前去滋扰北庭军后防……但是,好像出事了。”

凤曦和一把握住他的胳膊:“是扎疆缅有动作?”

“是,五爷英明。”萧飒定定神:“北国军,拔营南下了。”

“慕——孝——和!”凤曦和咬牙道:“你玩火自焚!”

本来就没有一国之君甘愿做一枚小小的筹码,人人都在等待后发制人,渔翁得利,而北国军终于窥到这个机会,动手了。

“五爷?”萧飒等着凤曦和的令下。

凤曦和摆了摆手:“依照原计划行事,北庭军不动,我们不动,北庭军若是北上抗敌,就把两万匹军马给楚天河送过去。”

“是!”萧飒抱拳,一躬身,就要退下。

“等等。”凤曦和一把扣住他的肩头,看着他的眼睛:“萧飒,咱们几个老兄弟如今就剩下你我,记得顾惜自己一点……还有个小姑娘在等着你呢。”

“什么小姑娘?”萧飒惊愕,脸却不争气地红了一红。

凤曦和轻轻砸了一拳:“你小子还跟我装蒜,晶晶是个好姑娘,她……该跟你说了吧?”

素来精明干练的萧飒嘴角顿时漾起一丝傻笑:“嘿嘿。”

“瞧你那傻样,去吧。”凤曦和拍了拍他的肩,看着这个多年与共的兄弟慢慢走远,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他们好像慢慢都有了些变化,变得怕死,变得多心,变得……柔软起来了。

他嘴里说着萧飒,但是如果有人看见他,必然也会哈哈一笑——瞧你那傻样儿。

好久没有去达里湖看天鹅了……凤曦和轻轻叹口气,一切结束,要好好和晴儿商量商量,以后,我们怎么办。

凤曦和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用“我们”替代了那个飞扬跋扈的“我”。

烽烟又起。

人倦,马乏,缺衣,少粮,即将到来的严寒从遥远的极北裹来了死亡——楚天河是明白北国军的处境的,大雪一下,原本尚可支撑对峙的牧草所剩无几,北国军远道来伐,北庭军后继无力,两边都已经无法再等,只有胜的一方才能在这块严酷的平原上取得生存的机会。

一场雪,是足以扭转战场上的局面的。

仅仅是一次小试牛刀,双方都小心翼翼,不用精锐之师出战,但强弱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些羸弱的北庭之军,显然已经在拼命,那些热血铮铮的汉子,渐渐变成了白雪之茔的尸骨,只是多半人倒下的时候,总会抱住身边一个敌人同归于尽,扼喉,插眼,一刀穿过敌我两人的身体,如最亲密的情人搂抱在一起,但原因却是仇恨。

“大人……”楚天河声音低沉,“收兵吧,不能让兄弟们死绝了。”

没有哭喊,甚至没有咒骂,只剥下同伴的衣甲,杀死受伤的战马,蘸着雪水霍霍地磨刀。

一堆一堆的火,锅里的积雪慢慢融化,冒出白雾来——每人每天的口粮已经减到八两,对于这群汉子来说,吃上一顿饱饭,早就是奢望中的奢望。

“元帅——”楚天河经行之处,士卒将官齐刷刷地站立,却偏偏在此时,狂风将帐篷吹成两个外凸的圆弧,像是要把它拔地而起,没有人去拉,在元帅面前,绝没有人敢动摇军威。

哗啦啦——帐篷终于被彻底掀翻,连带着撞翻了后面一口大铁锅,只有仅剩的一角深深钉埋在地下,被偌大的风帆一分一分向外拔。

楚天河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拉起帐篷,左右连忙一起动手,将帐篷拉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楚天河看了看腐朽的木楔和铁钉。

“元帅……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补给了。”终于有一名主簿鼓起勇气:“两千多面军帐多少都有损坏,眼看以后风越来越大,恐怕要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没有营帐,没有粮草,没有兵刃,又能做什么打算?

“元帅!干脆咱们吃饱了拼了他娘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年轻的校尉喊道。

现在就要拼命了么?中军尚未交锋,就要因为几面帐篷将自己立于败地?楚天河沉下脸:“胡闹!妄论军情,给我打二十军棍!”

那年轻的校尉普通跪倒:“将军呐,打我不要紧,一条命也不要紧,可是——朝廷是不是不要咱们了!”

朝廷是不是不要我们了?这句问话恶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窝上。

楚天河昔日旧部总喜欢喊他一声将军,这个年轻人似乎还不过而立,但是好像已经跟了自己十年了吧……

军法如铁,没有人争辩,更没有人求情,噼啪的棍棒落在皮肉之上——平日里二十军棍倒也没什么,但是此刻,北庭军缺医少药,八成的伤兵都已注定看不见明年的春天。

楚天河终于怒不可遏,一把扯住慕孝和,推到帐篷的角落:“慕大人,你和扎疆缅,到底是怎么约的?”

“笑话,”慕孝和拂去楚天河的手,“楚帅说话要留心,我什么时候和敌酋有过私约?”

“好好!”楚天河咬着牙:“那大人你远道而来,总得给北庭军一条活路吧,至少你得给我弄三个月的粮食来!”

慕孝和目中冰冷,摇头。

“两个月?”

“一个月?”

“半个月!”楚天河被激怒了,“半个月的粮草都没有,你叫我打什么仗!”

慕孝和叹了口气:“楚帅太不了解关内的形势了——如今皇上和洛阳王争夺兵权,哪个肯把粮草战马拱手让给外人?”

“外人?”楚天河一声惨笑。

慕孝和拍了拍他的肩:“楚帅,随我回关内固守吧,此处非久留之地。”

楚天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我把千里疆土让给北国蛮子?”

“诶——”慕孝和摇头,“你看天寒地冻的,我们一旦撤出去,北国军也是后继乏力,只要守住中原门户,他们自然会乖乖回去,你我休养生息,有什么不好?”

“自然是好,从此北庭军就姓了慕了!”楚天河咆哮。

慕孝和冷笑:“你宁可北庭军变成一堆死尸也不肯与老夫合作么?”

“我肯,”慕孝和一喜,楚天河却又接着道,“只是慕大人,你忘了这千里方圆还有多少子民吧?我可以退,他们怎么退?我一国之将,把自己的子民拱手让给外敌,还有脸苟活下去么?”

慕孝和又笑:“你怕什么?凤曦和他们不是口口声声替天行道么?你瞧他们兵强马壮,转眼就是大患,倒不如,把这块硬骨头留给扎疆缅来啃。”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哪儿不去,留在我们后面,本来就是要占便宜的,既然如此,楚帅你放聪明些,来个一石二鸟,岂不最好?”

楚天河面上神情,不是不动容的。

“楚帅,”慕孝和趁热打铁,“你总不至于为了几个马匪,要牺牲自家兄弟吧?”

沉默,还是沉默,慕孝和看着楚天河,等他说出那句话来。

楚天河忽然一脚踢翻桌案:“退兵之事,万万不可!”他一把摘去头盔,露出一头苍白而直立的乱发来:“慕大人,凤曦和若要自保,早就投靠了北国军,我一介武夫,食君之禄,总不能输给一个马匪!”

慕孝和冷笑一声:“匹夫之勇,岂足成大事?”

楚天河几乎是大喝给自己听:“我北庭军将士,二十年不离塞北,保一地太平,总不能朝中内乱,我就做了缩头乌龟——也罢!大人的荣华富贵,楚某不敢耽误——明日一早,大人请回吧!”

慕孝和皱眉:“你这是抗旨?”

楚天河直视他:“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好一个匹夫不可夺志。”一个身影忽然走了进来,大门洞开。

楚天河惊道:“莫先生?”

莫无微微一笑:“楚元帅,铁敖和凤曦和部下萧飒求见。”

楚天河一奇:“他既然走了,何必回来?”

莫无的手向外一指:“红山凤五送来良马两万匹,还请大人过目。”

楚天河喜出望外,大步向外走去,经过莫无的时候,莫无忽然低声道:“大人,莫忘了我与老铁来此间的目的——三军,还是可以夺帅的。”

楚天河大笑,拉着莫无的手一起走出,只留下慕孝和一人在帐里——听得外面欢呼声震天,凤曦和的马,送得正是时候。

两万匹良马,配上千石军粮,红山马匪的富余,实在令人眼红。

以凤曦和之力,这已经是全部,虽然不足以支撑北庭军打一场耗时良久的大仗,也无疑是救命的粮草。

“大人,元帅,”萧飒拱手道,“奉五爷之命,助北庭将士一臂之力,萧某与贡格尔草原共存亡。”

楚天河点了点头,不再顾忌身后慕孝和的态度:“三军听令!”

声震山野的一声应命。

“饱食战饭,好生休息,明晨起兵,不斩了扎疆缅的人头,誓不回营——”楚天河拔刀一声长吼。

千里雪原,荡漾着无数声回响:

“誓不回营……”

“誓不回营……”

“誓不回营……”

那一夜,并没有多少人能安稳入睡,年长的将士磨着刀,调养着状态;年轻的将士熟悉着新拨下来的战马。

汗臭味儿,马粪的气息,火焰将尽的黑烟……无数种种混合为军营特有的气息。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批大好男儿不知有多少要倒卧在这片冰冷的土地,而在千里之外的中原,也将要有无数妇人的哭声在无尽个夜晚呜咽不息。

寒夜,不知哪营有号角吹响,或许在缓缓低诉这片古老大地的回忆,这千里牧野,埋藏着的是焦土,是鲜血,是出塞少年的梦想,是游牧之王的野心,千年来兵火从未断绝,无尽悲歌和呐喊化为绝唱,不绝于征人耳畔。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人未还,人未还,多少白骨埋青山。

诀别出塞,才见那千里浩荡,却不知几许头颅换得足下寸土?待到来年开春,每一株牧草,都是汲着战士的热血长成。

是夜,连营叠帐,枕戈尽是男儿。

只是漫长的夜,终于过去,号角声声,震破厮杀的黎明。

三军上马,寒刃之光,胜于东升的太阳。

“出战!”楚天河亲手敲响了牛皮的战鼓,如潮大军齐出。

这种野战可能是最原始的战斗之一,没有地利的屏障,唯有刀和刀,马与马,肌肉和肌肉的交锋。

众军之中,一飙快马电般驰出,目标正是北国军中黑色的王旗,马上的骑士一柄长刀左冲右突,转眼之间,已是孤军深入。

楚天河遥望着那个背影,心中却是一沉——铁敖,莫无、凤曦和、苏旷、方丹峰、龙晴……中原武林多少才俊,若是可以并肩杀敌,又何愁不夺敌军主帅?

泱泱中华,百万大军,若可以齐心协力,又何愁不能逼迫北国鞑虏不敢南下半步?

只是为什么总在战争开始之前,他们已纷纷受伤倒下?

抑或是,那北方的鹰之国度,总在阴冷地瞥着时机,趁着南人内耗之机南下?

“老铁……拜托了……”楚天河握紧了手中钢刀。

马上的骑士,正是铁敖。

借着前锋将士的掩护与一冲之力,黑纛的王旗已在望,铁敖见离扎疆缅还有三十丈之遥,喝了声:“老莫!”

莫无自马腹之下一跃而出,足尖点过一人肩侧,横空之掠,这一掠借足下人之力,足足有七八丈,落下之际,他手中剑斜斜扫过,身边三五具尸首横在地上。

他二人都知,在千军万马之中,单人的武功实在微不足道,若不能以快打快奏出奇效,只怕要白白死在此地。

莫无一声吼,一剑劈倒一个持枪的士兵,喊道:“老铁——走!”

这一套行动,二人已经演练多遍,铁敖与莫无几乎同时跃起,铁敖跃到莫无方位之时,莫无倒持长枪,铁敖足尖正点在长枪之巅,莫无左手猛一用力,长枪托起铁敖,用力向上一送——而铁敖足下之力亦将长枪直刺入地,莫无一手持着枪柄,身形围着枪尖滴溜溜转了一圈,落入人群之中。

堂堂中原第一剑客,却只能如莽汉一般血战,他知道力竭之时,就是毙命之刻,也不再顾惜体力,只顾大开杀戒——混杀之中,他眼睛一扫,似乎有个身着北国军军服的少年从身边经过,匆匆也向着王旗奔去。

只是情势危急,不容得多想,刺杀扎疆缅的重任,只能由铁敖一人担当了。

铁敖借莫无的真力又是一跃,这一跃力道何等之大,直扑扎疆缅。

无数盾牌手齐齐在扎疆缅身边围起大盾,别说一个铁敖,只怕十个百个一时也攻不进来。

无数柄长矛向着铁敖的身形飞去,要将他活活钉死在半空——只是铁敖根本就没想过活着落地,他左手长刀挥舞,拨开面前箭镞,右手却劈手打出一截短棍。

那截短棍还是在中原时托能工巧匠着意打制,铁敖全力掷出,离扎疆缅已经不过丈许,但是一经掷出,那铁棍顿时当空爆开,无数细小钢弩飞射而出,竟是从上至下,斜斜从甲盾之士头顶跃过,直射入内。

铁敖不禁微笑——他知道,那些细弩均喂了剧毒,哪怕擦中一支也绝无生机,而在如此距离,扎疆缅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

一切都是片刻之间,铁敖拨开身前弩箭,却挡不住身后的长矛——只是,身后被半轻不重地一撞,他反应极快,已落在地上。

猛回头,铁敖一声惊叫:“丹峰!”

那少年倒在人群之中,胸膛和小腹,各插透了一支矛。

铁敖跃起的时候,他也跟着跃起,几乎挡住了来自身后的全部攻击。

“师父……”方丹峰惨叫一声,已被人群淹没,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挣扎,“不要赶我走……我比苏……”

铁敖急冲过去,一边疯狂厮打,一边喊道:“丹峰——”那重伤的少年,在人马的踩踏之下,终于断绝了气息。

北庭军营中,楚天河不知究竟铁敖是否得手,正忧心忡忡。

忽地,乱军丛里,一道血红的令箭直蹿云霄。

楚天河狂喜大叫:“全军齐出——”

兵随将令草随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数十步外,有人躬身问慕孝和:“大人?”

慕孝和抚须一笑:“出击!”

十余里外,凤曦和拍了拍龙晴的肩膀——“晴儿,去吧!”

龙晴翻身上马,得意之极大笑:“凤郎凤郎!家中事托付于汝,我去也——”

西方百里之外,林中蒙鸿的余部正在商议:“老大死了,怎么办?还跟着五爷打,他要咱们不要?”

“妈的,拼了拼了,五爷都跟那些鞑子干上了,咱们去——”

万马齐奔,踢起暴雪,各式服色,各式兵刃的男人们一起冲向一个方向。

血海之中,潮水与潮水冲撞出巨浪,一波,又一波……终于,一端渐渐败退了……

苏旷躺在担架上,竭力捕捉风声中的厮杀冲撞之声,显得格外烦躁,瞪着凤曦和:“这种关头你还笑得出来?”

凤曦和索性坐下:“同是天涯沦落人,兄弟,你安静些吧。”

苏旷却还是焦躁:“他们……他们能得手么?”

凤曦和正色起来:“扎疆缅既然被杀,想必可以毕其功于一役,我担心的,只是他们能不能回来。”

苏旷笑了,他们最担心的,本就是同一个人,他一把握住凤曦和的手:“一定可以的,我苏旷吉人天相,我的师父,我的朋友,我的女……人朋友……都不会有事的。”

凤曦和哈哈笑了起来:“你最好趁早给我养好伤,我瞧你这张嘴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找个机会,较量较量。”

“彼此彼此……”

这场大战,直杀到红日西斜,听后来的牧民说,战士们的血,将积雪都融化了,百里方圆,一片惨红。

而北国军惨遭重创,又群龙无首,一战之后仓皇北顾,自此元气大伤,三十年不敢南犯。

而三十年后……新的战士已经长成了……

二十一.尾声

历尽劫波兄弟在

相逢一笑泯恩仇

绕梁龙吟

声声切切

请君为我侧耳听

达里湖,天鹅飞起的地方。

阳光融化了积雪,枯黄的牧草竟有了一丝丝绿芽儿。此时还是寒冬腊月,那些小东西却不识时务地冒出头来。

但是,即使只是几天,哪怕片刻的生命,总也要追逐一次温暖和光明。

铁敖从乱军中挣扎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他年纪毕竟已经大了,这种内伤一落,十成功夫只剩下一成,日后恐怕再也做不得疆场征战、千里追捕的事情。但是他终究活着出来了。

铁敖拍了拍苏旷的手:“去啊,和人家道个别吧。”

苏旷微微一笑,拄着一根拐杖,迎着阳光,走向并肩而立的凤曦和与龙晴。

“五哥,晴儿。”他嘻嘻笑了起来,“你们真的要走么?”

凤曦和的目光透过无尽原野,看向远方,他笑了笑:“嗯,我们兄弟从此远赴漠北,你放心,再过五年,凤五必定可以再打下一片天下。”

龙晴歪着头笑着:“你真的不肯和我们一起去,我和曦和可是打你这个主婚人的主意呢。”

苏旷凑过头:“龙姑娘……呃……要我去,是要侍寝么?”

龙晴顿时叉着腰叫起来:“王八蛋!不是看你站都站不稳,我非给你个好看!”

苏旷哈哈一笑:“丹峰他不在了,我回去陪陪师父,顺便养伤,北派武林以腿法著称于世,此前我从不留意,这次少了一只手,倒要好好研习一番,等你们再入江湖的时候,嘿嘿,我说不定已经是一派宗师了。”

“痴人说梦。”凤曦和揽着龙晴,“你小子给我滚远点,少招惹晴儿,到时候你这位苏大宗师若还是没脸没皮,我见一次揍你一次,你最好小心些。”

“等着瞧好了。”两只修长的手当空一击,握在一起,龙晴笑笑,加上自己的一只手。

“姐姐——”晶晶早就泪眼婆娑,冲过去一把抱住龙晴:“姐姐,我舍不得你。”

龙晴摸了摸她的头发:“舍不得?那就跟姐姐走啊,别理那个臭男人。”

晶晶的脸蛋一片通红。

龙晴笑了起来,对着一旁的萧飒喊:“萧飒,我这个妹子托付给你了,有个头疼脑热,我可要杀到江南找你们算帐。”

萧爽嘿嘿笑道:“五爷,龙姑娘,我带晶晶游历江南,明年开春就回来寻你们。”

明年春天……一个何等期待的时节……

龙晴摸了摸晶晶的脑门:“记得去竹林问我师父师妹好,见了我师父,跟他说,开春就去拜见他老人家……带着,他女婿,嘻嘻。”

红袍马似乎还不习惯背上忽然多驮了一个人,愤愤地打了个响鼻儿。

看着他们走远,苏旷微笑……微笑……笑容里却无端染上几分寂寞与酸楚,他忽然大声喊:“凤曦和,你好好待晴儿,你要是不要她了,可记得还我——”

那一声“晴儿”喊得在场众人无不辛酸,只是这场美丽的邂逅,终究只能留在苏旷的回忆之中了吧?

楚天河早已备好马车,送他们南下。北国军退去,红山马匪已成过往,而北庭军依然牢牢捍卫北疆。

凤曦和答应让出这条商道,而楚天河则横剑为誓——也是许久之前他的诺言——贡格尔草原,必有十年的太平。

车厢里,铁敖的声音爽朗:“老莫,你打定主意云游天下了?”

莫无道:“嗯。”

铁敖又迟疑:“不……不弃剑了?”

莫无没有答话,只是将窗帘卷起,阳光洒了一车。

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原来冬日的阳光,如此温暖。

(完)

飘灯于2005年十月三十一日凌晨两点三十分

附:龙吟十八拍全诗

起声吟

水天一旷初见晴

烈火如颜剑如心

且醉龙吟

三春尽日

塞外女儿行

一声吟

浓浓碧草淡淡襟

欲语还留西窗情

今宵酒醒

灞陵残月

晓风尚叮咛

两声吟

傲气平生怒凌云

吴钩何曾斩无名

龙战四野

凤舞红山

一时惊芸芸

三声吟

熔尽大荒天亦惊

血色苍茫化悲鸣

一朝无常

三寸气断

携手渡轮回

四声吟

可勘英雄重惺惺

生死何足道与君

阴阳正邪

黑白泾渭

一战自分明

五声吟

由来一诺贵千金

男儿自古当横行

十里平湖

一鸿踏处

千古响知音

六声吟

平生我意自孤行

长梦执着不复醒

恨天无柱

恨地无环

忍负一片心

七声吟

北国风云踏地来

惊破天河波光影

策马不前

沉舟无后

踌躇将军令

八声吟

机关算尽半死生

铁马金鏖战昆仑

何以解铃

谁与争锋

铁骨烈铮铮

九声吟

若使一生如我意

飘零千里逐飞絮

迟迟江南

深深庭院

何日问归期

十声吟

半壁河山尽血凝

鬼唱神哭断秋音

星残千里

如霜明月

魂归犹点兵

十一声

谁家有女初长成

唇枪舌剑战昏昏

江南记否

龙井香醇

剑胆琴心玉为魂

十二声

一声啸傲英雄怒

区区何惧万千人

黄河洗剑

孤城饮马

指点君观我纵横

十三声

吹角齐鸣十四声

岌岌切切又铮铮

四面楚歌

十方埋伏

岂容凤郎是路人

十四声

男儿义气重边庭

三山五岳倒为轻

生又何欢

死亦何惧

千里杀透不留行

十五声

疆场开阖自驰骋

庸庸千古惊绝伦

长天如夜

惊涛如墨

始信人间有此灯

十六声

问君热血安在否

为去魑魅朔寒风

他朝围炉

共忆今夜

一盏唏嘘一盏朋

十七声

孤雁南飞独落寞

情到浓时情转薄

今生柔情

他乡孺慕

更与何人说

十八声

千磨万击在残身

俯仰无愧世间人

草芥铁肩

家国长恨

倚天一笑报国恩

终一声

一声国殇一声叹

多少白骨葬青山

金闺梦里

执手相看

不斩楼兰终不还

尾声

历尽劫波兄弟在

相逢一笑泯恩仇

绕梁龙吟

声声切切

请君为我侧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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