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周成海的处理结果公布之后,赵宝琮对郑治的调令很快也下发了——水利司总堪舆郑治,多年与周家有大额金钱往来,对周家在关南县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却不予干预,有包庇纵容之错,故革去正五品官服,贬为六品土木司辅言官。
总的来说,赵宝琮对郑治的惩罚并不严重,至少郑治还能留在京中,而且仅仅是被降了品级,俸禄和家宅都不受影响。朝中不少官员都以为,赵宝琮是会将郑治抄家的。
辅言官是个闲职中的闲职,平时唯一的工作就是对司中官员的言行予以监督劝谏,赵宝琮将郑治贬到这个位置上,也算是一种警告。陈阿细一案,至此才算是彻彻底底地翻篇了。
而案子结束后,西京大小官员也都不约而同地放松下来,准备过年了。年终岁末,一到总结述职的时候,很多朝臣便无心政事了,毕竟在西梁,除夕有整整十天的休沐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难得的放松。而西京城中的各个商铺也开始贩卖烟花爆竹和麦芽糖等年货,人们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气氛所浸染,也不由得欢欣鼓舞。
伴随着除夕,还有一个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那就是钟不渝回来了。
众人皆知,西梁的兵权几乎全部掌握在燕家手里,三大营和京畿守卫的大小武官也都是燕家的人。但唯独有一个人是个例外,就是钟不渝。钟不渝在二十多年前投身神枪营,与贺骁的父亲贺岚是同期的战友,两人在抗击北齐的多次作战中屡立奇功,一路晋升,是少有的不依靠家族仅凭军功就在三大营闯出名堂的人。先帝十分赏识钟不渝和贺骁,特将两人封为正四品骠骑将军,武职与官衔仅次于三大营元帅,当年一时风头无两,被称为是打破燕家壁垒的两颗将星。
后来,贺岚牺牲在了战场上,当年的双星只剩下了钟不渝一人。燕肃对钟不渝亦十分尊重,有意举荐其成为神枪营元帅,但钟不渝拒绝了,他说自己只懂得冲锋,却不懂得带兵,与其担当重任,还不如一马当先能杀个痛快。再后来燕砺锋从军,燕肃好说歹说才说动钟不渝收下燕砺锋这个徒弟,全西梁都看得出燕肃对钟不渝的重视,在神枪营里,钟不渝的威望也从不消减。
出于对老战友的照拂,贺岚牺牲后,钟不渝便常常照顾着贺夫人母子的日常用度。他已到中年,却半生没有娶妻生子,几乎全部的精力和俸禄都花在了贺家上,贺骁出生后,他便手把手地教贺骁识字习武,可谓用尽心血。贺骁成人后,钟不渝罕见地拉下一张老脸去见燕肃,无他,不过是想得到一张燕肃的举荐信,能让贺骁进三大营磨炼。
就连赵宝琮都知道,贺岚忠肝义胆,钟不渝重情重义,这两个人,已然代表着忠勇和崇高了。
故而当她听到钟不渝回京,却率先要去贺府时,也只是摆了摆手,“随钟卿去吧。”
燕砺锋从天不亮就等在西京城门口,直到午后才看见了钟不渝回京的队伍。他难耐开心,老远就摆动手臂招呼着,“师傅!欢迎回来!”
半晌,队伍才走到城门口。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方,蓄着短须,眼中明明闲散,却又有凌厉的精光。他看见燕砺锋,脸上露出极浅的笑意,悠悠闲闲地喊了一句,“过来牵马!”
燕砺锋忙不迭地应了一声,便小跑着过去接过了缰绳。
“我去漠东的这段时间里,京中没什么事吧?”钟不渝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什么大事,西京一直都这幅样子,”燕砺锋笑呵呵地为钟不渝牵着马,一边回着头应话,“非要说有大事,那就是陛下成亲了,纳了个侍君进后宫,刚入冬的事了。”
“哟呵,这小丫头片子,红鸾星动了。”钟不渝说着,又俯下身,故作神秘地靠近燕砺锋,“真把顾辞给拿下了?”
“师傅你这不是开玩笑,”燕砺锋摆摆手,“是安涟,安证道的公子。安证道不是因为杨晓贪腐案被贬官贬到靖安县了吗,陛下就把安涟封为侍君,纳进后宫了。”
“安涟?”钟不渝十分惊讶,“居然是安涟?”
“这么大的事,您在神枪营不会没听说过吧?”燕砺锋也一脸惊诧,“陛下和安涟成亲,用的是最高级别的婚典仪仗,算是给足了安家面子了。再说了,安证道都被贬到漠东了,您怎么着也该得到消息了啊!”
“我知道陛下大婚,也知道安证道贬官,却不知道陛下居然把安家小子留在后宫了。”钟不渝脸上仍有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半晌,又摇摇头,“我这次在神枪营待了半年,有五个月都在沙漠里练兵,消息的确是不灵通了。”
说着,他拍了拍系在马后的包袱,“我受安证道的嘱托,这次回来还特意给安涟带了些家里晒的腊肉,没想到这小子现在在宫里······这可就不容易带进去了。”
“嗨,我现在在宫里有熟人,到时候让她给安涟送进去就是了。”燕砺锋笑意更深了些。
“说起来你了,你不是还让陛下派到羌州查案了吗?”钟不渝又想起来,“如何,有长进没?”
“其实就是一个小案子,结果受害人闹大了,陛下才派我去查的。”燕砺锋牵着钟不渝的马走在西京的街道上,不少百姓驻足而看,他也全不在意,“一切顺利,没什么波折就查清楚了,前段时间刚回来。”
“你说这陛下也是有意思,好端端地怎么想起来让你去查案了。”钟不渝手里拿着马鞭一晃一晃的,随手在燕砺锋肩上点了点,“你一个天天混迹六条巷的草包,明摆着去了只能坏事嘛。”
论起批评,钟不渝对燕砺锋从来不留情面,燕砺锋也早就习惯了。他头也没回,一脸的春风得意,“那必是陛下慧眼识珠,看出我是可造之材了。”
两人边走边聊,不多时,就到了贺府门口。钟不渝收敛了玩笑神情,正色不少,对燕砺锋说道,“你回家等我,我抽出空来就去看你和你爹。”
燕砺锋明白钟不渝这是要去看望贺夫人,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我先回去,您抽出空来,就来我家看看!”
待燕砺锋走后,钟不渝在贺府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叩了叩门。不多时,一个小厮将门打开一条缝,伸着脑袋出来,一见是他,便喜笑颜开,“钟将军回来了?快进来吧!”
“不急,你先去和夫人通传一声。”钟不渝站在门口,神色柔和,全然没有了方才慵懒戏谑的样子。
小厮见他这般,也不多话,一溜烟跑进去了。又过了片刻,他急匆匆地跑出来,“钟将军,夫人邀您到会客厅一叙。”
钟不渝点点头,向停在不远处的人马一招手,回头对小厮说道,“我从漠东带了些东西回来,你叫些人都搬进去,夫人若非要给钱,你就先收下,就说已经给我了,回头还给账房就是。”
小厮连连应声,钟不渝吩咐完,这才进门。
自打贺岚过世,贺府便少有人造访,贺夫人为了减少开支,就遣散了不少下人,故而贺府总是冷冷清清的。一个老仆领着钟不渝一路走到会客厅,那里有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端正坐着,静静等着他。
“贺夫人。”钟不渝走到会客厅里,目光落在女子身上,一时间仿佛有不少话想说,出了口,只能是寒暄般唤了一声。
“钟将军。”贺夫人站起身,有礼地回以一声问候。她神色淡淡,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回京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阿骁前几天刚回云霆营,早知你要回西京,我便让他多留几天了。”
“阿骁要回去就让他回去,他现在是云霆营的副将了,一举一动陛下都看着,不好逾越礼数。”钟不渝笑了笑,“这次我回西京正好能过个年,过完年多留几天,说不定能过完花朝节再回神枪营。”
贺夫人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不如除夕过后我就在云鹤馆设一场宴席,正好款待你和陈副卫他们。你们回一趟京城不容易,我该替阿骁尽到招待之谊。”
钟不渝的嘴角维持着客气的笑,眼中却有光亮过又灭。贺夫人的眼神始终清清淡淡的,如一潭静水,让他看不见丝毫的波澜,这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两人在会客厅里短暂地说了一会话,贺夫人便问道,“钟将军这次回京,可向陛下面见述职了?”
钟不渝隐隐能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却依然回答道,“还没有,我进了西京,就先来这里了。”
“这可于理不合。”果然,贺夫人立刻说道,“武将非有诏不得回京,纵使回京,也该率先入宫面见陛下才是。陛下今年允你回京过年,已是恩许,又岂能违背礼数呢?”
钟不渝一笑,便站起身来,“那我便进宫去参见陛下了,你在府中若有缺的,便直接派人去我府上要,不必客气。”
贺夫人微笑点头,便唤来管家送钟不渝出府。
前前后后加起来,钟不渝在贺府待了连半个时辰都不到。然而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见面,丝毫没有被怠慢的不愉,而是神情自若,如同已如愿以偿地与故人重逢。
他没有妻儿,也没有家人,半辈子都在这陌生的国家。但,只要她在这里,这个西梁,这个西京,就是他的归宿。
······
钟不渝对自己的身世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唯独能想起些许的,就是他的家在南唐与北齐的国境线上。
两国常年战乱不休,他的家也毁于战火。战争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既猛烈又残酷,在钟不渝记事时,他的食物来源就是战场上那些残肢断臂下那一丁点行军粮。他后来初入战场便不惧怕尸体与血腥,常常想,或许就是因为他过早见到了人间炼狱。
有一次,两军交战之后,战场罕见地被早早打扫干净。他踩在被血浸透的湿软土地上,一无所获,饿得发慌发狠,这时,一旁便有一个女声进了他的耳朵,“你在找什么?”
钟不渝那时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为人的理智,唯一的念头就是女人的肉香软,烤了吃应该也不错。他手里攥着一把断匕首,如捕杀猎物的狼一般猛扑上去,那一刀,他势在必得。
结果,女子长剑一挥,直接打飞了他手中的匕首,“哎哟,还挺灵活?”
战场上长大的孩子野蛮近乎野兽,同样也有着野兽的直觉,于是钟不渝回头就跑,生怕慢一步那剑就会砍下自己的脑袋。但是那个女声又传来了,“我这里有干粮,你不吃吗?”
钟不渝一个趔趄,硬生生摔在地上。许久,他爬起来,手足并用地冲到那女子面前,一抬脸,眼里的光亮的吓人。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宁如锦。
在濒死的饥饿中,他几乎忘记咀嚼,将那没味道的干粮硬生生塞进胃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的时候,那个女子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跟我走吧,习武也苦,但总比你现在要好。”
他想都没想就点了头。只要有东西吃,对他来说,去哪里都一样。
而宁如锦带他去的地方,是青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