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只知道安涟这张嘴犀利刻薄,没想到他还能如此安慰她。尽管这番话于她而言也只能是安慰,但心中,到底也是舒展些了。
她拉着安涟,跪在了台前的软垫上。
“父皇,”她低声道,“臣女不肖,时至今日,才有颜面来见您。”
她俯下身,额头实打实地磕在了地面上。
安涟见状,也俯身叩首。
赵宝琮直起身子,“臣女自小任性妄为,不懂改悔,于安家一案上险些铸下大错。幸而……得先辈护佑,勒马未晚,故册封安家子安涟为侍君,免于颠沛,为安家保全血脉。此计未能周全,却已是臣女所思万全之策,若再有转圜,臣女必放安涟自由,望父皇体恤。”
说罢,她再次深深叩首。
安涟看着她,目光沉静。
“臣安涟,叩拜先帝圣灵,”安涟亦再拜,“安氏一族本躬耕布衣,得幸仁宗皇帝慧眼,入仕为官,蒙受皇恩。然家父有负圣恩,擢贪吏司田,致使朝廷钱银声誉皆有损,罪之凿凿。幸陛下感念安氏罪不及诛,保全安氏全族性命,且惜臣病弱之躯,特封侍君,以养残年。臣不胜感激,无以报效,必恪尽人臣本分,代安氏全族侍奉陛下,以报圣恩。”
他字字真切,不似有假。赵宝琮听在耳里,竟分不清他这是真的感念,还是在配合她敷衍。
“宫中有宴,朕不能不出席,光有顾卿在那边也不是办法。”赵宝琮对安涟说道,“宴上喧闹,你喜清静,可在乾元殿等待。”
“是。”安涟点头,扶着她站了起来。
赵宝琮出了太庙,便命人先将安涟送回乾元殿,她则与祝良夕前去举行婚宴的清心殿。宫中大小道路这一日都点起灯烛,亮如白昼,赵宝琮坐在轿子上,望着路旁草木,兀自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该不会是在惦记安侍君吧?”突然,祝良夕的声音幽幽传来,赵宝琮扭头看去,果然对上了她的目光。
“不,朕是在想燕砺锋。”赵宝琮若有所思,“这个燕十七,有问题。”
“问题?”祝良夕奇怪,“一介纨绔,能有什么问题?”
“若是纨绔,那他也太自律了。”赵宝琮说道,“今日在紫极坛,朕便发现,燕十七身材匀称,气色红润,双目有神,不像个天天泡在花柳林里的,倒像是个天天锻炼筋骨的。你看看朕那几个兄弟叔伯,未及而立,肚腩垂得有如怀胎妇人,燕十七既然比他们还要风流,又岂能比他们还要精壮?”
祝良夕看她半晌,没忍住一笑,“陛下这也长进太多了,看男子身材也就算了,竟然还能发现这些端倪?”
“朕没与你玩笑!”赵宝琮一拍轿壁,“你会武功,能看出身体特征,正好今日燕家父子都会赴宴,你给朕仔细看看燕十七,此人必有古怪。”
祝良夕听了,便应道,“好好好,奴婢看便是,看便是。”
随即,她目光也沉了下来。赵宝琮说得有道理,既然在赵宝琮前世,燕十七随顾辞起兵逼宫,那便不是一日之功,至少已准备了数年。所谓沉溺酒色,恐怕都是掩人耳目罢了。
不多时,轿子走到清心殿。赵宝琮下了轿,宫人便高声传报,“陛下驾到——”
本来吃吃喝喝和乐融融的群臣连忙伏身行礼,“参见陛下——”
“今日不必拘礼,”赵宝琮笑道,“众爱卿随意。”
她慢慢走进殿内,环视一圈,果然朝中众臣都在。气氛恢复了觥筹交错的热烈,赵宝琮四下环顾,便见燕十七与一帮年轻子弟喝酒,她给祝良夕使了个眼色,祝良夕便心领神会地走了过去。
“陛下,怎么不带安侍君来?”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赵宝琮回头一看,是顾辞。
他穿的是庄重的朝服,然而此刻沾染了酒气,克制之下便多了几分纵情的靡靡之气。他似是多饮了几杯,目光少了平日的高傲疏离,多了些柔和,此时落在赵宝琮身上,并不闪躲。
“安涟今日乏了,朕便让他回殿去等。”赵宝琮觉得两人距离过于近了,便不动声色退了两步。
“往后宫中有宴,乏也要出席,陛下如此回护安侍君,恐会偏宠。”顾辞笑道,“莫非,日后也要臣替安侍君赴宴?”
“顾卿说笑了,”赵宝琮亦笑道,“朕往后还会有新的侍君,还会有郎君,可赴宴者大有人在,顾卿不必担心。”
顾辞脸上笑意未散,眼中的温度已淡了下去。
“顾卿若饮多了酒,便先回王府休息吧。”赵宝琮侧过身,不再看他,“有劳顾卿今日护卫,还是早早歇息,莫要累坏了身体。”
“臣遵旨。”顾辞一颔首,便转身走开。
只是他身体晃了一下,险些站不住,赵宝琮便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这一扶,赵宝琮便察觉他的肌肤滚烫,不像是饮酒后的发热,倒像是……病了。
她抬头看向顾辞,才发现他脸色泛白,额角有汗,眼睛里都是血丝。
“臣失仪了,望陛下恕罪。”顾辞站稳身体,说道。
“朕让司医去你府上。”赵宝琮松开手,语气不容置疑,“既然病了,与朕说便是,又何必今日整天劳顿,晚上还饮这些酒?”
顾辞一怔,许久,才一笑,“陛下,臣昨日身体无恙,今日也不知是何时才发起烧来的。”
赵宝琮一听,合着,他这是因为今日操办她大婚才累病的?
这话说的,好像是她害得他生病一样。赵宝琮本来腹诽,但转念一想,顾辞既然主动请缨承担护卫工作,那至少昨夜一夜都是睡不成的,白天又在烈日下走了一整天,顾及仪态恐怕也未能进食饮水。晚上没能休息,反而到清心殿替她招待群臣,不得不饮酒……无论如何,在她这场婚典里,顾辞的确是最辛苦的人了。
就事论事,她确实责怪不来。
“朕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顾卿若是身体不适,只消与朕说一声,朕自会另寻人承担护卫宴请的任务。”赵宝琮语气还是冷冷的,“顾卿是先帝钦定的摄政大臣,先帝当年特意叮嘱朕要礼遇顾卿,如今这般,却让朕如何向先帝交待?”
“护卫交给任何人,臣都不会放心。”顾辞语气依然轻浅,“臣有幸得先帝青眼,领受摄政大权,不仅要料理国政,更要照顾好陛下。今日护卫,本就是臣的本分,又岂敢推脱。至于这轻微小恙……臣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想来不是大事,多谢陛下挂念,臣,先行回府了。”
他躬身一礼,“臣告退。”
在觥筹交错的清心殿里,顾辞像一只独来独往的鹤,独自向殿外走去。他身边从不缺阿谀奉承之人,看上去热热闹闹,甚至就连今晚,都多的是官员向他敬酒,希望他能提携一把家族子弟……明明是这般众星捧月的人物,此刻在人群中,却分明多了几分寂寥。
赵宝琮看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实际上顾辞那边热闹也好寂寞也好她都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顾辞居然能说出,照顾好她这种话?
还那么自然,就好像五年后在太庙逼死她的,不会是他一样。
哪里来的脸面啊……
赵宝琮轻嗤一声,深觉顾辞必是喝多了酒脑子糊涂,把用来骗文武百官的鬼话竟直接用来骗她。这种话就算全天下信,她都不会信的。
突然,清心殿角落里似乎发生了小小的骚动,赵宝琮看去,是祝良夕和燕砺锋。
托着数个酒盏的托盘被燕砺锋险险端在手上,他另一只手还扶着祝良夕的胳膊。祝良夕站稳身子后便接过了托盘,口中还不断道谢,仿佛真的是一场无心之失。
这一个小插曲很快消散在欢乐气氛里,祝良夕将酒盏分给数个大臣后,便规规矩矩地站在了赵宝琮身后。
“燕砺锋有鬼。”祝良夕低声道,“他武功不低,反应灵敏,必是常年习武锻炼才有如此功力。”
“果然如此。”赵宝琮凉凉道,“我就说燕肃怎么可能让这独苗荒废在花柳里,燕家看着老实,还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她低声吩咐祝良夕,“有机会,你便跟着燕砺锋去六条巷,看看他究竟去做什么。”
宴会过了大半,她也该去看看她的侍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