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耀明第二天中午进酒店大堂, 就被摄像机对准，他挡住镜头：“你们未经同意这样拍摄是违法的，请停止。”

摄影师并没有停止, 那位女记者更是把话筒恨不能压在他嘴边：“牛博士，您十年没有回过家, 你父母来寻你，几次被你赶走？是不是这样？”

“清官难断家务事, 我想为我和我父母保留最后的脸面。”牛耀明往前走，进了电梯。

摄像师跟随，女记者更是跑得飞快。

房间门开着, 牛耀明进去：“爸妈, 你们准备好了吗？我们可以走了。”

他爸得意地说：“我们找了电视台的同志, 我要让全国人民都看看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牛耀明叹气：“这是你的自由, 我无权干涉。你不想走的话, 把房给退了。”

“我不走。”

“您不走也可以，麻烦您自己去付押金，办理延住，我只给您付今天的房钱。”

他妈过来拉着他：“耀明，跟你爸赔个不是，咱们就别闹到电视上了, 对你真的不好。”

牛耀明扯开了他妈的手：“你们什么时候对我好过？”

牛耀明看向他爸：“去办退房了。”

很快当晚的一档叫《江城百态》的节目里, 出现了牛耀明逼着老两口去退房，老两口拎着行李站在酒店门口, 看着儿子离开背影哭的镜头。

标题《鸡窝里飞出金凤凰，海归博士不认贫苦父母》, 里面女记者说：“我们会继续帮牛老伯联系他的儿子, 作为父母, 他们还是希望儿子能回心转意，希望能一家好好过日子。”

这个消息成了江城街头巷尾的热议，虽然给牛耀明打了码，但是牛老伯，牛某，海外名校，近日归国，在医学圈一下子就对上了。

F大的领导来医学院开会，开会间隙有教授跟刘捷说：“刘老师，你那个高徒一回来就满城风雨啊？”

刘捷坐在那里笑：“能力强不代表道德水准高，我现在是也就没什么意难平了，人家连爸妈都不认，我还巴望他给我这个老师面子吗？”

“也是啊！幸亏没有回咱们医学院，否则这种性格，到时候不麻烦？”

正在跟各位领导闲聊的名誉院长吴院士侧头笑看刘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要妄下定论。这个小朋友的几篇论文我都看过，质量我就不评述了，毕竟国际顶刊已经评议过了。我可以肯定的是，小朋友没有来我们学院，是我们的损失。时间差不多了，开会！”

大家坐好了，接下去刚好是吴院士谈学生培养问题。

他扫了一眼刘捷，打开他的笔记本：“刚才说起牛耀明的事，这个孩子是我们医科大出去的，回来却一定要去二医大。我就拿这个孩子举例，为什么这个孩子在我们医科大学习期间并不是最顶尖的？为什么他一出去，就能一飞冲天？成果一个接一个？”

刘捷知道吴院士跟牛耀明岳母之间的私人关系，但是他不能当众来说泰斗不好吧？只能赔笑：“其实学生刚进学校，没有基础，前几年就是打基础，如果没有我们这样扎实的基础，他出国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成果。吴老您说呢？”

“刘老师，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个小朋友也是幸运，赶上你的巅峰时刻，六年前，你那一篇论文质量非常高，还因此修改了《神经脑胶质细胞瘤诊疗规范》，这个小朋友这几年的论文完全体现了师承一脉。他最近几篇论文写作都有你那一篇论文的影子。”吴老喝了一口茶，“不过最近五年，我发现你的论文风格有些飘忽不定。我的建议，你还是回到过去，你以前的论文风格就很好吗？你也看到了小朋友这么写，无论是《柳叶刀》还是《CELL》都接受了。”

今天不仅F大的领导，而且医学院的领导都在，其他在座的也都是各家附属医院的院长和副院长，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谁没个学术背景？吴老这么说，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F大的领导已经了然，这个牛耀明为什么不愿意回母校。恐怕和他的这位恩师有脱不开的关系。

刘捷没料到吴老愿意为牛耀明做到这种地步，在泰斗面前他只能为自己找点理由：“吴院士说得是，自从担任行政职务，就很忙了，确实最近成果少了。”

哪里没有江湖？大学合并，医科大不情不愿，就像一对夫妻结婚了分床睡，医学院招生和管理都是独立的。F大领导来参加会议，也就是来听一听的意思，想要插手比较困难。现在这个似乎是个突破口？而且难得的是吴院士还愿意把家丑外扬。

“两边要学会平衡。”吴老继续说，“我前两个月在开院士大会的时候，有位院士就提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们作为学术界的老一辈，固然有学术研究的任务，更有传业授道的任务，培养……”

这一个会，刘捷开得颜面全无。

姜如慧接到吴老的电话：“谢谢吴老！”

“哪里，看见优秀的小朋友被这样打压我也舍不得。而且拿孩子的原生家庭来逼迫孩子离开，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小朋友这几天好吗？”

“挺好的。反正俩孩子的婚礼，您一定要来喝一杯。”

“你说，要不是小朋友找了你家姑娘，这个孩子可能真的连回国的路都被堵死了。国内科研环境真的要清一清了。”

“可不是？咱们大豆专家李院士，六十二才当选院士……”

姜如慧也是唏嘘，她算是占了便宜，第一代留学生，英语好，发表在国际期刊上的论文多，所以在四十八岁当选工程院院士，想起行业内从田间地头成长起来的专家，明明贡献巨大，却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本，被挡在门外。

“也别太在意了，毕竟大部分老师，还是恨不能抽鞭子，让孩子们赶快成长起来。希望你家东床也是这样的人，多带学生多出成果。”

“会的。”

姜如慧挂断电话。心里想着女婿今天同意接受电视台的调解，不知道谈得怎么样了？

牛耀明还没有入职，在休假中，上午去车管所换了驾照，下午去了电视台。

电视台大约经费很充足，所以不仅老两口来了，还有牛耀宗也来了。

见到牛耀明，牛耀宗立刻骂他：“没良心的狼崽子！”

牛耀明没有搭理牛耀宗，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去了后台，等待出场。

电视台节目录制现场，台下坐着群演，台上主持人是一位老阿姨，被称为“老舅妈”。观众最喜欢看的就是这位老舅妈喷当事人。

牛家三口坐在一边，牛耀宗就是一个三十好几的山沟沟里的农民模样，在老舅妈询问之后他第一个发言。

“我亲妈老早就生病死了，我爸娶了现在的妈妈，生了牛耀明，我们那里很穷很穷的，供一个孩子读书不容易，他从小读书好，我们都盼他有大出息，所以一路上供他上了大学，不过因为家里穷，高中和大学他见了世面之后，嫌弃家里不能让他跟城里同学一样都那个条件，就跟爸妈生嫌隙，后来出国之后，基本就没打过电话回来。这次我们是知道他回来了，而且还找了对象。妈很想看看儿媳妇，老两口乘车加上火车整整六天才到了江城。”

老舅妈问：“见到儿媳妇了吗？”

“见到了，我妈想牵儿媳妇的手，被牛耀明给挡了。也没有听见儿媳妇喊一声‘妈’。”

老舅妈问牛耀明的妈：“大姐，你想让儿媳妇叫您一声‘妈’吗？”

牛耀明的妈点头。

老舅妈问：“是儿子不让儿媳妇喊你吗？”

牛耀明的妈一瞬间茫然：“不……晓得。”

牛耀宗非常激烈地说：“您怎么不晓得？他就是连碰都不让您碰他媳妇儿。”

老舅妈问：“那么你们今天来调解的目的是什么？”

牛耀明的爸，边说边抹眼泪：“就是让儿子不要那么绝情，不要不认这个家。不要不认我这个爸爸。”

他的这一哭，心软的观众也跟着潸然泪下。

老舅妈说：“我们请出今天被调解的主人公，牛博士。”

牛耀明的出现，让人眼前一亮，和对过老实巴交的母子三人相对比，牛耀明气宇轩昂，穿着体面，就是比电视明星，甚至是现在当红的那些港台明星都丝毫不逊色。

听见刚才母子三人的描述，台下观众认为牛耀明，真是属于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狗东西。

“牛博士，请坐。”

牛耀明坐下，老舅妈跟牛耀明说：“说话要听两方面，刚才你哥哥是这样说的……”

老舅妈复述了一下问：“牛博士，他说得对吗？”

牛耀明看向牛耀宗：“麻烦讲一下，我为什么会被生下来？”

“姑姑和姑父没有孩子，生你下来，是让你去继承老张家的香火。家里穷，你去老张家那是享福。”

牛耀明点头看向他爸：“生我是为了送人。我从我六岁养母去世，养父再娶之后，把我送回了家里。说起，说几件事，第一件，是十岁那年下河捉鱼，一头扎进一条两吨的水泥船的船底，没有浮上来，同村的叔伯，喊我爸过来，跟他说孩子可能淹死了，您在岸上说了句什么？”

牛父一下子记不起来，牛耀明帮他回答：“你说：‘随便这个小畜生，死了省口粮。’当时我刚好从河里起来，听见的。”

牛耀宗立刻说：“咱爸是担心你，说气话呢！”

牛耀明看着他：“然后他拿过我手里的鱼扔进木桶里，回去给了我两记耳光，问我要了我靠卖鱼攒下要交学费的三块钱。因为他听叔伯说我在抓鱼卖钱。当晚我妈煮了鱼，我站在角落里看着你和爸吃鱼。”

“那是为了让你长记性，以后不许去抓鱼，怕你淹死。”他哥说。

“开学的时候，我要两块钱书报费，又挨了两记耳光。作为送出去，又被退回来的，我时时刻刻知道自己是多余的。”

听见牛耀明这么说，老舅妈问牛耀明的爸：“有没有这种事。”

“他小时候，只记打，不打不长记性。”牛耀明的爸这么说。

听得台下观众瞪大了眼睛，老舅妈问：“他只是要开学的书报费，为什么要打他？”

“怕他不认真学习。”

牛耀明跟老舅妈说：“您让我继续说，您就知道他在不在意我的学习成绩了。我小学初中连跳两级，十三岁考上省城一中，我爸拍桌子不许我去上学，让我去打工，理由是要为哥哥结婚建瓦房，我把录取通知书踹在胸口，逃到城里。求着一个饭店老板的收留，才有了安身的地儿，熬到开学，我妈找到学校确认了我在学校。我爸从未出现，直到我高二下学期，他带了一个男人过来找我，说让我替那个男人的儿子参加当年的高考，我没答应，我被我爸妈两个人打了。”

牛耀明的爸爸，自始至终都没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他一直认为是牛耀明不肯替考是让他少拿了一千块，所以当牛耀明这么说之后，他吼：“家里要造房子，他们愿意给一千块，有一千块就能盖瓦房了。你从小就不替家里想想，不替我们想想，有一点点事就记恨着我们，你从小就没良心……”

这句话出来全场哗然，牛耀明不再说话了，靠在沙发上任由他骂，牛耀宗扯住他爸的胳膊：“爸！爸！”

牛耀明的爸爸用“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作为收尾。

老舅妈问他爸：“牛先生，你认为让儿子去替别人参加高考没问题？”

“有什么问题？他只要去考一考试，人家都安排好的，再说他不是没去替人考吗？”

“这个是违法犯罪，你不知道？牛博士，你没有告诉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