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世间殊色(1 / 2)

花寂曾与燕飞度说, 你好似不信天命。

燕飞度回,我若是信,如今就不会站在这里。

现在, 燕飞度仍是不信天命, 却要改信月老宫。

这份缘当年救下他, 之后又上门拜师, 与他签了契书,与他朝夕相对,原是早就来到他身旁。

燕飞度不是那等见着小动物便会心软收留之人,但对这小兔却屡屡例外。

连花寂也看得出, 你是不是对这小兔太特殊了?

燕飞度当时还只觉得,寒江雪是他的狸奴,他不照顾, 谁照顾呢?

知道寒江雪回了屠罗山, 燕飞度也立时来了。

完全不假思索。

世人说他聪敏, 他却从不去想,这番举动是为了什么。

过往燕飞度的随兴所至, 都是筹谋, 闲庭信步亦是陷阱。

他是不会莽撞的。

可如今来看……他的梦, 他的渴望, 他的担忧, 他的思念, 竟然都是同一人。

白玉扇自修长的指尖坠地, 是故意的。

燕飞度看着茫茫水雾中,那人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衣, 衣服湿透了, 紧紧贴在身上, 露出少年漂亮如柳的身形。

少年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打理着湿漉漉的长发,泉水自他白皙如玉的肩头滑落。

密密遮遮的花枝间,隐约可见那被水汽蒸出春红潮色的指尖在发丝间缓缓穿过。

玉扇坠地,发出一声闷响,足以让那在池中的人回过头来。

“是谁?”

少年的嗓音清甜雅润,比之兔儿时音调高了几分。

水声轻响,少年穿过浓浓的水雾,指尖拂过落了碎花的池水,行到了池边花枝下。

天光避开水汽,自高空直射而下,却像是怕晒着了那少年,笼成了轻薄的光雾,轻巧地落在他如春云般如雪似花的肌肤上。他扇动着鸦羽似的长睫,视线微微上移,露出那双琉璃般通透的眼眸。水珠在他泛着桃花粉色的眼尾缓缓滑下,落在水面,溅出朦胧如梦的光晕。

他只是站在那,便让满室生华,谁也无法移开视线,无法呼吸,生怕会吹散了他,惊扰了他。

难怪翦春灯的台柱不肯登台,这少年随意在水中浅行几步,便如真的鲛珠子般绮艳。

不,不是明珠般的绮艳。

而是能把人的掌心都烫化的雪。

哪怕这雪会将人烧化,亦会有人源源不绝地飞蛾扑火,剖开胸腹,捧出心来,才能拉住他的衣角,否则这被凡人窥见姿容的少年,便要化在光里,想要再见,凡人哪怕一步一叩,拜上九重天,也不复得见。

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伸出玉兰花般的手指,春红指尖捧着白玉扇,抬头望着那浓紫淡白花枝下的人。

误入此处的红衣公子半跪在花间,似是要去取这折扇,却不想先被人拾起了。

“……是你啊,这里已经被我包下。”

少年神情一愣,嘴里说着驱人的话,但他手中的折扇却不曾被人识趣地接过。

花叶落了燕飞度满肩,燕飞度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沉默,他缓缓开口,语气有些艰涩:“你不认得我了?”

少年微蹙眉尖:“燕飞度,十三郎,我怎会不认得你?”

燕飞度一顿,眼睫微垂,伸手作势取过折扇,少年又正好把扇子往上一托,一者进,另一者再进,手臂自然交错,男人炽热的手指落在了少年的腕骨之上。

这手上触感,哪怕燕飞度用最轻的力道,亦怕会碎了。

“我是十三郎,那你又是谁?”燕飞度问道。

“……你若是因为我之前拒绝你而生气,倒也不必假装不认识。我寒江雪还没到改名的时候。

”寒江雪红唇微张,像是没想到燕飞度竟这样小气。

红衣青年心中万般思索,过往种种皆浮眼前,最后他缓缓开口。

“我没有生气。只是你一人在此沐浴,若我心悦于你,你这般情状与我说话,不怕我起了歹心?”

寒江雪后知后觉地立刻把身子浸到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燕飞度。

片刻后,又抬起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那我一定会打死你!”

明明撂狠话的是寒江雪自己,但不知怎的,对着燕飞度这么一说,他就有些心虚起来,说完就又立马泡了回去。

这只露出一双琉璃眼的样子,像极了总是探头偷看燕飞度的小兔子。

燕飞度忍不住笑了,他想要笑得好看的话,总是能笑得很动人。

春风吹动花枝,亦吹动着人心。

温泉水热,又哪里烫得过情热。

这世间男欢女爱总少不了你退我进,蓄意勾引。

燕飞度抬手取下沾在寒江雪眼尾的花瓣,轻轻含在唇间,唇齿抿着半粉的花汁,又像抿着谁的肌肤,看得寒江雪莫名有些耳赤。

这人的眼里好像蕴着灼灼烈火。

但在懂得的人眼里,一看既知,那眼神名为贪婪。

寒江雪原还以为燕飞度要做什么,下一刻,红衣公子转身离去,花枝摇曳间,响起他敲冰戛玉般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谁,起来吧,别闷坏了。”

燕飞度走后,寒江雪晕晕乎乎地从水里立起来,觉得燕飞度好像和前几天不大一样。

好看了许多,威严了许多,亲切了许多,但还有更不一样的。

……像是求偶的孔雀,那艳丽的尾羽纵然寒江雪看不见,也觉得有什么一直在开屏。

可寒江雪,却不讨厌现在的燕飞度。

“花好吃吗?”

寒江雪甚至好奇地捞起一点花瓣放在嘴里,下一刻又呸呸呸了出来,明明是苦的,为什么燕飞度却像在饮蜜?

饮蜜的燕飞度自然是不会走的,他守在花瀑外,以防有谁误入此间,与他一样窥看了神仙幻境。

方才照面,燕飞度已经知道寒江雪怕是被洗去了记忆。

燕飞度不是没有想过,以寒江雪的妖力,恐怕很容易着道。

只是没想到寒江雪真的不记得他时,燕飞度心底却缓缓地蔓延上了些许涩意。

也许这便是惩罚,因着寒江雪在他面前时,燕飞度没有认出来,此界便给了他相应的惩罚,他心甘情愿受着……这一类的想法,燕飞度是打死也不会有的。

一狐禅师恐怕第一次在无界相相生中获得感谢,燕飞度若不是来了此处,想来也不会知道这缘分的关窍所在。

想起以前小兔子总说“我会化形”“我人形很可怕”“会吓死你的”,燕飞度……是真的被吓着了。

有欣喜,还有无边的后悔。

燕飞度虽不曾言明,但一直打从心底觉得小兔寒江雪十分可爱。

有时他心里也按捺不住想要揉捏这小兔,尽情一吸的冲动。

可他到底矜持,不肯和一般猫奴狗奴一样,承认自己是个变态。

小兔子要抱抱,他矜持着,要贴贴,他亦矜持着。

他都做了什么,矜持在这世上到底有何用处?

燕飞度抬手按在额角,深深反思。

一个侍者经过,被反思的燕飞度看到,叫了过来。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

燕飞度问的自然是在无界相相生之中,他这个“燕飞度”与“寒江雪”之间的故事。

燕飞度听着侍者的话,偶尔又问了几句,就把这事的来龙去脉

理清了。

燕飞度和寒江雪小时候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日渐大了,就知道了彼此家里不大对付,祖上是有仇的。

寒江雪年纪轻轻死了父亲,便袭了爵,成了现在最年轻的小侯爷,只是还没有官职。

而燕飞度人品才学样样出众,只靠自己就入了朝。

这两人被放在一起比对,显得小侯爷多么不上进似的,惹得侯府有些不满。

但燕飞度好像浑然不知惹人讨厌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直在寒江雪面前凑。

“直到前天!”

侍者兴奋地说着八卦,都有些破音,见着燕飞度仍是含笑的模样,侍者轻咳一声,又继续说道。

“前天您在大街上拦下小侯爷,问他怎不和从前一样与您亲近,到底是哪里厌了他。小侯爷不搭理您,您就好似被冷落许久的情郎,忍不住大喊‘江雪!我心悦于你!你再这样,我也是会伤心的!’,然后小侯爷就恶狠狠地瞪了您一眼,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你在一起!’”

当街给了新科状元好大一个没脸。

侍者还以为燕飞度此生都不会再见寒江雪了,谁知这位公子现下好像失忆一般,居然问他这些事。

不,有些人怕是打击过大,性情也变得有些古怪,爱听自己的倒霉事。

这事城里人都知道了,也大多是嘲讽和庆幸。

嘲讽燕飞度失败,也庆幸燕飞度没成功。

那水中月,镜中花,凭什么让燕飞度得了?

侍者同情地看着燕飞度,燕飞度却在沉吟,那位一狐禅师到底是看了什么话本才编出这种爱恨情仇的。

若要倾诉情意,自然要花前月下,软红长榻之上才好说话吧?

燕飞度想着一些成年人才会想的事。

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何寒江雪对他是这样的态度。

“只是小侯爷这两天也有些奇怪,突然之间说要去寻自己的阿娘,虽然侯府的那位是他的继母,但继母也费心费力将他养育长大了。如今这样大张旗鼓地找自己早已离去的亲娘,不知道在想什么呢。”

侍者又想起一桩怪事,喃喃自语。

燕飞度微挑眉,给了侍者一些银钱后,便让他离去了。

“哪怕忘了自己是谁,也还记得要找阿娘么?”燕飞度抿唇一笑,指尖摩挲着折扇,像是还能感受到寒江雪残留在扇上的体温。

过了片刻,少年郎穿着一件银白的衣裳走了出来,他的腰带也是同色,头发还湿着,像是哪里生出的玉兰花枝,馥郁芬芳,皎皎如月。

只是寒江雪出来时,却看到燕飞度还站在前方的抄手游廊处未走。

寒江雪才一露面,燕飞度就回过头来,似要说什么。

寒江雪心中一紧,立马说:“我与你没什么好说哒!”

“哒”?这字听起来像是少年郎娇嗔似的,寒江雪恨自己这个嘴瓢的毛病,又急忙说是“的,的,的”!

燕飞度没像寒江雪想的,借机说些肉麻的话,而是微蹙眉尖,似是十分担忧地问道。

“头发怎的不擦干就出来?”

“我正要去熏头发……”

寒江雪说完,就见燕飞度面带笑意地走了过来。

“我正好也要去。”

但燕飞度的头发明明十分干爽,打理得也非常齐整,寒江雪咳嗽一声,正经说道。

“我们一起长大,我也不是想天天给你没脸。只是实在与你无甚好说,你今日不去翰林院么?”

燕飞度不曾想他还要上工:“有必要去吗?”

寒江雪一时无言,指着燕飞度:“就算,就算你打击太大,你也不能自暴自弃,人可不能不工作!”

这话非常有小兔子不肯吃白食的风范。

燕飞度弯唇一笑:“好吧,我想想要不要去。可你今日不也来了翦春灯,来这里做什么?”

寒江雪低头嗅闻着自己的手腕,发现上边没有酒气了,这才放下心来。

“和那些叔伯们来喝酒,酒撒我身上了。”

说着说着,寒江雪就到了熏头发的雅室,而游廊另一头,拿着香炉和扇子,干巾,还有花油的侍者已走了过来。

“你走吧……”

寒江雪刚要让燕飞度离开,却见那侍者不知怎的脸色突然青白,忙把托盘放下,对着寒江雪道歉。

“对不住小侯爷!我要去方便!实在忍不得了!”

这话在客人面前说出来实在失礼,可人有三急,谁忍得了啊!

侍者一溜烟跑走,燕飞度施施然地将托盘拿起来,对寒江雪笑道。

“虽然叔伯们喝上头就不记得时辰,但也不可让他们久等了。”

“我本来就是要自己熏头发的!”寒江雪才不让别人随便碰他!

“那,我求你?”燕飞度伏低身子,视线与寒江雪齐平,眼里是盈盈的笑意,“还是……你真觉得自己魅力无边,我现在非你不可?”

寒江雪一时语塞,又说:“你确实说过非我不可。”

燕飞度却不在意,全然无赖一般:“不错,这么说的我已经死了,今天的我是新的我。我已全然不介意,你反倒在意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寒江雪……寒江雪当然没有在意!

为表不在乎,对燕飞度绝没有超出发小以外的情感,寒江雪打开雅室的门,头一撇。

“进来吧。”

这姿势其实颇为粗鲁,但显然粗不粗鲁,都要看脸。

少年郎自以为是在甩话,可实际上却让燕飞度眼里的笑意更深。

燕飞度以前也给小兔子擦过毛毛。

小兔寒江雪的毛毛很厚,又很软滑,他和燕飞度一起吃饭,捧着小粥碗喝得太快,就往自己头上扣。

燕飞度用手帕给他擦干净,小兔子毛毛一甩,跳到熏笼旁边烤一会就干了。

而现在的少年郎寒江雪,黑色的头发如同绸缎,细细密密地垂在身后,像是白日夜河。

燕飞度从未伺候过人,但不妨碍他对人温柔。

熏笼在寒江雪发丝下平行而过,熏烤着其上水汽。

有人曾说,发丝亦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

粗硬者有的刚直,有的鲁莽,而发丝柔软的未必心善,却大多心软。

青年修长好看的手指在那发间穿梭,雕花窗格外能听到有人正在弹筝,寒江雪侧头望去,他其实对于风雅事不大感兴趣,更喜欢的还是练剑。

“这弹的是什么呀?”寒江雪喃喃自语。

“弹的是,让人莫要轻信的故事。”

燕飞度拿起梳子,唇间咬着一条银色的发带,梳子沾了花油,一点一点地给寒江雪梳理好。

寒江雪被梳得昏昏欲睡,好似也曾经被人无数次这样摸头毛似的,他手掌撑着下颚问道。

“不要……轻信?”

燕飞度一掌握着少年丰厚的长发,给他一点一点地束起来。

“比如我方才说,我已不在意你了,是假话。”

寒江雪猛地醒过神来,却见燕飞度已经松开了寒江雪的长发,发尾在青年玉雕般的指尖缓缓滑下,好一副缠绵景象。

红衣公子笑吟吟地站起身:“我虽然不想喜欢你了,可总是忍不住要喜欢你。也许是笨吧,错过了许多,才知道挽回。”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寒江雪主动亲近他,现如今,换成他了。

寒江雪愣愣地看着燕飞度,他往日也总被人说喜欢,爱慕,可大多听不入耳。

但不知为什么,被现在的燕飞度一说,他却莫名有些欢喜。

“怎么会有人故意要笨呀?”

寒江雪摇摇头,把那点喜意压在心底,无论燕飞度说得多么动听,他……他都是不能喜欢人的。

在这再待下去,不知燕飞度还会说什么。

寒江雪逃命一般,转身就打开了雅室的门,一开门,就见到刚才要去方便的侍者已经回来了,那侍者正把耳朵贴在门上,不知听了多久八卦。

“我,我来收东西——”侍者破音喊道,试图掩饰自己在八卦。

要是被楼里知道他偷听客人隐私,一定会被抽死。

可是,这可是城中风云人物寒江雪与燕飞度的八卦!

之前看起来是要分道扬镳,现在居然又聚在一起了!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怕缠郎,缠成了?

“你可不许到外边胡说八道!”

寒江雪有些羞恼,怕是明日又有什么古怪的传闻了!

原本那少年就已不似凡间才有的殊丽,如今耳根还染了胭脂色,知道他是羞恼,可看起来却像是被红尘沾染,皎月落了凡尘,让人竟连思考都停止了。

宽大的红色衣袖阻了那侍者的视线,红衣的贵公子垂眸看了那侍者一眼。

“忘了吧。”

忘了听到的话,也忘了自己刚才窥看的颜色。

侍者一阵怔愣,回过神时,已不见燕飞度和寒江雪的身影,他亦只记得自己是来拿东西的。

燕飞度跟着寒江雪出了雅室,但少年跑得很快,没一会就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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