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澄一直都没应声,连顾辞都不得不侧目看他。直到赵宝琮又喊了一声,他这才慢慢躬身,“陛下,此案还有不通的地方。”
“何处不通?”赵宝琮也是惊奇。这个裴澄一直都唯唯诺诺的,也从不会对顾辞经办的事提出什么意见,这个案子连顾辞都定了性了,怎么他还冒出来意见了?
“燕大人在办案的时候,为了取得周成海和周延寿的口供,可有将花盆中的头骨替换成了云霆营的军令,借此让两人方寸大乱,说出实情?”裴澄转过身,面向燕砺锋,严肃问道。
“是啊。”燕砺锋也觉得莫名其妙。
“周成海明明没有私藏军令,燕大人却将军令埋在花盆里,并与其他人众口一词,声称周成海窃取军令。”裴澄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燕大人,你这是诬陷!”
此话一出,连顾辞都愣住了,至于燕砺锋更是瞠目结舌。赵宝琮也万万没想到裴澄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周成海有罪,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裴澄怎么还提出异议来了?
“裴大人,话可不能乱说,”燕砺锋都被气笑了,“杀人藏尸的明明是周成海,我只不过是想个办法让他认罪,怎么在你眼里,有罪的反而成了我了?”
“真相重要,办案的手段亦然重要。就算周成海确凿有罪,可如果办案的手段不干不净,同样会授人以柄。”裴澄不卑不亢,“此案在侦办时坏了规矩,恕刑司不能接案。”
“裴大人你可把话说清楚,谁不干不净了?”燕砺锋心中升起怒气,甚至顾不上自己现在正身处勤政殿上,“许他周成海杀人藏尸,就不许我用些手段让他认罪了?那么狡猾的一个人,若不用些办法,猴年马月能查出陈阿宽的死因?”
“那也不能用这个办法!”裴澄坚持己见,并不让步,“若是一桩犯罪要用另一桩犯罪去惩罚,还要律法有什么用?燕大人此行为朝廷特使,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尤其折损朝廷的威严!”
“裴澄你你你——”燕砺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全然忘了上面还有个赵宝琮坐着。顾辞紧拧着眉头,耳边是两个大男人吵吵嚷嚷的争辩,上面是黑着脸的赵宝琮,这一幕在勤政殿里简直是荒谬。终于,他忍无可忍,厉喝一声,“放肆!”
这两个字如一道惊雷在勤政殿炸响,顿时让两个人噤了声。勤政殿空旷,这句放肆还回响了一阵,赵宝琮默默松了一口气——看来这男人吵架,也同泼妇骂街一般,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痛。
她皮笑肉不笑,“两位爱卿,还能记得这是勤政殿呢?”
裴澄和燕砺锋这才反应过来失礼,各自垂头负手,不说话了。
“裴大人,亏你还是一品大员,为官十几年了,还能在朝堂上和人吵起来?”顾辞气得冷笑,“还有你,燕十七,就算你并无官衔,总也该有些世家子弟的矜持在,斗鸡一样争辩不休,这就是你的修养?”
说得对,顾卿,这句话是真真说进朕心里了——赵宝琮默默在心中为顾辞鼓掌。朝堂上众臣总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争吵也不是稀罕事,但能吵得如此忘我忽略皇帝脸红脖子粗的,至少赵宝琮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
也不知道是这事当真非黑即白,还是,这两人压根没把她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裴卿,你既然如此反对燕卿的办案结果,朕倒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待安静下来,赵宝琮还是打算听听裴澄的理由。裴澄今天实在反常,顾辞那么大一尊佛就站在那里,再如何,他也不该怀疑顾辞经手的案子。
“陛下,”裴澄行礼,“办案讲究的不仅是查出结果,查出结果的过程同样重要。如果过程有污点,便不敢保证案犯不是屈打成招或蒙昧真相,许多冤假错案皆由此而起。燕大人为了让周成海认罪,诬陷其偷盗云霆营军令,这本身就违反了办案的规矩和程序,这个案子若是刑司收下,便有损律法威严,恕臣不能从命。”
“我就是那么一激,又不是真的打算用窃令来给他定罪?”燕砺锋想要申辩,又怕再被顾辞呵斥,只能小声说。
“你若是只在口头上说,引得周成海说出真相,那便是你的计策,无可厚非。”裴澄纠正道,“但你实实在在地将真正的云霆营军令藏在了花盆里,这就是诬陷,有违办案公道。”
“不是,我只要能查出真相来就好了,你为什么一定要纠结于我的手段呢?”燕砺锋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关南县的百姓得知了案件的真相和办案的过程,他们就会说,朝廷命官又如何,为了自己的目的就栽赃诬陷,和周成海也没有区别。”裴澄正色道,“周成海为了掩饰杀死陈阿宽,伪造手书嫁祸于何坤,而你为了查出陈阿宽的死因,伪造窃令嫁祸于周成海。或许你觉得这是以牙还牙,但在律法上,你代表的就是公平和正义,你身后就是朝廷的威信,如果连你一个主持正义的人用得都是犯罪的手段,又如何让百姓相信你办案不曾出于私心,谁还敢再让你查案?”
燕砺锋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许久,才小小声道,“那我以后不查案了还不行么······”
“既然办案,就必须程序正当,结果公正,刑司办案向来遵守的都是这个原则。”裴澄一梗脖子,“这个案子取证不足为信,恕刑司不能接案。”
裴澄很少会在赵宝琮面前说这么多话,今天这般,也不由得让赵宝琮多思考几分。尽管赵宝琮一直对裴澄站队顾家嗤之以鼻,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裴澄身为司刑快二十年,刑司从未出现一桩冤假错案,纵是地方州县报上来的悬案疑案,裴澄最后总能处理得让人心服口服。先帝在世时向来对裴澄赞赏有加,赵宝琮重生之后重新审视朝堂众臣,也在想,或许她应该换一种眼光看待裴澄。
“裴卿提出的意见,朕亦觉得有理,但有一事朕还不明白,”赵宝琮坦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周成海杀害陈阿宽已是证据确凿的事,周成海戴罪之身也无异议,这样一个作恶多端之人,还有必要纠结于定罪的过程是否规范吗?”
“这世上的恶人层出不穷,不变的只有律法和正义。”裴澄站直身子,目光灼灼,仿佛将一道坚定的信念直送入赵宝琮眼中,“若律法威严有损,今日惩罚的是恶人,明日惩罚的或许就是好人,这与善恶无关,却直系民心。”
他说罢,殿内一时无言。
赵宝琮思索片刻,才开了口,“裴卿言之有理,燕卿,你办理此案虽然辛苦,却还是有不周到的地方。”
燕砺锋跪伏下身,“臣知罪。”
“裴卿不愧是先帝倚重的老臣,朕今日亦受教甚多。”赵宝琮笑得春风和煦,“朕初初亲政,于政事还是有不明之处,得裴卿进言解惑,朕方茅塞顿开,深感欣慰。”
这一番话将裴澄着力夸赞了一番,裴澄少见赵宝琮这么谦虚,心中没底,“此乃臣应尽职责,愧不敢当。”
“只是此案毕竟是朕交由燕卿去办的,燕卿此前对于刑司律法了解得不如裴卿透彻,办案出了差错,也情有可原。”赵宝琮话锋一转,“如今此案在关南县已算是尘埃落定,该抓的抓了,该收缴的也收缴了,周成海现在也已经关在刑司的大牢里了。若现在因程序不通,再让燕卿回关南县重审一次,未免也太过折腾,也折损了朝廷威严。”
听这话的意思,赵宝琮应该是想拿出个折中的办法来调和两人了。顾辞心中一笑,他倒要看看,赵宝琮今天该如何说服裴澄这个老顽固。
裴澄是他祖父的门生,这些年来一直追随顾家,很少会发表什么意见。但只有一件事是裴澄的底线,连他都不能触碰,那就是律法。若有人敢干预司法,糊弄徇私,平时唯唯诺诺的裴澄甚至敢在殿上血溅三尺让皇帝给个说法,先帝深知裴澄秉性,故而才敢放心地将刑司交给裴澄执掌近二十年。不过那时赵宝琮还没记事,自然是不知道的。
今日阴差阳错的,倒是让赵宝琮开了眼了。
“顾卿,你临朝摄政多年,想必也见惯了各种疑难。”结果,赵宝琮开口,竟是问向了顾辞,“你来看看,此事该如何处理才好?”
顾辞一怔,抬起头,正对上赵宝琮和蔼的目光。
好家伙,原来还是要推给他?
赵宝琮一脸皮笑肉不笑,眼中是满满的关爱和求知。她才不会去触裴澄的逆鳞,她现在刚刚重生亲政,正是要拉拢裴澄这样的老臣,至于这得罪人又不讨好的事,还是让那长袖善舞的老狐狸去做吧。
顾辞看了赵宝琮半晌,笑了。
“既然程序不对,那结果就不能作数。”顾辞在殿中踱了几步,沉吟道,“按道理,这个案子是应该发回重审的,不过鉴于此案对外已宣称结案,为朝廷计,也不好大张旗鼓地重审。不如这样,此前周成海在关南县衙的证言,一律作废,燕十七和刑司就从现有的证据入手,重新提审周成海。这下,裴大人可还有异议?”
裴澄行礼,“臣无异议。”
“燕十七在此案中思虑不周,既有闪失,便全力协助刑司重新提取证言。”顾辞看着燕砺锋,目光中有些警示,“明白了吗?”
“臣明白。”燕砺锋也低头行礼。
安顿好了这些,顾辞这才微笑着看向赵宝琮,“陛下不必忧虑,周家这么一折腾,在关南县也算树倒猢狲散了,原本慑于其恶名的百姓,这下没了顾虑,说不定还能提供更多的线索。周成海心肠恶毒草菅人命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即使重审,也不过是让证据更充足一些罢了,不会再有变故。”
赵宝琮满意地点点头,“顾卿辛苦。”
处理完了周成海的事,赵宝琮不多时便宣布散朝。这桩案子总得来说已经结束,后续会有刑司跟进,她就不必像之前那样劳心了。
出了勤政殿,赵宝琮便想起后宫中还有不少先帝时期的太妃,她自从亲政,都几乎没有去看望过。先皇后早早薨逝,她没记事的时候就没了母后,当时的妃嫔们都没少照顾她。先帝子嗣稀少,早夭的又多,后妃们都对这个难得长大的公主十分宠爱,现在想想,那些深宫中的妃嫔,也算得上是她的母亲了。
再有不到半个月就是除夕,赵宝琮想着,也是时候该去问候问候了。
车架停在勤政殿外,不等赵宝琮上去,顾辞的声音已经从身后传来,“陛下是要回乾元殿吗?”
被他叫住,赵宝琮只好转过身,“朕打算去趟后宫。”
“去看望安侍君?”顾辞笑着问。
“不,去看看太妃们。”赵宝琮淡淡解释,“先帝去后,她们深居后宫,也无法与人交谈接触,想必也是十分寂寥的。朕去看看她们,聊几句天,兴许还能为她们纾缓几分萧瑟。”
“正巧臣府上前几日到了一些上好的山参,不如过几天送进宫来,权当陛下看望太妃们的伴手礼。”顾辞微笑道,“至于今日,臣听说宫中的采芳园中梅花开得正好,不知陛下可有兴趣,与臣一同去赏赏花?”
赵宝琮微微一挑眉,没有说话。顾辞按说不会有那闲情雅致专门找她赏花,这番邀请,怕是还有别的事要单独对她说,而顾辞对她向来不假辞色,值得他开这个口的,肯定是政事。
“好。”她微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