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正传中原苏旷(2 / 2)

苏旷传奇(1-4册) 飘灯 88374 字 2022-06-02

沈东篱急急收手,自己被反撞之力带得踉跄几步,只见苏旷脸色极是难看,望着他冷笑:“水池里你救我一命,沈大侠,咱们两清了。”

一个人群中的刀客觑准机会,抖手打出一枚飞镖,沈东篱一剑点在刀锋上,飞刀在空中微微回旋,径直奔向人群——沈东篱不敢置信地望着苏旷:“小苏,你说什么?你为这么个女人跟我绝交?”

看着这些一路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朋友,苏旷又是悲哀,又是暴怒,不,不是“这么个女人”,他无法解释清楚他要捍卫什么愤怒什么,只觉得胸膛一口气越来越憋闷,索性赌气哈哈一笑:“不是你,是你们!”

他上衣已经在池边脱去,赤裸着上身,一时也没法子割袍断义,一狠心,将左手扯下,向地一掷:“三位要么让开,要么并肩子上吧!”

一滴泪,从莫拂琴脸上落下,她一把推开苏旷,跌在地上,轻声道:“苏旷,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苏旷重又抱起她来:“一……一刻夫妻白日恩,你之后要死要活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现在,我管定了。”

他对某些事情,已经偏执到了固执的程度。

他要定了一个“交代”。

那些冲进来的江湖豪客早已按捺不住,也不知谁大喊一声,刀光剑影间,无数人冲了上来。

月牙儿一直在看着这一切,忽地大叫一声——“不好!佛血尸虫!”

一侧的石门大开,无数黑压压的小虫密密麻麻,向人群扑了过来。

佛血尸虫,那些地狱里夺命的怪物,莫非根本就没有灭绝?

人群当即大乱,冲在前面的人忍不住后退,而后面观战的已有多半扭头就跑。

苏旷看得明白,纵身向那扇石门冲了过去……

沈南枝抬手,又放手,放手,又举手,如是三番,却终于未曾阻止他。

混乱的人群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这才发现那些黑压压的小虫不过是些蜘蛛蜈蚣类的普通毒物,一时恼羞成怒,但沈家兄妹挡在月牙儿面前,谁也不敢上前取了那小姑娘的性命。

“追……”脚步嘈杂,正义之声震响半壁江山,有人领头,追向苏旷逃离的方向。

那扇石门,是通向上层佛窟的,无数飞天栩栩如生,飞天像里,一尊千手观音的雕像,冷冷俯瞰众生。

风起,黄沙漫天,戈壁滩依旧莽苍,盖过多少情仇恩怨。

而敦煌小城,依旧热闹如昔,赌酒猜令的喧嚣合着驼铃的清脆,仿佛响过千年。

黄沙,卷不过黄河;朔风,吹不到江南。

黄山山谷的暮秋,竹露滴清响,万壑鼓松涛,安静不似人间。

丁风的手在发抖,那一方发黄的丝帛,赫然放回到了桌上。

那个风尘仆仆面容灰败的年轻人,一双眼睛倒是亮得出奇,冷冷地盯着他,“有个人,要找你聊聊。”

丁风没有问他怎么找到这里,他有天下第一的机心,也有天下第一的巧手,他知道,世上并没有机关可以复杂过人心。

竹屋之后,炊烟袅袅升起,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托着几样小菜转了过来,却不见夫君,只看见一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

她微笑,“年轻人,你找什么人?”

那年轻人没有回头,但他的声音沉稳而安定:“大嫂,我是过路的。”

妇人并不在意,自顾自地收拾桌子,今日做了拿手的三味青笋,配一壶好茶,想必今夜夫君心情应该很好吧。

她的目光忽然顿住——屋里小柜上,一方小小的香木奁居然打开了——她记得曾经偷看过一眼,那里曾有副明月铛,夫君宝贝得紧,从不肯拿出来给她看。

她摔下托盘,匆匆向山下奔去,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的事情发生过。

那个年轻人应该还没有走远,可是怎的追不到他的身影?

妇人急了,满山遍野地乱走,终于在一棵巨松下发现丁风颓然的身影。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妇人急忙问,丁风好像一瞬间老了几十岁,整个生命似乎已经耗干,妇人直觉和那年轻人有关:“有个男子去过我们家,丁郎,他是找你的?他有什么事?”

丁风扶着她的肩头,一步步向家走去:“没什么、没什么……他,过路而已。”

妇人敏感地发觉,那副明月铛,似乎已经不见了。

她想问,又不敢问,只觉得夫君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肩头,她只喃喃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可别出什么事情才好……”

不知为什么,丁风的手,猛地抖了起来。

山脚下,竹影里,一个焦躁的声音传了出来:“他……不会对师父不利吧?”

一个男子宽慰:“他说了让那两个人自己解决,必定不会插手。”

女子迟疑了片刻:“那就好……她,应该伤不了师父的。”

男子悠然一叹:“这也未必,有时候伤人,未必需要武功。”

女子虽然看不见脸,但几乎可以想象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你说,他跟咱们,是不是真的绝交了?”

男子苦笑:“这个……苏旷的毛病最多,谁也说不准。”

远远的,一个身影悠然踱步而下。

竹林里的女子啊呀一声:“咦?莫拂琴呢?她死了?”

男人摇头:“不像,你看苏旷一路悠哉悠哉。”

女子皱眉:“总不至于她走了吧?”

男人道:“你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女人怒道:“你怎么不去?想想这些天他的脸色我就生气,你以为他是谁?我非得触那个霉头?”

男人顿了顿:“也是,谁还巴结上他不成?小肚鸡肠,生气拉倒。”

那个身影走得近了,放声唱起歌来,震得竹页上的露水倏倏而落——

欠命的,命已还……

欠泪的,泪已干……

欠债的,你几时还啊几时还?

第三卷 海上镖局

一.两个混混

海应连天天应笑,子当击筑吾当歌。

三十年前,慕容海天南下泉州府,信口一吟,便成就了海天镖局东南独大的传说。

可惜无论什么样的英雄总有迟暮的一天,就在慕容海天七十大寿的前三天,他撒手人寰,寿终正寝。

一时间东南武林为之震惊,吊唁奔丧者络绎不绝,好在海天镖局财大气粗,摆下十里长席,宴请天下英雄同喝一杯水酒。

十里长席当然不可能是真的长席,只是以海天镖局为中心,方圆十里内但凡挂了慕容家灯笼的酒楼客栈,一概可以宴饮休憩。

当然,这也就给了不少宵小之辈可乘之机。

龙泉酒家是泉州最大的酒楼,如今自然是高朋满座,各帮各会各门各派的头脑首领推杯换盏,指点东南武林的未来命脉,议论海天镖局少主慕容琏珦此番治丧的得失,更多的则是素昧平生一见如故,满楼的“久仰”、“哪里”、“原来”、“正是”……好一番热闹喧嚣。

至于楼外的敞席,就安静许多,毕竟年轻俊彦们早被师长带上楼去,留在外头的不是无名小辈就是跟班随从,俱是一脸木然。

最外的一张破木桌前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在瞪着一桶刷锅水一样的排骨汤生气,一双竹筷几乎快要捏断,嘴里愤愤不平:“就算是见人下菜碟,也没这么个下法——”

背后一声笑:“怎么,这年头骗吃骗喝的还讲究起来了?”

年轻人忙回头,见身后一个青年公子负手而立,一身月白绸衫外罩了件水滴竹叶青的箭袍,修眉之下是一双温和清澈的眼睛,端是卓尔不凡玉树临风,满身的江南书香之气。

年轻人顿时窘迫得满脸通红,“你怎么知道”五个字在舌边打了几次滚,硬是没有说出来。

青年公子哈哈一笑:“走,我们楼上吃去。”

“我们?”年轻人大惊。

青年公子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自然……不过小兄弟,你这身行头不对,唔,也罢,来来,你把头发散开,拿着这个,还有这个……差不多了,眼神凶狠些,咱们走。”

年轻人腰间挂着个巨大的酒葫芦,手里持着根刚刚折下来的竹枝,披头散发,心中寻思,这这这,不成了叫花子?

他糊里糊涂地被那个公子哥儿一带,大模大样闯进酒楼,一个来索要名帖的店小二被二人一起冷冷地逼视回去,掌柜的虽然不知二人来历,但不敢怠慢,直接将两人请到一桌靠窗雅座,美酒佳肴流水般送了上来。

青年公子自斟自饮,吃得十分惬意,年轻人本来还有三分局促,被酒香一勾,也埋头大吃起来,二人一个风流儒雅,一个豪迈不羁,众人虽然偶有注目,但是无人上前搭讪。酒过三巡,年轻人再忍不住,举杯道:“小弟姓马单名一个秦字,敢问兄台是?”

青年公子慢条斯理放下筷子:“相逢何必曾相识。”

马秦一咬牙,实话实说:“兄台请便吧,小弟……呃,实在不认得慕容老镖头,稍毕饭后吊唁……那个小弟就不去丢人了,告辞。”

青年公子大惊:“什么?慕容老镖头死了?”

马秦怒得一拍桌子,引得无数人向这边看来,他自知不妥,又压低嗓门,这回连兄台也不喊了:“你连谁死了都不知道,就敢来白吃白喝?”

那青年公子神色不变,眼里微露惊疑,嘴角却浮出丝丝微笑,似乎在说“有何不妥”。

马秦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转了又转,终于恭恭敬敬举杯道:“这位大哥,我敬你一杯。”

于是两个混混的酒杯就这么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会心脆响。

龙泉酒楼果然名不虚传,好酒好菜招呼完毕,就有人捧了上好的铁观音来,说是慕容家少主稍顷即至,请大家品茗歇息。

右手桌上一个白须老者顿时不悦,低声冷冷哼道:“慕容琏珦好大架子,还没爬上正座儿,就端起威风来了。”

想来他身份甚高,一桌子人倒有大半点头附和,只有一个锦袍汉子劝道:“钱老爷子何必动怒,慕容兄一时忙乱,照顾不周也是有的。”

哪知那老者却是火暴脾气,自顾自举杯:“哼哼,有这样的朋友,倒也难怪慕容琏珦有这般底气。”

他话语间分明讥讽那个锦袍汉子有意攀附慕容氏,那锦袍汉子被生生摆了一道,满脸不快,但终究未曾发作。

马秦听得有趣,便向那青年公子低声道:“这老头儿就是海宁钱龙王,也难怪武夷陈家不敢招惹他。”

青年公子的眼睛亮了亮:“小兄弟倒是好眼光。”

马秦得意一笑,“本来以他的身份地位,慕容琏珦应该安排进海天镖局内院是——嘻嘻,这龙泉酒楼嘛,多半都是二流角色,怪不得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他似乎对江湖掌故极为熟悉,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连青年公子的眼色也没有留意,声音不知不觉就放大了些。

那海宁钱龙王果然拍案而起:“这位小兄弟好狂的口气,钱某不才,请教尊姓大名,师承门派?”

马秦满脸通红,自悔失言,但话已出口也没有回旋余地,只好站起身,暗地里连连扯那青年公子,盼他出来斡旋一二。

钱龙王更逼近道:“既然这龙泉酒楼里都不过是些二流角色,小兄弟何不露两手真章,给大家伙瞧瞧?”

两人上楼本就引人注目,钱龙王起身发难更是引来大半目光,这句话一出口,满楼鸦雀无声,齐刷刷看向马秦。

青年公子低声笑道:“你自己惹的事情,莫要拉我下水。”

马秦一张脸倒是由红转白,咬牙道:“好!钱老爷子,是我说话不留心得罪了你,要怎么样,你划道吧。”

钱龙王倒是一惊,他见马秦生得单薄秀气,一脸的年少不通世事,料定他是个倚仗师门势力口出狂言的小子,不足为惧,倒是旁边那个公子哥儿打扮的青年深藏不露——没想到马秦居然一口答应下来。他前辈身份自然不便欺侮晚辈,负手道:“你用什么兵刃?”

马秦胡乱应了一声,声音低了下去:“我用判官笔……可是我没带……要不我们点到为止好不好。”

钱龙王被他一通胡缠,怒道:“接刀——”回身握起一柄短刀,劈手连鞘掷出,这一掷他使了五成真力,要看看这少年究竟功夫如何,双手蓄力,左足虚点间拉开架势就要出招。

只是马秦“啊”的一声凄厉惨叫,掷出的刀柄撞在他左肩上,竟然连人摔倒,他撑地站起来,拾刀在手,揉着肩膀道:“请——”

钱龙王着实没有料到他功夫居然不济到这个地步,总不能一掌下去将他立毙当场,一时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一腔怒火无处发作,转向一旁的青年公子道:“这位仁兄请了——这个小兄弟是你的人?”

马秦急忙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干他的事。”

“青年公子”心里早骂了八百遍晦气,但事已至此没有办法,只好冷笑一声,将手中茶盅向桌上一拍,道:“小兄弟,我们走。”一手拉过马秦,跃窗而出,一溜烟儿地走为上计。

钱龙王大怒,刚刚要追,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什么,双指一捏茶盅居然纹丝不动——松木厚板上嵌着小小一杯碧绿茶水,不多不少,一滴也没外漏。

如此内力,钱龙王竟有微微惧意——这人是谁?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马秦可没有看见那茶盅,一路狂奔,跑过三条街才按着胸口停下道:“他……他……他们没追上来……我还以为你怎么都会两手功夫,没想到咱们都一样。”

青年公子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上上下下打量马秦几眼:“就你这样……也敢随便说别人是二流角色?”

马秦大惑不解:“我武功低微是我的本事太差,我实话实说是我的态度——喂,你去哪里?那边是龙泉酒楼的方向!”他一把拉住那个青年的袖子。

青年低头看了看“他”的手,皓腕如玉,五指青葱,显然是捏惯了笔杆子的:“姑娘,男女有别,放手。”

马秦的脸又一次红了,但是她还是死死扯住袖子不放:“你是不是要回去拼命?真的危险,钱龙王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你到底要回去干什么啊!”

青年人终于被她逗笑了:“我要回去还衣裳——这身行头是租的,马姑娘。”

“我买下来,”马秦犹豫片刻,似乎下定决心,“我买下来送你,权当是报答你带我混饭了。”

她直视青年的目光,好像在反驳一丝看不清的玩味:“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我不是专门的混混,不喜欢欠人东西的。”

“专业混混”的脸红了红,他显然很久没有遇见这么义正词严的指责。

马秦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管怎么说,刚才险些带累了别人,她挠挠头:“唔……要不然,我请你喝酒……不知怎么称呼阁下?”

许久没有遇到过把“江湖气势”扮得十足的女孩子了,“专业混混”甚至不好意思再忽悠下去,老老实实回答:“我叫苏旷。”

马秦气壮山河地将荷包向柜上一拍,对掌柜的大声说道:“酒。”

既然要请朋友喝酒,自然要管够,马秦看起来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是她第一次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只觉得热血贲张,美中不足的是……请客的对象是个混混。她强行告诫自己,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稍后万万不可再露出瞧不起别人的样子。

苏旷刚从对面的衣行回来,就看见马秦用筷子敲着酒杯,大声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唔,这话听着真叫一个不合时宜。

马秦很殷勤地为他满上:“来来,干,我们也算是贫贱之交了。”

苏旷闷头把酒喝了,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女孩子根本就不应该出来闯江湖。

偏偏马秦凑过头来打听:“苏兄,你到泉州有何贵干?”

苏旷本分回答:“我听说慕容老镖头昔年折了左臂,后来得异人指点,创下一路独臂穿花拳——本来有心上门请教,没想到他已经归西,着实缘悭一面。”

马秦摇头道:“诶,苏兄这就走了偏门了,那些缺胳膊少手的有几个终成大器?就算琢磨些刀法拳法,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依我看——”

她说不下去了,她看见了一只手,纹理肤色几乎和血肉之躯一般无二,但确实是一只义手,马秦忙不迭地道歉:“抱歉抱歉,苏兄,我直来直往惯了……”她站起身来,举着酒碗,满脸都是歉意。

苏旷无奈摇头,他没有冲女人发火的习惯,只好仰脖子一饮而尽,偏在此时,又听耳边悠悠一叹:“唉,难怪苏兄一表人才,沦落到这步田地呀。”

苏旷忍无可忍地放下碗,打量着马秦——若说她是装傻,一脸的真诚无辜也不像做出来的;若是她是真的性子直爽……这姑娘好歹也有个十八九岁,她究竟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马秦连喝七八碗米酒,脸上已是微微泛红:“苏兄……萍水相逢就此别过,若是言语有什么得罪,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时候不早了,我要去趟镖局看看究竟。”

去镖局看究竟?苏旷眉头一皱:“有什么好看的?”

马秦神秘道:“苏兄你难道没有看见,这一回来奔丧的江湖人士未免太多了些,若是我没有猜错,必是慕容海天死因上有些蹊跷,海天镖局近日定有大乱。”

苏旷也点头:“你说起这些,倒真像个老江湖……只是,马姑娘,慕容老镖头的死因,和你有什么相干么?”他毕竟没有马秦直爽,嘴边一句话实在不忍说出来——就你那点功夫,就你这个脾气,跑去调查……你以为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好涵养?

马秦却拍桌道:“天下人管天下事,只要是江湖事,我都管得。”

“告辞。”苏旷低头喝酒,决定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他能怎么办,总不成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跑去砸慕容家的场子——更何况,他坚定认为,如果一个人既口出狂言又没什么本事,那自然会有靠山,他对大小姐的兴趣素来不高,乐得自己逍遥。

小酒铺里只剩下他一人,苏旷斟了碗酒,沥酒于地,他本意确实是正装求见,好生请教的,没曾想千里迢迢奔波至此,最后只落得遥遥一祭,算来慕容海天也是英雄一世,听闻他本打算在七十寿筵上封刀退隐,传位慕容琏珦,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么忙忙碌碌一辈子,连一天安生日子也没有享受过,也不知他老人家九泉之下,是否无憾。

小酒铺前车马如流水,不时有北地江湖客纵马狂奔而至,又有数十辆慕容家黑棚马车来回接送客人,百余年来,泉州第一次有这么多江湖人云集于此——苏旷心里微微一动,马秦其实眼光颇毒,以慕容海天的声望地位,本不该有这么些人吊唁捧场,难道说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站起身,招呼老板结账,掌柜的踱过来道:“刚才那位爷酒钱给多了,喏……这还剩一两七钱三。”小小的织锦荷包上绣着幅“田园居陶潜抚无弦琴放歌图”,绣工极是精美,远山缥缈,陶渊明醉意熏然,古琴上细细绣着“剑胆琴心”四个蚊须小字,荷包口处墨笔提了二字:阮囊。

这姑娘倒也有趣,苏旷的心微微一软——万一她真的是个愣头青呢?万一刀剑无眼,没人给她解释的机会呢?那个女孩子也就是不会说话了些,又有几个年轻人不是这样?

他转头笑道:“掌柜的,借问一句,海天镖局怎么走?”

“顺着这条街直走,右手边拐过去就是了,要还找不到就跟着那些马车走,这两天半条街都是去慕容家的。”掌柜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神色,想必这些日子见多了攀附奔走之辈,转身阴阳怪气哼了句:“嗤,江湖人。”

慕容家虽然也算个大户,但终究不是钟鸣鼎食的官宦人家,头一回应对这样的排场,毕竟露了怯——镖局大堂改设灵堂,哭喊的祭拜的沉痛叹息的……济济一堂摩肩接踵;内院里留客休息,端茶送水的把酒言交的互换名帖的……熙熙融融刀剑相撞。下人们几乎已经个个健步如飞,但还是架不住远近无数江湖人陆续前来,粗俗汉子们倒也罢了,偏还有些识文弄墨的要念一念祭文,献两幅挽联,总而言之人手十分不足,连镖师们和内眷们也不得不出来帮忙。

苏旷没费多大力气,就换了身下人衣装,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进去,一边随机应变,一边到处找那个专爱“主持公道”的马姑娘。

他只盼马秦能稍微聪明些,至少不要大模大样地在人家府上乱走乱闯。

“你,过来。”一人冲他招手,那人一身白麻,孝子装扮,四十多岁年纪,悲戚之余不怒自威,八成就是海天镖局新当家的慕容琏珦。

苏旷低头小跑过去,慕容琏珦急匆匆道:“你去跟刘总管说一声,不等了,酉时请大家齐聚灵堂我有话要说。”

“是。”苏旷转身就走。

“等等,”慕容琏珦打量他两眼,“你……?”

苏旷忙笑道:“小人是厨房的,刘总管见人手不够让小的帮忙招呼。”

“去吧。”慕容琏珦疲惫地挥挥手,看上去已是几日没睡。

苏旷窃喜,一溜烟地向后院蹿去,刚刚穿过月亮门,忽然听见一声气壮山河的呵斥:“鼠辈敢尔!”正是马秦的声音。

苏旷只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冷,咬咬牙向那声音传来之处奔去,听见马秦正在挣扎呼喊,声音里已带了女子的尖音:“放开我——啊——”

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脚步,一个下人发问:“刘总管,好像是个女的,怎么处置?”

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这时候摸到老爷书房,恐怕不是一般小贼,你交给李副总镖头,叫他好生拷问,瞧瞧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指使。”

苏旷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当场格杀,总有转机,他忙迎了上去,向那居中之人躬身道:“刘总管,老爷吩咐说不等了,酉时请大家齐聚灵堂,他有话说。”

刘总管点头:“知道了。”他回身吩咐:“你们几个顺便带话给副总镖头,叫局子里的人到时候带上家伙过来——你,去厨房说一声,酒水茶点要备齐,不够的立刻去采办,今明两天不用走账房了。”

“是。”苏旷斜身让开路,看两个麻衣仆役一左一右架着马秦,早五花大绑捆了严严实实,披头散发,额角一块青紫,一身下人衣襟被扯开大半,露出了雪白的一截脖颈,显然也吃了不少苦头。

苏旷心中默祷,只盼这位姑奶奶千万别喊出自己名字来。

马秦倒也不傻,乖乖闭嘴被架走,只是擦身而过的时候冲着苏旷使了个眼色——可惜她还没弄明白使眼色和挤眉弄眼的区别,几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刘总管转过身,冷冷道:“阁下是什么人?”

苏旷那叫一个欲哭无泪,只好速战速决,他双腿凌空一绞一错踢飞二人,伸手捏断了马秦身上绳索,一拉她手:“走——”

马秦惨叫:“啊——”

她的双臂关节已拧得脱臼,被苏旷一拉,直痛得哭爹喊娘。

刘总管已经拔刀斜劈过来,苏旷一手捏住马秦左臂一托一合,接上关节,左腿斜钩间正点在刘总管刀背上,他一个拿捏不住,佩刀脱手而出,惊疑之下大喝:“点子扎手,快些叫人来!”

十余人乱刀之下,苏旷招架得也手忙脚乱,回头怒道:“你还站着干什么,自己接上右手!”

马秦倒也硬气,左手颤颤巍巍抬起来,托起右手,有样学样猛地一抬,“啊——”又是一声尖叫。

苏旷快要被她气死:“你……你不会接也说一声啊……”

他见不露真章实在无法脱身,撩起地上绳索,真气贯注环身一轮,十余个家丁一起跌出,他回身一托接上马秦右臂,猛回头,见数名镖师已经奔入内院,哗啦啦各展兵刃将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几个在内院歇息的武林中人也不远不近地凑了过来。苏旷实在心急如焚,若是再过片刻,慕容琏珦和天下群雄毕至,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其中一个五十上下镖师手持链子枪,上前一步:“小兄弟好俊的身手,不知到我海天镖局有何贵干?”

刘总管忙道:“副总镖头,他们是同伙,那个女人潜到老爷书房,不知要找什么。”

“此中误会一言难尽,改日再来登门谢罪。”苏旷知道多说无益,手中麻绳如同灵蛇吐芯,利刃般直袭副总镖头双目,趁他一退之际,绳头绕住他手腕,一拉一抖,链子枪已经离手,苏旷右臂直振,链子枪斜斜飞出,“创啷”的一声钉在院内柳树上,左臂挟起马秦,凌空跃起——正在此时,一支金边雕翎箭凌空飞过,将细链当空射断,苏旷无奈之下,只得回身落地,却已跳出众人之外。

慕容琏珦正将金弓递给身边下人,缓缓拔出剑来:“这位兄台就这么离开,岂不是太不把我海天镖局放在眼里?”

内院院墙上,也有无数人持弓团团围起,海天镖局名不虚传,只是片刻功夫,居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江湖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婚丧嫁娶之类,虚与委蛇好生无趣,这回眼见横生枝节,众人暗地里都是精神一振,许多人跑来看热闹,不少人已经在窃窃私语——“那人是谁?能一招夺下李凤羽的链子枪,这手功夫江湖上可不多见啊。”

李副总镖头已经面如死水,苏旷暗地叫苦,知道这梁子莫名其妙算是结下了——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被人一招夺过兵器,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马秦拉拉他袖子:“你跟他们解释吧,我一人做事——”

“闭嘴。”苏旷四下看看,怎么解释?说我苏某人仰慕慕容老镖头,千里来见没想到他已经归西了,又不想和大家伙掺和在一起所以没来吊唁,骗饭吃认识这个丫头,一时不忍跑来拉她出去?至于这个丫头——她觉得根本不应该有这么多人来奔丧,肯定有阴谋要调查调查?

他自己都不信这种说法。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相信马秦对他的说辞,只是这个时候,无论信不信,总不好把自己一个人撇清出来。他只好回头低声对马秦道:“喂,算我求你,你好好解释一下,要说快说,不然咱们走不了啦。”

马秦摇头正色:“我当然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说。”

慕容琏珦大笑:“好极了,既然二位都没什么可说的,动手吧。”

苏旷情急无奈,忙赔笑道:“慕容先生千万别误会,我们二人绝无歹意,此事……纯属……唉,说来惭愧,我二人一时短了路资,小妹她小孩子心性,想要顺手——”

马秦怒吼起来:“苏旷,你胡说什么!我家世清白,饿死也不会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慕容琏珦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大侠大驾光临——苏旷,我倚老卖老劝你一句,学武一途最讲究心术光明——”

苏旷已知他意,苦笑:“我自认心术一向还不错……”

慕容琏珦厉色道:“你装什么糊涂!苏旷,我也不妨直言相告,我虽然向来糊涂,但是家父的拳经,还不至于放在书房里。”

众人恍然大悟,齐齐大笑起来。

慕容琏珦微微一笑:“慕容家新丧,不愿再见血光,苏大侠,你请便吧,还盼日后好自为之。”他一挥手,下人齐齐让出条道来。

苏旷深深吸了口气,慕容琏珦果然精明,今日一走,只怕这个名声算是落定了;但若是不走,这场面剑拔弩张,接下来就是一场血战,一旦背上人命,从此之后就是生死大仇。

他咬牙道:“走。”

马秦被他拉得跌跌撞撞,急道:“苏旷!我不走!你为什么不同他们说——你怕什么——你这么一走了之,你是不是男人!”

苏旷松开手,缓缓道:“马姑娘,苏某自取其辱无话可说,你自便吧。”

慕容琏珦让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好走的路,后院院门依然堵得水泄不通,想要出去,就要穿过海天镖局大堂。苏旷站在小道前,微微顿了顿,想起大厅中无数人的嘲笑冷眼,实在如芒在背,他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了,一跺脚,向大厅走去。

“苏旷苏旷,”马秦匆匆跟上他的脚步,“你别想不开,你要去哪儿?”

苏旷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她:“不用你管。”

马秦急道:“怎么能不用我管呢?咳!我发誓,我这就回去找三爷爷,一定会回来给他们一个解释——好,实在不行,我就撞死在他们家门口,好不好?”

苏旷哭笑不得:“我出去烧烧香,去去晦气,姑奶奶我真不想骂人,你行行好别闹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入大堂——但是没有想象中的哄笑和嘲讽,连大声喘气的也没有,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二.云小鲨

大门又一次合拢,暗红的血蜿蜒而入,染红了粗犷的石纹。

一个女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金油色的火鲨皮紧身衣,勾得曲线毕露,自左肩至右腿斜斜嵌着一排白厉鲨牙,皮肤晒成古铜色,闪着诱惑的光泽,双臂的臂甲上同样嵌着长牙,却是血红色的。她长得极美,眼睛,嘴巴,脸庞……整个面部都燃烧着明媚和野性,过多的阳光让她的长发染上一层淡金,一弯海藻般的发饰拢住双鬓,细细看去全是上好的祖母绿打造的。

绝大多数人连做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的女人。

苏旷悄悄向后退了退,他准备趁这个机会溜出去。

马秦激动起来:“我知道她——唔——”苏旷掩住她的嘴,他今天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实在不想再惹事,而这么一个女人,看上去简直就是麻烦的孪生姐妹。

那女人轻轻抚过慕容海天的棺材,目光一掠众人:“慕容琏珦在哪里?”

棺木上出现了五个血红的骷髅般指印,入木三分。

没有人回答她,这个女人妖艳得可怖。

慕容琏珦已匆匆赶来:“云……云船主,你来干什么?”

女人斜斜倚靠在棺木上:“你问我?你们慕容家短了我的镖,现在拿出一副棺材就想交差?”

慕容琏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云船主,请入内叙话。”

女人微笑起来:“我最讨厌鬼鬼祟祟了,你们的事情我不管,我的镖给我,我现在就走。”

慕容琏珦沉声道:“你不要欺人太甚——云小鲨,你的镖丢了,家父已经自尽以谢,你还要怎么样!”

顿时间一片哗然,慕容海天果然死得不明不白,几个年轻人伸了脖子想要朝前冲,老成持重的反倒四下打量起出路来——这是人家镖局自己的恩怨,多听一个秘密,少不得日后多一重是非。

云小鲨的手继续在棺盖上轻抚,五道血红的印子一分一分拉长:“镖丢了,你给我找回来;至于慕容海天,他究竟死了没有,自杀还是他杀,那要开棺才知道。”

慕容琏珦怒极反笑:“你敢!”

云小鲨举起手,轻轻拍了两下——屋顶上,墙壁间,门缝里,嘭嘭嘭一片烟尘木屑起处,露出无数墨黑色的小筒,云小鲨盯着慕容琏珦,逼近一步,一只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子上:“你大概忘了我们是什么人了?今天你不给我一个交代,在场的,鸡犬不留。慕容琏珦,你不信尽管试试。”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威慑,慕容琏珦慌乱中眼光向灵柩扫了扫,这一闪即逝的慌乱落在云小鲨眼里,哼的一声笑。

李凤羽第一个忍不住:“云小鲨,你莫要得理不饶人,今天老镖头要是尸骨朝了天,我海天镖局日后还要在江湖上混么?要动手就动手,哪个还怕你不成?”

云小鲨笑道:“好,我正要找个不怕死的立威——副总镖头啊,今天这棺我是开定了,你要是想拦我,可没人挡着你。”她手臂抬起,血红的长牙正对着李凤羽的胸膛,另一只手已按在棺盖上,略用力间,棺盖已经移开数寸。

人群中有个声音低低传来:“看一眼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么护着,别是有鬼吧。”

一片嗡嗡议论声,镖丢了,人死了,货主要求看一眼尸体似乎也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当然,更重要的是大家都不过是宾客,犯不着为人家的私事赔上条性命。

李凤羽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别人不知道,但他太清楚这海蛇血箭的厉害,只是刹那功夫,他足尖已在地上碾了又碾,拳头握得咔咔直响,额头密密冒出一层细汗来。

“住手——”一个响亮清脆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马秦噔噔几步跑过来,伸开双臂在棺前一护,“喂,你太过分了,如果你爹妈死了,你让不让人开棺?”

云小鲨不耐烦,随手把她向边上一拨:“看在你是个女人的份上,滚一边去。”她这下手劲不轻,马秦一头磕在桌拐上,一屁股坐在地上,额头鲜血直淌,痛得她眼泪也流了出来,却依旧站起身,大声说道:“不许!就是不许!杀了我也是不许!”

云小鲨不知为什么,偏偏没有下手,拎着马秦衣襟向远处摔去:“你知道什么——”

马秦被甩得头昏脑涨,只来得及护住脑袋,但她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苏旷稳稳托住她,轻轻落地,在她肩头拍了拍:“少安毋躁。”

马秦回头怒道:“什么少安毋躁,你看不见她要杀人吗?你们就都看着她仗势欺人?”

苏旷实在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江湖门派仇杀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人家自己人都没动弹,这时候实在没有冲过去的道理。

毕竟,他已经不是懵懂热血的少年了。

只是云小鲨的耐性已经到头,怒道:“好,我让你看看什么叫仗势欺人——”她手腕一抖,两道蛇牙直向马秦小腹飞去。

苏旷旁观之时心里已有打算,左腿斜带起一面方桌,呜呜盘旋,挡在马秦面前,蛇牙如针刺水般穿桌而过,方桌也一路盘旋呼啸着向云小鲨直撞过去,云小鲨一掌击在桌面上,顿时木屑横飞,她向后退了半步,心里一惊,道这人好浑厚的内力。

苏旷扯着马秦闪过一边,心里也是暗惊,难怪云小鲨有恃无恐,她的兵器之诡异,内力之深厚,却是生平罕见的高手。

他脚步还没站稳,一支正对胸腹的墨黑色小筒已经急喷一股水箭,苏旷扯过马秦就地一滚,水箭已射在背后一个大汉胸膛上,片刻之间他胸腹的皮肉已经溶化,血红骨架中涌出一堆肠子,他的人还在地上挣扎扭动,喉间嗬嗬大叫,苏旷凌空一指弹去,结果了他的性命。

云小鲨这句鸡犬不留,果然不是托大,大堂四周足足支了五十架水枪,几乎封住了所有死角。

一股莫名寒意在大厅内缓缓升起,云小鲨当真不怕和整个东南武林为仇?外面的人都哪里去了……还是,外面根本已经没有其他人?

慕容琏珦叹了口气:“云船主既然要开棺,就请吧。”

死寂的大厅里,有松口气的声音。

云小鲨皱眉:“慕容镖头,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个兄弟,慕容良玉在哪里?”

慕容琏珦厉声道:“二弟并非镖局中人,云小鲨,他和此事无关。”

云小鲨冷笑声“好”,右手轻抬,蛇牙激射入大梁,左手箭射入棺盖,身子在半空一悠一荡,厚木紫檀板已经带飞,她人在半空,瞧得清清楚楚,棺中尸首穿了件万福万寿黑缎袍,面上盖着一方白纱,白纱轻薄透亮,下面的脸庞正是慕容海天。她左手的“蛇牙”真的像一条活的海蛇,当空一扭从棺板弹出,向慕容海天尸首戳去。

“住手!”李凤羽怒不可遏:“云小鲨,你这没胆子的贱人,老镖头的遗体岂是让你这样糟蹋的?你不敢,我让你看——”他振臂一探,捏住白纱一角,眼里泪水已满眶。

马秦胳膊被苏旷牢牢箍住,怎么也挣不脱,回头叫:“你们为什么!那几支水枪真的那么可怕?为什么没有人主持公道?”

没有人回答她,李凤羽闭上眼睛,已经把那方白纱揭了下来。

“轰”,一声巨响,紫檀棺木寸寸裂开,无数三寸铁针飞沙也似射出,百步方圆内满是飕飕破空声,云小鲨人在半空看得仔仔细细,手臂一荡向大门处飞去,嘿嘿笑一声“果然有诈”,左手已将斜披的一排鲨牙扯下,鲨牙如链,赫然也是件厉害的兵刃,她手上舞起一团白光,将近身暗器纷纷挡了出去。

这一番惊变实在太急,好在堂中江湖众也多半是经验丰富之辈,云小鲨进门之后都已经不自觉远离灵柩——棺木之中的机括力道毕竟不强,这一轮激射之后,只有少数人受伤,多半还是毫发无损。

只有李凤羽的尸体缓缓倒下,他几乎接住了大半的袭击,整个身子射满铁钉,连双目中也各自中了一根——他到死也没有想到,老镖头的棺木内真的有机关。

“杀!”云小鲨一声大喝,人又从半空荡了回来,忽听一声“着”,斜刺里一柄弯刀呼啸着飞向她膝盖,云小鲨手臂运力,凌空一提,背心忽然被一股尖锐而巨大的冲力袭中,软甲上黑色浓水缓缓流下,分明是刚才水枪里喷出的毒汁。

云小鲨一身冷汗,若是没有弯刀的突袭,那股水箭必然会射在她头颅上,后果……可想而知。出了什么事情,门外埋伏的明明都是她的手下。

云小鲨微微笑了笑,“好腿法,谢了。”她缓缓落在地上,大声道:“是谁?”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显然是故意哑着嗓子——“云小鲨,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海上你是霸王,这地上么,可不是你的天下。”

慕容琏珦右胸也中了根铁钉,好在并非要害,并无生命之虞,他一听外头有人反客为主,立即大喜道:“外面的是谁?还不快快除去这妖女?”

那个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冷笑起来:“慕容琏珦?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给你们一刻钟时间,给我除掉云小鲨,不然的话……”

声音消失了,只有一片死寂,在场的各路江湖众人面面相觑,本来虽说弄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至少还能判断出敌对双方,但这下横空又杀出一个人,连云小鲨也成了瓮中之鳖,已经有不少人缓缓按住刀剑,大家动的都是一个心思。

云小鲨只是僵立了片刻,脸上立即浮出一个妩媚的微笑来,她冲着苏旷勾了勾食指:“喂,你,刚才是你救我?”

苏旷放开马秦手臂,轻声说了句“千万别动”,已笑嘻嘻迎上云小鲨:“英雄救美,也是人之常情。”

哪知云小鲨却不领情:“你这厮也真不是什么好人……你刚才明明知道棺木里有鬼,偏偏看着李凤羽死掉,这恐怕也不是什么大侠行径吧?”

苏旷脸上愣了片刻,面上已经是一副怒极的神情:“小妖女胡说八道——”

也不知是谁先动手,两人已经缠斗在一起——周遭人也都松了口气,既然有人愿意出头,不妨坐山观虎斗,再者说苏旷适才甫一出手,已显得深不可测,若真能重创云小鲨,也省了大家的麻烦。

苏旷本身功夫走阳刚一路,但没想到云小鲨一介女流,居然也是硬桥硬马的路数,二人这一番打斗动静当真不小,蛇牙箭和鲨齿链霍霍破空,苏旷只在乱蛇般的攻击中稳稳一拳一脚地出招,二人所到之处顿时空出三丈方圆的地盘,只有少数几个目光锐利的高手才能看见两人依稀还在做着简短交谈。

“差不多了。”苏旷错身间轻声道。

“再玩一会儿。”云小鲨脸上开始露出一种兴奋的神色,那是暗夜中火灾一样的狂热,好像许久都没有遇见这样的对手,本来极稳的脚步开始错乱,如醉如狂,又好像稳稳站在乱潮怒涛之中,她的手臂一送,似乎连人带箭弦都已经化作一条巨大海蛇,蛇牙一上一下直取苏旷,苏旷大惊,仰面避过,隐隐感到一道冰冷顺着胸腹划过——这个女人完全不按照常理出手,本来不过是借动手的机会商量突围的计划,但是她居然已经使出了杀着。

“喂!”两人功夫本来就在伯仲之间,苏旷毫无生死相搏的意思,一时间落了下风,一步步向后退去,几次险些葬身蛇牙箭下,他一咬牙也动了真火,右臂一探一提,已将一个中年汉子的佩剑拔在手中,一剑刺入云小鲨右臂蛇牙箭和鲨齿链之中,剑脊啪得向下一拍,云小鲨右臂一阵酸麻,鲨齿链已被夺过,这一招险极也是巧极,拿捏稍一出错,就是三股利刃透体的下场。

苏旷身形凌空拔起,双腿一勾人已挂在大梁上,蛇牙箭如影随形双双跟上,此际苏旷已经无路可退,一边的马秦“啊”的一声叫,随后一片烟尘漫天,苏旷已挥链砸开屋顶,冲了出去,鲨齿链绞着蛇牙箭,随着他的身形也是向上一拔——蛇牙箭的丝弦不过三丈,顿时到了尽头,苏旷双腿凌空一顿,借着下落之势和本身的真力,第二次砸开屋顶,落了下来,他单臂较劲喝了声“哈”,云小鲨的身子已经被带着吊了起来。也就在这顷刻之间,一股墨黑水箭向着云小鲨额头直冲——

但是苏旷手已经趁机松开,水箭从云小鲨头顶一尺射了过去,而另一道蛇牙箭也已出手,笔直没入一个小小黑筒之中。

苏旷和云小鲨对望一眼,点了点头,二人几乎齐齐冲去,一起击在大门上,木板虽然厚重,也禁不起这般猛催,大门哐然倒地,南国炽烈的阳光洒进大厅来。

就在那个声音说话的时候,云小鲨已经发觉,那些小小墨筒已经不会动了,也就是说,她带来的四十九名“海刺”已经死了。但是无论什么样的高手,也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杀了四十多人不出声响,那么唯一的可能是用毒。海刺之所以称之为海刺,是因为手中之刺所向披靡,剧毒装在一个带着机括的水枪里,墨筒上方有个小小的窥孔,可以供执刺者瞄准敌方,也就是说,如果四十九人在厅外设伏,绝无一人可以逃脱出去——刚才那人如果不是人手有限无力控制大局,又何必出言要屋内人自相残杀?云小鲨和苏旷这一番乱斗,不过是要看清楚哪管“海刺”的后面有人而已。

门枢处,有一小汪鲜血,滴滴沥沥指向远方。

云小鲨摇摇头:“好功夫,好应变。”

她本来就极美,那身软甲又包裹得很紧,勾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和修长结实的腿,整个人在阳光下几乎熠熠生辉——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是中原闽越江南塞北,哪里见过这样装扮的女人?别说是男人们,连马秦也看得目眩神摇。

但云小鲨的脸上,却露出一股骄傲凶狠的神色——屋顶,墙壁……四十多具尸体紧紧贴在木板和石块上,像惨白的建筑上打了四十多块古铜色的补丁。云小鲨一步一步走过去,轻轻扣住最近一个兄弟的肩膀——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喊,“小心”。

毒下在木头上,那群“海刺”贴在外墙上,他们的汗渍溶化了毒粉,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

从头到尾,这是一个局,这场出殡根本就是为云小鲨准备的。

云小鲨回过头,死死盯住慕容琏珦。

慕容琏珦随着大家涌出屋子,但是此刻却似乎灵魂已经出窍,根本看不见其他人,满脸都是麻木的隐隐的悲伤——他是被牺牲的那一个,不管这个局是谁布下的,都没有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

慕容琏珦惨叫一声,转身狂奔,他绕过镖局大堂,向内院跑去。

云小鲨左手轻抬,一支响箭直奔天际,带着浓浓红烟。

她的神情几乎说明了一切——这纵横海上的女霸王还没吃过这么大亏,她要血债血偿。

刘总管瑟缩在人群之后,现在副总镖头死了,总镖头不知跑去哪里,他就是在场海天镖局的头面人物,按情按理,应该由他同云小鲨交涉解释才对,但是在鬼门关转悠过这么一圈下来,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和云小鲨说话——这姑奶奶出了名的杀人如麻。

他四下看看,觉得只有苏旷还算面善,轻轻走过去道:“苏……苏少侠,你……”

苏旷抬起头,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晚辈此去自然会好自为之,痛改前非,就不劳刘总管再教训了。”

马秦低头微微笑了起来,虽然在鲜血和死亡面前,这笑容一闪即逝——这个人真不像大侠啊,这么记仇……

三.扑朔迷离

轻生死重义气,这是一回事,死得不明不白不知所谓,这是另外一回事。

奔丧的众人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任谁也不想再掺和慕容家的家事,马秦一转眼看见了几个人偷偷转身向外溜,一声喊:“大家当心,说不定还有埋伏!”

眼见没有人听她的话,马秦一急,就要冲过去拦阻,苏旷一把扣住她肩头,朗声喝道:“诸位留步,试过无碍再走不迟。”

他这一言提醒了刘总管,忙吩咐下人从大厨房赶出一口生猪来,只见公猪一路哼哼唧唧横冲直闯,似乎绑了许久难得撒欢,跑出去足有三四十步依然无碍,大家心里都是一放。但就在此刻,公猪一头栽倒在地,连挣扎也没有挣扎一下。

刘总管脸色一阵发白,回头喝令:“找找还有什么畜生,一起——”

云小鲨打断他的话:“不必试了,那人有心赶尽杀绝,不会再留后路的。”

刚刚逃出生天的欢愉立即被死亡的阴影掩盖,只有马秦笑得灿烂——不管怎么样,刚才差点就损了几条人命呢。

苏旷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这个姑娘不算多漂亮,勉勉强强也就是能挨上“清秀”二字,若是在云小鲨身边一站,当真是萤火之比皓月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凭空让人生出一股怜惜的欲望来,好像好好的水晶瓶子向地上落去,任谁都要接一把。“怕么?”苏旷微笑问道。

马秦胸膛一挺:“当然不怕,我心里的江湖就是这个样子啊。”

苏旷哈哈笑了起来:“还真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看见他笑起来,马秦也跟着高兴:“你不生我气了?”

苏旷摇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生你气。”

马秦脸上的笑容却缓缓化作正色:“苏兄,我到江湖是历练来了,你帮我,我感激得很,但求你平等相待,不必这样看轻我——”她昂了昂脖子,自顾自向后院走去。

她的判断力确实很好,这个时候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找到慕容琏珦对质,合计出一条出路来,只可惜……她一直都没有把自己的实力考虑进去。

云小鲨拍拍苏旷的肩膀,苏旷吓了一跳,但云小鲨已经凑过来笑眯眯地说:“怎么?瞎献了一通殷勤?人家大小姐不领情?”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四十多个下属死于非命,满墙遍地的尸体似乎只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苏旷默默向后退了一步,眼光里有藏不住的蔑视。

云小鲨冷冷笑:“原来你也不过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她不等苏旷回话,一转身,也向着后院踱了过去。

苏旷揉了揉脑袋,今天遇见的两个女人都没法用常理推断,只是事已至此,当真是进退两难。

刘总管第二次笑起来:“苏少侠,你看咱们?”

苏旷无奈:“去后院瞧瞧吧,刘总管,麻烦你引路,大家都当心些。”

刘总管大惊失色:“我?我我?”

苏旷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哈哈一笑:“罢了,跟我走吧。”

和许多江湖人不一样,慕容海天并没有把家和镖局分得太清楚,海天镖局的大堂后面就是镖师和内眷们居住的后院,然后一墙之隔,是慕容家的内堂——孩子们自幼就在习武的呼喝声中长大,女人们好像也习惯了夜半三更有个寻仇的蟊贼持刀跳过墙来,连扫地的扫帚也是用废了的枪棍扎成,四十年来,慕容琏珦从来没有感觉到“家”和“外面”有什么不同。

直到这一刻。

空空落落的庭院里已经没有人了,一个人都没有,慕容琏珦浑身都在发抖,他已经找遍了最后一个角落,没发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母亲的《金刚经》正抄到“如是,世尊!如来有法眼”一行,砚中松墨半干不干;二弟桌上团着十余团字纸,全是这回父丧的费用,想是一笔笔账目算下来有入不敷出之嫌,他一个人正在屋内大为光火;夫人的小火炉上炖着银耳燕窝羹,水已收尽,留着粘稠的噗噗冒泡的一层甜汁……每个人好像都急急忙忙放下手里的事情,但是没有一间屋有打斗的痕迹,上上下下三十多口的慕容家,消失了。

百十号人的海天镖局,镖师,号子手,车夫,下人……也都消失了。就在短短两个时辰内,他们在镖局大堂里出生入死一回,而外面的亲人们,都不见了。

马秦第一个赶到,她摸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人死不能复生,总镖头,你要节哀。”

慕容琏珦眼立即红了,打落她手里的帕子,一把抓住马秦衣襟来回摇晃:“你胡说什么!谁说他们死了!我杀了你——”

马秦被摇得七荤八素,但神志还是清明:“我……我是按照……常理推断……放开我……”

慕容琏珦一把推开她,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他几乎想要哭出来,马秦说中了他心里最害怕的一点,常年来他进退有度温厚敦良,但只是因为他是慕容家的长子,海天镖局的少总镖头,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在了,他又何必还维系原来的样子?

云小鲨抱着肩膀,靠在月亮门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看见马秦,她想起了一个奇怪的家族,一个数百年来依靠“说实话”生存的家族……如果马秦真是那个家族的人,也难怪苏旷和慕容琏珦会发疯,本来遇见他们就很少有人不会发疯的。

“也罢,慕容琏珦。”云小鲨走过去,“不管是谁干的,咱们俩算是都栽在他手上一回,来吧,合计合计是怎么一回事?”

海天镖局虽然叫做“海天”,但他们的势力范围至海岸线而止。

这三十年来,海天镖局最大的生意就是沟通陆上的镖主和云家的海上镖船,然后从中抽取三成的利润。

这些货物通常都很神秘,毕竟要往大海上送的东西多半不够正常,或许是一张藏宝图,或许是珍稀的红货,或许是一箱秘密武器,甚至有可能是一个人……总之只要付得起价钱,云家的海镖还从来没有失手过。在传说中,云家人上了岸,还不过只是一群武功诡异的江湖客,但是他们一旦回到大海上,立即就变成了不可一世的霸王,绝对没有人像他们一样熟悉风暴和暗流,熟悉礁石和海岛,甚至有一种传说,说是云家人一旦上了岸,根本活不过七天。

虽说两边素来严格保守秘密,但是这生意一做三四十年,风声毕竟还是慢慢传了出去。有意思的是,沿海的镖行们很少有人妒忌云家的收益——这活哪怕让给他们干,他们也做不了——但是人人都在眼红慕容家,这些人不过谈谈生意,转个手装个货,就能拿到慷慨的三成,那是一个多大的数字啊!

慕容海天暴卒的消息一传出来,就立即有风声在行内流动,说是海天镖局弄丢了一单极重要的暗镖,慕容海天无法向云家交代,只好自行了断——来这里奔丧的,多少也是有心看一看事情的究竟,如果可以,最好能和云家做几笔生意。

云小鲨出了名的冷血薄情杀人不眨眼,但也是出了名的大方慷慨挥金如土,凡是能和云家搭上边的,都能赚个盆满钵平。

没人知道她有多少金银财宝,但所有人都认定,云家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能惊动云小鲨上岸的暗镖,一定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究竟是什么?有人猜是传国的玉玺,甚至有人猜是宫内的皇子,要托庇外海的势力。

总而言之每一种传测都直指皇宫大内,毕竟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和至高无上的财富抗衡。

三个时辰过去了,夜渐深,也渐凉,有下人无精打采地点起灯烛,众人在院中或坐或立,焦虑在无声无息地中滋长。云家的人还没有来救援,已经有人开始猜——难道云家根本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难道,我们就要这么一直等下去?早在两个时辰前,云小鲨就把慕容琏珦以及苏旷马秦喊了进去,也不知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只是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出。

“刘总管,究竟大伙儿怎么办?难道在这里等死么?”刘总管被两个性急的汉子挡住,手中托盘上有一小锅煲好的蟹粥,一盘火腿冬笋尖,一盘八珍炖山鸡,一盅灵芝焙鲍鱼,两只金黄酥脆的烤乳鸽,配了大盒的珍珠红梗米饭和一瓶东珠青梅露酒,只瞧得一干人等食指大动,谁不是一直饿到现在?偏云小鲨流水般地喊了酒菜点心进去。

刘总管苦笑点头:“大家伙忍一忍,忍一忍,我已经让厨房备了饭菜——咱们能不能出去,还不得看屋里那个人?”

这话说得也在理,几个人无奈让开刘总管,看着他小心翼翼侧身推开房门挤了进去,云小鲨轻快嘹亮的声音已经飘了出来——“东风,碰了!苏旷拿钱来!”

敢情这三个时辰,四个人在屋里头玩牌。

云小鲨他们玩儿的,是一种本以失传的、叫做马吊的游戏,马吊戏本来是宋儒发明,传到海上却在商船以及海盗之间流传开来,商船中玩的叫做“船头吊”,海盗中则流传一种“杀人吊”,但规则差别并不很大,下家吃了上家的牌凑成一副,就叫做碰,意思是你的船触礁沉底,没得翻身。

慕容琏珦做海上生意,家里怎么也留了几副牌,只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愁眉苦脸地打牌,云小鲨这一拍手大笑,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云船主,你也过够瘾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说说正事?”

云小鲨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将手里玉牌一扔:“累死我了,咳,苏旷你手气真衰,来来来,大家先吃饭吧……刘总管,麻烦倒酒。”

慕容琏珦示意,刘总管也只能忍气吞声布饭置酒,大家伙火气虽然大,但是饭菜确实可口,尤其是青梅露酒想必冰湃了许久,青瓷瓶上结着一层冷露,倒在杯里淡青中透着浅浅金黄,极是诱人。云小鲨嘻笑着,挑剔乳鸽烤得太老,鲍鱼的火候又不够,将每样菜都尝了两口,眼珠一转看众人都是满脸无奈,终于笑道:“刘总管,这三个时辰里,外头什么情形?”

刘总管回答极是迅捷:“大多数人原地坐着没动,七星会的瓢把子试着探了路,武夷山的陈箫去厨房找了两次水喝,开元寺的了空师父在假山后面念经,白沙帮的何长老同我吵了几句,还有——”

“好极了,”云小鲨抿了口酒,“陈箫去的是大厨房还是小厨房?”

“大厨房一次,小厨房一次。”这位慕容家的总管果然是目光如炬:“按老爷吩咐,我都留着心,陈箫去大厨房待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并不知道我在外头看他。”

云小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苏旷却又急问:“还有什么?你再想想。”

刘总管摇头:“再没有了。”

云小鲨啪得一拍桌子:“苏旷,这种蠢材,你即使给他机会,他也不会珍惜的——刘总管,你看看你的手。”

刘总管一骇,翻掌看时,手心已经漆黑一片,他扑通跪倒:“老爷救我——”

苏旷出手如风,封住他双臂穴道止住毒气上行,回头道:“云船主,无论如何先救他一命。”

云小鲨摇头:“来不及了,刘总管,这是什么毒你自己应该也清楚吧?”

刘总管双目一阵茫然,他跌坐地上,颤抖着踢去自己双足布鞋,只见脚心也是一片漆黑,他苦笑摇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马秦左看右看,见云小鲨继续吃着鸽子,脸上丝毫不动声色,慕容琏珦负起手来,再也不肯多看刘总管一眼,苏旷虽在运气替刘总管逼毒,但神色凝重,也是尽人事,听天命,半晌,马秦跺脚:“云小鲨,你明明知道有毒,为什么?”

云小鲨抬头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什么?小丫头,你可看清楚毒是下在哪里的?咱们这位大总管可是满心以为毒是下在酒里的,他哪里知道,人家根本就是想要他的命!”

马秦茫然四顾,心里忽然雪亮——这毒是下在酒瓶上的,这东珠青梅露酒必要冷镇了才好喝,想必陈箫钻进厨房,竟是把剧毒下在冰块上,四人的饭菜全由刘总管一人打点递送,可不就是冲着他去的?想云小鲨果然心狠,一眼瞧出端倪,还笑嘻嘻吩咐刘总管倒酒,顺水推舟就要了他的命。

慕容琏珦面如死灰,云小鲨断定慕容家必有内应的时候他还半信半疑,却没有想到这内应居然是跟了自己近二十年的刘总管,他又是灰心,又是惊怕,半晌才回头怒道:“你还不肯说?是谁?是不是二弟?”

刘总管摇头,刚要开口,苏旷已沉声道:“别说话,自运真气——毒下得不重,你还有救。”

刘总管十指指甲齐齐渗出黑血来,但双臂上的黑气果然淡了不少。他皱眉,挣脱苏旷,回头道:“好深厚的内力,苏少侠,不必浪费了……他既然想要我死,我又何必……唉!”他回掌击在自己天灵盖上,身子软软倒下,苏旷急扶间,只听见一声,“我……抱歉了。”

云小鲨将一只乳鸽吃得干干净净:“他倒聪明,要是真活下来,难免还要受一番拷问,喂,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不过来吃两口?还是……慕容,你现在就要找陈箫的麻烦?”

苏旷走过去,在桌上一拍,酒瓶中一股酒水激射而出,在半空划出道弧线,不偏不倚落在酒杯里,他一饮而尽,摇头:“若是我猜得不错,陈箫恐怕也……唉。”

以布局之人的心计,是绝不会再漏下活口的。

马秦怔怔地站在刘总管尸体边,泪珠滴在他衣襟上,只觉得此人满腔忠义,实在可以化解了罪愆。她擦泪,回头见慕容琏珦还在发呆,云小鲨和苏旷却一口酒一口菜吃得不亦乐乎,一时怒火中烧:“你们是不是人?你们居然还吃得下!”

苏旷头也不回:“马姑娘,酒菜无毒,我劝你最好也过来吃一点,我们过一会出去,还不知有的吃没的吃呢。”

马秦愕然:“出去?去哪里?”

苏旷眼角向刘总管脱下的布鞋一瞥,“喏。”

马秦捂着鼻子,低头看了又看:“又脏又臭,难道上头有解药?”

云小鲨哈哈大笑起来,马秦不服气,几乎把眼睛凑到鞋子上,这才看见鞋面鞋底有些微粒,她犹豫着:“这个……莫非是?”

苏旷点点头:“不错,就是紫檀木的碎屑,刘总管一定刚刚去过灵堂。”

马秦二话不说,坐下盛饭就往嘴里扒拉——看来父亲他们说得没错,这些老江湖,道行当真不浅呢。

眼下是七月,盛夏。

慕容琏珦站在窗边,窗外无星无月,夹着热潮的海风逼出一身的汗来,正是暴风雨将至的前兆,他的心内何尝不是如此翻沸?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从胃里翻上来,满嘴都是——这段日子他从未有一天安睡,从看着父亲绝望自尽,到独立承办丧事,他想了无数种面对云小鲨的法子,甚至做好了全部牺牲的准备,可是……可是还有一个人,一整套计划是背着他进行的,他这个所谓的一家之主不过是一枚棋子,随手搁下,随意抛掷。

他愿意牺牲自己,甚至牺牲整个海天镖局,只要二弟能够带着慕容家老小平安度日,但没想到,二弟也是这么筹算的。

牺牲自己和被人牺牲,并不是一个感觉。

“良玉,良玉……”慕容琏珦仰天一叹:“你对得起我么?”

仅仅是片刻的功夫,又倒下了两具尸体,陈箫果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有人在喊叫,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冲过来询问,但慕容琏珦只是头也不抬,“去灵堂。”

灵堂的气息并不好闻,尸体已经有微微腐烂的气味,斑斑血渍和遍地铁钉纠缠在一起。

夸剌剌一声霹雳,铺天盖地的暴雨落了下来,飓风从倒下的门板上掠过,狂灌而入,卷起满地狼藉,好在海天镖局建宅时早垫高了基座,不然雨水再一浸泡,这里将变成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这里本来应该有一条通道的。”苏旷清开棺木附近的杂物,抬起头,向周围众人做出鉴定,“可惜……已经被炸毁了。”

有人立即摩拳擦掌:“他们既然能挖出隧道来,我们也能挖出去。”

苏旷摇摇头:“不妥,既然他们留了后手,自然有应对的举措,我们就算真要挖地道出去,也要另外选个地方才好——等等,你们看——”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棺木早被炸飞,但是棺木本来应该在的位置却洇出水渍来——哪里来的水?

云小鲨抚掌大笑:“果然不出所料!”

苏旷点头:“不错,隧道的另一头,一定就在海边,这场暴雨一下,海潮蔓延……”海潮蔓延,淹没了隧道的出口,一路倒灌过来,渗透了封死地道的石块杂物,所以才在这边洇出了水渍。

大家一起转过头,向外看,暴雨打在地面上,激起条条雪白水柱,远处的树木几乎快要被连根拔起,树冠被飓风卷得快要贴在地面,一个又一个霹雳划破天际的黑暗,好像天地都跟着咆哮起来——这里已经是这样的场面,海边又会是什么样子?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慕容琏珦脸色惨白,隧道的出口在海边,任谁都能想到那个人的心思,他回头对云小鲨道:“这样的天,有船可以出海么?”

云小鲨摇头:“这种暴风,就算是我的船也出不了海的。”

“可是……”马秦小声提醒,“就算他们出不去,我们更出不去啊。”

云小鲨哈哈大笑起来:“笑话,谁能拦得住我?”

她挥手,又一枚响箭飞向天际,也不知是什么质地,居然在漫天雨幕中打出一片白光,云小鲨一步步走出大门,整个人站在暴雨中,她好像天生就有和这种灾害天气相和的气质,风雨暴绥中,反而安定了下来。

一个巨雷落在不远处的大树上,三人合抱的树身一分为二,在夜幕中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就在大树中分的罅隙里,闪电照亮了四周的景物,大家看见了一艘船。

这里离海滩至少还有三四里地,但是……那千真万确是一艘船。

无孔不入的云家的船。

与其说那是船,不如说那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竹筏子,船身极轻,船舷很浅,大约有十丈长,一丈宽,“划”到近处,众人才看见筏子下有巨大的轮轴和油竹编成的履带,四个精瘦的青年正在摇着手柄,见到云小鲨,一起点头行礼:“鲨头儿!”

云小鲨转过身子,面对众人:“大家听好了,有谁愿意搭我的船走——”

马秦第一个举手:“我——”

云小鲨瞪了她一眼:“听我把话说完,这场雨一下,什么样的剧毒也被冲走了,你们要是愿意在这里安安心心等到明天,自然也可以脱困。但是,若是搭我的船走,这场事情结束之前,下不下船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她的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今天跟她走的人,非要一路纠缠到底不可。马秦兴奋得满脸通红,连忙拉拉苏旷的衣袖:“一起走,你不想看看究竟?”

苏旷摇头:“我实在一点兴趣也没有。”

“没义气!”马秦第一个跳上船:“我去我去。”

慕容琏珦缓步上船:“此事因我慕容家而起,我责无旁贷。”

十余名海天镖局的弟子不假思索跟着上船:“我等跟随总镖头。”

第三个上船的是个中年男子,苏旷记得他就是酒楼上不敢忤逆钱龙王的锦袍汉子,此人这时候上船,着实令他一惊,那人向云小鲨点点头:“陈箫是我兄弟,武夷陈氏,说什么也要问个究竟。”

云家的船绝不是轻易好上的,甚至在许多人的记忆中,还并没有外人能够登船然后生还,但还有七八人迟疑片刻走了上去,神情之悲壮,宛若诀别。

马秦伸头招呼:“苏旷,你真的不来?”

苏旷找了一个很招人耻笑的借口:“嗯,不了,我晕船。”

雷电想必是过去了,大雨在如墨的夜晚下着,下着,好像永远不会停息一样……

四.丹心照汗青

“阿弥陀佛,诸位檀越这场功德必有福报。”了空禅师划下最后一个数字,疲惫至极地微笑。

这群江湖豪客们几乎个个累得不想动弹,整整一天,他们都在追逐暴雨奔流的痕迹分发解毒的丹药,清理四处的积水,海天镖局四周三百六十七户人家,总算是都平安无恙。

看上去大家都很快乐,毕竟举手之劳的行侠仗义,极少有人不愿意去做。

即使昨夜有些许不敢上船的羞愧,今天也早就烟消云散了,每个人都很自豪——我们留下来,是有重要的善后事宜,不然拍拍屁股就走路,哪里对得起大侠的称号?

“苏大侠,苏大侠?”了空拍了拍苏旷的肩,苏旷缩在屋角,几乎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空俯身道:“苏大侠,我师兄想要见见你,不知侠驾是否方便?”

苏旷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别人这么恭恭敬敬地说话,立时不好意思起来:“大师客气了,我现在过去就是。”

了空合十:“请。”

只穿过两条街,就是开元寺。

古寺宝刹多半在山间清净处,但开元寺依街而建,只有一道石屏隔开滚滚红尘。

“苏大侠还请稍候片刻。”了空一礼,转身去了后殿。

苏旷望向宝像金身,不由得一笑,就在两天前,刚刚遇见马秦的时候,他还愤愤道要找个地方烧烧香去去晦气,没曾想这么快就到了佛前。

想来这些年运气确实不大好,苏旷诚心诚意合十一礼,看了看香火箱,按着衣袋心里好一番挣扎。

唔……好容易才到这里,算来也有佛缘,不过像我这样杀人放火的江湖人,即使给俩钱,佛祖也不会保佑的吧,给不给呢?倒是给不给呢?想了半天,苏旷牙一咬心一横,从衣袋里摸出块最大的碎银子,闭上眼扔进箱子去,狠狠顿足道:“妈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阿弥陀佛——”

苏旷大惊,回头,见十丈开外一个白须老僧满脸肃穆,了空紧跟身后,再后面十余个僧人列成两排,没想到了空一声通报,开元寺上下居然大礼前来迎接,又居然不知从哪里转到自己身后……苏旷的脸顿时通红,他低头,偷偷斜眼一瞥,见几个年轻僧人面上都有怒色,看来刚才那句话真被一个不落地听去了。

白须老僧微微颔首:“了空,这就是你说的那位苏大侠?”

苏旷那叫一个手足无措啊,声音别扭之极:“小子无礼……大师……还望……那个见谅……”

“老衲在开元寺里六十二年,像苏大侠这样礼佛的,当真是生平仅见。”白须老僧摇头道:“这边请。”

苏旷红着脸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地跟着老僧,走到了一处翠竹丛下,打定心思谨言慎行,绝不多说话。

“坐。”白须老僧示意一方棋秤:“苏大侠可擅手谈?”

苏旷连忙笑道:“不擅,不擅。”他心道您老人家在寺里一住六十年,不是念经就是下棋,我跟你手谈,你整我是吧?

了空正送上茶来,白须老僧忽然问道:“师弟,你看苏大侠比慕容施主如何?”

了空一边布下茶盅,一边微笑:“师兄为何有此一问?这两人都是难得的年轻才俊,慕容施主诚心事佛近二十年,布施无数,与我师论禅竟可以旗鼓相当,琴棋书画皆是道中高手,虽说人在江湖,已有尘外之相。”

苏旷心念一动,这个慕容施主莫非就是慕容家的二少爷?这位大师莫不是真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他放下茶盅,正要开口询问,又见两位高僧都是一脸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叹口气,想想生平所见高僧没有一个喜欢利索说话,索性又捧起茶盅,只等他们把话挑明。

了空已经接道:“而这位苏大侠,虽然略有放诞之相……却是一片赤子光明,菩萨心肠。”

苏旷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连忙站起身道:“不敢当,大师,若有什么差遣,不妨明说。”

白须老僧抚须大笑,又一指石凳:“坐。”

他点头道:“昨夜情形了空也曾对我说过,如此凶险之境,苏大侠还能顾及余毒未清,获及周遭黎民……了空赞你一声菩萨心肠,也不为过。”

苏旷被他夸得云山雾罩,顺口接道:“在下只是不忍而已。”

“正是。”白须老僧轻轻一拍桌案:“苏大侠这不忍之心,比起无数人的布施之心来,实在慈悲许多。”

苏旷忍不住腼腆道:“这个……也是我辈侠义之人应为之事。”

“好!”白须老僧霍然起身,合十道:“老衲便为天下百姓请命,还请苏大侠再‘不忍’一回。”

苏旷悔得肠子都青了,心中哀嚎一声我的娘啊该来的果然来了,这一路高帽子套下来,一时不留神还是上了钩,只是话一出口不好收回,他只好也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两声:“大师……你……先说说看什么事儿吧。”

“坐。”白须老僧第三回让座,这一次他不再赘言,缓缓说起一桩惊心动魄的旧事来。

“这段故事全是从一部野史上得来,老衲不过照本宣科,苏大侠,你权且听之——这是许多年前的一桩往事了,昔时老皇驾崩,新皇登基,一个弱冠少年,一时自然无法驾驭朝中如狼似虎的群臣。众臣之中,被新皇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就是年轻气盛的西王。西王手握重兵威震西陲十余载,本人又是皇室宗亲,他若有轻举妄动的心思……小皇帝这个皇位也未必这么轻易得来。小皇帝无奈之下,只得一力扶植征东大将军李三江。就在此时,有个年轻的才子,一举中了探花,依旧例授了翰林院编修,此人本就才高八斗,又生得清俊逸秀,一时间名冠京华,也不知多少名门显贵动了择婿的念头。”

苏旷虽久不知朝中事,但是这段故事他多少知道一点,昔年九门提督慕孝和就是西王的嫡系,西王与李三江左右朝政的日子,也是被后人戏称“二虎夹一龙”的时期。他点头笑道:“才子而美姿容,正是东床不二人选,想必此人日后必是飞黄腾达?”

老僧摇头:“只可惜,那位探花郎自幼患了极严重的口吃。”

为官之道,本来就讲究讲究言语逢迎朝堂迎合,苏旷闻言一叹,也知道这人的仕途定是多少有些险阻。

老僧遗憾之意更重:“但那位探花郎丝毫不以为意……日后众人才明白,他志不在仕宦,只想编出一部煌煌史书来。只是,谈何容易……西王原本的心思是什么,后人也无从得知,只是皇帝一而再再而三防他压他,他渐渐也生出了反心来。那位征东的李将军一路破格提拔,提拔之余却也处处挟制,又被朝中不少人议论嘲讽,他渐渐的也和西王交好,二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不愿意兴兵动武,但想要再握一份重权,可以高枕无忧。本来这些也就是私下议论,但是有一日,西王前往李将军府上做客,顿时生出一番计较来——”老僧似乎微微的有些汗颜,却还是接着说,“李三江一介武夫,姬妾无数,子女也是无数,但最小的一个女儿是个西域胡姬所生,竟是个妲己、褒姒一般的绝世美人。西王只见了她一面,就回头对李将军说——唉。”

老僧轻宣一声佛号:“罪过,罪过,西王将那女子好生赞扬一遍,又说这等女子数百年才能出一个,你女儿才不过十三岁,但通体风流一派天真,命里注定是个是非之人。于是二人计议,要想个法子送这女子入宫。当时那女子尚未取字,又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合府上下呼之为‘幺儿’”。

苏旷忍俊不禁,武将荒淫好色本来也是常事,倒是难为了老和尚娓娓道来,想必西王言语之间也颇有艳辞,他顿时对那部野史有了些兴致。

“于是过不久,李将军就托言寿筵,在家中大摆“雪牡丹宴”,说是有一品叫做“冷月华”的牡丹能在雪中盛放,是稀世之宝——新皇生性极爱奇花异草,欣然而往。酒过三巡,君臣前往后花园赏牡丹的时候,却有下人回报,说是一时不察,冷月华被李家小姐折了去——而这位李幺儿,就一时回避不及,拈花含笑见了皇帝一面。”

苏旷暗呼可惜,雪中夜宴,美人拈花,想必这一节里还有许多眉目传情的风流趣事,可惜到了老和尚嘴里,却变得平泛无奇,他又不好打探详情,也只能姑妄听之——

“回转内堂,皇帝果然问及李幺儿的身份年龄,有无婚配,李将军自忖此事必成,忙回道小女年龄尚幼并无婚配,西王也跟着进言,说是李幺儿德才兼备,知书达理,哪知皇帝话锋一转,说——西王的王妃两年前辞世,朕就做个媒人吧,赐李小姐国夫人之号,你两家锦上添花,如何?李将军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说道小女年幼,一通哈哈打岔过去。事后二人密谈,说当朝皇上出了名的贪恋美色,这回不上当,真是蹊跷之极。过不几日,西王说是兰州有事,离京西去,这做媒的事情自然搁置下来。”

苏旷暗中喝一声彩,寥寥几句,倒是把先皇的雄才大略提点出来,这西王煽风点火,皇帝居然识破,也瞧准了以李幺儿必定会兴风作浪,竟是顺水推舟,把这烫山芋仍回西王手上,他笑道:“以当日局势,李家未必会同西王结亲吧?”

“不错,”老僧赞许,“李家一计不成又出一计,李夫人一位娘家姨母是宫中太妃,有位公主正在修习礼仪规矩,李夫人奔波了一番,把李幺儿送去那位太妃宫中,权作公主的伴习。那太妃一见李幺儿,也是大惊失色,说即使后宫深如海,你这样的容貌也是如何都掩盖不住的,我从前总不信玉环飞燕能以美色误国,见了你,不由得我不信。她便问那姑娘——孩子,你告诉我,你是愿意嫁给西王,还是愿意留在宫里?苏大侠,你若是女子,你做何选择?”

苏旷听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和尚说宫廷艳事正津津有味,没想到白须老僧居然停下来有此一问,他哈哈一笑:“宫廷之事,岂是我等草莽之辈所能明白的?”

老僧点头道:“那李幺儿想了片刻,只回了一句——平生之愿,便是海天空阔,任我遨游。”

苏旷击案道:“这等女子,真不该生在王侯将相人家——莫非……莫非她日后竟是流落到江湖?”

老僧含笑不语,此时竹叶上一滴清露滴答一声落入杯中,衬得宝刹庄严,天地寂静,苏旷叹道:“只怕流落江湖,也未必是容易的事情。”

老僧道:“不错……那李幺儿虽是将门之女,却不通武功,宫门内富贵如海,却也不是发愿之下就能如意的。人世如这杯中之露,红粉亦不过枯骨,什么样的英雄佳人,最后也不过留一声清响罢了。”

无踪,无迹,无形,无影,江湖何尝不是如此,多少千古风流过客,留下的,只是一声传说,就是这种种传说,也要在口耳之间磨失了本来面目。

老僧续道:“那个记事之人说,入宫日久,李幺儿的性情日益阴鹫偏激,只是当时人人不知,以为她还是纯澈心地,她在深宫中一住两年,渐渐绝口不提昔日愿望,籍一个女子的所能,笼络起身边诸人来……她最后袒露真心,全力交纳的,却是先前那个探花郎。那位探花郎因为面容清秀阴美,也被不少朝臣随口侮蔑,说他亦不过以色事人,李幺儿只道二人必是同病相怜,又有一番计划需要借此人之力,于是书信暗通款曲,假意也做了真心。”

听到这里,苏旷几乎断定这段“野史”必是那个探花郎所写,插话道:“难怪这番叙述满带一股酸气……是日后那女子舍了探花而去?”

“不错。”老僧道:“那探花也是个异人,他自称年幼时原本辨才无碍言词犀利,但渐渐因为逞口舌之快得罪多人不知凡几,偏偏自己又是疾恶如仇的性子,每每不吐不快,只好常年扮作口吃,天长日久的也就真的口拙。这样一来,他人本来就聪明,常常在发言之前想清楚当讲不当讲,虽然少了许多晋升的机会,也终于保得平安,如此忍辱负重,也算是奇才……李幺儿结识探花郎之后,常常劝他,修史乃是国之大事,非国君心腹不能为之,你一个翰林院微末清官,哪里能有这种机会?即便有了机会,也未必有好下场,不如想法子抄录副本带出宫去,找个幽僻山林写完史书,你要是愿意,我自有办法助你一臂之力——探花郎被她几次三番一劝,还真动了心。李幺儿也真有些手腕,李三江镇守辽东的时候,与高丽国一位王子来往甚秘,那王子也一直渴慕李幺儿,所以李幺儿偶尔提出去高丽避祸,那王子一口就应承下来。”

“李幺儿长到及笄之年,皇帝日益目驰神摇,原先的做媒一说也自然烟消云散,不顾皇后反对,要立李幺儿为贤妃,说不得,李幺儿也只好出宫回府,要按照礼法行事。一个月后,那位探花郎奉旨出使高丽,李幺儿见时机成熟,趁夜逃出将府,混在探花车队中离京而去。她这一走,李将军就是欺君之罪,被削了爵位连降七级,合府上下株连无数——但据那位探花写道,李幺儿毫无愧色,甚至略有得意,说是他们既然不管我的死活,我又何必顾及他们?得意之余又对那探花说,你莫要多想了,我出宫之前已经在太妃那里留下蛛丝马迹,不用多久当朝就会知道你截留副本,私自修史,又暗通西王图谋不轨,借出使高丽的机会带我离国,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名?现在你没路可走,跟着我从高丽出海是上策。李幺儿实在心狠手辣,她离去不久,皇帝果然找到了她密藏的书信,以及李将军和西王的往来书信,那皇帝多年来正愁没有证据,再加上李幺儿一逃之下他急怒攻心,借此机会将西王削职为民,李府合家发配——那两个人都是老奸巨猾,但是谁竟会提防亲生女儿这般的处心积虑?消息传出,李幺儿大哭大醉,隐隐约约听她提及了母亲、报仇……”

江湖中虽有不少女侠豪迈不羁,流芳千古,但是世俗女子又有几个能从得了本心?既然提及李幺儿是胡姬所生,想必她母亲也是含恨而亡,这一番颠沛,也难怪李幺儿对父亲生出刻骨恨意。苏旷感喟:“李幺儿抛弃父族固然心狠,却也情有可原,但是如此摆布那个探花郎,就未免过分了些,我猜她或许有长相厮守的心思,可是,但凡是个男人,怕也忍不下这口气。”

老僧道:“正是,探花郎大怒,他虽然有隐逸之心,但从没想过叛国,李幺儿自以为拿捏在他七寸之上,但他自称生平从不受人要挟,拂袖而去。他的家族确实有些来历,居然硬生生躲过了朝廷数十年的追杀,直到今日,朝廷依旧在寻觅他的踪影。”

苏旷眉头一皱:“二王获罪,朝野皆惊——只是,大师,这好像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当事人即使还在人间,也是垂垂老者……”

老僧淡淡道:“苏大侠有所不知,李幺儿就是云小鲨的外祖母,今日的云家船帮,本来就是从她昔年海天遨游的一念而起。”

苏旷追问:“大师你又从何得知?那位探花如今何处?”

老僧的中指扣了扣桌面:“苏少侠毕竟年轻……不过也怪不得你,江湖中本来就极少有人知道那个神秘的家族——他们姓司马,自认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后人,世世代代以修史为己任,然而奇中又奇的是,司马家数百年来,一心修的,是一部武林之史。司马家祖训极严,子弟极少行走江湖,但是一旦出没,行事务求光明磊落,不偏不倚,若遇不公,宁死也要直言,虽说难免有些迂腐死板不通情理,但江湖中人对他们多半也是礼让三分。那位探花郎实在是个司马家的异数,他托名换姓,非要以毕生之力修一部国史,唉,那又岂是民间的力量可以做到的?他壮志未酬,一生郁郁寡欢,只以五十年的精力,整理了手中全部资料,写了一本野史自娱。老衲偶得机缘看过这本野史,不瞒施主,此书牵连过多,影射也过重,一旦走漏出去,朝中立即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来。”

苏旷立即想起了马秦,她的行事谈吐,倒有七分司马家的风格。

“只是……”苏旷不解:“这和在下又有什么相干?”

老僧合十,轻宣佛号:“阿弥陀佛……唉,老衲是尘外之人,平生结交的方外之客,只有慕容良玉一人而已。半个月前,慕容施主趁夜而来,说是接了一桩暗镖,送镖之人极其神秘,交代清楚之后立即服毒自尽,连尸首也腐烂得看不清楚面目。慕容施主究竟年轻好奇,就打开暗盒看了一眼,结果一眼之后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想找一个局外人商议商议……”

苏旷点头:“没想到他找到了大师,大师你也不知如何是好,就找到了我?”烫山芋这种东西,拿不好拿,扔不好扔,如果能塞给下家,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老僧仰面笑道:“苏大侠果然聪明过人,请,老衲有一样东西,要请苏大侠过目。”

只是一弹指的功夫,苏旷心中,似乎已经经过千年万年,他虽然不知道老僧要他看什么,但是想来这一看之下,未必还能从容脱身,难道这无牵无挂的日子,真的要结束了?

这个暗镖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一切相干不相干的人都卷了进去。

一边的了空似乎看出他的一丝惧意:“苏大侠若是不想看,不必勉强。”

“走吧,”苏旷眨眨眼:“苏某平生好奇,这个扣子不解开,只怕我今晚再也睡不着了。”

五.追奔

一桌,一榻,一灯耿耿。

老僧低头,长眉微微垂下,而眼角的皱纹有如刀刻,这样的面相,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硬朗直率的脾气,却不知这一世长路,怎么的就走到这里,那些青年的豪迈,盛壮的忧虑……人间种种,于他,如隔岸观火;悲欢俗世,于他,如野史逸闻——一声又一声讼佛的背后,是不是会有一些小小的遗憾呢?

老僧已经合十许久,好半天才睁开眼:“受人之托,原本应该忠人之事,罪过,罪过。”

苏旷沉吟一声:“大师,既然如此,又何必打开?”

老僧捧出个红木盒子来,大约有一臂之长,一尺宽,他也不抬头,“江湖儿女以信义为先,佛门弟子以慈悲为先。苏大侠,老衲左思右想,这趟暗镖关系极大,那始作俑者分明就是一片屠戮之心,诸般罪愆老衲一概领过,只求你一诺……”

他已经将红木小盒掀开。

“大师!”苏旷眼尖,瞥见盒盖打开的瞬间似乎有一道黑影直射向老僧胸口,一弹一动,仿佛是虫豸一类生灵,苏旷左手轻挥,一道金光自掌缘飞出,虽然无声无息,但似乎能感觉到两只闪电般的小虫撞在一起——“突”,金光余势未歇,一路将那黑色怪虫钉在木壁上,二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手掌大小的独螯紫蝎,金壳线虫准准穿过蝎头,蝎足兀自在半空挣扎。

“小金回来。”苏旷招手,金壳线虫易放难收,费力从木壁中拔出脑袋,翻身钻回蝎子体内,将毒腺吃个干干净净,这才跳回苏旷手中。

“大师好定力。”苏旷也是由衷敬佩,这老僧适才在生死边缘走了一趟,但是似乎连眉眼都没有抬过。

老僧眼中有一丝憾意,轻声道:“这也怪不得他,怪不得他……”他伸出手去解盒内黄绫,苏旷却一手按住他。

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安,而且很快就明白不安来自哪里,方才进屋的时候,老僧让了空在门外守候,但是刚才这么大的动静,按情按理,了空都应该叩门问一声才对,难道说了空已经离开?苏旷推开门,门外果然只有青砖回廊,翠竹丛侧,八角钟亭在地面上拽出长长的影子,果然快到傍晚时分,更远处有灰影一闪,没入了后殿方向的阴影。

苏旷回头:“大师,这盒子莫要轻动,恐怕还有机关,你在之前可曾打开过?”

“庄……”一声宏浩悠远的钟鸣在开元寺内荡开,禅院钟声,果然令人警醒,想来是到了晚斋时分。

庄……庄……庄、庄庄……居然越敲越快,顿时既不悠扬也不肃穆,反倒吵得人头痛。

寺中僧众都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已经有些伸头伸脑地跑了出来。

小小的黄绫包裹,悄悄冒出一丝红色烟雾来。

“小心!”苏旷抄起木盒,就手便要向外扔去。

“外面有人!”老僧按住木盒,木盒中的红烟越冒越盛,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炸裂的样子,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灵光一动水能灭火,将半杯茶水泼在冒烟的地方。

只是这茶水不浇还好,一浇上去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鸣。

苏旷眼前一黑,胸口被什么东西大力击中,人已经被那东西连同气浪一起抛了出去,撞在廊柱之上,又被余力一路掀着翻滚老远,他牙一咬刚想站起来,但双腿一软又跌坐下去,好像血流也在脑中爆炸,浑身肌肉无一处不痛,好半天才稍稍清醒,第一个念头是出了什么事?第二个念头就是我居然没死?

他很快就明白自己还活着的原因——那个把他撞出来的东西,正是老僧的大半截尸体。

盒中炸药很是霸道,老僧的尸体早就面目全非,只是碳一样黑的脸庞上,双目兀自圆睁……苏旷心中默祷:“大师,你之一托虽未出口,苏某却早有许诺之心……你放心就是。”

反正一时半刻也恢复不过来,苏旷索性躺在地上,闭目将事情顺过一遍,终于一叹,好精巧的机关——盒中的机关实在是妙极,设置机关的人也着实有心,苏旷虽然说不出是什么机理,但断定那盒子被钟鸣声一震,就有硝石一类东西缓缓燃烧,但不知里面放了什么,遇水才会炸开。

向燃烧的炸药上浇水,似乎正是每个人的第一反应——若非如此,未必能保证打开盒子的人非死不可。

那么又是谁在里头放了炸药?是慕容良玉,还是中途有人偷梁换柱?

如果是慕容良玉,他若根本不想别人知道此事,又何苦特地跑来向老僧倾诉?如果不是慕容良玉,那么那个始作俑者,又是什么人?

苏旷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莫名的愤怒在心中升起,不管是谁,无论是什么目的,向这么一位与世无争的老僧下手,这已经突破了苏旷心中道义的底线——这种滥杀无辜,他看不见也就算了,看见了,就绝不能坐视不理。

屠戮老弱妇孺者,天下侠义道共击之。

现在要做的,只是找出那个杀人之人。

四周有错杂脚步声,细细一听,脚步粗重无章,没有什么习武之人,苏旷索性颤声呼道:“水……”

“咦?这边还有人!”两个小和尚跑了过来,想必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手足无措道:“他在说什么?”

呸,毫无江湖经验,难道不知道爆炸之后重伤之人多半脱水么?苏旷换了个明白的词:“师……父……”

一个小和尚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回头喊:“来人!快来人!这里有个人!他快要死了!”

苏旷又好气又好笑,只好继续皱着眉头蜷缩成一团,清清楚楚地喊出来:“了空师父……了空师父……”

小和尚终于明白过来,忙推了身边人一把:“去喊师伯来,他要找师伯!”

苏旷心中已是一片雪亮,如果这个时候了空还不在当地,那一切就已经很清楚了。

了空脚步匆匆赶到苏旷身边,弯下身子道:“施主?”

苏旷作弥留状:“了……空……师……父……我……”

了空见他满头满身都是鲜血,也不知究竟哪里受伤,伸手去搭他脉搏,几乎脉息全无,便皱眉道:“这位施主,你怎么会在我师兄房中?”

苏旷多少有些失望,不是他——了空的手绝不是那种能够做出精巧机关的手,手指粗硬毫无灵性,甚至他的神色间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慌,装模作样间毫不专业——苏旷顿时没有兴趣了,觉得和这种人面对面演戏简直辱没自己的专业水准,于是又稍稍把声音放得清楚些:“大师……怎么回事?”

他看得见了空的犹豫,想必了空没有料到还会有活口留下来——了空不够心狠,如果是寻常的江湖人,遇见这种事情只怕会立即灭口,但是显然,了空没有杀人的经验,又自然不想救人,他想等着苏旷尽快吐出最后一口气,苏旷偏偏瞪着一双清清朗朗的眼睛,好像非要一个回答不可。

“阿弥陀佛,施主,先到我房内休息吧。”了空目露凶光,伸手把苏旷连拖带抱地扶了起来,苏旷心中一冷,他知道了空的选择了,便虚弱地垂过头,轻声道:“大师,你不知道我这样的伤势不应该挪动么?”

了空手微微一颤,更努力地去拖苏旷,苏旷纹丝不动:“大师,刚才你不是一直站在门口?后来去了哪里?去敲钟了?”

了空猛地推开他,“施主!你在胡说什么!”他回头看了看几个高辈僧人正在慢慢围过来,一指苏旷,怒道:“苏施主,我敬你是一代大侠,才把你引荐给了尘师兄……你,你谋害师兄不算,居然还血口喷人!各位师叔……依我看——”

原来那位老僧法号了尘,却不知他圆寂之时,是否了却凡尘。苏旷摇摇晃晃逼近一步:“你看如何?”

了空咬牙道:“除魔即是卫道。”

苏旷笑,“好极了,我正好也这么想。”

了空是开元寺中和江湖人走得最近的一个,在海天镖局,也时不时和别人讨论些功夫,比划些拳脚,但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武功和真正的高手比起来,究竟有多么大的差距。苏旷只一招便按在了他胸口,内力一吐:“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住手——”

“报官——”

周遭的僧人们乱成一团,主持大师刚刚遭了横祸,了空又落入了魔掌中,几个年轻僧侣抓了木杖水桶就要扑上去,苏旷单足勾起一人手中禅杖,觑准了十余丈外的钟亭,凌空一绞,左腿飞起,禅杖化龙般飞向巨钟,内力所及,木杖竟然从熟铜钟身穿过,“庄——光啷啷”一阵刺耳之极的响声。

“谁敢过来,这就是你们的下场。”苏旷也是暗松口气,这一式必要立威,所以几乎竭尽全力,收势站稳,胸口一阵恶心,他没时间再磨蹭下去,五指如钩轻轻用力,了空已经痛呼起来:“你不是人——你枉担侠名……”了空一生从未这么痛苦过,他想要忍住眼泪,但是鼻涕却流了出来,想要忍住痛呼,却变成了喉咙里的呻吟,他想要呼救,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我说。”

苏旷松开手,了空怨毒地看着他:“我说,你满意了么?”

他的眼睛一寸一寸转开,看着竹丛后的石墙。

石墙后一个灰影跳起,兔起鹘落,身法轻功都是一流。

这个人的胆子果然不小,居然一直没有走。

冤有头债有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幕后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苏旷握住铜钟上的禅杖,单臂较力,已将铜钟自钟钩上摘下,半空一轮,数百斤的大钟凌空飞出,不偏不倚地将那个夺路而逃之人罩在钟下。苏旷用的纯属巧力,这一轮一掷禅杖倒没有折断,金钟上插着木杖,看上去倒像个懒于梳妆的女子发髻。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苏旷跳下墙,一手按上铜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瓮中捉鳖,口中却笑道:“这位朋友,你猜这一注是大还是小?”

钟内人也不着急,沉着嗓子回道:“是大是小,严刑拷问不就知道了?”

他话内讽刺之意连个聋子也能听出来,苏旷不由得手就是一抖,钟内人笑声更刺耳:“向一个不会武功之人逼供,这就是你的手段?呵呵,呵呵。”

苏旷气势一弱,他觉得这个人说话虽有道理,但——

但他已经来不及思索,金钟猛转,禅杖带风打在胸口,那股力道着实不轻,苏旷借力卸力,连退七八步才立稳,钟内人掀钟跃起,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苏旷大怒,心道这回算是托大了,局势未明瞎做什么道德批判,他二话不说提气直追,开元寺外全是民居街巷,二人一个跑得鸡飞狗跳,一个追得怒气冲冲,一个见缝插针大喊“穷寇莫追的道理你懂不懂”,一个气完神足大叫“有种你别跑今天逮不着你我还就不姓苏了”……一时间三转五转,也不知追到什么地方,一堵高墙拦住钟内人的去路,他回头看看苏旷,扭头就跳过墙去。

苏旷追得兴起哪里肯放?纵身也跃上墙头,立时一惊——墙外不过丈余,墙内却足足有三丈深,那人一边跑,足下咚咚直响,好像墙内的世界根本就是生铁打造的。

这是一个奇怪的大厅,目测之下长七十丈,宽五十丈,空旷得几乎可以跑马,偶尔堆着些帆布、巨木以及各式杂乱无章的东西,大厅东西南北四角各自有四个入口,离着钟内人最近的那个写着一个巨大的“入”字,下方一条黑黝黝通道,显然大厅之下,别有洞天。

他一回头,苏旷几乎近在咫尺,再没有多想的时间,那人纵身从“入”字口跳了下去。

苏旷摇摇头,此人眼力真是不敢恭维,四角明明分别写着——擅入者死。

地下一声大叫——“别动手,上面还有一个人!”

苏旷转身刚要走,脚下坚实的铁板忽然消失,他毫无防备地落了下去。

脚下空荡荡一震,四周都有了混响,足下好像是大块的木板,四周漆黑一片,看不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四周有人围拢,十余支火把下,劲弩硝石炮围成一圈,正对着他和那个一路逃过来的人。

头顶的铁板又一次合拢,回声震荡许久才消失,外面还是盛夏,但这里却有微微寒意。

一支火把指向苏旷:“你是什么人?”

这些天,只怕这句话是苏旷听得最多的一句了。

苏旷瞧不清身边那人的脸,只看清他中等身材,长袍质地颇为考究,脸庞轮廓还带了些少年人的青涩,举止间略有惊慌,显然也完全不知道这个所在,苏旷已经有了主意,抬头期期艾艾道:“我……我、我……是……那个,我是……”他看上去又急又怕的样子,似乎竭尽全力要把喉咙里的话吐出来:“我,那个……我是……”

持火把的领头人果然不耐烦,拔出腰刀指向逃跑的男子:“你说!”

男子急道:“我是误打误撞才到这里,阁下勿怪。”他一指苏旷:“这个人他——”

苏旷趁黑冲他微微一乐,继续现学现用道:“我……我没想……进……进来……他、他、他说……”

领头人怒道:“闭嘴!”他一刀砍向那灰衣男子,道:“都给我拿下!”

他们的刀都很奇怪,介于镰刀和弯钩之间——砍柴刀固然可以杀人,但是杀人的刀很少会考虑砍柴的功能;他们的炮也很奇怪,不大,还带着小小滑轮;脚下是大片的木板,身边是湿冷的寒气……静下心来,还有咸腥的微风和淙淙水声……

苏旷忽然明白了,对着向他走来的两人大声道:“云小鲨在哪里?”

两人对望一眼,但是苏旷已经知道自己的推测无误——这里,应该就是云家出海的秘密码头。

本朝虽然并无海禁,但是出海船只还是要领了公凭,云小鲨这样走私镖的船,如何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海。

“云小鲨,云船主——”苏旷沉声喊道:“你再不出来,动手了可就不好看了!”

“小螺带他过来。”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装啊,我倒想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苏旷笑笑,跟着那个叫做小螺的青年走过一道尺余宽的舢板,接着一拐,又一转,走到第九个弯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云小鲨——这女人胸前带着串珠链,随随便便吊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手指轻轻按在他肩上:“你口口声声不来,怎么还是上了我的船?”

船?这一路走来,谁知道哪里是船!苏旷口中却笑:“十年修得同船渡,何况是云姑娘你的贼船?”

云小鲨微微一笑:“说实话吧,怎么找到这里?”

苏旷摇头:“你问那个人吧,我一路追过来的,此人事关重大,绝不能放他走。”

“这你大可以放心,想从我这儿出去,还真是比登天还难。”云小鲨似乎对那边的战况毫不关心,“你好端端的,学什么结巴?”

苏旷大笑起来:“哈哈哈,说来话长——总之我刚刚听了个有趣的故事,里面有个傻头傻脑的书呆子用这一招避难,我忽然想试试。”

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扇了过来,苏旷一仰头,只觉得尖尖四指拂面而过,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这混蛋,你说谁是傻头傻脑的书呆子!”

马秦满脸的怒意,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愤恨。

苏旷一愣,反应过来:“抱歉抱歉,没想到马姑娘真是司马家的人,失敬之极。”他见马秦还是脸色极其难看,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这个全怪云船主……这鬼地方黑咕隆咚的,没瞧见马姑娘,真是失礼。”

马秦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跺脚,反身走回船舱去。

苏旷摇摇头,这司马家风真是强悍,评论别人评论了几百年,怎么轮到自己,随口调笑一下就气成这副样子……

六.直挂云帆济沧海

苏旷走入船舱,立即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泼天富贵。

这是一艘巨大的船,整个船中,最豪华的就是这个主舱,深蓝的琉璃覆在墨黑的木顶上,显示出一片夜空的色泽,无数大大小小的宝石镶嵌出一副星图来,甚至还有小小流星飞过,翡翠的流星后面,硬是用银沙拼成了一条条的星尾……任谁一抬头,都会被浩瀚星空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十七岁的礼物,”云小鲨好像对这杰作也很满意,“那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终于把云家船帮握在手里的日子,那一晚的星图就是这样……等你见到海上的星空你就会明白,这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任何人力能够和宇宙匹敌的。”

“恐怕不是吧。”马秦走过来:“我猜他想的是,随便摘个一颗两颗,后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初见马秦的时候她并不是美女,通常来说,能够女扮男装的又不会被人发觉的都不是美女。她额头有点大,颧骨有点高,脸又有点宽,和云小鲨差不多个头,但云小鲨就是细腰长腿,曲线玲珑,马秦就好像云小鲨的身段用两块门板压了压——那个时候苏旷也没多想,一来情形一直紧急,管他什么女人,命都保不住了自然没法多看;二来云小鲨本来就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绝色,也没有人想过要拿个平平常常的女人来和她比。

但是现在,好像有点不同了。

马秦换了女装,高髻白衣,柔婉中略带睥睨,好像是碧玉一般有光华内敛,说不出的令人心向往之。

“这这这……”苏旷一时不能把她和那个刚见面的臭小子连在一起,脱口而出:“还真是沐猴而冠啊。”

他虽然在随口调侃,但眼里的惊艳还是一闪而过,马秦似乎有点悲哀,冷笑:“男人都是这样的么?看女人从来只看皮相?”

苏旷无名火起,心道你不说也就算了,一说我一肚子火,我还真就是不幸多看了两眼你的丑恶灵魂,才倒霉成这样,他也冷笑:“马姑娘,我们很熟么?司马公传下的家风就是为人处世只听恭维、不讲良心的么?”

马秦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自问绝不是刁蛮任性的女人,但不知怎么了就是无名光火,她起身:“苏大侠,前几天多蒙照顾,司马琴心感激不尽,只是那一日不能说,实在是有不能说的苦衷,我家里本有严训,子弟出行绝不能报出家中名号……如果不是云姐姐告知,我还不知道我家和云家素有渊源,所以才——”

苏旷奇怪地望了云小鲨一眼,也不知她跟这姑娘是怎么扯上的关系。

云小鲨微微一笑:“二位慢聊着,我去看看你那位同来的朋友怎么样了。”

她一转身出去了,把苏旷和马秦单独留在船舱里,苏旷一阵尴尬,人家小姑娘郑而重之地道歉,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了,赶紧借坡下驴:“嘿嘿,马姑娘,哪里哪里,其实我对司马家真是仰慕已久,你要是不弃,不妨给我树个碑立个传什么的,啧啧,这也算是流芳百世。”

马秦没听出玩笑来,还正经道:“万万不可,我家中有训,为江湖豪客立传,只能等他百年之后或者封刀退隐,你比我年纪还大,怎么能……”

苏旷笑起来:“不妨不妨,万一哪天我一不留神死于非命,平生传奇还没一个人知道,那不是亏了?”

马秦从小到大对江湖传奇神往之极,闻言也来了兴趣,“哦?你不妨说说看?”

苏旷正色道:“苏某的半生啊,那真是多姿多彩,可歌可泣……”

马秦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本子,和一支玉簪一样的细笔,刚要提笔就听见苏旷自吹自擂,她愕然:“喂……说事实就好了,臧否人物不是你自己干的。”

苏旷兴奋得摩拳擦掌,满脑子都是《史记》《汉书》那样的皇皇巨著,他回忆了一下传记通常的写法,缓缓叙述:“我高祖他老人家……”

马秦搁笔,怒:“你以为你是刘备?还高祖?你妈生你的时候有异象没有?”

苏旷虽然还在大笑,眼里的光芒却忽然黯淡了,“有啊,那天有打雷来着。”

“那个叫做天怒人怨好不好?”马秦终于发现被这小子耍了,她也笑起来:“其实我和你一样好奇呢,修武林史也是大事,都是三爷爷和伯伯们在做,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只要四处游历就好……像我这样连游历都没有游历过的,根本就没资格进青冢读书,何况写呢?”她扬起头,脸上是坚毅和骄傲:“这一次,我一定要把真相带回去,三爷爷就会对我刮目相看的。你看,这个是司马家的表记呢,这八个字,是三爷爷给我题的。”

玉簪笔上,八个小篆遒劲挺拔:不染不沾,莫失莫忘。

多年轻的姑娘啊……恐怕她要很多年才能真的明白这八个字的意思吧。

足下一震,然后又是一震,头顶的群星似乎活了起来,当真摇曳出星光无限。

云小鲨拾步而下:“二位谈得还好?”

苏旷起身:“云船主?”

云小鲨若无其事:“哦,只是起帆而已。”

苏旷几乎跳起来:“起,起帆?”

云小鲨走到右侧船壁,纤纤玉指按在灯台上,一推,一扇雕花窗缩回船壁。

一片温柔、浩瀚的、漆黑的大海在漫天星光下低低吟唱着亘古不变的歌谣,舷窗一侧有三艘大船,各自相隔二十丈远近,银月一般的船帆如梦如幻,好像是一只只巨大的萤火虫,将星光系在身上,飞向远方。

“这就是传说中的云帆了,我们的云家的船帆。”云小鲨转身,倚在窗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看见云家的夜船出海的。”

苏旷回头看看马秦,马秦好像一脸无辜,但这小丫头必定是知情的,云小鲨脸上忽然增添一种说不出的自信的神采,不是自信,是舒适,是那种远游的浪子一头栽回自家床上的舒适。

在一切关于云家的传说中,他们都是生于海,长于海,死于海,他们是海上的魔王、天神和精灵。

云小鲨好像看破了苏旷的心思一样,“我可没请你,苏大侠,是你一头撞进来的。”

她的笑容好像在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苏旷大笑,回身坐下:“惜乎无酒!美人鲨相伴,做饵也风流。”

云小鲨轻笑:“云家船上,即使没有淡水,也绝不会没有酒的。”

她摇了摇柱子上的银铃,当啷一声,戏法开始了。

两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抬进一个巨大的、澡盆一样大小的木盆,盆中有一尺清澈的海水,水下沉着十七八个小小的玉瓶,玉瓶间有五彩斑斓的海蛇游弋,盆上漂浮着一方托盘,一只泛着红油光泽的硕大烤鸟卧在上面。

“这是道名菜,”云小鲨目中有挑衅,“想喝酒,就要动手了。”

她将左手背到身后,右掌如刀一立,“请。”竟是摆明了不想占苏旷的便宜。

苏旷知道云小鲨的武学自成一家,今天这口酒喝不到,恐怕从今以后船上的日子都不好过,点点头,招呼声“来了”,二指一并就向其中一个方口圆肚青瓷瓶伸去。

云小鲨右手四指屈、拇指钩,形如海鲨,抓向苏旷手背,苏旷小指一屈,少冲穴真气凝聚,水流如箭,回射云小鲨脉门,刚要处理游过来的两条海蛇,云小鲨已经又一掌削向他手臂,轻笑:“小蛇弄死,就不好玩啦。”

两人身形都是半侧半坐,两只手变招奇快,偏一盆水半点没洒出来,马秦在一边瞧得目不转睛。云小鲨这个游戏已经玩得熟极,不时将小蛇缠在手指上,那些海蛇都是奇毒无比,被一通乱搅渐渐也开始疯怒,见人就咬,片刻下去,二人脸上都已微微露出郑重之色。

苏旷已经变了七八种指掌招数,但是方寸之地险象环生,竟是容不得以雄浑内力取胜,他天性温和,只在习武一道多少好胜,心道单手对单手再战不下这一局,恐怕也无颜以对云小鲨了。

心念一至,他右臂微微用力,一盆海水已经旋转开来,托盘一路在盆边磕磕碰碰,玉瓶和海蛇绞成一片五彩缤纷,云小鲨一路攻来,他以反攻为守,右手几乎在海盆里绕着圈儿逃窜,双指捏起一条蛇尾,一圈一点又是一圈一点,五指如弦上飞轮,弹,指,扣,撩……穿花蝴蝶般围着托盘打转儿。马秦只觉得看得一阵头晕眼花,也不知那两个人是怎么看清楚,偏偏还能过招的。

云小鲨“嘿嘿”一笑,掌做虎爪,直封苏旷退路,只是掌心一阵温热,竟是一团海蛇塞进了手中。她对大海再熟悉再热爱,但毕竟不是什么海神龙女,毒蛇见到她该咬还是会咬的,这一团七八条蛇,也看不出头尾七寸来,云小鲨抬手把海蛇从舷窗扔了出去——苏旷已经将盆中酒瓶尽数捞了出来,长叹一声:“喝这口酒,果然不容易。”

云小鲨取出三只海螺杯,微笑着一一斟酒,酒色浓碧,清冽之中带着三分浓烈,浓烈之中又带了三分甘甜,入口绵厚,撞在胃里才有烈火升腾,苏旷赞道:“好酒!”

云小鲨道:“此酒名叫海魂,乃是深海中一种海藻酿成,酿酒之法也很奇特,要灌在铁罐中,系在船底浸泡三年,历寒暖水流冲击无数次,才能成功,所以越是跑得远的船,带的酒越香。早些年跑船的水手常常口舌生疮,五脏溃坏,但自从制出海魂来,这些毛病也就跟着好了,你说奇不奇怪?”

马秦赞道:“这制酒之人,也算是功德无量,必有福报。”

云小鲨冷冷笑:“那人是我外祖父,他早就死了,死得很不好看……昔年云海两家结盟的时候,倒是常常有斗海魂的场面,可惜……”她取了柄银刀切开那只烤鸟,鸟腹中裹满大大小小的扇贝,一落入盘内,鲜香喷鼻。

苏旷岔开话题:“这是什么海贝?单是一闻便如此诱人。”

云小鲨挑开一贝:“这也有个名目,叫做舟魄贝,只生在十年以上的沉船上,可遇不可求。这贝肉味道极美,但是性寒,只能与浪子鸥同烤才入得了口。”

苏旷指了指红油焦脆的烤鸟:“浪子鸥?”

云小鲨微笑:“是啊,这种海鸟游遍千山万水,最后在海上筑巢,随波逐流,所以叫做浪子鸥——海魂、舟魄,浪子鸥,是迎接最尊贵客人的酒肴,功夫略差,可吃不到呢。”

云小鲨所言不虚,酒香肉鲜,而那海贝更是人间极美之味,只吃得苏旷和马秦恨不得连舌头咽了下肚,苏旷大呼痛快,举杯道:“以往听人说过,有人贪恋口腹之欲最后送了性命,今天总算是信了,看来学点粗笨武功,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

云小鲨哈哈一笑:“苏大侠何必过谦呢?能从我手下抢了酒去的,当世名侠中也不会超过十个……只是可惜,可惜。”

苏旷又拍开一瓶酒:“可惜什么?”

云小鲨皱眉道:“可惜你若双手俱全,如今说不定就是武林第一高手。”

苏旷摇头:“未必。”

“哦?”

苏旷道:“我昔日遇到一些失意之事,若是左手未断,恐怕也要过几年借酒消愁的日子,绝不会像如今一样终日痴迷武道,转益天下名师,阅尽名山好水,这是第一重好处;我昔年武学走的是恩师一路,求狠求重,只要一招毙命,后来少了半边门户,才渐渐攻守具备,动静相宜,常常想着怎么弥补自己的不足之处,是以这些年,反倒受伤少了,伤人也少了,这是第二重好处。”他仰头喝了口酒:“我自幼及长,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挫折困顿以那一次为最,从此渐渐明白绝处必有转机,即便屈辱危难总自有它的乐趣——这道理虽然简单,也是许多年才终于自己明白的,这算是第三重好处罢。”

云小鲨举起酒瓶轻轻一碰:“我敬你。”

她眼波微微一转:“为什么肯对我说这些?你好像不是毫无戒心的人。”

苏旷笑笑:“因为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肯单手和我过招的人,云船主,承让了。”

云小鲨面颊上泛起一阵粉红:“海若无魂,何以迎浪子?”

苏旷撕下只翅膀来:“浪子无翼,何以归故土?”

云小鲨自顾自喝酒:“海阔天空,难道不比故土开阔?”

苏旷撕下另一只翅膀,吃得啧啧有声:“随波逐流,难免被人下了菜碟,成口中之物。”

酒香肉美,苏旷和云小鲨你敬我我敬你,马秦却在一边独斟独饮,海魂果然是烈酒,一瓶下肚她的血液似乎都在燃烧,那种感觉好像海上的雾气一样在蒸腾,飞舞,但迟迟不能成形……是什么呢?她随手又抓起个酒瓶,一饮而尽,但愿长醉不复醒——她醉了,醉得一点戒心也没有。

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人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又有人在她肩头搭了件外衣,然后叹口气,也走了出去……

马秦醒过来的时候,舷窗正对着东方,巨大的火红的朝阳正缓缓从海线升起,一只雪白的海鸥从窗前飞过,尖喙叼着一尾银鳞。

咚咚咚的木鼓声,敲破了黎明的寂静。

那是一种古老而庄严的节奏,令人神魂如归洪荒。

舱内已经没有人,马秦跳起来,想了想,换下了昨天那身白衣,一路疾走出去。

一共十一艘船,七大四小,而又以云小鲨的座船最为华丽,海船不知何时抛了锚,十一艘船渐次排开围成一个弧线,舱板和船头都站满了人,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仪式一样。

云小鲨站在船头,她又穿上了在镖局的那一身软甲皮靠,长发束得干净利落,回头冲马秦笑了笑,纵身跳下海去。

马秦尖叫起来:“鲨!鲨鱼!”

黑色的三角背鳍无声无息地向船队靠拢,在初升阳光的照耀下,几乎可以看见尖齿利牙。云小鲨漂亮地落入水中,身形袅娜,在鲨鱼群中穿梭。

“别怕。”苏旷走到她身后,轻声解释:“这是他们的规矩,每次出海到这个地方,云小鲨都要入海摸珠一次,带几个生人,就要摸上几个珠贝来,这里水深,那些采珠客们潜不到底,所以常常有大珠可以采。”

马秦急道:“可是……他们难道还缺这几粒珍珠?”

苏旷伸手指了指云小鲨的身影,几乎已经非目力所能及:“要做云家的船主,必须得有一手震得住人的玩意儿,海上人不认武功,认水性,云小鲨说她当年为了抢这个船主的位置,在水下泡了七天七夜,连手脚都泡烂了——如果有人要抢她的位子,就必须得潜到更深的海里抢珠。”

云小鲨已经双臂一展浮出水面,微笑着吹了声口哨,将随身的网兜掷向苏旷,深吸口气,回头第二次钻入水中。

网中老蚌想也有年头了,硬壳上带着层厚厚海藓,身边一人拍拍苏旷肩膀:“过一会啊,你们就一人拿一个,里面有没有珍珠就听天由命喽。”

云小鲨反复了五六次,动作已经不像第一次的敏捷迅速,船头舵手叫道:“鲨头儿,够了,正好十个。”

云小鲨双手拢口喊到:“等等——底下有个大家伙,兄弟们敲起来!”

“嘿呀!”十一艘船的三十三名鼓手齐声大喝,重重敲起木鼓,直让人热血澎湃。

马秦见云小鲨下去好久不见抬头,但似乎所有人都没有什么焦虑,也只得强自按捺。苏旷安慰她说:“他们说鲨鱼也有什么什么脾气,云小鲨干这勾当不是一天两天了,放心。”

几乎一炷香功夫,云小鲨才终于露出头来,长长吐了口气,脸色几乎已经紫红,她单手一托,一个面盆大小的巨蚌高高露出水面。

彩声如雷,有人大声起哄:“鲨头儿,咱们看看里面!”

云小鲨也颇得意,即使蚌内无珠,能摸上来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反正身边鲨鱼早已喂饱——即使有一二攻击,她也不惧。

于是云小鲨将臂上蛇牙箭对准蚌口一划,双手小心翼翼扣住蚌壳,用力一分。

她知道不对了,这种老蚌本来极难打开,但是她竟然用力过猛,险些将双壳拗折,蚌内一大团东西夹杂着鲜血涌出,云小鲨二话不说,就向船边游去。

那团东西居然是牛羊内脏——内脏本来就是最腥的东西,周遭的群鲨已被鲜血吸引,云小鲨再快哪里能快过鲨鱼去?顿时被围在正中,她咬牙摘下鲨齿链,劈手向迎面咬来的巨口砍去。

苏旷大惊,回身道:“刀!”

身边那人脸色也是铁青,却摇头:“不成……船上规矩不能帮手。”

苏旷怒道:“这分明是有人阴谋陷害要置她于死地!”

那人还是摇头:“苏旷,海上有海上的规矩,鲨头儿自己也明白。”他挡在苏旷面前:“你们绝不能出手,她宁可死,也不会愿意你们帮忙的。”

海中一团混乱,几乎已经看不清是谁在流血,云小鲨的身子几次被咬在鲨鱼嘴里,又几次硬生生挣脱出来,那软甲不知道什么质地,坚韧之极又滑不溜口,云小鲨一次又一次挣扎,鲨齿链所到之处,就是一片浓黑血色。

她忽然“啊”的一声惨叫,显然被咬住了小腿,人立即被拖入海中。

苏旷脸色铁青,他大步走到鼓台,推开鼓手,一声一声敲起鼓来。

咚咚。

咚咚。

咚咚。

三十三面木鼓好像化作一个整齐的心跳。

咚咚。

咚咚。

咚咚。

马秦的指甲几乎抓进船帮,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

白链在水面划起一道细浪,云小鲨又一次奋力挣出头来,一只黑鲨从侧向一跃咬向她的头颅,云小鲨左手起处,将一团东西塞进了鲨鱼的喉咙——是海下那只鲨的半边下颌。白牙交错着白牙,那只鲨吐又吐不出,吞又吞不掉,在水里好一阵翻滚,云小鲨右手握着蛇牙箭狠狠凿进它的头骨,借力跳上鲨鱼背,全力一跃,向座船跳去。

她人在半空,左手蛇牙箭钉入船身,只是好像已经脱力,又一次落入水中。

马秦伸手去想去拉那蛇牙箭,够不到,她回头哭道:“难道还不能拉她一把?”

云小鲨手脚的姿势已经开始混乱,而最近的鲨鱼离她只有一箭之地,她闭上眼睛,狠狠吸口气,猛地一扯蛇牙箭,但判断失误,整个人砰然撞上船壁,额头已流出血来。

苏旷手一抖,木鼓已被敲破,他低头叱道:“上来!”

“少……少……少废话……”云小鲨好像喝醉了一样,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已经无力跃起,奋力甩出鲨齿链,勾住船壁,一尺一尺,艰难上移。

她爬得很慢,显然手脚都已经受伤,眼睛也紧紧闭着,每个人都能听见她重重的喘息,领口,头发……以及软甲的每一个接缝,都有鲜血滴答流出。

她在用最后一丝气力让自己不晕倒。

苏旷俯身:“喂,后悔把船造这么大了吧?快点上来,就几步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沉静,满蕴真力,令人为之一振。

“咚!”

“咚!”

“咚!”

木鼓又一次敲响,云小鲨每前进一寸,似乎都要耗尽全身肌肉里的最后一点力量。

“三……二……一……”

云小鲨的手终于抓住了船舷——这哪里还是昨日的纤纤玉指?痉挛颤抖,好像复活的僵尸。

雷鸣般一声喝彩,云小鲨这回像条死鱼,重重地摔在甲板上,无力地滚了两滚,大睁着眼睛,血水一口一口顺着嘴角吐出来,瞳孔反射着太阳的光。

苏旷伸手抵住她胸口璇玑穴,将一股真力缓缓递了过去:“好样的,鲨头儿。”

云小鲨无力之极地笑了笑,伸手搭在苏旷手臂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低沉而威严地喝道:“秦海锐!”

“是!”那个本来一直站在苏旷身边的人回头,运足全部真力大喝:“鲨头儿传话,云家船帮第二百六十七次出海——各船舵主起锚了——”

“是!”

“是!”

“是!”

十一艘船,数百帮众齐齐大叫,一声接一声传开去,令行若有海天之威。

万里东海碧波,就在眼前了。

七.剑不虚施细碎仇

“痛啊,妈呀,你给我出去!”云小鲨的叫声惨绝人寰。

“忍着点儿……你在海里不是挺硬气的?”马秦捧着药碗,简直不知如何下手。

“那是鲨鱼啊大小姐,我叫两嗓子它们又不会轻点,你是活人呐,你轻点儿行吗?”云小鲨中气十足,看起来伤势不像想象中严重:“珍珠粉,快点。”

如果那些宫廷贵妇们瞧见云小鲨在用一粒粒手指大小的极品珍珠研粉,一定会痛心疾首,云小鲨却不管不顾地厚厚涂了一层:“若不是护着脸……也不会被那个畜生叼到腿,是不是断了?”

马秦点头:“何止是断了,断成三截了。”

云小鲨满意道:“没关系,骨头断了能接,破相了可就麻烦了……”她挥挥手:“去,叫十一船舵主一起到大舱候命,去客房把那群慕容家的人一起喊过来,对,牢里关着的那个也拎出来让大家认一认——我要是查出来是谁使的绊子,非活剐了他不可……咦?你站着不动干什么?”

马秦面子上挂不住:“云姐姐,你的使唤下人应该不少吧?”

云小鲨点点头,笑笑:“行了,出去吧。”

马秦更尴尬:“我不是不肯帮你忙——那些人我都不认识……”

云小鲨露出个温柔和蔼之极的笑容:“行啦,好妹妹,出去吧,啊?”

马秦摔下药碗夺路而出——她想要大哭,想要大叫,从小到大她都是掌上明珠,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难堪,她想要对每个人好,但是现在看来并没有人多少人需要她的帮助,他们,对,就是他们,他们善意地笑笑自己的抱负,不顾自己的意志把自己推到一个安全的所在,在他们的血战、经历和骄傲面前,自己总是没有办法得到对等的尊严,这样无声的轻蔑!

苏旷一直守在门外,见她脸色难看地冲出来,忙问:“怎么了?”

马秦抬起头:“怎么了?你们以为我不美,没有财富,武功不高,就没有平等的灵魂了吗?”

苏旷被问晕了,点头:“有啊,当然,谁说没有了?”

马秦更难过:“我就是讨厌你这样!一个哄小孩子一样,一个使唤下人一样。”

苏旷立即明白了:“你多体谅她些,她这回能捡回一条命,算是大幸了,你想想看,谁知道云家要在这里抛锚?谁连云小鲨的好胜都算这么准?这个人很可怕,他从来都没有住手过,而且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云家的内奸——云小鲨怎么会不急呢?她这么些年下来,就是这样刚愎自用的脾气,不管刚才是谁在身边,她都会一样的。”

马秦奇怪打量他两眼:“你们很熟么?”

苏旷微笑:“将心比心而已。”

马秦低头,抿嘴笑了起来:“你对每个人,好像都一样好。”

苏旷摇头:“这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我们在一条船上,船沉了,咱们谁也跑不掉,但是无论如何慕容家的人和云家的人都在……司马家的人也在,我们或许可以商量一个线索,看看究竟是谁保了这趟镖,谁截了这趟镖,这个人是为了什么,还有,他想干什么……我们认识才不过第四天,你算算,几条人命了?”

马秦点头:“云姐姐说啦——去,叫十一船舵主一起到大舱候命,去客房把那群慕容家的人一起喊过来,对,牢里关着的那个也拎出来让大家认一认——你还站着干什么?”

苏旷愕然:“什么?”

马秦笑:“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麻烦苏大侠你跑跑腿,我去给云姐姐上药,女孩子,方便些。”

云小鲨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几乎所有人都干咳了一声。

她躺在一张软榻上,被四个汉子大摇大摆抬了进来,脸上敷着层厚厚的珍珠粉,只露出一对眼睛四下乱看,披了件月亮蓝的珍珠鲛纱袍,但凡外露的皮肤都满满涂着青紫药膏,只是十指重新涂了鲜红的花汁,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串熟烂的葡萄,配着几个小小樱桃和一个硕大的白馒头。

她托着腮,侧身而卧,四下一望:“都到齐了?”

这种放肆的姿势,对于中原的男人们来说,好像……应该在青楼一类的地方才会看到。

云小鲨敲敲软榻:“一样一样说,这件事大家都明白了,慕容镖头接了一趟镖,按理说,镖没到我手上,应该是慕容家负责追回,慕容镖头,是不是?”

慕容琏珦只能点头。

云小鲨继续道:“那么好极了,你和你的二位镖师,十三名弟子,是慕容家来追镖的,没错吧?”

慕容琏珦只能继续点头。

云小鲨手一划:“这三位,林千常林二爷,何清源何先生,张百万张掌柜,都是慕容家多年的老朋友,也一块儿,嗯,目睹了那一天的事情,要来给慕容家讨个公道,三位,不错吧?”

一个花甲之年的矍铄老者,一个清癯瘦劲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圆脸的男人,闻言也都点了点头,那圆脸男子笑道:“还要云船主费心。”

云小鲨的手指移到最后一人:“武夷陈氏的陈洛钧陈大侠,是为亡弟讨个公道的,没错吧?”

陈洛钧是众人里瞧云小鲨最不顺眼的,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至于这两位——”云小鲨看了苏旷和马秦一眼:“是我的朋友。”

陈洛钧斜眼瞥了瞥苏旷,又哼了一声。

云小鲨冷冷一笑:“诸位也算是同船共济了,理要说清话要说明,心里头有什么疙瘩,咱们日后也不好相处,是不是?陈大侠,我说苏旷和马秦是我朋友,不知你有什么看法?”

陈洛钧没想到她还真是得理不饶人,便皮笑肉不笑道:“云船主爱和谁交朋友,我管不着,只是烦劳云船主稍微有个待客的礼节,不用这么个样子见人。”

“好极了。”云小鲨回头:“秦舵主,吩咐小船送陈大侠上岸,他若是不稀罕,大可以自己游回去。”

陈洛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你……”了半天,不知说什么才好。

云小鲨怒道:“你给我听着,你弟弟不是我杀的,即便是我杀的,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这船是我的,我喜欢凿沉了都没关系,脱了衣服跳舞你也管不着,到我的地盘,烦劳各位——守一守海上的规矩——你听明白了么?”

圆脸男人打圆场道:“陈大侠是守礼君子,云姑娘是性情中人,大家不打不相识。”

云小鲨却不理这套,咄咄逼人:“你听明白没有?不愿意就给我出去。”

几个人都在扯着陈洛钧的衣袖,低声劝导退一步海阔天空,陈洛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拂袖道:“陈某即便一死,也不要你们云家的船。”

苏旷实在看不下去了,伸臂一拦:“陈兄。”

陈洛钧劈手打开他:“惺惺作态。”

云小鲨还在煽风点火:“跳啊,跳下去我当你是条汉子。”

陈洛钧怒极,一拳打出:“滚开,我没有你寡廉鲜耻,混吃混睡。”

云小鲨拍榻道:“苏旷,你再拦他,就和他一起跳下去算了!”

陈洛钧一拳没有打着,又被云小鲨一句接一句刻薄,当真热血上涌,直想择人而噬,苏旷依旧伸臂一拦:“陈兄,你们武夷陈氏两条性命,难道比不上一句风凉话么?”

陈洛钧牙咬得咯咯直响,两颊肌肉都在扭动,跺脚回头啪一抱拳:“云船主,是我错了。”

云小鲨的目光越过陈洛钧,见苏旷眼里几乎有恳求的神色,她一时索然无趣,挥手:“坐吧陈大侠,苏大侠,也坐吧。各位,失礼了,云某伤得不轻,实在不能下来招呼,见谅,各位,见谅。”她不等众人说话,就又吩咐:“把那个人带过来吧,此人指使了空谋害了开元寺了尘禅师,被苏大侠抓了,其中玄机,还请各位撬开他的嘴才知道。”

铁链叮啷,两个云家人拖了个灰衣男子进来,他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只是被铁索捆得结结实实,其时天气酷热,老远就闻到一股馊臭,马秦不自觉就捂住了鼻子。

“船主。”一个男子顺手抓起那人的头发,向上一提,一脚踢在他腿弯,那人几乎瘫在地上。

慕容琏珦蓦地站起,浑身都在发抖,一把抱住那青年:“阿止!怎么会是你!”

一室哗然,这个“活口”居然是慕容琏珦失踪的爱子慕容止。

这梁子,真结大了。苏旷抬起头,询问般望向云小鲨,这个捉摸不透的女人,眼里露出一丝嘲讽的光来。

慕容止自从被擒,整整被铁索捆缚了十二个时辰,手足气血凝滞,一被解开,软搭搭靠在父亲肩头,几乎已经废了。慕容琏珦又是惊,又是怒,又是羞,又是急,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他一边为爱子推拿活血,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你到开元寺干什么?说。”

“爹……”慕容止咬牙切齿:“我怎么知道?我只远远看见这个人抓住了空大师,用分筋错骨手严刑逼供,我见他功夫高,打不过,自然要跑,他一路把我逼到云小鲨船上,就自己喝酒去了。”

慕容琏珦轻轻放儿子平躺舱板上,站起来:“苏大侠,犬子所言,是否属实?”

苏旷沉默许久:“属实。”

一阵低低骇叹从四座传来,慕容琏珦一步步逼近:“你与犬子之间有什么恩怨,咱们暂且放下不提,了空禅师多少年广积善行,我辈江湖之人也仰慕得很,不知他有什么过失,要你对一个不会武功之人严刑相逼?”

从慕容止出现的那一刻起,苏旷就发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局中,这个局或许不是为他布的,但是他刚好不好地一脚踩了进去,直觉告诉他要远离漩涡的核心,小小斗争片刻,他还是选择了解释,原原本本将自己所见说了一遍,只略过了了尘禅师所说的那段旧事。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笑话,马秦实在无法保持沉默,她走过来,“我可以作证。”

“你?”慕容琏珦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给自己作证的好。”

马秦叹口气,轻轻拔下头上的玉簪笔,搁在桌上。

慕容琏珦看着玉簪笔,眼神一怔:“你究竟是什么人?”

马秦顿时间又有了那种高绝睥睨的风华:“即使别人不认识这枝玉簪,慕容先生,你还是应该认识的,我姓司马——不知道我的话,能不能算作证据?”

慕容琏珦点头:“能,当然能,我若是连司马家的人都信不过,还能信谁的话?”

苏旷的嘴里泛起了一阵莫名的苦涩,原来人家根本就是认识的,不仅认识,看来还是世交,随随便便拔出一根簪子,立即就代表了整个家族的威严。

慕容琏珦话锋一转:“司马姑娘,我有一言请教,你和苏旷,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马秦脸红了红,一下就懵了:“我们……我刚到泉州,银子快要用光了,看见,嗯,老镖头的酒宴,我就那个,在外头蹭饭,苏旷他、他,他也过来,嗯,带我进去吃……”

慕容琏珦奇道:“什么叫带你进去吃?”

陈洛钧哈哈大笑:“就是说,苏大侠当时也是风流倜傥,一路大摇大摆地闯进慕容家的酒席白吃白混,临了还露了手功夫镇镇我们这帮不入流的角色。至于有什么其他打算,在下可就不知道了。”

慕容琏珦淡淡道:“这么说来,苏大侠你千里迢迢赶到泉州,还真是冲着我们家来的?”

苏旷已经不想再解释下去了。

马秦却急忙道:“他不过是前来拜会慕容老镖头而已。”

陈洛钧第一个哈哈大笑:“真没想到,陈某人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一个圣人——姓苏的,你大老远跑来泉州,不见正主儿反而到酒楼上探听消息,凑巧认识人家司马姑娘,一时兴起去镖局救人,顺便偷窥一下拳经秘籍,大仁大义地留下来治水清毒,了空大师引荐你入寺,结果自己反而惨遭折磨,慕容止小兄弟瞧见,你就要置他于死地,然后又这么巧把这事儿忘了……哼哼,哼哼。”

苏旷低头,微微笑道:“结论是?”

“结论?结论你心里明白。”陈洛钧双拳握紧:“说,是谁指使你潜入慕容家的,说清楚了,或许给你留个全尸。”

马秦忙道:“陈大侠,不要血口喷人,你有证据没有?”

慕容琏珦嘿嘿一声:“他刚才口口声声说小儿是受人指使,是谋害了尘大师的真凶,难道他就有什么证据不成?司马姑娘,你还年轻,江湖的险恶,你未必明白。”

马秦还要说话,慕容琏珦一句话将她挡了回去:“司马家风素来不牵涉到是非之中,只要秉笔直书,是不是,姑娘?”

马秦提起的一口气,渐渐松了下去。

慕容琏珦转向苏旷:“苏旷,你若是不能自圆其说,恐怕,也只好请你跳下海去了。”

苏旷笑笑,除了凶手,谁他妈的天天没事琢磨自己做事严密不严密?他并没有愤怒,只是觉得悲哀,他看看慕容琏珦,果然是一腔浩然正气;瞧瞧云小鲨,依旧笑吟吟地好像在看一出好戏,连马秦知道得似乎都比他多些,折腾了半天,自己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人。

他抬头,目光中也有寒意:“你们三家的烂事,我怎么自圆其说?慕容琏珦,我知道的已经全盘托出,信不信且由得你们,只奉劝一句,多说无益,你的宝贝儿子最好赶紧疗伤,不然四肢废了,又得算到苏某头上。”

慕容琏珦暴怒:“你以为这一笔账现在就不算在你头上?”

苏旷嘿嘿一笑:“算在我头上又有何妨?苏某水性素来不好,这海是说不跳,就不跳,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他索性大摇大摆地向一张交椅上一躺:“云船主,戏也看够了吧?烦劳打点赏钱,拿酒来。”

“拿酒来。”云小鲨笑得分外开怀:“你早这样多好,我就瞧不得你假模假式的样子。”

马秦满头是汗:“苏旷……有话好好说,何必?”

慕容琏珦推开她:“司马姑娘,你还替他说话?你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就是了尘大师。”

马秦浑身一震,如雷轰顶:“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慕容琏珦点头:“你若还信他是凑巧认识了尘大师,潜入开元寺,我也无话可说。”

马秦猛摇头,拉住苏旷袖子:“他真的死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酒已送到,齐齐排在苏旷身边,都是大肚方口四斤八两斤装的瓷瓶,苏旷拇指一扣推开瓶盖,慢饮一口:“好酒……慕容琏珦,你教唆她也没用,就她的那点功夫,帮不了你什么。”他一饮而尽,微笑着望了马秦一眼:“我要说的早说明白了,你既然不信,尽管并肩子动手吧。”

陈洛钧第一个忍不下,挥拳就打:“老子还怕了你不成?”

苏旷随手一掷空瓶,酒瓶和拳头凌空撞在一处,喀喇一响,酒瓶当空粉碎——只是陈洛钧也捧着拳头痛得弯下腰去,拳头居然也撞碎了。

慕容琏珦喃喃道:“好狠的出手!”

“少废话。”苏旷拈起第二个酒瓶,胸中的傲意和酒意一同翻涌:“那倒还是个汉子……慕容琏珦,要出手赶快,喝完第三瓶,我可就要起来活动活动了。”

马秦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苏旷——在她印象里,苏旷好像一直是一个笑嘻嘻的,开着不轻不重玩笑的可爱小伙子,但是眼前这个人,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刀,浑身都是强自抑制的杀气,好像一口一口的烈酒可以浇灭胸中的戾气一样——马秦转身:“云姐姐,你说句话。”

云小鲨无辜道:“我说什么话?难不成这么多人,还要我一个受伤的女人出手?”

慕容琏珦道:“云船主,这可是你的地盘,你要主持公道。”

“哈!”云小鲨一声笑:“我为什么要主持公道?”

慕容琏珦忍气道:“因为云船主志在追镖,此人极有可能就是截镖人的同党。”

云小鲨摇头:“那就烦请慕容镖头帮我擒下此人。”

慕容琏珦恨不得将这个女人从软榻上扔下来:“当时小儿逃到码头,可是云船主帮忙擒住的,云船主,帮理不帮亲。”

云小鲨抿着嘴,笑得一脸珍珠粉都落下来:“那是我高兴,我高兴帮亲。”

苏旷第二瓶也喝完,啪得往地上一摔:“云小鲨,你有完没完?那几个人不经打,你既然存心看笑话,索性派两个人过来,看到底的好。”

云小鲨直身坐起,鲛纱也落下半截来,她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逮谁咬谁?”

苏旷提起第三瓶酒:“我既然上船了,也没打算活着下去,云小鲨,你既然什么都明白,何不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云小鲨瞪眼:“我明白什么?”

苏旷第三瓶也已经喝完,他站起身来,双足稳稳扎在地上,目中有一丝凌厉:“我正想请教,咱们这艘船,是开向何处的?你要追的是谁?”

众人这才发觉,十一艘船早就升了满帆,全力向东——这位海上的霸王不仅心里早就有了打算,而且也早就做了决定,大家伙在这儿闹得热火朝天,果然不过是人家的消遣。

“好吧,过来。”云小鲨招招手,“过来嘛,你不是很想知道真相吗?”

“你们的真相根本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苏旷冷冷道:“你看错人了。”

“我现在去甲板上晒晒太阳,想要替天行道的,严刑逼供的,看戏看热闹的,都只管放马过来,失陪了。”他拂袖而去,一步步走向舱口,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装疯,脚步还有些踉踉跄跄的。

这个人嚣张之极,要是不追上去,简直就是直陈自己懦弱没种。

慕容琏珦提了口气,但是慕容止却颤声叫:“爹,爹,我的手……我的手……”

他的双手和两臂从刚刚解开时候的惨白变得乌黑肿胀,试图挪动,但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他骇极:“爹……我的手……爹你杀了我!”

慕容琏珦恨不得代其受罪,他急忙抱着儿子,双手急急搓着他的穴道,试图舒筋活络。

苏旷已经走得舱口,又站住,冷笑一声,继续大步向前,只是……又顿住,也不回头,讽刺道:“再揉下去,那个畜生的双手就真的要剁了。”

慕容琏珦如梦初醒,忙拔刀在儿子手掌各化一个十字,小心摧动真气,慕容止右手劳宫,左手中渚,渐渐流出紫黑色的淤血来……

阳光下的大海无边无际,那种望不到陆地的浩瀚给人强烈的压迫感,无论什么样的盖世英雄,只怕都难免要望洋兴叹,苏旷忽然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害怕云小鲨——在这里,一切都要依赖这条船,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都非得赖在人家地盘上不可——陆地上来的人,实在没有几个有骨气跳进海里的。

海风一吹,酒醒三分,苏旷忽然笑了起来,他自认素来是一个能把情绪控制得很好的人,行走江湖,不白之冤倒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像今天这样发作,还是头一回。怎么回事?这条船好像有种说不出的魔力,总把人内心中肆虐而任性的风暴钩出来——是因为云小鲨那种嘲笑的眼神么?这女人的身上好像有种暴戾而野性的因子,在她的目光中,一切克制看起来都像是虚伪,一切温和看起来都像是矫揉造作,她像是一只嗜血的野兽,无形之中逼着人用同样的强悍去面对,不然,就有可能被吞噬。

苏旷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不要忘记为什么到这条船上来,他对自己说。

惯有的温和而坦荡的力量再次主宰心魂。

身后一片脚步声,衣袂带风声,兵刃撞击声——怎么又来了?苏旷缓缓转过身去,不要动手,他告诫自己,剑不虚施细碎仇。

八.看碧波高涨

一回头,苏旷也愣了,只见一群人拉拉扯扯,好像几个人在劝阻慕容琏珦不要过来同自己招呼,又有几个人在劝说那几个扯着慕容琏珦的,“如何使得”、“万万不可”、“事急从权”……好半天愣是没弄明白他们在吵些什么。

“苏,苏苏……”慕容琏珦一张脸憋得通红,这“大侠”二字,他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苏旷被他逗乐了:“苏苏?有话说话,别喊得这么肉麻。”

慕容琏珦更尴尬:“我,我求你救阿止一命。”

苏旷自幼随师父行走江湖,迄今已经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揉了揉耳朵,生怕是自己喝多了听岔了,只恨不得大叫一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慕容琏珦站直身子,拱手道:“我也知道这请求荒谬了,只是我慕容琏珦虽说是海天镖局的当家,但是庸庸碌碌大半辈子,一事无成,就这么一个儿子,苏……苏旷,你救他一命,我立即引刀自尽,绝不食言。”

慕容琏珦舔犊之情溢于言表,苏旷心里微微一酸,但脸上醉意更浓:“怎么?我苦心孤诣潜入你们慕容家,闹得天翻地覆,最后你要我救你儿子?”

慕容琏珦一时语塞,他怎么说也是一号成名人物,要他在众人面前软语哀求,他实在也做不到,只好老着脸道:“你救他一命,是非恩怨,我们一笔勾销就是。”

苏旷怒极:“是非恩怨?慕容琏珦,你欺侮人要有个限度,你我只有怨,哪有恩?只有非,哪有是?你请便吧。”

慕容琏珦失神回头,脚步已经踉跄起来,嘶声道:“苍天哪,我对上葬送祖宗基业,对下断了慕容家香火,我……”

苏旷转身看风景,作闭目塞听状,硬起心肠。

“总镖头——”两名镖师一左一右死死扯住慕容琏珦的手臂,防他激怒之下有什么不测,纷纷恳求:“总镖头,想想咱们镖局啊!”

慕容琏珦怆然摇头:“哪里还有什么镖局……散了吧,你们散了吧……这镖咱们不追了,追回来又怎么样?阿止不在了……”他从怀里扯出一面镖旗,伸手撕扯起来,镖师们纷纷冲上去抢夺,几个来回,镖旗擦拉一声扯成无数块——江湖中旗倒风云散,即使是道上截镖的,也甚少有人动人家的镖旗——慕容琏珦怜子成疯,当真已经崩溃。

苏旷口气微缓:“你要哭天抢地,换个地方去,我说了不救便是不救,再说……即便我愿意,也没那个本事救你儿子。”

慕容琏珦捕捉到一丝希望,双手都在发抖:“能救,你能救!云小鲨说了,她船上有五花蛇毒,专门可以活淤血治坏死,只是要一个内力雄厚之人——”

苏旷几乎要为云小鲨喝一声彩了,好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几句话,就随随便便把一群人调度得团团转。

“你信得过我?”苏旷问。

慕容琏珦忙不迭点头。

苏旷却摇头:“可是我信不过你。运功疗伤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谁给我护法?你们?”

“我来给你护法。”云小鲨已经从软榻上下来,拄着一根藤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说出来的话还从未有过更改。苏旷,你只要问自己的意思就好。”

她的眼里,依然有一丝捉摸不定的狡黠。

苏旷直视她的双眼:“既然如此,麻烦云船主安排舱房吧。”

“你?”云小鲨失笑:“瞧不出你还真是个大侠?”

苏旷坦坦荡荡一笑:“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侠。”

他并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但是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有些事,做了,或许会自嘲懦弱,不做,一辈子都过不来良心这一关。

苏旷究竟是有些醉了,脚步多少有点儿轻浮踉跄。目送他走开,慕容琏珦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

海船左转,船身在水面上微微倾斜,左舷壁压着水面,泛起一道白浪。云小鲨的座船掠过左侧的龟形双舱舰,从原先的品字形便为一字形,十一艘船只的航列在拉远,水手们流利而沉默地降下侧帆,加固船壁,放低木筏和小船。

秦海锐拍着一个水手的肩膀,交代了两句什么,然后匆匆奔到云小鲨身后一步之地:“鲨头儿,依我看海鲨和貔貅一起后调,咱们——”

云小鲨摇头:“灵鲲和玄武后调,护着貔貅,睚眦调过来,这一战海鲨号一定要压住阵脚。”

“可是你的伤?”秦海锐皱眉:“鲨头儿,平时我没意见,可是今天你不能压船。”

“就是因为我的伤,我哪一回不是亲自报仇?”云小鲨重重一顿藤杖:“不要多说了,你安排人手,苏旷行功期间,擅入者杀,惊动者杀,走漏风声传递消息的一概杀,拨一条十人船,四个水手,淡水粮食带足,酉时三刻,不管他们怎么样了,送姓苏的回泉州。”

秦海锐明白了:“那个叫马秦的姑娘,让她一起回去吗?”

云小鲨摇头:“她做梦,姓司马的人,死也要死在云家的船上。”

秦海锐点头:“是,我立刻就去办。”

“嗯,”云小鲨又勾住他的肩膀,“这边事情安排完,你带五十个兄弟下船,去护着貔貅,我有种预感,慕容良玉绝不是泛泛之辈,他既然敢在海上跟我斗,自然有他的底牌。”

她挥挥手,秦海锐点点头,离开了,云小鲨每到战前一定要去海里泡一泡,这已经是多年来的规矩之一。

云小鲨像一尊雕塑,许久没有回头,脸上的珍珠粉早就干了,落了,被海风吹回了大海。她轻轻伸展开双臂,好像在伸个懒腰:“你找我?”

马秦站在不远处,深深吸了口气:“云姐姐,苏旷他是去……?”

云小鲨不屑:“当东郭先生去了。”

马秦如释重负:“我就知道他一定会的。”

“哦?”云小鲨侧过半边脸,长发下美目妖娆:“看不出来啊,你们倒是同类。”

马秦笑道:“云姐姐,你难道不也是很善良的人?我知道你这凶巴巴的样子,一定是装出来的,不然你何必帮他们追查凶手?”

云小鲨哑然失笑:“我活了二十五岁,这真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话。”

马秦走上前,握住她的手:“你的手真凉。云姐姐,我知道的……那个人,是我的七爷爷,你不提他,是照顾我的面子。可是我们司马家从来不会徇私,如果七爷爷真的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也绝不会包庇——”

云小鲨像被抽了一耳光,脸色惨白,愤愤甩开她的手:“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司马琴心,你碍手碍脚,今天晚上给我滚,和苏旷一起滚,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马秦撇嘴:“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她居然嘻嘻笑了起来:“你不想连累我们,对不对?可是我和苏旷会帮你啊,那个慕容良玉心狠手辣,滥杀无辜,我们都不会放过他。”

这个女孩子的手坚定暖和,眼里没有一丝江湖的污垢,她应该才不过十七八岁吧?年轻,毫无城府,发自内心的快乐,真让人妒忌。

云小鲨摸摸她的头发:“回家吧,妹子,这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才不走,”马秦也趴在船舷上,“多蓝的天,多蓝的海,我就喜欢这么自由自在,不是有句话么?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随你吧,”云小鲨懒洋洋地笑着,眼里有一丝悲哀,“但是记着,海里的鱼也好,天上的鸟也好,自由的代价就是只能向前,不会后退,一辈子都得朝前游。”

她一按船壁,纵身跳进海里,像一条箭鱼,丝毫没有溅起水花来——

即使是在云家,云小鲨也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她是真正的海洋之子,海里生,海里长,像大海一样喜怒无常,即使是死,也绝不会死在地上或者船上。

“天府,侠白,孔最,列缺,经渠,太渊,鱼际。”

苏旷每报出一个穴位,慕容琏珦就小心翼翼插上一枚空心引流的金针。

以内力打通经脉,已经是内家极高深的功夫,苏旷的真气自慕容止胸口膻中气海而入,运行小周天后强行三百六十大穴,一遇栓塞立即返回,几乎是每运行一周天,慕容止四肢淤血才能稍微推进半寸。

慕容止实在被绑缚太久,十二经脉十六络脉具有损伤,这早就不是斩断双手就能够解决的问题,要不是他本身内力就颇为深厚,恐怕早已血竭身亡。

更因为他神思太重,大伤之后擅动心火,手少阴心经已被淤塞气血逆袭,牵动心脉。

苏旷其实对慕容止一直有些负疚,慕容止落得如此田地,不管怎么说,自己总是难辞其咎的,然而刚才迟迟不肯答应,确实也有自身的考虑在内。

江湖上管断手断足的叫残废,其实也并不完全是轻蔑之意,左手一断,三阳经全损,内息完全无法运行周天,几乎可以判定在内家之上毫无造诣。苏旷多年来变奇为正,以奇经八脉养气血二海,此中艰难非外人可道,现今他内息之中正平和,只怕自古以来并不作第二人想——换句话说,他的真气阴阳调和极好,用来疗伤实在对症下药。但他本身经脉毕竟早已受损,宜守不宜攻,宜退不宜进,宜自然不宜妄动,稍有差池,今天死在船上的就是两条人命。

慕容琏珦不知道情况如何,也不敢出声探问,只急得一头是汗,两眼都在发红,终究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又能有几个做父亲的,会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品性败劣之人?

几乎已经两个时辰过去,苏旷已经露出颓败之相,只是……似乎一切还没有结束。

苏旷也是心急如焚,不知怎么了,最后一处穴位迟迟无法打通,他实在不愿意就这么耗得自己油枯灯尽,但也不能就这么功败垂成。

他心神一乱,睁开双目,见慕容止嘴角微微有一丝上扬,内息流转越来越快,苏旷恍然大悟,收力,回手,一掌掴在他脸上道:“好不要脸!”

慕容止睁眼,反手就向他喉上切去,苏旷惨笑,心道今天死在这儿,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慕容琏珦一手扣住慕容止手腕,“阿止!”

慕容止颤声:“爹,他先打我。”

慕容琏珦伸手一搭慕容止脉门,见他体内气息充沛,强缓有力,又回头一望,苏旷面色苍白,身上一件薄衫几乎能拧出水来,他心里已经明白:“你……你居然偷他内力?”

“我只是怕他留一手而已,”慕容止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的目光,震惊而且失望,几乎冰冷如路人,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大略还可以算作一个少年,第一次感觉到如此雄浑深厚的内家真力,生怕伤势一好便再不能借力,便自行封住少冲穴,到了后来,气海渐渐充盈,这两个时辰恐怕能抵上自己一年的修炼,更是欲罢不能,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结束。

“爹,爹,”慕容止见苏旷识破,更是又惧又愧,“我们杀了他吧,二叔说,留了他终究是个后患。”

“好。”慕容琏珦点点头,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

慕容止脸上一阵狂喜之色。

慕容琏珦一剑割下块衣襟,扔在他身上:“你动手吧,我来领教少侠你的高招就是。”

“爹——”慕容止翻身跪倒在地,大惊。

慕容琏珦双眼好像穿过他望向极远处:“不敢,我慕容琏珦一生愚鲁,怎么能生得出你这么聪明的儿子。”

“罢了。”苏旷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慕容镖头,如你所言,是非恩怨,咱们一笔勾销。”

他不想再多看慕容止一眼,一步一顿地走了出去。

海上已经风起云涌,东海无风况且三尺浪,更何况此刻,马秦跪在甲板上,双手死死抱住船舷,她早就吐不出东西来,只能向着海中干呕——也似乎到了此刻,才显出这群海上男儿的骁勇来,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风浪的颠簸,借着绞索和舷柱,在倾斜的甲板上来去自如。

十一艘船列成三线,三艘殿后,其余八艘列成群星拱月的阵势,七艘船如杯排开,脚下的海鲨号首当其冲——迎面的一支船队好像被这个杯子当头罩下,正被这条海上的巨鲨细细地咬下第一口。

苏旷刚要起步,脚下猛地一抬,整个身子险些被高高抛起,他手舞足蹈滑了七八步,才连忙拿桩站稳,想了想,也挪到马秦身边,抱住了船舷——终究是术业有专攻,海战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正前方船头上,云小鲨左右手各自举着一面大旗,左手血红,右手雪白,都在昏黑的夜色中燃着如灯的光芒——她一条腿断了,偏偏站得极稳,好像是一枚钉子钉在甲板上,一阵阵风浪不时劈头落下,只是浪过处,总是只能看见她手里双旗变化,就连苏旷这样的外人看上去,也有了种坚定的力量。

只是……包围圈中的那艘船……连苏旷也看出不对来,这样风大浪大的傍晚,居然没有落帆,偌大船身像是海浪的玩具,东摇西晃,随时都可能翻覆,但也就是这么毫无章法地乱晃,让云家的海船也不敢逼近,生怕双船相撞玉石俱焚。

海战最大的风险,永远都不是对面的敌人,而是脚下的风浪。

云小鲨手中旗又变,白旗笔直向前一指,左压,被飓风展成一面飒飒作响的白帆,红旗当空左右回旋,如夜空一团烈焰。

苏旷还没反应过来,船身已经大力倾斜,左舵急转,船壁几乎压到水线,迎面一个大浪像道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墙,当头扑了下来——脚下失去了依托,天地都在倾斜,几乎能看见水流内涡的暴虐,耳边只有轰然一声,马秦手一软,无声无息地向外甩去,苏旷拦腰揽住她,吼了一句什么话。

苏旷摇头,他实在对云家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在刚才那一转之间,数道长索飞出,钉在对面船头,十余个黑影已经踏浪而起,几个起落便攀到对方船上。

浪头过去,海鲨号一个漂亮的摆尾,已经完成了风浪中的急转,再次远离了对面大船,又被大浪的余力向另一侧掀去,马秦浑身冰凉,大声叫:“你——说——什——么——”

苏旷手中忽然一轻——他适才用力过猛,在这样的内力之下,就算钢板也要掰弯,何况只是木板?木块碎在手中,他和马秦连摔带滚地向另一侧落去——这甲板又平,又滑,万一摔到船那头掉进海里可不是玩的。

苏旷抓又没的抓,捞又没的捞——混乱中,一只手拉住了他。

那是个三十上下的汉子,赤裸着上身,他一带力,苏旷跟着站起来,那汉子下巴朝云小鲨一努,大喊:“站起来!记住,能抓什么抓一把,别把整个人吊在死东西上——我过去了。”

他手足并用,手指只在甲板上微微一点,人已经把握平衡,几乎一溜小跑地向着云小鲨而去。

苏旷一怔,低声自语:“惭愧。”他有样学样,双足分开站稳,弯下腰,对马秦叫:“我们也过去看看——敢不敢?”

马秦点点头,两人拉着手,云家的人在和敌人搏斗,他们在和甲板搏斗,而且看起来更艰辛一点。只是无论什么样的风雨颠簸,向前走,永远是最好的站稳的办法。

云小鲨看见他们,只点了点头,将左手红旗交给他:“摇——”

只有握旗的一小块有着少许余温,铁血大旗不倒,那些厮杀的男儿就绝不能回船。

马秦这才发觉,对于云小鲨来说,下令,就是最大的信任,她是一个只有战友,没有朋友的人。

困兽已经退到了死角,云小鲨似乎还有顾虑,迟迟不肯压上去打。

她白旗凌空一卷,左一指,右一指,两侧船队双翼打开,反而向四周散去。

这个时候退开,岂不是功败垂成?苏旷心里奇怪,但是不懂不开口是他的良好习惯。

云小鲨伸出手,按在红旗旗杆上,将旗子压落下来。这好不容易形成的包围圈,她似乎要放弃了。

看着云小鲨指挥船队确实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以海鲨号为中心,左翼依次拉开距离,向前方纵身直航,整个右翼后退回环,像巨翅在黑夜扇过。

好像夜风中有喊声阵阵,苏旷扭头去看,但是什么也看不见,云小鲨头也不回:“别看了,这艘是诱敌的船,正主儿在我们后面。”

即使是一尊石雕,也只能这么冰冷冷地开口,但她既然开口说话,这边的局面大概缓和了一些,那些冲上敌船的海刺又一次掷索回船。

海船的速度再快,总比不过奔马,阵列之间要留下回环余地,苏旷随口赞:“这个杯子阵法果然甚妙。”

云小鲨一时无语:“这叫海鹰振翅,大约是海列里最灵活的一种,双舷人手相当,最适宜插入一字船队中。”

对面的敌船果然已经在缓缓下沉,云小鲨微松口气:“即便它想要炸船,也伤不着咱们。”

话音未落,一团火光果然在浪中燃起,轰的一声炸开——几乎大半个船身连同船帆一起被掀起。

苏旷对海船虽不了解,对机关炸药的了解实在是超过一般人甚多,他抬头一看,叫声“趴下——”

果然,那半空中的船身二次弹开,船帆中分两翼,带着船头直向海鲨号飞来。

苏旷手中红旗如箭,直射向那个巨大船头中间的绞索,内力所到,长旗如刀,绞索一分为二,后半截轰然落入水中,水面下闷闷一响,射出些银花铁器。

船帆带着桅杆,重重砸在甲板上,借着船头一滑之力,向另一侧直奔而去。

那是洁白的死神之翼,好像在这风急浪高的夜晚从地狱中钻出来择人而噬,巨木桅杆是它的躯体,细桅和绳索是它索命的圈套,翅膀掠过之处,人生生折为两截。它太大了,风卷动着海,海掀动着船,海的力量在船上复活,所向披靡。

云小鲨脸色苍白,但是依旧镇定,她白旗又是向左一压,船身第二次急转——那面巨帆好像也听到了号令,狞笑着向左侧船舷疾冲过去,一个水手躲避不及,巨帆从身上碾过,桅杆生生把他压成了肉泥。

哐的一声巨响,帆底撞在船舷上,船身猛侧,整个帆几乎再一次树立起来,云小鲨几乎把风向算到极致,风力和船力合起来架起这面巨帆。

两人好像是从上辈子起就开始合作一样,苏旷也几乎在刹那间明白了云小鲨想要做什么,连眼色也没有对一个,他就已经从帆底穿了过去,接住手臂一样粗细的绳索的彼端,二人各执绳索一端,跳出船外,双足踏住船帮借力——必须在船帆被惯力掀到最高点的时候让它彻底翻进海里。

两个绝顶高手在自然面前,并不比两只撼树的蜉蝣强到哪里去。

胸膛中爆出的一声怒吼——似乎有那么一个瞬间,白帆笔直地半空一展,倒向海外一侧。

但是,它像个临死报复的恶魔,并不是直挺挺地摔出去,而是稍微往左偏了那么一点,或者说,向苏旷的方向砸过来那么一点。

苏旷撒手,双足勾住船帮,回弹,但是大脑一片惨白——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已经足够船帆把他捎回大海做伴了。

船帆带起的风从背后掠过,细木和绳索的飕飕声也从背后掠过,还有一个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背后掠过——这一个片刻,像一百年一样长。

苏旷啪嗒一声摔回了船内,接着就听见了一声尖叫——“爹啊——”

船帆很大,也很轻,一时还沉不进海里,慕容琏珦的尸体躺在船帆上,一根细木条穿过他的胸膛,把他挂在船帆的一侧,夜半,看不清色泽,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浪卷着帆,一下一下撞着海鲨号,好像还有什么依依不舍似的……

终于,黑色的大海吞下了一切。

慕容止还在哀哭,两名镖师走了过来,但他们走到苏旷身边,脸色严峻而且沉肃,其中一个说:“苏大侠。”

苏旷转过身,他不知道说什么。

那个人抱拳:“海天镖局恩是恩,仇是仇,我们总镖头欠你的,还清了。”

瓢泼大雨。

滔天巨浪。

马秦喃喃:“江湖人啊……”

九.春秋笔法

海鹰振翅的右翼迎头撞上了包抄的三艘大船,两艘是楼船战舰,一艘是渔民常用的统舱大船。

云小鲨终于缓缓滑坐下来,靠在舷壁上,她已经筋疲力尽,虚汗被打进船内的海水冲下,而后更冷,双腿一样的麻木僵硬,甚至分辨不出哪条才是受伤的腿。

“夺,夺,夺,”船壁上传来一声声啄木般的声响,那声音好像在顺着背脊向上滑动,云小鲨反手一钩站了起来——“传令增援!”

“是!”两名水手匆匆向另一侧奔去,那边海战正酣——但是已经来不及,半空中有套索飞起,准确无误地套在一个人的脖子上,拖着另一人的身子滑到了船舷,绞索猛地一勒——用一个兄弟的尸体活活挤断了另外一个的脖子。

一个黑衣大袖的男人已经站在云小鲨面前。

在海上,本来绝不会有人穿这种宽大的衣裳,一旦吸饱了水,本身就是负担,但是对面这个人根本就不在乎,于他而言,无论是一马平川还是怒涛汹涌,好像都不能让他的眉毛动一动。

他一步步走过来,“云小鲨,我来了。我说过,你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云小鲨一言不发。

那人又笑:“你不用等了,你的人都上我的船去了。”他似乎在等待云小鲨的反应,顿了顿:“让你死了这条心,两翼都是诱敌,而且该留下来的,全留在船上,粮食,淡水,还有我们慕容家的人。”

慕容止张大了眼睛: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用自己的家人诱敌深入?

“慕容良玉,佩服,你果然不是人。”云小鲨摇着头,眼里是不可置信——“你连水都敢留下?”

她在海上讨生活,抛下父母兄弟的看得多了,但是抛下淡水的,慕容良玉还是第一个。这些日子里,云小鲨也想了许多次二人之间的对决,但没有想到慕容良玉第一刀就砍断了自己的退路。

一阵刀剑相击的铮鸣声——越来越多的黑衣刺客攀上船板,他们的目标明确,下手也狠毒,当头的几个已经控制了船桅,居然在这样大风大浪的夜晚,扯起帆来。

好像一群狼咬住一头牯牛,他们在集中全力攻击落单的那一个。

云小鲨蓄积许久,翻身向后一仰,向海中跳去。

慕容良玉手中套索飞出,扯着她的腿向后一拉,云小鲨惨叫一声,凄厉之极——慕容良玉正扯住她的左腿,已经断过一次的腿骨又一次被硬生生拉开。

剧痛,她伏在甲板上,大口喘息着,慕容良玉却始终淡定微笑:“你自找的,云小鲨,你输就输在喜欢逞强上,和那个人一样。”他袍袖一指远处角落的苏旷,又向前走:“把东西给我,我不杀你。”

马秦拉住苏旷:“怎么办?云姐姐真的不行了!”

苏旷眼睛都不睁开:“听得见。”

马秦:“你真铁石心肠——”她忽然明白过来,“你……你怎么了?”

苏旷摇摇头,摊开她的手掌,写了一个“拖”字。

他运气为慕容止疗伤,本来已经元气大伤,刚才拉扯船帆又用力过猛,内息逆行,目前的处境比云小鲨更加凶险。慕容良玉一上船,苏旷已经知道不好,此人功夫诡异手段毒辣,算准了己方已无还手之力才从容登场,和他硬拼不过自寻死路而已。

但云小鲨的惨叫声实在太可怕了,马秦忧心如焚:“你想想办法?”

苏旷苦笑:“我能有什么办法?大小姐,难道我去咬他一口,还是说服他?”

说服……他?

马秦却好像受了什么指引,霍然起身,大步向慕容良玉走去。

她大大咧咧喊:“慕容良玉,你知道我是谁么?”

连云小鲨都被震住,在这个关头,马秦居然真的跑出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慕容良玉点头:“司马琴心?”

马秦点头:“不错,哥,咱爷爷他老人家身子骨还好吧?”

慕容良玉看她不像说笑的样子:“咱爷爷?”

马秦奇道:“你不会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吧?哥,爷爷没跟你说过要照顾我?”

她恍然大悟:“爷爷居然没有告诉你——你是我们司马家的人?”

慕容良玉皱了皱眉头,但是云小鲨眼光何其犀利,慕容良玉居然没有把马秦扔出去,难道当真是……云小鲨咬牙道:“司马琴心,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她当然什么都不明白,跟着起哄而已。

马秦傲然:“你现在知道也不算太迟。哥,我知道你,你不知道我,只是……你还记得爷爷的胳膊是怎么断的?”

慕容良玉眼里惊疑更重。

马秦拉住他袖子,慕容良玉伸手拂开,马秦却不在乎:“你真的以为自己是私生子,才不被慕容家看重?哥,你是爷爷嫡嫡亲亲的孙子啊,你有所不知,爷爷离开家,到开元寺中避难,实在是有难言的苦衷——可是,我们司马家的家谱上,早就有你的名字,哥,我找你找得好苦。”

她的泪水已经落了下来,半是激动,半是惊吓。

云小鲨摇头:“难怪这么些年……难怪迟迟没有人知道你的生母是谁,这么一看,我倒是明白了,我说慕容海天他一个外人是怎么和我们云家搭上关系的,原来如此。”

马秦急道:“哥,不信你看——这是不是爷爷的笔迹?”她伸手将头上玉簪笔拔下,递了过去。

慕容良玉依旧沉默。

苏旷本来还听得半真半假,此刻却差点笑出声来,这黑天墨夜的,簪子上刻着蚊须小篆,鬼才能瞧出笔迹来。

慕容良玉冷冷道:“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阿旷,快来快来。”马秦用力招手。

苏旷骂声晦气,好不容易躲得远远的,居然又被喊出来,他也只好勉强起身,摇摇晃晃走到马秦身边,马秦拉着他手:“奶奶说要我们来助你一臂之力啊,可惜……可惜阿旷什么都没套出来,慕容海天那老头子就被炸死了,哥,阿旷是你妹夫啊!”

苏旷脑子一阵发黑,一口血涌进嘴里,又咕咚咽了回去。

他知道,马秦这一注,押对了。

慕容良玉生性多疑,又擅长谋略,对一个长于算计的人来说,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完全不确定的意外。这计划本来天衣无缝,但是横空杀出个苏旷,一路装傻,见人就得罪,慕容良玉心中天下本来就没有无目的之人,马秦所言虽然不能尽信,但其实倒也有理。他看看苏旷:“哦?”

苏旷几乎竭尽全力,才保持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一脸的本来如此。

马秦的指甲在他掌心里死命一掐,显然是嫌他不够热情。

苏旷几乎要仰天长啸了,他也算是无数次出生入死,还从来没有跑到对头面前认过大舅子,能笑一笑,实在是极限。

“我杀了你——”慕容止一刀砍向慕容良玉,双眼中泪血交杂,祖父,父亲,满门的兄弟,家中眷属,居然都这么折在一个外人手里,他几乎咆哮:“我说家中有事,你为什么要我上山杀人!我说你怎么从来不认我爹!你这没娘的杂种,去死吧!”

慕容良玉平生最恨的就是“杂种”二字,手头套索横飞,一带慕容止的刀头,他对慕容止的能耐了如指掌,本来这一带之下,慕容止必定会拿刀不住,脱手而出,但是慕容止却一刀砍断套索,顺势一抹,刀锋已经到了他的咽喉。

慕容良玉一惊,仰面避过,就势连连后退——难道一个人急怒攻心之下,武功会有如此进益?

马秦一拉苏旷,“走啊!”

苏旷摇头,“带云船主退到底舱去,能拖就拖,快!”

马秦急:“你?”

苏旷轻轻推她一把:“去!我是男人。”

马秦点头,回身抱起云小鲨就跑,云小鲨连忙道:“苏旷他——”

马秦一派老江湖口吻:“他们男人的事情,咱们少管,你给我指路。”

云小鲨点头:“左拐,下悬梯,关上舱门——司马姑娘,你刚才和慕容良玉说的,都是真的?”

马秦“哼”了声:“全是瞎掰,我知道慕容良玉好像是私生子,就跟他扯身世呗,反正流落江湖的,跟谁提身世都是满眼泪汪汪,苏旷不是说了,能拖就拖。”

云小鲨咳嗽道:“你们司马家风……”

“别说话了!”马秦毕竟武功不怎么样,抱着个人,跑得跌跌撞撞:“这是春秋笔法,你没文化不懂。”

她自己也觉得很得意,又补充一句:“所谓史学大家,本来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嘛。”

云小鲨闭上眼睛调整内息,原来修史的人胡编乱造起来,还真是几乎可以乱真——等一等……云小鲨的心在狂跳,为什么连日来的谜团被马秦这么信口一扯,可以这么顺理成章?

底舱是个躲避的好地方,许多箱子柜子,也不知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马秦,打开这个匣子。”云小鲨手一指,马秦依言,取出一红一白两面大旗,迟疑:“云姐姐?”

云小鲨指着另一条路:“你藏起来,我回去。”

马秦一惊,差点把她从背上扔下来:“不许!云姐姐,你现在回去能干什么?”

“云小鲨拄着大旗站稳,“好妹子,我的兄弟们还在上面,我必须回去。”

马秦犹豫片刻,弯下腰,拍拍自己的背:“那就上来吧。”

云小鲨握紧旗杆:“你?”

马秦回头,嘻嘻一笑:“修史也不能全靠编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甲板上只有男人们了,水手和舵手都已经战死,夜帆升起,海鲨号被巨浪搅得上天入地,即使是慕容良玉,也几次险些摔倒,他手里的套索已经改成长鞭,但是数次杀着都被慕容止堪堪躲开,风浪之下,没有能预料到下一次的倾斜是什么样子。

“少爷,你们走——”九个镖师连同下属浴血杀来,刀锋向着慕容良玉,显然已经不再将他当成昔日的二少爷。

慕容止一股热血退去,手中的刀微微发颤,他有些后怕,慕容良玉是何等的功夫,即使父亲也不是他的对手,自己怎么敢和他过招?

“少爷,快走!海天镖局不能没有你!”一个人疯砍过去,慕容良玉反手一鞭,抽得那人在甲板上一阵翻滚,但是又咬牙站了起来。

慕容止刚要转身,苏旷按住他肩膀:“慕容止,海天镖局全数在此,你还要去哪里?”

慕容止回头:“我……”

他看见了一双沉毅而坚决的眼睛,苏旷一字字道:“今天你一走,海天镖局虽生犹死,慕容止,你既然敢取我内力,就给我拿出男人的样子来!”

慕容止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涌动,他挥刀转身,加入战团。

苏旷静静站着,口中像疾风暴雨一样:“封刀!左肋!闪开!不许退!两边兄弟夹上!砍!砍!砍!”

慕容止已经打到眼红,双手握刀,几乎跟着苏旷的喝叫一刀刀劈下,半截长索落在地上,苏旷松了口气——以慕容良玉的内力,若是长鞭环成外圈,只怕在场之人一个也活不下来。

慕容良玉大怒,手中半截长索直飞,撞在苏旷胸口上,苏旷顺手揩去口边鲜血,双目不离战团,叫道:“四平刀!”

慕容良玉抬手之间,慕容止一刀已经斩在他右肋上,强敌负伤,在场镖师们一起喊道:“少爷好样的!”

慕容止咬牙:“叫我总镖头!”

热血为之一振,九个伤痕累累的镖师齐声喊:“总镖头!”

慕容良玉一阵焦躁,他带来的三十六个杀手个个是精英,但是偏偏不能赶来增援——云家人并不是只有“海刺”,船上的水手们、伙夫们和几个带伤的帮众似乎心有灵犀,借着多年在甲板上的经验,死死挡住黑衣杀手向慕容良玉靠拢。

只是,杀手们还是一步一步逼近过来,云家人几乎战成了一列,对手每前进一寸,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慕容家的人围着慕容良玉,云家的人挡着大敌,两边都在后退,几乎已经互为脊背。

只是一口气,每个人都在凭一口气撑着。

苏旷靠在一根系绳索的木桩上,喝道:“云家的兄弟们,挡得住么?”

云家为首一人喊道:“慕容家的人都挡得住,我们怎么会挡不住!”

慕容止大怒:“好!云家的给我挡着那群喽啰,我们慕容家清理门户!”

苏旷脸上露出丝欣慰来,这就是男子汉,一旦站起来,骨头就绝不会再软下去。

一只手抵住他的后心,苏旷刚要回头,后面那人道:“别动。”

内息奔流,直入丹田,这股内力并不雄厚,但是对苏旷来说,正是久旱之后的甘露。

这人的功夫并不太好,但他似乎已经将自身真力全部传了过来,苏旷刚要挣扎,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头:“别动!”

三条人影加入了战圈,慕容止压力顿时一缓,正是当时随同慕容琏珦上船的三人。

慕容止眼里一热:“三位!”

林千常双臂回环,通臂拳炉火纯青,他笑道:“惭愧。”

想来情势不好,三人本来准备静观其变。

慕容良玉冷笑,双掌一飞,一名镖师双臂被齐齐斩断,他哼了声:“找死。”

林千常正色道:“林千常,何清源,张百万特来为泉州府海天镖局助拳。”

生死关头,这老爷子依旧摆足了江湖规矩,通名报号。

那个断了双臂的镖师已经挣扎出圈外,他热泪已经盈眶,自从云小鲨大闹镖局的那一日起,每个人其实都以为海天镖局早已名存实亡,但是现在,它活过来了,那镖师叫:“总镖头,答礼!”

九名镖师只剩下四个,连同三人齐齐上前挡住慕容良玉,慕容止依礼抱拳,单刀向天一指向地一划:“慕容止代兄弟们谢了!”

这是他第一次行总镖头事,就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海天镖局完成了又一次的首领更迭。

苏旷猛转身,一把扶住身后那人:“陈兄!”

陈洛钧右手还包扎得层层叠叠,他缓缓吐出口气,双臂无力地落了下来:“苏大侠,陈某尽力了。”

内力尽失,他即使活下来,也只能是个废人。

苏旷右手抓住他左掌用力一握,长身站起,暴喝一声:“慕容良玉——”

“来得好!”慕容良玉也就势跃起,双袖带风撞向半空中苏旷胸膛,苏旷双足一蜷一翻,凌空跃至慕容良玉背后,蜷起的双足蹬在他后背上,哈哈一笑:“以后打架记着穿利落点!”

苏旷借着一蹬之力,跃入杀手群中,趁着下落之势,左肘撞在一人后颈上,右膝顶在一人小腹上,手臂一长,夺下把弯刀来,一路左劈右砍,硬生生从重围中杀了出去,直奔桅杆,一刀砍向巨大的绳结——白帆扑朔朔哗啦啦落了下来。

帆落得太急,船身又是猛地一晃,险些被浪头卷个底朝天,慕容止和镖师们毕竟是陆上来的,立足不稳,重重向后摔去,直到脊背撞上了另一个脊背。

一起回头——

慕容家的人和云家的人居然背靠背地站在一起。

慕容止听父亲说,很多年前,慕容家和云家一直是赤诚相待,肝胆相照,只是这三十年来日益交恶,两家除了交接镖货之外再不往来,彼此之间都有了防范和憎恶之心。

可是今天……慕容止喝一声:“后面交给云家的兄弟们!”

三十年了,他们终于不再是“慕容家的人”和“云家的人”。

他们是兄弟。

慕容良玉的眼睛在发直,当然不会是因为感动——数里之外的海面,有隐隐的白色,那是云家船帮特有的标记。

这样的夜晚,他们是怎么发现变故的?他们是怎么追来的?

这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云家的船只要咬准了猎物,就绝不会失手。

“我们走!”慕容良玉终于下令,他的眼睛扫过苏旷,似乎要把那个仰天大笑的样子剜进心里。

扔下一地尸首,砍下海鲨号一侧的小船,慕容良玉匆匆退去——苏旷他们没有追,也不敢追,他们能站着不倒,已经是奇迹了。

“鲨头儿——”有水手大叫,另一端的船尾,马秦扶着云小鲨,双旗招展,雪白和血红的光芒在黑夜中分外醒目。

马秦第一次在大风浪里连走都不会走,但现在已经背负着云小鲨艰难地挪了过来。

“慕容总镖头,”云小鲨伸出手去,“我们两家上一次的盟约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慕容止一愣,这个话题大家极少提起,三十年来,两家只要提到,必定刀剑相加,互相叱骂对方背盟叛誓,他扔下刀,求助般地看向身边的镖师们,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才好,但是没有人教他。

慕容止只好点点头:“是……啊。”

云小鲨道:“上次结盟的时候,你我没有出生;背盟的时候,你我还是没有出生。慕容总镖头,你可愿意与我再结云海之盟?”

这短短的几日,对慕容止来说,实在是翻天覆地的变化,生生死死地走了一遭,恩怨情仇只搅得他头昏脑热,刚才的豪情退去,居然只剩一片空白,他犹豫了一下:“我再考虑考虑……”周遭目光立刻满是失望,慕容止顿时被狠狠刺了一下,大声道:“好!”

一阵欢呼声,年轻人大声喝起彩来,但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却只是感慨,多少年,两家一边互相仇恨,一边又在一起合作,直到这新生的一代在暴风雨中终于冲破了桎梏隔阂。传说中,云海之盟是三个年轻人的梦想,他们还在吗?他们在哪里呢?他们如果看见这一幕,又会是怎么的感觉?

断臂的镖师又想哭,又想笑,却扯着脖子大声唱了起来,那是昔日海天镖局每一位镖师,云家船帮每一位水手都会唱的号子歌,前半段还算慷慨,后半截却粗俗起来,常常是这头海天镖局的趟子手装完货唱一段儿,那边云家的水手会接上后半截,后来两家关系日益冷淡,这歌也没几个人会唱了——

海应连天天应笑,

子当击筑我当歌。

歌若何?

歌若何?

歌我连海天,

男儿铁翼,

直薄云天永不落;

歌我连天海,

男儿热血,

一腔豪气洒碧波。

呦嗬——

洒碧波,

洒碧波,

哥哥天生血便热,

染得大海红如火,

送与龙女扯被窝,

龙宫里头好快活。

十.苦海无涯

啄,啄,啄。

轻轻的叩门声,想必门外的人也很迟疑。

马秦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运功调息的云小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咦?”

门外是慕容止,短布衫,青胡茬,满眼都是血丝,想必许久未睡。

“你找云姐姐?”马秦疑问,“还是苏旷?”

慕容止摇头:“马姑娘,我找你,借一步说话。”

海镖船的甲板比寻常海船的空旷了许多,风暴已经平息了,天幕中露出点点星光来。

“我回去之后一直没有睡着,眼前反反复复就是我爹跳海的那一幕,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无才无能,根本就不是当头的料,海天镖局还不如就这样散了的好,所以我过来找云船主,想跟她说,我只不过是一时冲动……现在,我反悔了。”慕容止双手撑着船舷,自顾自说下去:“可能大家伙都太累了,一路过来,我没有看见什么守卫,然后经过苏旷的舱房,贴着门缝我就看见他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马秦不假思索:“你想杀了他?”

慕容止点头:“是,我想杀了他。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一耳光扇过来,看着我说,好不要脸——他那种……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不想他活在世上,只要他活着,就有一个人知道我做的事情,知道我爹、我爹是为什么死的。我知道他是大侠,我恨他。”

“后来呢?”马秦努力微笑。

“后来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一直到什么都不想了,又不想回去,就把你喊出来聊聊。”慕容止倒是坦荡,“我想找个人说了,我就一定不会再去做了。我想来想去,找你最合适。”

马秦瞪眼:“因为我笨?”

慕容止忙不迭摇头:“因为……你简单。”

马秦挑眉:“还不是说我笨?”

慕容止急了:“这个简单就是……不会把人往复杂里想。”

马秦垂头丧气,其实……好像还是说我笨啊。

只是她立即又欢欣鼓舞起来,追问:“那你到底要不要继续做总镖头?”

慕容止迟疑了片刻:“做吧……他们都那么想让我做。”

马秦急了:“你自己呢?”

慕容止揉了揉脑袋:“我不知道。很小的时候叔叔伯伯就跟我说,你长大了是要接管海天镖局的,但我不喜欢,镖局做大了挺无聊的,爷爷每天就在和那些朋友喝酒聊天互相吹捧,明明挺累了,还非要做出一副大情大性的样子,然后整夜整夜地一个人胡思乱想,还真不如一个普通趟子手快活。后来爷爷死了,爹他很惶恐,生怕别人说他不如爷爷,没法把海天镖局发扬光大,架子也摆的十足……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以我的资质,将来也没什么大成就。但是……我开不了口,那种感觉,就是兄弟站在身后的感觉,真好,我这么大,第一次那么痛快,觉得立时为他们死了也没什么。但那种感觉,它不是真的,只是大家杀红了眼睛,不管我是不是慕容止,是什么人,只要往那个地方一站,都是总镖头,马秦,你说,他们想要的究竟是慕容琏珦的儿子,还是我?”

马秦听得半明白半不明白:“我不懂,你干嘛非要把你爷爷爹爹的事情扯过来呢?恕我不敬,我觉得你爹最大的不对就是萧规曹随,非要学你爷爷的样子,可是景况不同,怎么学得来。我问你,你爷爷多大创立的海天镖局,有几个人?”

慕容止早听得耳朵起茧子:“二十七岁,一个人白手起家,车夫伙计都是现招的,做完了第一单买卖,才有了三个兄弟,全是副总镖头。”

他忽然明白过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谢你!”

马秦笑起来:“你知道吗,我有多羡慕你?你们那场恶斗我也想掺和进去,可是我功夫不济,什么也做不来,又不敢出声,只能暗地为你们叫好……别管什么总镖头不总镖头啦,你不是已经有几个出生入死的好朋友了?”

“好,我回去睡觉了,今晚的事情,别让苏旷知道。”慕容止笑笑,又说:“其实……知道也没什么。我和他做不成朋友,还是谢谢他。”

“等等,”马秦追了几步,“你们为什么做不成朋友?”

慕容止头也不回:“我不喜欢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想想,又补充一句:“我不是好人,但我觉得,真正的好人,是你这样的。”

苏旷很高傲吗?为什么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马秦摇摇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满脸堆笑,啧啧,真丢人呐,被慕容止夸赞一句也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说应该说的话,做应该做的事,大家都对自己不错,这不是很好吗?

像苏大哥和云姐姐那样,就是想太多了!

马秦的脸忽然红了,呃……苏大哥?她跺着脚:“讨厌!”

起雾了,大海真是个神秘的地方,永远无法琢磨,无法把握。马秦这才发觉自己根本就是赤足走出来的,光凉的甲板有微微寒意,想起不久前这里还遍地尸首残骸,她一阵恶心,想要立即回到舱房去;但是转念一想,出来也出来了,不如顺便去厨房看看药,要快些,云小鲨说过天亮了大家召集议事的,这两个人得尽快好起来,还不知道下一回交手是什么时候呢。

一路有轮值的水手打着招呼,受伤的都去休息了,这些没有受伤的其实也已经很疲惫,但还在努力多撑一会儿,保持着全速向东南方挺进。修帆,补船板,加固昨夜受损的各处枢纽,为伤者制药……许许多多的事情要人做呢。

“马姑娘好!这是给鲨头儿的还是给小苏的?”有大胡子水手扛着一卷缆绳经过。

“给小苏。”马秦顺口回答。咦?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络?

“叫他能动了上来喝酒。”大胡子挤挤眼,自顾自走开了。

马秦端着药罐急匆匆赶路,她越来越觉得云家人可爱,他们不认识你的时候像一块冰冷冷的石头,但是一旦接受了,就立即全盘接受,把每个人都当做好朋友。

整个底舱都是云小鲨的私人领地,苏旷的房间设在原先的兵器室,马秦的房间则是隔壁的书房,安排房间的时候马秦妒忌得直想哭,对于她这个司马家的姑娘来说,云小鲨的书房可谓简陋之极,兵室却是每一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宝地,单单是刀,就足足有四十七把,更不必说那些四下搜罗来的奇兵利器。

那些奇兵利器……马秦吞了口口水,譬如那柄绯色的“桃花逐流水”,居然可以入水不沉,而且刀尖始终指着南方——她停住脚步,推开一条缝,向里望了望——没道理慕容止可以偷窥,我不可以吧?

然后她就看见一把刀,向苏旷的颈部划了过去。

“云姐姐!”马秦破门而入,“你你你,你干什么?”

“嘘……”云小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下手里的鳝尾刀,拈起苏旷的长发,缓缓打了个结。

马秦这才发觉自己一时激动,还死死抱着药罐,她随手一搁,拍了拍胸口:“你吓死我了,你在干什么?结发同枕席?”

云小鲨笑笑,将苏旷的头发放入一个海螺里,海螺中有盈盈蔚蓝如海水的酒,她好像在举行一个仪式,双手捧着海螺,掷入窗外的大海中,动作很轻,也很慢,关好窗子才回头:“我在替他安魂,你们不是海上的人,杀了人,冤魂是会来索命的。”

在马秦心目中,云小鲨一向是个肆无忌惮的人,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有所畏惧,但是说得有模有样,马秦也不禁郑重了许多,她指着苏旷,小心翼翼:“他不会醒过来?”

“不会,”云小鲨解释,“他的内伤很重,在用龟息之法调本归元,你现在砍他一刀也没关系。”

“哈,那我们可以在他脸上画个大王八——”马秦抬头,云小鲨的眼里有着隐藏不住的哀伤,马秦心一软,握住她手:“云姐姐……你,你喜欢他吧?”

云小鲨:“琴心,你最难过的时候,最想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做什么?”

马秦想了很久,这个问题真难回答,好好的谁愿意回忆最难过的时候呢?她咬咬嘴唇:“读书,读着读着,就会忘了很多事情。”

云小鲨点点头:“我最难过的时候,就会潜到海里去,一直向下,一直到没有人可以潜到的深度,你去过海里吗?潜得深了,没有浪,也没有阳光,只有安宁,好像那里才是我生命的根源。就像你们害怕大海一样,我害怕土地,在岸上我睡不着,我好像觉得心里有风和浪,只有回到海里才能平息。慕容良玉总以为杀了我就能夺取云家船帮,可他根本不懂,海不是战场啊,海是生命本身。”

马秦明白了:“难怪你这么又吵又闹,果然像条离开水的鱼。”

“这个人,我本来以为他一定是我的同类,”云小鲨指着苏旷,“我以为他心里一定也有一片深渊,真可惜,他不是……我敢打赌,他最难过的时候,一定会挣扎,会咆哮,唉,他快醒了,真想挖出他的心看看,那里面是什么?”

海风好像从遥远的亘古吹来,船身随着海浪摇摆,一下,一下,如同海洋深处的心跳,云小鲨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按在苏旷的心口上——

“啊!”她大叫一声,手闪电般缩回,抄起一把斧头格挡,一道金光“叮”的一声撞在斧头上,顺着斧柄一转,作势直扑云小鲨胸膛。

云小鲨不假思索,一个细胸巧翻云,撞破了窗户,一头跳进海里去。

小小的金虫耀武扬威地转了一圈儿,缩回苏旷的衣襟里。

初晨的阳光照在苏旷眼上,他缓缓吐出口气,慢慢睁开眼,然后就看见了瞠目结舌的马秦,奇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马秦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云小鲨发表一通关于生命本源的言论,然后伸手调戏你,被你的小金赶到海里去了?她指着窗户,结结巴巴:“是,云姐姐她……”

苏旷眉一扬:“怎么了?”

“没事没事,”马秦苦着脸,“云姐姐去……去热爱大海了。”

“哦,”苏旷点点头,云小鲨素来行事神出鬼没,她去海里泡一泡,好像也不是稀罕事情,他又觉得不对,“那你跑来干什么?”

马秦连忙捧来药罐:“我来送药,是海藻、鱼骨和珍珠熬的药膏,治外伤很有效……呃,你休息,不打扰。”

她做贼心虚一样匆匆忙忙退出,忽然又推开门:“对了苏旷,你最难过的时候,一般会做些什么?”

苏旷揉了揉太阳穴:“难过?嗯,大概是……去吃一顿好的吧。”

海洋之子云小鲨水淋淋地爬回船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暴风雨带来的寒气一扫而空,热气开始蒸腾。

“怎么样?”云小鲨来不及换衣服,便急匆匆问苏旷。

苏旷道:“六成,你呢?”

云小鲨板着脸:“不劳你费心。”

女人真是奇怪,苏旷讪笑,索性不问了,反正她的伤本来就是外伤,也不是短短几天内说痊愈就能痊愈了的。

“对对盘口。”苏旷闪过话题:“我反复想过,有一句话,云船主,希望你能回答。”

云小鲨点头。

苏旷道:“昨夜你说要重结云海之盟,究竟是为了一时的义气,还是为了海天镖局?”

云小鲨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苏旷低头:“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云家船帮总是需要一个陆上的据点,海天镖局的底子在那里,慕容止是个还没完全成熟的半大小子,如果现在结盟,无疑云小鲨需要帮助海天镖局重建,而重建之后的镖局,也无疑就在她的控制之下。

云小鲨笑起来:“你何必想这么多?和我结盟,对慕容止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苏旷摇头:“不同,如果我是这么想,慕容止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他是这么想的,他一定不会把他知道的真相说出来……这件事蹊跷很多,比如了空为什么会下手谋害了尘?了尘究竟是什么人?谁保的暗镖?送给谁?慕容良玉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发难?他对你,对云家怎么会如此了解?我想这有一条线,线头在你手里,云小鲨。”

云小鲨悠然道:“我知道的故事有很多,你要听哪一段?”

苏旷毫不犹豫:“云海之盟。”

世间事总是有原因的,任何结果也总有着外人所不可见的辛酸,如果当年慕容海天真的信口吟诗就能建起海天镖局,只怕泉州海岸再无渔民,满是诗人。

“常常听人说,我的外祖母是个绝世的美人……她是一路从中原出海,最后漂到我外公的岛上的,那个岛叫做云中岛,据说最先是一群海盗的据点,也是我们云家的老巢。我没见过外公,但听说他有个绰号,叫做海妖。我第一次碰海的时候——碰海的意思,就是从船上摸到海底——许多老人们都说,海妖回来了,他的水性,应该很好很好……反正,外公外婆一见钟情,那时候外婆身边还有个不知是王子还是将军什么的人,外公就走过去对他说,这女人是我的了。那个人当然不愿意,外公就又说,这样吧,你回你的船去,尽管做好防备,我不要帮手,一个人一把刀七天之内非杀你不可……过程我虽然不清楚,但我知道,第四天那个将军就带着他的人走了。然后外公娶了外婆,很快就有了我娘,据说我娘出生的那一天,漫天都是火烧一样的云彩,于是他们给她起名小燃。我娘周岁的时候,慕容海天就带着一个神秘的朋友来了。”云小鲨好像在极力回忆着什么:“娘好像说过,三个人里,外公年纪最大,慕容海天最小,三人一见如故,称兄道弟。”

苏旷问:“那个朋友是谁?”

云小鲨摇头:“我不知道,从头到尾,我娘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个人送了外公一份大礼,是昔年一位海外的异人要献给皇帝的万里海疆图,可惜皇帝根本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是那张海图在外公眼里,就不一样了,他忽然发现大海居然如此辽阔,自己平日活动的不过是一隅而已,就动了出海的念头,但是碍着外婆又不好说,只好没事和兄弟们喝喝酒吹吹牛……那位朋友带了一个小男童来,口口声声的胸有大志纵横四海,外公也喜欢,便认了义子,他就是云如怒,云家船帮上一任当家的。他们三兄弟就在这艘船上,在这儿,结了云海之盟。”

云小鲨说的“这儿”,正是苏旷所在的兵室,阳光下无数兵刃闪着青光,每一条血槽似乎都记载着昔年的厮杀。她伸手在桌上恶狠狠一拍:“结盟之后不过五年,昔年那位王子居然又带兵打过来了,那是他们兄弟三人第一次联手,也是最后一次联手,他们大获全胜,还夺下了十几艘好船,当晚大醉酩酊……可是后来,船沉了,我外公再也没有回来。”

苏旷和马秦对望一眼,几乎都料到这必定是一场谋杀。

“你们猜得都对,可是那时候外婆不知道,唯一一个目睹了的,只有我娘。”云小鲨的诉说冷静之极:“我娘只有七岁,但是她的水性似乎也是天生的好,那一晚她躲在船上,看见外公的双腿被人用铁索锁在桅杆上,船一点点沉下去,外公水性那么好,他挣扎了许久,娘在他身边浮上浮下,但是帮不了他——娘说她在海里哭了很久,等到上岸之后,一辈子都没有再哭过。云家船帮总要有个头儿,外婆和娘都不会功夫,所以上上下下的,大家都推举云如怒继承外公的基业,那时候他才十五岁,意气风发……可是他永远都不会是真正的海上霸王,我知道他其实害怕大海……我们一起潜下水的时候,他在恐惧,他想要回到船上,可是他不会有机会,我拉着他,看着他最后那种样子,他根本连眼睛也睁不开,想要挣扎只能消耗体力,想要对我说什么,只能吐出一口气……海里欠的债,总要海里还的。”

苏旷摇摇头:“这个人一定是脑子有问题,才会和你水里较量。”

漆黑孤独的大海,一个人完全的沉没……真的不是云如怒水性不够好,只是云小鲨的水性根本就超过了人类的极限。

云小鲨笑靥如花:“云家世世代代都是在海里完成更迭,只有他不是——他凭什么?欠了我的,我总要拿回来。我娘离开家,一心要夺回船帮给父亲报仇,一直到她在一个小渔村遇见我父亲,他姓汪,名讳上振下衣。”

苏旷和马秦齐声惊道:“万里奔流汪振衣!”

“我倒不知道他这么有名……”云小鲨若有所失:“据说他在小渔村等一个朋友决斗……”

苏旷和马秦几乎又一起道:“一步登天霍瀛洲!”

马秦抢道:“汪振衣和霍瀛洲的决斗,大概是三十年前武林最负盛名的一场决斗,一个是昆仑嫡脉,一个是魔教传人,当时他们大战一场胜负不分,约定十年之后再战……没有想到啊没有想到,云姐姐居然是名门之后。”

云小鲨道:“是么?我只知道爹娘天天吵架,爹爹说要带我回中原,娘说要带我回海上……娘说,有一天他们吵得急了,发现我已经不在屋里,四下寻找才发现我跑到海里躲起来,跟他们说,只有躺在水下面,才不会怕……我爹叹口气,说,终究还是你们云家的孩子啊。”

苏旷感叹一声:“难怪你这般功夫,原来是汪大侠的亲授。不知汪大侠日后一战胜负如何?”

云小鲨道:“后来,有一天,霍伯伯来了,爹很高兴,又很难过,霍伯伯是个很温和的人,他看见我就说,振衣,我连后事都安排好了,你居然娇妻幼女安享天伦之乐,真是该打。他们喝了三天的酒,斗了七天的剑,又是胜负不分,于是再约十年之斗……只是这一回霍伯伯就不走了,住了下来,和爹爹一起教我武功,他对我,比爹对我还好,那段日子过得很快乐,我们一家人种了一片梅花,霍伯伯写下一段花林十寒琴谱,兴冲冲要教我,爹却说,罢了罢了,莫以俗物羁绊我女儿,唉,我差点以为他们三个都把那些仇恨忘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忘记,我十六岁那年,爹和霍伯伯在海上决斗,他们说,就在海上吧,小鲨喜欢海,将来要是觅到如意郎君,就往海里倒杯酒,也算他们喝了。”

一听这话,苏旷已知当年的二人几乎抱定必死的决心,昆仑和魔教的恩怨纠缠了一百多年,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了断的。

云小鲨眼里已经有泪:“我爹和霍伯伯都知道,娘是一定会带我回来的,那一天他们斗剑斗得非常慢,几乎将生平绝技都一招一式拆给我看,走完一遍就越打越快,我哭着看不下去,娘对我说,不许扭头不许闭眼,我这辈子不会有太多机会看见这样的高手对决了……他们打了一天一夜,居然又是胜负不分,我爹笑着说,瀛洲,我们怕是不能再等十年了;霍伯伯也大笑,喊着弟妹小鲨拿酒来……娘让我回屋拿酒,我没跑几步,一回头,霍伯伯已经撞上爹的剑尖,爹爹站了一会儿,一剑抹了脖子。我恨死他们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走这条路不可,爹和霍伯伯都是一身功夫,但是一辈子,好像就干了这么一件事情,杀了自己的好兄弟,你说,他们蠢不蠢?”

这样的蠢事,江湖上每天每月都在发生,多少天纵奇才一生身不由己,也难怪云小鲨对“陆上之人”总是瞧不顺眼。苏旷心里一阵感慨,幸而当年一念,终于少了一份牵绊,多了个好兄弟。

云小鲨长出口气:“后来我娘把爹和霍伯伯的尸体火化了,说他们的尸首那些人不配碰,娘带着我一把火烧了梅林,然后……我们就回来了。那一日正是外婆的生辰,我娘一报还一报,也趁着那两个人大醉的时候制住他们,把他们锁在云中岛边一块礁石上,然后看着海潮升起来,升起来……她回头对我笑,说心念已了,是去找爹爹团圆的时候了,然后,呵……然后,我就把他们三个的骨灰都洒进海里,我知道,是我出手的时候了,娘要我堂堂正正地把云家船帮抢回来。”

“门户之见,不知害死多少人。”苏旷疑道:“慕容海天没有死?”

“嗯,”云小鲨点头,“他自断一臂,逃了条性命,不过也幸亏他没有死,我夺回船帮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慕容家斩草除根,他说当年事其实他并未参与,若是我要杀他,他绝不还手,大哥二哥都死了,云家和慕容家的恩怨,该有个了断……”

苏旷叹了口气:“这样一来,我想我大概明白了,我们去找慕容止,有几个问题,非他不能回答。”

“我们?”云小鲨细细咀嚼一遍这两个字:“你肯站在我这一边,是不是?”

苏旷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云小鲨露出这种小儿女的天性,他伸出手,好像想要摸一摸云小鲨的头发,但最终还是揉揉鼻子:“傻姑娘,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无论是谁,以一己之私株连无辜,流血千里,我都不会饶了他,我们走吧。”

云小鲨低下头,似乎要遮蔽自己的目光,淡淡道:“好。”举步就向外走。

苏旷忽又道:“小鲨,此事一了,你有何打算?”

云小鲨微微一笑:“有半张海图不知下落,等取回来之后,我要扬帆出远洋,这是外公当年的夙愿,也是我的心愿。”

马秦心里一软:“云姐姐……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去呢傻丫头。”云小鲨眺望大海,“不知道,海的尽头在哪里,我的尽头,就在哪里。”

十一.雷泽归妹

缓缓吐出一口真气,慕容止收拳站稳,小小船舱掌声如雷,“总镖头好身手!”

慕容止多少有些得意之色,只是刚要开口,就看见云小鲨倚在门边,不轻不重地鼓了两下掌,慕容止忙拱手:“云船主见笑了。”

云小鲨一挥手:“不笑不笑,总镖头进步确实神速。”

这话简直比讥诮更让人下不了台,好在云小鲨已经接着道:“借一步说话?”

慕容止摆摆手:“都是自家兄弟,事无不可对人言。”

“这就好,”云小鲨提高嗓门,“阿旷小马你们俩进来,不是有话要问的吗。”

马秦已经适应多了,她现在明白云小鲨心情不好的时候口气一定很糟糕,唯一担心的就是慕容止见了苏旷会不会有什么不对劲——

慕容止已经长揖道:“屡蒙苏兄援手,小弟不胜感激,从前有不当之处,还望苏兄海涵。”

苏旷连忙还礼:“哪里哪里,天下事不破不立,慕容兄年少有为,足令我等汗颜钦羡。”

马秦和云小鲨对了个眼色——男人真虚伪。

苏旷继续一团和气地打招呼——“林老爷子身子可大好了,那套通臂拳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张兄数日不归,只怕回家之后就是财源通四海……”“嘿呀,陈兄啊……”

云小鲨忍无可忍:“你闭嘴,我来问吧。”

然后她就觉出上当来了,这个话还真是不好问……只是无可奈何,她狠狠瞪了苏旷一眼,咳嗽一声:“慕容止,嗯,嗯……令尊大人他和慕容良玉,这个关系如何啊?”

鸦雀无声。

慕容止正色道:“家父对慕容良玉关怀备至,绝无有损兄慈之处。”

云小鲨转头命令:“你去问!你是读书人。”

马秦憋得脸通红:“咳,就是……你们家不是一直在骂慕容良玉是杂种……”

创创创创,一片拔刀声,慕容止脸色铁青:“在下虽然技不如人,也绝不许你侮辱祖父威名。”

马秦叫一个窘啊,回头去看苏旷,见他拼命做手势,意思是,你继续,这话要是我问,他就不只拔刀了;转头去看云小鲨,见她悠然自得抱着肩膀,好像问不问根本不关她事——马秦只好微笑:“慕容总镖头,你别生气,我不大会说话……我就是想问,有没有什么端倪,说慕容良玉他不是你们家老爷子亲生的?”

慕容止的脸色顿时从铁青变得紫黑,刀锋一转停在马秦面前:“辱我太甚!”

马秦脖子一挺正色道:“放下刀,你又不是贞洁烈妇,老拿刀吓唬人干什么?你以为我们三个吃饱撑的,专程跑来羞辱你?”云小鲨做了个继续的手势,马秦胆色更壮:“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又敏感又偏激,你好像比我大吧,江湖地位也比我高吧,连我都知道不能轻易拔刀的道理,你怎么不懂?”说起讲大道理来,马秦数第二,当真没人敢认第一:“再说了,证明慕容良玉是你亲叔叔,有什么好处?顶多也就是家门不幸,证明慕容家出败类,是不是?”

慕容止哼一声:“你那天不是一口一个哥?这个叔父我不要了,归你们司马家。”

马秦一叉腰:“我们司马家世代忠义,就算是出一两个败类无所谓嘛,来,说说,有没有偷偷骂他是杂种什么的?你爹你爷爷对他有没有什么不同?”

慕容止当真惭愧起来:“爷爷和爹待他……特别好,骂他的人倒是有,比如说……我。”

“那岂非正好证明你有先见之明?”马秦套话的本事确实不错,“继续说。”

慕容止慢慢放松下来:“我骂他,主要因为他对我爹不客气。当年爷爷领他回来,还特地嘱咐过,谁要是有风言风语的,一概打死,那时候我还小,只觉得有个伴儿一起练武挺好的,可是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别说我了,连我爹——怎么说呢,他对我爹一点对兄长的尊敬也没有,仗着爷爷对他不打不罚,越来越放肆,常常一家人高高兴兴的,他经常长吁短叹,到开元寺一坐大半天。”

不打不罚?苏旷皱眉,江湖草莽可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管教起子弟来哪个不是往死里教训?他甚至有点同情慕容良玉了,在自己家中像个客人,直面的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恐怕许多年来过得也不舒心。

“你怎么看?”三人并肩走到甲板上,云小鲨显然已经有了结论。

苏旷淡淡道:“这件事的症结,恐怕只有司马姑娘才知道。”

一路经行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喊出“司马姑娘”来,马秦本来也是玲珑剔透的人,一点就明:“你们说的那个人,叫做司马解,表字夙吉,在我祖父辈里排行第七,三爷爷喊他七郎。”

司马解?那个年少才高的探花郎和步步为营的神秘人就这么在苏旷心里重合起来。

“嗯,”马秦道,“祖父辈以卦为名,七爷爷出生的时候,卜了一个解卦,他这一生果然如卦彖所言,险以动,动而免乎险,时时处处多走一步……只可惜,往而忘返。”

云小鲨道:“那么这件事情基本就水落石出了,司马解先是把云如怒送到云家,想要夺云家船帮,又将慕容良玉送到慕容家,想要取了海天镖局;但是没有想到云如怒死了,他全部的心力放在慕容良玉身上,但是慕容海天居然传出七十大寿封刀退隐,传位给慕容琏珦的消息——以司马解的多年谋划,哪里能忍得了,所以想出这么一个计划,想再做一搏,将两家一网打尽。我想不通的是,第一,了尘大师究竟是谁,本来我听说慕容良玉常常进开元寺,还以为他是司马解,但是司马解绝不会让人把自己杀了;第二,外婆常常说起我们和司马家有渊源,但是……司马解为什么这么处心积虑地对付我们云家。”

苏旷道:“这两点恐怕非要见了真人才能问出究竟了,我只有一点疑惑,这趟暗镖,究竟是谁保的,要送到哪里去,小鲨,你还不肯告诉我么?”

云小鲨悠然望着远方:“我们和慕容良玉去的是一个地方,到了那里,自然会明白。”

苏旷神色一变:“你怎么会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云小鲨道:“昨夜……我放了那艘装了慕容家女眷的船走,一路有小船跟着,果然有人接头,给了水手一个航线,虽说那群人一路左右偏航,但想要瞒过云家人的眼睛,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云小鲨嘴角含笑,只是这样的笑容令人顿生遥寒之感,苏旷眼里有隐隐光芒闪动:“如果慕容良玉不派人接头呢?那艘装满女眷的船,你怎么处置?”

“当然是……任她们随波逐流喽,还能要我怎么样?”云小鲨潇洒道。

马秦惊骇道:“云姐姐!”

云小鲨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她伸手摸了摸苏旷的脸颊,一左一右搭上苏旷马秦的肩:“你们俩真可爱,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好啦,苏大侠,司马女史,滥杀无辜这种徒劳的事情我不会做,只是该死的人也跑不了,等哪天我真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您二位再锄奸铲恶不迟。我去海里泡泡——”

“别下水,小鲨。”苏旷示意远方,乌黑一条云线被风推着,缓缓逼近过来,好像为天空拉上一层巨幕,“你水性再好,伤口终究不该浸水,爱惜点自己的身子。”

云小鲨散开长发,迎风一抖:“又有风雨了么?为什么每次想要送你回去,都会有风雨?”她好像醉了一样,张开怀抱迎着乌云,对着海风大喊:“琴心,你说,泽上有雷,是什么卦?”

马秦怔怔看着她:“雷泽归妹,震上兑下。”

云小鲨就这么僵直的,保持着飞翔一样的姿势落入水里,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马秦转头:“苏旷!你装什么糊涂!去追她!”

苏旷眼皮乱跳:“什么?我下海追她?”

泽上有雷,归妹;君子以永终知敝。

“君子以永终知敝……”苏旷咬咬牙,活动一番手腕足踝:“明白,我去劝她。”

他纵身跳下海去。

马秦愕然,苏旷说的是,我去劝她,不是我去追她。

半个时辰之后,苏旷几乎是被打捞回船上的,他当然没有找到云小鲨,鼻孔和耳窍却已经流出血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马秦被吓坏了,不停地流着眼泪推他,苏旷虚弱之极地喃喃道:“谁他妈的喜欢深海真是有病……肺差点暴了,我不行了,我真撵不上她……”

远远的,云小鲨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裳,正在擦着头发,她笑笑,回头大喊:“满帆,桨手下舱,全速前进,明夜之前,我要看到云中岛。”

夏日的大海真是喜怒无常,雷雨又一次到来了。

男人们光着膀子,凑在大厨房,火堆上有鲜嫩的鱼,硕大的虾,锅里有肥嫩的海参和鱼翅,火堆里有蟹和贝。

苏旷吃得满嘴流油:“娘的,比和你们鲨头儿吃饭痛快多了。”

左右有人推搡:“你小子占了便宜还卖乖。”

苏旷奋力吞下口肉:“那也得能占便宜再说啊,你们鲨头儿吃饭不管饱,每次端上来一大堆,全是小贝壳小海螺的,没馒头没米饭,嘿,她吃饱了就挥挥手——撤了吧,然后就要跟我比划比划。”

群情沸腾:“你们俩到底谁厉害点?”

苏旷摇头:“不知道,谁敢放开手跟她打啊,一过招老半天,她是没事了,我又饿了,还得摸这儿来找吃的。这个女人啊,海鲜就能当饭吃,真奇怪。”

秦海锐面子上挂不住:“老八,开火,给咱们苏大侠加两个菜,怎么好端端就饿成这样。”

苏旷大乐:“承让,承让!”

秦海锐抓着火烫的烤鱼就往他肩膀上捅:“还真把自己当大侠了?你饿死鬼投胎啊,我要是没记错,你是吃白食给人抓了,才掺和到这事儿里来的吧?”

苏旷大怒:“我是吃白食,就慕容家那票……咳,大侠们,也想抓我?”他回头看看厨房门,继续吹:“我让他们一只手。”

“呸!”有人唾骂:“你不让也得让,你就一只手。”

笑声几乎翻了天去。

秦海锐大方起来:“好!咱们豁出去不过日子了,老八,把咱们的腌肉、火腿都拿出来,吃他个痛快!海狗子倒酒倒酒,小苏喝海魂该喝够了。”

苏旷简直泪流满面:“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再来三天什么海魂舟魄浪子鸥,我自己跳海得了,八哥,米饭米饭……”

酒有点糙,但是火辣辣一炮打进丹田里,苏旷心满意足咂嘴:“这才叫喝酒啊……喝酒就得和男人喝,喝一口酒找两句词,累死我了。”

秦海锐拍拍他肩膀:“苏兄弟,加把劲,娶了咱们家鲨头儿吧,这些年这么多人,就看你顺眼了。”

苏旷白他一眼:“我给你偷海魂就看我顺眼?”

秦海锐本着脸:“正经点儿,我说真的,鲨头儿不小了,你也不小了,要说咱兄弟们都挺为她着急的。”

苏旷推开他:“那你也不能牺牲我啊。”

秦海锐急了:“什么叫牺牲你啊!咱们鲨头儿那模样,脾气,哪点配不上你?”

苏旷自嘲:“穷人穷命,配不上她。”

秦海锐简直想揍他:“你少来这套啊,我就问你,你喜欢她么?”

苏旷挠挠头:“老大,我认识她才五天好不好?”

“你知道个屁,金风玉露一相逢,那就是胜却了人间无数啊。”秦海锐摇头晃脑吟诗:“我就告诉你,你要是想追,咱们是鼎力支持,鲨头儿她讲义气,够硬气,女人里头是这个。”他一挑大拇指,“但那怎么样呢?那还是女人,一年年在船上待着,她也难过——你别说话,听我说完,是,有兄弟们,可是终究不方便,咱兄弟可以光着膀子喝酒打滚说段子,她呢?不好听点,解个手还得避人呢,她不想有个伴?你反正也没家没业的,到时候这不就是你家?”

苏旷心里一阵热乎:“秦老大你放心,你别管我们怎么着,这一回我帮她,嗯?”他一举酒碗。

“成,先处着!”秦海锐抱着坛子倒酒:“咱们兄弟功夫不到家,帮不上忙,到时候见着慕容良玉那个龟孙子,替我们一人揍他一拳。”他眼眶红了:“你瞧瞧,这里哪个兄弟没亲人折在他手里?海天镖局一死四十九个,四十九个啊!老八他七个哥哥折了仨!算了,做海刺,早晚都是要死的命,喝酒!”

沉默的气氛立即热火起来,没有人喜欢说难过的事情——

“走走走!”有人提议:“憋死了,甲板上喝去!”

“我一起去,正好要撒泡尿——”

“老鬼,顺便练练?”

“练练就练练,小苏一起?你伤行不行啊?”

“嗤,让你们一只手!”

“老八你快点!”

“不压着火,回来谁再喊饿别找我啊——”

一群人呼呼啦啦穿过船道,角落里,一个身影抱着双臂在看着。

不知是谁敲了敲慕容止的舱门:“慕容家兄弟们——”

另一个人一手推开他脑袋:“你有病啊,找他们干嘛?”

那个敲门的尴尬道:“咱们……不是又结盟了?”

“滚滚滚,结盟又不是结亲你激动什么呀?”有人扯嗓子起哄:“最烦他们家人了,一个个穿得周吴郑王,说话不着四六,打架先抱拳喊兄台,喊完就跟你玩儿阴的。”

门开了,慕容止走出来,果然中衣雪白,他皱眉,一拱手:“诸位有何贵干……哦?苏兄也在?”

有人捏着鼻子学:“诸位有何贵干,嘿嘿。”

苏旷连忙打圆场把那人往身后一推:“行了行了,玩我们的去——打扰慕容总镖头清休了。”他也回礼道。

慕容止嗤笑:“不就是去练练么?请啊——”

他一抬头看懂众人的目光,顺手把上衣扯下来向屋里一扔:“都是男人谁又不是没脱过,走!”

他一身白皙的皮肤混在一群黝黑古铜的肩膀中间,有些不大和谐,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还不适应慕容止的转变。

慕容止冲苏旷一笑:“你想揍我不是很久了?给你机会。”

苏旷也微微一笑:“你还真有自知之明,实不相瞒,还真是很久了。”

众人起着哄簇拥二人向甲板上走去。

“云姐姐,他们——”马秦刚要冲过去,就被云小鲨抓住手腕:“没事,让他们打一架。”

打架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有时候会结上梁子,有时候却能解开梁子。

马秦急得直跳:“他们哪叫打架啊,这不是苏旷欺负人么?”

“走了走了,”云小鲨拖着她,“我们回去休息。”

远处甲板上,传来了叫好声……

云中岛不在云中,在虚无缥缈的海上。

如果在马秦的记述里,这是一处壁立千仞,暗礁星罗,险恶无双之地。

如果在苏旷的调笑里,这儿像一只浮在水面上的负碑大王八。

但是在云小鲨的眼里,这里只是家。

这儿有她的兄弟,她的回忆,和她年迈的外祖母。

这儿从未停止过厮杀,但是从没有鲜血可以在海中凝固。

这是云家人出生和埋骨之地,是云家人的传说和辉煌的缔造之地。

暗礁咬着过往船只的残骸,像一条条鲨鱼撕扯着它们的猎物。

“鲨头儿——”秦海锐远远的叫喊也带了欢欣鼓舞的味道。

云小鲨知道兄弟们已经急了,笑嘻嘻地挥手,船队转向,云中岛只有正南方一处天然的水道可以容得大船出入,那里才是家门。

粗犷的歌声已经吼了起来,热辣辣的调情让人心里有的没的乱热——

哥哥天生血便热,

染得大海红如火,

送与龙女扯被窝,

龙宫里头好快活。

“鲨头儿,你看。”秦海锐一指。

云小鲨已经看见了,那是支船队,三桅船就有七艘,巨大的楼船居中,小型战舰在三十艘以上……但是真正触目惊心的,是大旗。

云小鲨有吞海的胸襟气魄,但也不敢挂着云家大旗纵横四海。

天下都有规矩,敢挂纛旗的船只有一家,那就是朝廷的官船。

可是此处既非近海诸岛,又不是通航南洋的必经之处,如果没有海图,即使刻意寻找也未必找得到,在之前的百年岁月里,海防官吏对云家船帮知之甚少,即使有几个照面,大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行个方便。

云小鲨脸色沉了下来:“退,后退三里,给大家留个面子——挑两个海刺去打探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不必了,”苏旷摇摇头,“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司马解是朝廷要犯,当年犯下诛九族的罪过,若是没有猜错……恐怕,当年他写的那部野史又重现人间了。”

云小鲨远远望着云中岛上的巨石岩岩:“我要回去一趟。”

秦海锐一惊:“鲨头儿,里面没有动静,恐怕已经生乱,你不能一个人回去。”

云小鲨摇头:“既然已经生乱,人多了反而更不好办事。你们等我的信号,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我若不回来,就退。”

秦海锐更惊慌:“鲨头儿,你的腿——”

云小鲨怒道:“什么时候起我的话要说第二遍了?滚。”

秦海锐不敢多说,看着苏旷,盼他能劝云小鲨一句,苏旷微笑:“一起吧,有个照应。”

“去拿一套海刺的水靠来。”云小鲨双手拍了拍马秦的肩膀,“遇见什么事情,你担待着点,云家的兄弟未必舍得下我。”又看了苏旷一眼:“我忘记告诉你了,我们要从一条水道潜进去,走吧。”

马秦傻愣着,很久以来她都在渴盼着一个能挑大梁的机会,但这机会一压下来,让她好一阵畏惧——云小鲨分明在说,如果我们没有回来,你必须是那个发号施令带领大家撤退的人。

她回头:“请慕容止上来一下。”

慕容止托人回话:“请司马姑娘舱房一叙。”

马秦转身就向下跑:“秦大哥我们走,这人好大的架子!”

慕容止确实不是在摆架子,他的样子实在不太适合出去见人,端的是怎一个鼻青脸肿了得。马秦一看见他,就哈哈大笑起来:“他他,他还真下狠手揍你啊?”

慕容止肃容以对:“不是揍我,是打架,苏旷脸皮厚,看不大出来而已。”

马秦放心吁了口气,看来这两个人的过节倒真是过去了,好像男人之间一旦开始互相损,就没什么梁子了。

她连忙问正事:“阿止,以你的内力在水里能屏息多长时间?”

慕容止不笨,一点就透:“若是生死关头,大约能有小一刻钟的样子。屏息的长短和内力深厚息息相关,但是水下动手,就和水性相关了。苏旷内力远胜于我,我也摸不清他的深厚,但……小半个时辰,我猜是有的。”

秦海锐皱眉:“小半个时辰,那么岛上大多数地方,都可以去得。”他指点着云中岛的地形:“云中岛南面平缓,三面都是峭壁暗礁,易守难攻。你们看,从这里,南面的水道进去,就是一道巨木寨门隔绝出入,寨门后面是大片平场,是兄弟们上下船,练手的地方;岛中有座不高的石山,石山以南就是平场,而东西两侧是日常起居之地,石山的后面是云家的禁地,现在是老夫人主持后头。”

马秦的手指按在石山上:“老夫人就是云姐姐的外祖母?”

“是。”秦海锐勾画道:“云中岛按理说不可能从内部控制,昔年海妖整理岛防的时候,就把力量分在东西两翼,水源,食物,兵刃,首领,全部分开,统一听鲨头儿的号令。鲨头儿不在岛上,就由东西两侧的当家各掌半壁,然后云家嫡亲控制后山,三面互相钳制,很难一举叛乱。所以……这才是我最疑惑的地方,按理说,情形远远不至于险恶到我们想象的地步,岛内的兄弟们也就是闭门不出而已,鲨头儿不该单身前往啊,她虽然好胜,可不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的人。”

慕容止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候才插了句:“我猜,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马秦催促:“说啊?”

慕容止脸上有一丝尴尬:“不带兄弟进岛有两种原因,一个是局势确实复杂,怕人多了反而坏事;另外一个,就是歉疚,不想更多人跟着自己死伤了。”

马秦嘻嘻一笑:“说到这个,你倒真是行家。”

秦海锐不解:“怎么会?兄弟们给鲨头儿卖命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再说这一次……”

马秦吸了口气:“让我想一想。”

她双目直直望着远方:“云姐姐以前,有过孤独苦闷,一个人发呆过么?”

秦海锐摇头:“想是也有,我没怎么见过,鲨头儿这次出海,心事是重了点,前两天我还在劝苏旷加把劲——”

马秦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云姐姐这样的性子的人,她如果喜欢苏旷,就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把他送回去,这,这不是担心……这是,害怕。”

秦海锐一拍桌子站起来,刚要说什么,又吞回去,默默打开舱门,对外头喊一声:“看着点,三十步内不许任何人经过。”他又转过身,“你接着说。”

马秦苦笑:“我哪有那么铁口神断?只是按照女孩子的心意揣度罢了……我读史,经常有一些大事要案,一路牵连到底,但是这一路推断的前提,是最初的一个点。你们别看我,我只是在想,云姐姐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告诉我们。”

“那又如何?”秦海锐不以为然,“她是我们鲨头儿,她一句话,兄弟们哪个不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同的……马秦想,属下和朋友,终究不同,如果是自己的话……她沉默良久,才问:“你们真的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秦海锐点头:“咱们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鲨头儿讲义气,不出卖兄弟,剩下的,都是一句话。”

十二.恩仇抛云中

“这条海道还是当年外公挖的,没有外人知道,直接通到城堡里的水池,稍后你闭住气,什么都不用管,我带你上去。”云小鲨握住苏旷的手:“如果我松开你的手,你就立刻转头向回游,千万不要逞强,你的水性我心里有数。这靴子靴底有蹼,喏,可以打开,你适应一下,好了吗?走——”

云小鲨在水里果然更像一条鱼,她好像每一个毛孔都能在水中呼吸,轻盈而矫健,不会多用一分力,也不会少用一分,岛下的海道漆黑漫长,偶尔触及岩石,全是滑腻的海藓。苏旷忽然一阵恐惧,如果云小鲨这个时候松手,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才能游回去,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完完全全把命运交给另外一个人,走向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习武之人闭气时间比正常人长得多,但是体内的空气依然在一分一点地消耗,而这条水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云小鲨却还是不急不缓,以固定的节奏潜游。

做人一定要脚踏实地,这句听了几百遍的话,现在才落到实处。

云小鲨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向上一带,开始上行——苏旷的心跳越来越快,水流象千钧重锤一样挤着胸膛,他勉强睁开眼睛,朦朦胧胧感觉到水中开始有光,但几乎是与此同时,他感到了危险,这种野兽一样的直觉以往不知救过他多少次命,但现在不同了,这儿不是他的世界。

水面就在眼前,就在云小鲨欲露头未露头的空当,一道白光破水挟浪而来,苏旷心中刚刚默念“小心”二字,云小鲨已经奋力把他向下一按,身子贴上石壁——“咳察”一声,石壁上已经飞出一道钢环,牢牢箍住她腰间。云小鲨举手又是一带,苏旷露头出水,总算换了口气,但是如雨的暗器扑面而来,他无可奈何,又一次潜下水去,饶是闪得快,依旧肩头着了一记铁莲子,好在只是皮肉轻伤,而且血色鲜红,看来并未喂毒。

此时他可以避让,但是避让之后,云小鲨简直就成了一个活靶子;但他若脱水而出,自己也就成了活靶子。苏旷五指微张,真气在水中带起一个小小漩涡,漩涡越转越大,已经将云小鲨的脑袋笼罩其中,云小鲨深深吸了口气,对着他微一点头。

“撑住。”苏旷足尖一点石壁,已经借力飞跃出去,他的心凉了半截——慕容良玉就在一丈外,抱着剑,笑吟吟地望着他,身后九名蒙面黑衣人持兵刃而立。

“我听从你的劝告,换了身方便动手的衣裳。”慕容良玉嘻嘻一笑:“也算是闻过则喜。”

苏旷见过慕容良玉的功夫,两人的体力即使都在巅峰时刻,自己也不过稍胜一筹,如今自己内力不过回复七成,又刚刚从漫长的水道中冲出来,今天这一战,实在凶险,更何况水里还有一个云小鲨。

“杀!”慕容良玉挥手,三柄长矛带风而至,苏旷足尖在矛柄一点,双足勾起长矛,凌空一旋,落入人群中,长矛急转如飞轮,血光闪过已经伤了二人,他脚尖一挑,矛在手上,就要出招。

“住手。”慕容良玉第二次挥手,三柄长矛对准了水中的云小鲨。

“你没有机会的。”慕容良玉一步步走过来,“痛快点,放下。”

苏旷松手,长矛落在地上。

慕容良玉冷笑一声,一拳击在他胸膛上,这一拳力道不小,苏旷被击得直飞出去,闷哼一声,倒在水边,只在翻滚的空当,他还是向水里望了一眼,相隔咫尺,云小鲨看见他的眼光镇定而且坚毅。

他还没挣扎着爬起来,矛尖已经对准了咽喉。

慕容良玉人如其名,果然是面如冠玉,凤眉修目,他嘻嘻一笑,走过来:“怎么好像很不服气?我常常听人说,苏旷平生最擅长,就是急中生智,绝处逢生,我实在很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喔,忘记你还有个宝贝,叫……金壳线虫,对吧?我生平可是最不喜欢冒险的——”

他一脚向苏旷左手踢去,义手离腕,直落水中,转眼沉向看不见底的深处。却也几乎在同时,苏旷嘴一张,一道混合了鲜血的水箭直射慕容良玉右眼,慕容良玉急退,但是人眼本来就是最脆弱的部分,虽然只是稍稍撩到一点,却还是剧痛难当——一个大意,一眼已盲。

属下们大惊,矛尖直刺苏旷咽喉,慕容良玉咬牙叫:“别杀他!”

他一手捂着眼睛,慢慢走过来,一道鲜红的血流在俊美的面颊上,显得很是诡异可怖,他一字字道:“姓苏的,你找死。”

苏旷还有心思说笑:“再给你个建议,以后记得莫留机会,杀人下手要快。”

“是么?”慕容良玉一脚踢在他软肋上:“你有本事再吐一口给我看看!”

慕容良玉这一记力道恰到好处,只痛得苏旷一头冷汗簌簌而下,整个身子也蜷缩起来,慕容良玉冷笑:“自己把招子废了,别等我动手。”

云小鲨双手一动,蛇牙箭箭镞微光一闪,慕容良玉双手扣着苏旷肩井穴带在自己面前,笑道:“来得好!”

云小鲨忙收手斜挑,只是蛇牙箭依旧在苏旷背上留下两道血痕。

慕容良玉还没来得及笑出声,苏旷故伎重施,居然又是张口一吐——压在舌底许久的铁莲子不偏不倚地射入慕容良玉左眼中,刹那间,苏旷单膝撞在慕容良玉小腹上,二人一起向后摔去。

这记铁莲子就不是水流那么稀松了,慕容良玉的眼珠生生被挤了出来,一路哀嚎惨叫,双手乱挥乱舞,嘶声道:“你好狠!”

苏旷为了等这个机会挨了三记重手,双肩被封迄今不能动弹,听慕容良玉这一骂,忍不住一边喘息,一边苦笑:“我……我跟你说过杀人要快。”

没有时间了,云小鲨刚才一动真力,顿时灌进两口水去,满面紫胀,胸口重重起伏,她几乎全身贴在石壁上,握紧双拳,竭力制住自己挣扎的欲望,多一分时间便多一分生机。

慕容良玉贴着石壁,大叫:“杀了他——”苏旷知道余党不除,稍后下水就是两条人命,心一横纵身而起,双腿弹踢扫绞招招重手,劲风所及,不是折臂便是断腿的惨叫声,两个人扶起慕容良玉就向外走,苏旷喝一声:“站住!”只是胸口一荡,满喉甜腥,他自知无力再追,足尖挑起两柄长矛,凌空激射,穿透二人身子,慕容良玉摸着墙壁一路跌跌撞撞向外跑,苏旷无暇再管他,回头跳进了水池中,“快!”

云小鲨双掌轻拍解开他双肩穴道,但浑身颤抖着,已经不自觉张口要呼吸——空气就在一尺之上,但是无论怎么挣扎都够不到,当年的海妖就是这么生生溺死的,只差一口气。

苏旷情急,他灵机一动,钻出水面,将靴子脱了下来,平压在云小鲨脑袋上,双指一划将靴底撕去。

“啊——”云小鲨总算喘过一口气来,苏旷连忙扶住她:“幸亏下水前换了水靠,你扶稳了。”

他上岸摸回把刀,用力一劈,发现钢箍极是坚韧,也不知什么质地,非寻常刀剑能削得断。

只是钢箍虽然削不断,石头却未必坚硬,苏旷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整个胸口都在酸痛震荡,他足尖顶着石壁,大喝一声“开!”一刀砍了下去。

七八刀下去,刀刃已经卷曲,不多会儿,几乎所有的兵刃都已卷刃无用了,只是岩石也渐渐碎裂,露出机关的原型——有一根精钢插埋在石头内,外面便是那个钢箍。

“你忍着点儿。”苏旷手里的家伙已经换成了石头,掂了掂,云小鲨点点头,靴子跟着脑袋晃动,实在好笑。

一记接着一记砸向石壁,鲜红的血变成淡红的氤氲,也不知是苏旷虎口在流血,还是云小鲨腰肢在流血,或者两个都是。

钢箍终于完全显露出来,苏旷耳朵贴在石壁上,轻轻握石头敲了敲钢箍,心里有了点数,又出水对靴子道:“还好,只有一尺左右,不然可就、要了……命了。”

云小鲨喊道:“我自己先试试。”

苏旷骂:“少他妈废话,你那是腰,是脊柱,明不明白,姑奶奶,你自己运气留神,护住腰腹,当心受伤。”

他也已经头晕目眩,又吸口气,强自流转真气,双足在石壁踏稳,蜷膝,右臂环过云小鲨腰肢,握住钢条,猛力一蹬一扯,浑身的肌肉紧绷如铁——如果仅仅是一把剑嵌在石头里,怎么也拔出来了,但是机关的那一头是个人,力量是双刃的。

这真像一个拥抱,云小鲨想,反正藏在靴子里,就算是流泪,也没有人看见的。

一震,又是一震,然后一片灰色沙雾在水中蔓延,机关被硬生生拆了下来。

“是谁说……这里很安全,没有外人知道?”苏旷躺在地上,仰望着头顶的石窟,想发火,又没力气。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走。”云小鲨勉勉强强站起身来。

“你又知道!”苏旷无力地对她晃晃左腕,指指水底:“水性好的那位,再下去一趟。”

云小鲨“啊”了一声:“我们回来再……”

苏旷很坚定地摇摇头:“就当是报答我好了……小金在里面,它的水性也不怎么好。”

云小鲨的嘴角,莫名其妙地抽动了两下……呃,金壳线虫?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原则,苏旷的原则之一,是不在任何时候,抛弃任何朋友。

云小鲨又发现了一个真理,无论什么样绝代风华的大侠,脚总是臭的。

她一路甩着头发,总觉得头上脸上都是挥之不去的臭气,“喂,大侠都不用洗脚的么?”她将那只好不容易摸上来的破手向苏旷怀里一塞。

苏旷正在看着石壁上的两个人,长矛上血已冷,一个被钉在石壁上,另一个似乎还向前挣扎了几步,圆睁的眼里瞳孔很大,好像被巨大的恐惧惊呆了。

“善泳者溺于水,走江湖的死在刀上,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云小鲨似乎心情很好,推他一把,“石室上面就是我外公昔年的宿寝之地,现在恐怕不是那么安全,我本来还担心司马解上岛制住了岛上头目,但是这么久没有人来,情况未必那么凶险……我们走这条路。”她伸手指着石道上端的一个天然裂口,“你还行么?”

“你先去,”苏旷笑笑,“我就来。”

云小鲨一手抓在石缝上,回头:“嗯?”

苏旷眨眨眼:“方便一下。”

云小鲨抿嘴一笑,从裂口钻了出去,看上去像一对飞蛾的翼,扑朔着钻向光明。

血迹的尽头,一个人倚着墙角,低低发出野兽一样的喘息。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旷很难想象玉树临风的慕容良玉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迟疑着伸出手,却停在半空,慕容良玉双眼虽盲,耳力却不差,颤抖着道:“爷爷……是你么?”

苏旷没有出声,只伸手点住他双臂的穴道——慕容良玉的右眼早不知被挤到哪里去,铁莲子嵌在眼眶里,看上去显得尤为可怖,他喃喃:“爷爷,我败了,我败了,我不甘心,我头痛,爷爷,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的双目被简单做过止血处理,但脑部已被内力所伤,苏旷走过来本意是想要逼问一声事情究竟,甚至想好了他若坚不吐实,不惜下手逼供——但是,竟无论如何也问不出那一声来。慕容良玉年纪已经不小,但是现在看上去完全是个吓坏了的孩子,昔日的不可一世似乎随着光明一起消散,巨大的痛楚令他浑身痉挛,一头一头向墙上乱撞,好像这样就可以砸碎他的恐惧一般。

苏旷叹口气,俯身放平了他的头颈,伸指在他眼周穴道轻轻按摩,即便是敌人的痛苦挣扎,对他来说,也是太大的折磨。

“爷爷,你说话……你在怪我?是玉儿又让你失望了?”慕容良玉颅中剧痛略缓:“你快走,他们杀过来了,他们就要杀过来了!是他们!是他们!”

果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苏旷抬头,只见一个干瘦的白须独臂老者站在十丈之外,手里的托盘上有软布,剪刀,金针,和一堆瓶瓶罐罐,正望着苏旷进退两难,老人的脸上有着疯狂而软弱的神情,像是恳求,又像是威胁。

苏旷点点头,向慕容良玉示意一眼,那老人柔声道:“乖玉儿,莫怕,是下人拿了药来,爷爷这就给你医眼睛。”

他走过来,捏起一根金针,但是手指抖得却如同风中落叶——洞窟本来就阴暗,慕容良玉满脸血肉模糊,他更是关心则乱,根本就无从下针,一滴眼泪落在慕容良玉脸上,他顿了顿:“爷爷,你哭了?这世上总算有个人肯为我流泪……你,你带着奶奶快走吧,不用再管我。”

苏旷再也看不下去,伸手接过老人手里的金针,稳稳刺了下去。

身边的老头儿,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司马解;司马解想必也瞧穿了苏旷的身份,郑而重之地抱了抱拳——他感激的,是苏旷的沉默。

“玉儿!”一个朱衣老妇匆匆奔来,“夙吉,这儿太危险,还是把玉儿先移到——”

她停住了,显然也看见了苏旷。司马解指着苏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奶奶?”慕容良玉微笑起来:“没想到我临死的时候,爷爷奶奶都在身边……啊……”他好像又是痛极,脑袋在地上用力摩擦着。司马解拈起第二枚金针,颤抖着向苏旷手里塞,干瘪的脸上极力挤出一个示好的笑容。

苏旷无语,只默默将三十六枚金针一一刺入慕容良玉头脸上的穴道中。

“夙吉,”老妇人又急又痛,但是声音中还带着发号施令惯了的威严,“什么人把玉儿伤成这样?”

“还不就是云小鲨那个姘头!”慕容良玉嘶声道,“趁我一时不备,下了毒手。”

苏旷好容易才将三十六枚金针刺完,手里正捏着一枚雪蛤红参丸,欲待捏碎了洒在他眼睛上,被气得满脸铁青,索性将丹药扔进自己口里。

司马解尴尬道:“那个……那位苏大侠宅心仁厚,玉儿你莫要迁怒。”

慕容良玉冷笑:“他宅心仁厚?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所谓大侠,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苏旷向口内扔进第二枚丹药——事不过三,此人要是再来一次,他也没兴趣做圣人了,自己这一身伤还没着没落呢。

哪知老妇人却缓缓抬头,看着司马解:“夙吉,你向我套出海道,还是为了对付小鲨?”

司马解不悦:“云小鲨心狠手辣,你难道不知道?我不对付她,她难道就能放过我祖孙二人?好了,莫要当着玉儿说这些。”

老妇人站起身,指着司马解:“你们真是要活活逼死我?五十年了,你们究竟要冤冤相报到什么时候?你杀了老妖,小燃杀了如怒,玉儿又伤成这个样子——夙吉,死多少人才是个结束?”

一个冷冷的声音:“不多不少,这两个死了,就结束了。”

慕容良玉身子不能动弹,却直起脖子:“云小鲨!”

司马解挡在慕容良玉身前:“云小鲨,官船就在外面,你再步步进逼,我可就号令开战,咱们玉石俱焚。”

云小鲨一步一步走过来:“你以为我是吓大的?”

老妇人站起身子,双手一拦,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颠倒众生的影子:“小鲨,玉儿已经这样了,你不可再伤他。”

云小鲨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外婆,你好偏心啊,你护着这老贼,护着云如怒,护着这畜生,这我不管,可你何必还要在云家的地盘上护着外人!”

老妇人摇头:“小鲨,其实我姓李,你姓汪,这两个姓司马,这里,其实并没有云家的人。”

云小鲨嘴角浮起一丝诡黠的笑意:“哦?还有一个姓苏的,你怎么不提?”

四人脸色齐变,慕容良玉嘿嘿一笑:“你那姘头也来了?”

苏旷轻手轻脚就要摸回这边,云小鲨一口喝破:“你偷偷摸摸干什么?给慕容良玉治伤,很见不得人么?倒真是奇怪,那个最见不得人的,反而叫得最大声。”

慕容良玉脖子四转:“你胡说什么!爷爷,她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你们忘恩负义,见不得人!”云小鲨索性抑扬顿挫起来:“司马解,你一个快八十岁的人,一辈子改名换姓,先钻进朝廷里后躲进开元寺,很光明磊落么?生下个儿子混进云家,生下个孙子又混进慕容家,我真是奇怪,姓司马,真的是这么丢人的事情?托庇攀附也就算了,还口口声声不公平,呸,拿人家好处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喊不公平?慕容良玉,你不是很骄傲很了不起?我告诉你,刚才给你治伤的是苏旷,你要是想堂堂正正做个男人,就赶紧一头撞死,别在那儿得了便宜卖乖!”司马解和李幺儿一个去按慕容良玉,一个去挡云小鲨,只是云小鲨身影飘忽,口舌伶俐,哪里挡得住?

苏旷不忍:“小鲨,杀人不过头点地!”

云小鲨笑道:“爱充大侠自己充去,我偏喜欢一报还一报,我又没逼司马解跪下来求我,说说实话而已。”

“苏旷,”慕容良玉的声音倒安静下来,“你解开我的穴道。”

苏旷正想打晕他,一时倒不知怎么应对才好,慕容良玉又重复:“解开!”

云小鲨怒道:“你敢,这个人诡计多端——”

苏旷已经拍开了慕容良玉的穴道,“好自为之。”

“谁也别扶我!”慕容良玉甩开司马解伸过来的手臂,扶着石壁,慢慢站了起来,将三十六金针一把把撸去,伸指一挖,将那枚铁莲子剜了出来,劈手向下一掷:“还你。”

“玉儿!”两个老人一起喊。

慕容良玉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只一步步向前走,血洒得满地都是,一脚踏上去就是个足印:“来啊!要报仇的,来啊!”

云小鲨一抬手腕,苏旷连蛇牙箭带手臂一起抓住,“小鲨,他那枚铁莲子一剜出来,这伤没法治了,让他走完这段路吧。”

“玉儿!”司马解第二次要去扶他,又被甩开,慕容良玉走得更急,几次踉跄着差点摔倒:“爷爷,我让你失望了吧?我做不了那个最优秀的孙儿了,你让我自己走一段路,爷爷。”

司马解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几乎忘记了云小鲨的存在:“玉儿,你一直是爷爷的骄傲。”

“不要再跟着我!”慕容良玉低吼:“不要……再跟着我!”

李幺儿拉住了司马解,摇摇头,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

“我知道你们还在?你们不会放过我的,永远都不会。”慕容良玉自言自语一样:“我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杀了了尘大师,我以前每次想不开,都会找大师聊聊,但是现在……没有人了。我从前一直瞧不起他,守在一间寺庙里,一辈子,有什么好?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还不如他,我连一天属于自己的日子都没有过,爷爷,你总是说,我们要拿回来属于我的东西,可什么才是属于我的?”

路走到头,慕容良玉忽然摸不到墙壁,一头撞在正面的石头上。

苏旷沉声道:“你左侧三尺有条石阶,上去。”

云小鲨奇道:“你认识路?”

苏旷道:“自然不认识,但是我猜,他一定想走到阳光下去。”

慕容良玉几次跌落下来,但还是一手一脚地爬了上去。

上面是阳光和海风的世界。

“人呢?都给我滚出来!”风鼓着慕容良玉的衣袖,他依旧威严而孤高:“我的眼睛盲了,你们就连话都不敢搭了?你们不是死士么?”

黑衣蒙面人站在他对面,有人带头:“少主。”

慕容良玉喝令:“把蒙面巾都摘了。”

黑巾摘下,露出一张张年轻生动的脸,蒙面巾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一旦戴上,人就变成了一把刀,一个代号,一条命,但是一摘下来,才会彼此发觉,人还是人,一样会有喜怒哀乐,一样有父母,一样有生命。

“我已经是个瞎子,你们有什么打算?”慕容良玉和缓许多。

面面相觑,然后齐齐大喝:“誓死效忠少主!”

“好极了,如果我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死人,你们又有什么打算?战死,还是另找个主上,或者洗手不干了?”慕容良玉其实离死人也不太远了,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这一回没有回答了,杀手们本来就习惯了接受命令,而不是思考。

“鲨头儿!鲨头儿在山顶上!”如果说云中岛像一只驮着石碑的赑屃,云小鲨他们就站在石碑的顶端。三十丈的崖下,第一拨眼尖的汉子们已经冲了过来。

“是云家人?来得好!”慕容良玉大步跨了过去,一个属下一把拉住他:“少主,前面没路了!”

“不用再喊我少主。”慕容良玉冷冷掸去他的手:“你们好自为之。”

他气定神闲,一步跨了出去,撞在半坡的巨石上,一路翻滚下来,身后的鲜血跳跃出一条火红的路。

“为少主报仇!”一个黑衣人抽出刀:“我们誓死——”

“誓死你个头!”苏旷劈手夺下剑来:“以后少想想为谁去死,多想想为什么活着,自轻自贱自己生命的人,也绝不会有人看得起你!跟我下去,走!”

苏旷三跳五跃地先落在平地上,回头看看没人跟着自己下来,转念一想已经明白:“没人难为你们,下来吧各位,请——”

他们中有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听过一声“请”。

云小鲨远远望着苏旷,这个人笑起来真好看,让人想起阳光下海浪追逐着沙滩,宽广里带着孩子的顽皮——她忽然有点明白苏旷的笑容来自哪里了。

像维护自己的尊严一样维护每个人的尊严,像尊重自己的生命一样尊重每一个生命。

“鲨头儿——”汉子们冲了过来,云小鲨含泪走过去,一拳砸在一个人肩膀上,“你们这群——”

她立即被人群簇拥住了,她想要和每个人抱在一起,最后只能是大家混抱在一块儿,她仰着脸,流着泪欢笑,那些粗鲁的汉子们在用男人的方式欢迎她,不时地砸过来一拳或者扯一扯长发,窸窸窣窣的声音汇聚成洪流,传开去——“鲨头儿回来了!”

“鲨头儿,你怎么成了带把的啦?”有个汉子拽着云小鲨腰间的钢环晃了晃,咧嘴大笑。

云小鲨低头一瞥,正了神色:“不提起来我差点忘了,云独空,传我的意思,三个时辰内,不许碰水,不许碰食物,刀出鞘弓上弦,叫崖山长老出海和官兵交涉,问他们怎么才退兵,不退,我们就打。快去。”

“是!”刚才还在戏谑欢笑的空气忽然冷硬如铁,应命的汉子躬身点头。

云小鲨拢了拢发丝,四顾一周:“还有,把所有窖藏的海魂都搬出来,过一会儿,跟我去接外头的兄弟们。”

“是!”又是一片欢呼,那汉子大步而去。

云小鲨痴痴地站在风里,满脸的怅然。

“你还要去找司马解?”苏旷明白她的心意。

“嗯。”云小鲨点点头。

苏旷劝道:“他年龄已经很大了,能活几天?”

云小鲨坚定摇摇头:“就是因为他老了,我才要找他,一个人总要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何必呢?”苏旷悠悠一叹:“小鲨,我跟你说件事,出海之前,在开元寺,了空暗算了尘大师,我一怒之下用内力灌进他的胸肋经脉,逼他吐露慕容止的下落。你知道,我从前是个捕快,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但是以前……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云小鲨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苏旷脸红了红:“可是……我迄今耿耿于怀。那一记哪里是逼他,简直就是折磨自己,很多个晚上都睡不好,睁开眼睛就是了空那张脸,在他眼里,我一定也很狰狞。”

云小鲨明白:“你在劝我放过他?”

苏旷笑起来:“我在劝你放过自己。一个能被兄弟们这样爱戴的鲨头儿,不会是一个冷血薄情的人,何苦勉强自己?”

云小鲨笑道:“你非要把我拉进你们大侠阵营?”

苏旷大摇其头:“我只是觉得,做恶人也要堂堂正正地作恶,你能从杀人放火里得到乐趣,再去做也不迟,你又没这个天赋,何苦呢?就好像我,天生的英雄本色,非要我装成平庸之辈,也就是勉强自己。”

云小鲨拉着苏旷夺路而去,低声骂:“又吹回自己头上——你不要脸,我还要面子呢!”

一室琳琅,红烛纱罗帐,分明是新房的装饰。

正中一张白玉床上,整整齐齐叠着床水红绫的被子,粉缎子合欢枕上,绣着戏水的鸳鸯。

司马解和李幺儿,正交杯饮酒。

“等一等——”云小鲨蛇牙箭飞出,酒杯粉碎,她大叫:“我不是来杀人的!”

李幺儿木然转过脸,很少有老人能把正红色穿得这么庄严,她摇头:“迟了。”

司马解的那杯酒,已经喝下去了。

“小鲨,”李幺儿伸手,“来,到外婆这儿来。”

云小鲨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在李幺儿身边坐下,李幺儿摸着她的长发:“你恨我,是么?可是小鲨,外婆真高兴,我一直等着有个孩子,能带着心上人来看我,如怒是偷偷成亲的,小燃也是在外头,玉儿根本就不愿意,只有你——”

云小鲨脸红了:“那是慕容良玉胡说的,外婆你——咳!”

李幺儿的手指抚过司马解的脸:“你也别怨他,等你将来有了孩子,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也是男人,有尊严,但是当初怒儿哭着喊着喜欢大海,要进云家,夙吉也是无可奈何。怒儿长得不容易,云家人从来都没有承认过他,震哥发现他是我儿子,就一直把他往深水里头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总想两边都保全,结果弄成今天这样子……小伙子,你过来。”

苏旷预感不妙,这趟出海一路攀亲,从大舅子认到外孙女婿。他硬着头皮走过去:“老夫人。”

“小鲨脾气不好,你让着她点儿,啊?”李幺儿喜滋滋地打开梳妆匣,摸出个大红包就向苏旷手里塞:“拿着,啊?”

红包已经发黄,也不知在匣里塞了多久,老人的眼睛里满是热切,苏旷含混道:“是,是,我已经很让着她了。”

“出去吧,乖,让外婆一个人清净一会儿。”李幺儿好像心满意足,挥手:“还有这个匣子一块儿拿出去吧,小鲨,好像是你的。”

她轻轻闭上眼睛,她会不会想起来很多年前?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从深宫的院墙向外看,满怀憧憬地说,我平生的志向,就是海天空阔,任我遨游……

十三.君子以永终知敝

“喂,拿了我们家红包,就是我们家的人哦。”云小鲨伸个懒腰,斜眼看着苏旷。

苏旷盯着自己的脚尖,丢了靴子,左脚走得生疼。

“你发什么呆?都结束了,不是吗?”云小鲨心情很好。

苏旷摇摇头:“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

云小鲨背过身,轻轻笑,脸上桃花般的红晕:“我还以为,你这个呆子永远都不会明白。”

苏旷抬头:“看来云船主拿我当傻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云小鲨猛回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怒道:“你?”

苏旷淡淡道:“这趟暗镖,根本就是你保的,对不对?”

云小鲨凝望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旷苦笑:“那一日你说慕容良玉接应慕容家女眷船只,我就已经疑惑,他虽然冷血,但不是疯子,根本不用将整个慕容家移出来;直到刚才我才想通了,慕容海天转移家人,根本就是为了逃命,司马解直到服毒自尽,都没有提及暗镖——他们俩其实都不知情,司马解有杀心,却没有杀机,这个杀机,是你给他的,是不是?”

云小鲨傲然:“是,那又如何?”

她已经把红木匣子用力打开了。

匣子里塞着上好的香料,一只蜷曲干瘪的手臂攥着一张薄绢。手臂下,是本书,书很厚,全是工工整整的小楷写就,没有名字。

云小鲨轻轻地把绢书扯了出来,打开,再打开,竟然有半丈大小,不知是什么质地,薄如蝉翼但是光洁如新,上面是半幅海图。

苏旷叹道:“这手臂,是司马解的,还是慕容海天的?”

云小鲨摇摇头:“他们的早就喂鱼了,这是随便找来的,反正断臂的人看见胳膊,总会敏感,他们一定都以为是对方摸回去过。这镖是送给我的,慕容海天一定快要急疯了,送也是惹麻烦,不送,我自然会找上门;司马解也一定会认为慕容海天是容不得他宝贝孙子,才急于在我面前撇清自己,他为了慕容良玉在开元寺一躲这么些年,哪里忍得了?我若不送上暗镖,司马解和慕容海天一定不肯翻脸;他们不翻脸,我绝不会有机会。我为什么不能报仇?他们凭什么能颐养天年?”

云小鲨确实没做什么,但是她推动了仇恨顶峰上人心猜忌的第一个雪球,苏旷几乎可以想象断臂送到,慕容父子和司马祖孙是如何回忆当年,互相防备的,想来慕容海天为求自保,封刀退隐传位慕容琏珦,这一举动反而彻底勾动了司马解的杀心。

苏旷叹道:“即使你对他们只有仇恨,那些跟着你送死的兄弟们,你就一点愧疚也没有?”

云小鲨傲然:“我愧疚不愧疚是我的事情。怎么,苏大侠你还要打这个抱不平?”

苏旷也有怒气:“为一己私怨大开杀戒,我教训教训你,难道不应该?”

云小鲨一掌拍在桌子上:“放肆!你是我什么人,也配教训我?”

苏旷郑重:“天下人管天下事,小鲨,咱们一路至此,我——”

云小鲨打断:“少在我面前邀功,你上船是自愿的,受伤是自找的,云小鲨从不听人教训,你要多管闲事只管出手,我还怕了你不成?”

苏旷脸色渐渐难看:“果然是利用完了,一脚踢开?”

云小鲨媚眼如钩,笑道:“是又怎么样?你有眼无珠,可怪不得旁人。”

苏旷霍然站起身:“这里是你的地盘,你尽管命人进来杀了我。”

云小鲨脸色一冷:“大可不必,请指教——”

二人越谈越崩,剑拔弩张,就要动手。

忽听轰然大震。

一声接着一声,那是投石炮的声响,怎么回事,莫非官船不肯撤走,终究还是发动了攻击?

“鲨头儿——”大门被一举撞开,适才传令的那名汉子跌跌撞撞倒在地上,“你快去……”

他胸膛上全是血,血污上还沾着碎木的残屑。

云小鲨的眼里反倒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喜色,对苏旷道了声“失陪”,转身就向外冲去。

苏旷凝思片刻,也跟了出去。

那名汉子看着他们的身影,缓缓坐了起来,微微一笑。

唯一的水道似乎已经在对方控制之中,水寨木门被巨石击得粉碎,云家人在一步步后退,陆战并不是他们的擅长。

“怎么回事?”云小鲨随手捞住一人,厉声问。

“不知道……水道那里本来是司马解的人,现在乱得很。”那人的手在抖:“每个人都在嚷嚷报仇,鲨头儿,你听——”

一片咬牙切齿大喊云小鲨的名字。

“就这么几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不妨让大家先退一退,看清楚后面的人是谁。只是奇怪,这是哪一出?”云小鲨想也没有想,习惯地回头和苏旷商量。

片刻之间的尴尬。

苏旷做白眼向青天状。

云小鲨目中有火,她一整衣靠,理了理头发,大步向乱兵之中走了过去,扬声道:“云小鲨在此,有仇的报仇,无关人等给我滚开些!”

然后映入眼帘的,是缓缓驶进岛中水道的海鲨号。

船头一人着宽大黑衣,右手握着刀环,一分一分抬起指向云小鲨:“我找你报仇,好像是天经地义的吧?”

慕容止。

云小鲨没有回答,这个时候,好像不管谁找谁报仇都是天经地义,云家,司马家,慕容家好像是上天注定生来就要互相厮杀。

马秦背缚双手,披头散发地冲过来:“苏大哥救我——云姐姐小心——”

云小鲨和苏旷对望一眼,他们实在没有想到,慕容止居然有控制海鲨号的能力,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云小鲨手向后一伸,早有部下递过一把巨弓,三制雕翎箭。

慕容止哈哈一笑,伸手将一个人扯在自己面前——马秦嘶声惨叫,“云姐姐——”

云小鲨冷冷放下弓:“慕容止,这是我们俩的事,你放开她。”

慕容止冷笑一声,“你忘了她姓司马?放下弓,云船主,我忌惮你的功夫。”

云小鲨抛开弓箭:“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咦?苏旷皱皱眉,好像有什么不对。

一条黑影斜刺里钻出,是背缚着双手的秦海锐,他一头狠狠撞在慕容止手臂上,撞得马秦横飞出去,向海水里跌了过去。

云小鲨肩头微微一碰苏旷,两人之间早已默契之极,苏旷双足一点迎向马秦,云小鲨蛇牙箭钉在船头,已经纵身而起。

苏旷的足尖踢起一阵水浪,不偏不倚地接住马秦,只在肌肤相接的刹那,马秦一指向他胸口点去,两人一起落在水里。

水道并不算深,也仅仅能容下大船出入,落水之后,马秦大喜,长长地松了口气,拽着苏旷向上浮去。

“总算……”马秦急急忙忙从怀里摸出一张图来,看了一眼,又拍拍胸口:“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点错。”

苏旷很无奈地睁着眼睛:“璇玑穴还要再往上一点……”

“啊!”马秦大惊,瞟了眼手里的经脉图,又一掌稳稳拍了下去。

“嘶……”苏旷更无奈地摇头:“马姑娘,大手拍穴是很高明的功夫,像你这样的,最好还是用指或者肘。”

“我?”马秦急得一头汗,这一手她已经练了很久,但毕竟忙中有错。

她第三次出手,苏旷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抱歉,我不能再给你机会了,司马姑娘,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

船头上,秦海锐好像也是一脸的无奈,他同样没有制住云小鲨。

所有的攻击和喊叫声都停了下来,每个人都在错愕地看着这一幕。

慕容止捂着胸口,一头冷汗,他差一点就死在云小鲨的蛇牙箭下,半天才回过神:“算了,姑奶奶别闹了,说说清楚吧。”

“苏大哥,云姐姐,这主意是我想的。”一上岸,马秦老老实实承认:“兄弟们都同意,岸上的兄弟和我们通报了一下情况……大家……都不想看着你们自相残杀。”马秦苦笑:“本来想制住苏大哥,先把他带开,可惜你们应变的能力都太强了。”

秦海锐讷讷:“鲨头儿,整船的弟兄看着你们出生入死过来的,谁也不忍心——”

云小鲨一掌拍在旁边的树上:“谁让你自作主张!”

马秦急道:“云姐姐,慕容海天和司马解都死了啊!”

云小鲨嗤之以鼻:“你好像忘了,你也姓司马。”

马秦挺胸抬头道:“我姓司马,那是我的家族;我现在说话,这是我的态度。”

云小鲨不耐烦:“要说你跟他说去,又不是我想杀他。”

马秦捕捉到话风里一丝柔软,忙回头:“苏大哥!”

她拉着苏旷手臂:“你最心软对不对,云姐姐也很可怜啊,你怎么舍得逼她?苏大哥苏大哥,云姐姐骄傲嘛,我替她说啊,她也有许多不得已,她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她早就后悔带你出海了,她一直喜欢你——”

苏旷和云小鲨面子上一起挂不住:“司马琴心!”

苏旷简直有气无力:“大小姐,这是原则问题,你说不行,就不行?”

马秦怒道:“我说不行当然就是不行!你们当我是小丫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无所谓啊,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要做大侠的,如果当年云姐姐的娘甩甩脾气,云姐姐的爹也不一定就会……总之这么固执干什么啊?原则你个屁啊,我们一个姓慕容的一个姓司马的还没原则呢,有话你直说,你不就是生她的气,觉得她从头到尾在骗你?”

苏旷道:“我……”

马秦又转头:“有话你也直说,你不就是骄傲嘛,觉得他不肯原谅你拉倒,大不了还他一条命,是不是?你们两个,想的都是死了算了,是不是?你去道个歉很难么?搞什么君子以永终知敝,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人读书少没见识听都听不懂……真是奇了怪了,你们俩明明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啊。”

云小鲨的脸腾地就红了,看了苏旷一眼,轻轻把马秦的手拂下去:“好妹子,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这种事,不是当事之人,不明白其中的——”

“我总算是当事之人了吧?”慕容止咳嗽一声:“我若要报仇,总算是有理由的,我一家死得死逃得逃,家破人亡,云船主,你难辞其咎,是不是?”

云小鲨点头:“你若要找我算帐,随时都可以。”

慕容止摇摇头:“那么然后呢?慕容家总有没死的人,继续找云家报仇?或者司马家干脆也坐不住,举家杀出来为司马解报仇?一代一代的恩怨,继续这么传下去?云船主,你知道我素来不是卧薪尝胆之人,我没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耐心,我怕,我不想了。我有我的野心,我想带兄弟们回去,好好过日子,真的。”

云小鲨为之肃容,她确实没有想到过,慕容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回身拱手道:“慕容兄弟,云小鲨受教了,我……我何尝不是身心俱疲,何尝不想一死以报兄弟们?只盼经此一事,云海之盟能永世安好,也免得一些好管闲事的大侠出来教训我等。”

苏旷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最好不过,看来也没什么地方轮到苏某出头了,恳请云船主赐小舟一叶,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秦海锐一把扯住他:“阿旷你别闹了,鲨头儿不留你兄弟们还留你呢,走走走,喝酒去!”

云小鲨大喝:“谁敢?秦海锐给他船,让他走!云中岛上不欢迎这种养不熟的狗!”

苏旷转身就走,云小鲨在身后喊:“站住,我外婆的红包还我!”

苏旷回头,想也没想,就把红包递了过去,却看见云小鲨脸色更难看,眼光几乎可以杀人,他心中微微一悚,若有所思。

云小鲨抢过红包:“你这身海靠,还我!”

苏旷当场一窘:“你不讲理?”

云小鲨蛮横道:“我什么时候讲过理?拿走我的,都还给我!”

苏旷轻轻笑了:“靴子丢了一只,衣服也破了,怎么办呢?”

这一路来的血战和默契似乎又回到脑海里,石窟中长矛当啷落地的瞬间似乎又浮现眼前……云小鲨摇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微微一笑:“是我失礼了,苏大侠,不怪你,是我想要的太多了。里面请——”

整个云中岛的海魂几乎都搬出来了。

人人大醉,个个酩酊。

马秦喝得眼睛都直了,还抱着酒罐子不肯松手。

“苏旷,”她拍拍苏旷肩膀,“我说,你究竟是男人不是?”

苏旷举杯:“说吧。

马秦坐在他身边:“你又不傻,云姐姐的心思,你明白的,给人家一句话,嗯?”

苏旷接着一杯:“不知道说什么。”

马秦急了:“不知道?云姐姐刚才下令,半个月后扬帆出远洋——到时候,你知道了可没地方说啊。”

苏旷摇头:“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从不说。”

马秦只想揍他:“什么叫没把握?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

苏旷也拍开一罐酒,嘻嘻一笑:“一点,还不够说的分量。琴心,我一直以为,喜欢一个女人,就要全心全意待她好,可我心里还有个姑娘,很多年了,忘不掉,忘不掉就没资格招惹别的女人,省得给人家添麻烦。”

马秦神往:“什么样的姑娘?”

苏旷大口喝酒:“什么样的姑娘都没我的份喽,早嫁人了,嫁的那个也是我兄弟,他待晴儿很好,若有个一男半女的,该有这么高了。”

“搞了半天还是单相思。”马秦耸肩:“你一辈子忘不了呢?”

苏旷摇摇头:“所以说,我不知道,想明白了再说吧。”

可是感情这种事,有几个人能想明白?马秦无奈:“云姐姐过来了,你说话当心点。”

云小鲨果然踢踢她:“换个地方。”

云小鲨伸手放下两坛酒,也早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三十年的海魂,呃……嗯,就这两坛子,干。”

“我敬你。”苏旷举杯:“泉州初见就是惊艳,敬你目中无人,浑身是胆。”

云小鲨仰脖灌了几口,劈手抓下苏旷的杯子,向远处人堆里一扔,不知谁被砸着,刚想开骂,又讪讪坐下。

“第二杯。”苏旷也只好抱起坛子,“扬帆出海你让我一臂,敬你风云叱咤,瀚海胸怀。”

云小鲨喝得喘不过气来,唇已鲜红。

“第三杯。”苏旷的酒坛子也空了,滚在面前:“海上结盟你不计前嫌,敬你统领千人,义薄云天。”

“干。”云小鲨将空酒坛向地上一摔,“溢美之词说完了,苏大侠请继续。”

苏旷点头:“听说你就要扬帆出海,祝你顺风顺水——”

“谁听你的废话!”云小鲨拎起坛子就朝他头上一拍,苏旷伸臂一挡一转,二人内力相撞,酒坛子波的一声碎成齑粉,周遭顿时喝起彩来。

苏旷神色不变:“祝你顺风顺水,早日归航,我等你回来,咱们再喝两杯。”

云小鲨已经全明白了,他不拦她走,但是等她回来,他们两个人都需要一点时间。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云小鲨抢过瓶酒来。

苏旷还没抢,身后马秦就已经把酒瓶塞在他手里:“言出如山,决不反悔。”

马秦一头雾水,这俩人说得跟真的似的,究竟约了些什么?

好像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

海洋的胸襟似乎永远辽阔而宽广,没有任何鲜血的痕迹可以留存。

海鸥扑着双翼,停在窗外,遮挡住了照进屋里的阳光。

苏旷索性合上了手里的书册,那是汪振衣和霍瀛洲的心法秘诀,他和云小鲨互换武功,约定来日一决雌雄。

来日,多么漫长,扬帆出远洋究竟是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苏旷!苏旷苏旷!”马秦在大喊大叫。

苏旷一跃而起,匆匆奔到她的房间,也就是她爱极了绝不肯让出来的那间兵室。

舱房正中放着个不大的水盆,那柄叫做“桃花逐流水”的短刀,固执地指向南方。

“玩什么呢?”苏旷问。

“你看——”马秦指着水盆下的影子,“这把刀不对劲,很不对劲,我怀疑它是空心的。”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看看不就知道?”苏旷拎起刀,刀柄上果然有一圈细小螺纹,拇指推了两推,刀柄被卸了下来。

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展开……

马秦张大嘴巴:“这……这不是剩下的半张海图?”

苏旷笑了:“只有半张图,她走不远的。”

马秦做恍然大悟状:“云姐姐一定害怕自己太迷恋远方,才没有把海图带走,她终究还是有牵挂的。”

碧空如洗,大海在翻滚着欢快的波涛。

波峰上有鳞鳞如珍珠的闪光。

海鸟在天边竞逐,一声一声,似乎在召唤什么。

马秦遥望天际:“云姐姐说过,天上的鸟,海里的鱼,这些最自由的生命反而不会后退,只能向前,再向前。”

“笨。”苏旷撇撇嘴:“转个身不就后退了么?”

“苏旷,”慕容止走过来,“我们快到家了。”

他一只手搭在一个人肩头:“这一回请你们去龙泉酒楼,光明正大地喝个够。”

苏旷哈哈笑道:“不去不去,这次吃白食吃出心理阴影了,我怕被老板打出来。”

慕容止嘿嘿一笑:“抬出苏大侠名号,哪里吃不了白食?”

“正是,”马秦诡笑起来:“苏旷侠名扬天下——”

苏旷正笑得眯起眼,马秦又接着道:“一问摇头三不知。”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笑声传得很远很远,惊飞海鸟双双。

海应连天天应笑。

笑此情义满人间。

(完)

飘灯初稿于2007-10-10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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