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砺锋走进周成海房间的时候,周成海正面对着墙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县衙分前堂和后院,前堂是断案办公的地方,后院则是衙门里的人休息居住的地方。周成海这样的本地豪族子弟一般是不用居住在县衙的,所以这个房间看上去也十分简朴,没什么用具和摆设,仿佛只是个临时歇脚的地方。
见燕砺锋进来,周成海连忙下拜,“参见大人。”
“不必多礼,我这趟来,也是估摸着周知县应该想起来令牌的来历了,故而过来问问。”燕砺锋自顾自坐下,“怎么,有印象吗?”
“大人,下官是真的不知道那块令牌是怎么出现在花盆里的,平日里县衙的花木都有其他人照料,下官从未经手。”周成海一脸苦相。这倒不是作伪,燕砺锋看得出他是真的头痛。
“那,令牌是自己长了腿,跑进去的?”燕砺锋嗤笑一声,“周知县,本使给了你这么久的时间思考,你就思考出这么个结果来?”
“大人息怒,下官左思右想,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周成海叹了一口气,“这必定是有人诬陷!”
“哦?说来听听。”他这回答不出燕砺锋意料。
“不瞒大人,其实那个花盆里,原先就有东西。”周成海脸上有不安神色,“大人恕罪,下官也是胆怯,故而没有坦言。”
“是什么?”燕砺锋目光一利。
“是王青苗的头骨。”周成海抬头,对上燕砺锋的眼神,“当初的确是王青苗将陈阿宽约到落霄山上的,之后何坤害怕事情败露,便将王青苗灭口分尸,头骨正埋在那棵含章木的花盆中。下官恐惧,却也无可奈何,今日若不是见到京城的大人们,这件事情,就算是烂在肚子里也不敢说的。只怕是那害了陈阿宽的人恐惧真相败露,便想将命案栽赃到下官头上,趁人不备偷走头骨,换成令牌,这样下官百口莫辩,只能含冤而死!”
燕砺锋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周延寿说头骨是陈阿宽,周成海说头骨是王青苗,事到如此,这两人的说法居然还有分歧?
看来周成海也是一门心思要将脏水尽数泼到何坤身上,即使已经面临如此大的压力,依然不露痕迹。
“周知县,尽管陈阿细一口咬定是何坤害死了陈阿宽,本使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半晌,燕砺锋才开口,“但现在发现有人窃取云霆营军令,非同小可,可不能想当然地就猜测真相。”
“下官不敢有半句虚言。”周成海信誓旦旦。
“许案怎么样了?”燕砺锋换了个话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要寻短见呢?”
“得知王青苗之死的人不多,但许主簿就是其中一个。”周成海面不改色,“他大概也是怕头骨被发现,紧张之下,就一时想不开了吧。”
“既然如此,许案倒是一个人证了。”燕砺锋做恍然大悟状,“那等他醒来,便让他跟着我吧,必要时,或许还需要他到京城指认。”
“一切听大人安排。”周成海低眉俯首。
燕砺锋看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明明一脸的敦厚儒雅,却生了如此一幅玲珑的蛇蝎心肠。手上沾了人命,在事态将要暴露之际还能这般冷静推脱,这也是相当可怕的心理素质了。
“周知县,你当初是怎么当上关南县的知县的?”许久,燕砺锋问道。
他还是想给周成海一个机会,一个回头的机会。
“有赖于百姓信赖,还有当时的知州举荐,”周成海见燕砺锋转换话题,也稍稍放松了些,“那时的羌州知州,还是郑治郑大人,他那时即将要被提拔入京,在就任之前,向朝廷举荐下官为知县。”
“郑治啊,他现在好像是水利司的总堪舆吧?”燕砺锋作回忆状,“本使在京城倒是见过他几次,不曾想,他还是周知县的伯乐。”
“大人过奖,下官常常感念郑大人赏识,夙兴夜寐,不敢失职。”周成海应道。
“不过,这关南县,说实话的确有些偏僻了。”燕砺锋话锋一转,“做官的人,哪个不想大展宏图,干出一番事业来?周知县屈居此地做一个小小的知县,就没想过在往上走一走,到更开阔的天地里去?”
周成海脸上又露出了一贯的温良笑容,“关南县是下官的家乡,纵使偏僻闭塞,在下官眼中也十分亲切。下官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有所攀望,只想在关南县造福一方百姓,让父老乡亲都安居乐业,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番官腔打得十分真挚,像极了一位日夜操劳的父母官会说出的话。燕砺锋淡淡看着他,心中的温度,又降了降。
“你,当真将县里百姓都视为自己的父老乡亲吗?”他问。
“那是自然,下官自小在关南县长大,几乎能叫得上所有人的姓名。”周成海点点头,“乡亲们在下官眼中,便有如家人一般,不能割舍。”
燕砺锋听了这话,又想起了花盆中的头骨,只觉得胆寒。周成海对他没有半点真诚,官腔打得比他那位在朝堂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爹都熟练,燕砺锋终是觉得,这对话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他该宣布结果了。
“走吧,既然你心中已经有了窃令的结论,那此案也该有个结果了。”燕砺锋站起身,“不必让祝女官他们等得太久,去将事实说明吧。”
周成海点头起身,跟着燕砺锋出了房间。整个关南县衙已经被云霆营士兵里外包围,处处都是把守,周成海四下看看,心中有些不安,但还是打起精神,跟着燕砺锋走到前厅。
不知为何,这段走了快十几年的路,这一次,似乎格外漫长。
······
关南县衙的大堂上,无论是祝良夕和刑司众官员,还是周延寿等周家族人,都等在这里。就连原先被驱散的围观百姓和衙役,也都被允许进来,看样子,是有大事要宣布。
周成海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堂上的周延寿,他连忙使了个眼色过去,得到的反馈是让他放心——看来,燕砺锋并没有为难周家,这也让周成海稍稍放下了心。
这个年轻的京官处处让他看不透,为官几十年,周成海第一次心中没了底。但他毕竟是关南县的知县,周家终究是此地的一方乡绅,关南县是他的地盘,他还能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成?
这般想着,周成海心中有多了几分底气,脸色正常了些。
“大人,这窃令的贼,找到了吗?”见燕砺锋出来,周延寿忙不迭地问道。
“窃令一事先不急,本使今天,倒是有了新的发现。”燕砺锋悠悠在堂上绕了一圈,“来人,把证人和证物带上来。”
话音落下,刘俭捧着一个盒子走了上来,跟在他身后的,俨然是陈阿细。周成海和周延寿一见陈阿细都微微变了脸色,但他们摸不清燕砺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敢吭声,只能看着。
“本使分别问过了周家的家主和周知县,巧的是,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花盆里不该是军令。”燕砺锋语气一沉,峰回路转,“不巧的是,对于花盆里原本的东西,他们二人似乎有分歧。”
此话一出,周成海立即抬头看向周延寿,目光惊疑不定。周延寿也脸色煞白,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周知县,你先说,那花盆里的应该是什么?”燕砺锋笑吟吟地看向周成海。
周成海此时已经意识到不妙,看着燕砺锋的目光有几分警觉也有几分了然,死死闭着嘴。
“你不说,那本使替你说,”燕砺锋背着手,踱了几步,“那含章木的花盆里,当然不会是云霆营的军令,那里面,埋的是王青苗的头骨。”
周延寿两腿一软,被身边人扶住。
“但周老爷给本使的答案截然不同,这就有意思了。”燕砺锋突然一笑,走到周延寿面前,“周老爷说,那花盆里埋的,可是陈阿宽的头骨啊!”
一时之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周延寿,尤其是陈阿细的目光,几乎要穿透周延寿的身体。百姓们开始窃窃私语,陈阿宽和王青苗都是当地百姓认识的人,此前一直说是失踪,怎么突然间,就说他们的头骨在县衙的花盆里呢?
百姓口舌,只需要有一个引子,剩下的事情,他们自己就能推导出来。众人七嘴八舌指指点点,在场的周家人亦如芒在背,而周延寿此时已是面如死灰了。
“周老爷和周知县明明是一家人,给出的答案,却截然不同。”燕砺锋悠悠道,“那必然有一个人说谎了。本使倒想知道,是谁胆大包天,敢扯谎糊弄朝廷命官。”
“燕大人,那就让陈阿细来认一认吧。”此时刘俭站了出来,“陈阿宽和陈阿细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下官通过勘验死者头骨和陈阿细头骨的形状,也能判断出死者的身份。”
“好。”燕砺锋欣然答应,“那我们,就来看看结果。”
陈阿细原本一直瑟缩在祝良夕身后,当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她时,她咬着嘴唇,半天都没有动作。许久,她的身体才突然动了一下,像一个锈了许久的木偶,突然被某根线牵动了全身。
“去吧。”祝良夕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
在带她来之前,祝良夕将他们调查出的一切进展都告诉了陈阿细,也将头骨的事向她说明了。作为此案的重要证人,陈阿细的当场指认是一个必经环节,如果没有她的配合,使不可能让周成海心服口服的。
照顾到陈阿细的心情,在云霆营时,祝良夕并没有让她见那颗头骨。在来县衙之前,她与陈阿细谈了很久,这个坚强的姑娘咬着牙追寻真相至今,如今结果将要昭示,祝良夕却怕她承受不住。
“县衙里的花盆发现头骨,这件事与周成海脱不了干系,现在唯一需要确定的,就是那颗头骨的身份。”出发的前一夜,祝良夕与陈阿细谈了很久,“种种线索,都证明那就是你哥哥的头骨,但若不经最后的勘验,我们也不敢确认。现在不让你看,是怕你想太多,况且你现在在云霆营里,对我们多少会有畏惧和忌惮,纵使有异议,或许也不敢说出来。到我们在县衙当庭指认的那一天,你认为是什么,就说什么,你的每一句话都有百姓见证,什么都不用怕。”
陈阿细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出声。
祝良夕说的对,她谁都不信任。时至今日,她依旧没有卸下对云霆营和何坤的怀疑,即使祝良夕对她和善,也不代表祝良夕与云霆营不是蛇鼠一窝。
而当她站在县衙大堂里的那一刻,她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
刘俭将木盒放在桌案上,没有再碰,陈阿细走到盒子旁,双手搭上,慢慢地,揭开盖子。
一颗森白的头骨,静静放在盒子里,空洞的眼窝看上去有些可怖。尽管已经经过了粗略的清理,但头骨上依然有一点褐色的痕迹,那似乎是干瘪的血肉,还没有腐烂殆尽。
陈阿细的呼吸窒了一瞬,许久,才用力呼吸几下,随即大声道,“燕大人!这就是我哥哥陈阿宽的头骨!”
此话一出,百姓哗然。
“我哥哥十六岁的时候上山伐木,被断树砸断了鼻骨,找郎中找得迟了,最后鼻梁上还有疤!”陈阿细几乎是嘶声力竭地喊出来,拼尽力气,整个县衙都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他给陈三婆修补屋顶的时候,从屋顶上摔下来,磕掉了右边的半颗门牙。还有王二叔和陈小虎在单渑河打架那一次,我哥哥去劝架,结果被陈小虎用石头砸破了头,头顶上也留了疤······”
陈阿细的声音愈发颤抖,却还是竭力平稳地说下去,“这就是我哥哥的头!那些疤,都在骨头上!”
围观百姓都伸长了脖子去看桌案上的头骨,有几个眼力好的,当时便叫起来,“对对对!那骨头的鼻梁是歪的,门牙也缺了半颗,和阿细妹子说的都对上了!”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一个老太太嚎啕一声哭倒在地,“阿宽哟!阿宽怎么没了······”
“陈三婆!你当初是给我哥哥看过伤势的!你来看,这牙上的缺口是不是当年磕出来的!”陈阿细向着老太太大声说道。而那老太太此时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