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临时起意,”顾辞应道,“宫中事了,想起许久没有回来,便过来看看。”
“听下人说你是自己走来的?”顾禅一边吩咐仆人倒茶,一边说道,“怎么不乘轿?你如今是摄政王,一言一行都有规格,若让百姓看到你自己步行,那成何体统?”
“百姓有几个识得我的模样?偶尔走一走,看看民生,也是好事。”顾辞为顾禅倒了一杯茶,淡淡道,“府中人中午都吃过了?”
“是啊,你几个姨娘吃过饭就歇下了,我已让人去叫了。”顾禅只当他是闲聊家常,“你母亲家里有长辈西去,她前几日回娘家吊唁,还要过些天才能回来。”
“既然是母亲家中人,那我也包一份唁礼,就以顾家的名义送去吧。”顾辞沉吟片刻,复又说道,“那便劳烦父亲吩咐厨房为我简单做些吃的吧,不必精致,尽快便可。”
顾禅一讶,“你中午还未吃过饭?”
“没有,中午进宫,错过了午饭。”顾辞回应得言简意赅,似乎并不想说太多。
“既然回了家,那便该正经吃一顿,岂能敷衍了事?”顾禅站起来,“我命人送些点心来,你先垫垫肚子,午饭用不了多久就好。”
“不必了……”顾辞话还未说完,顾禅就已经走出了房间,吩咐下人去准备饭菜了。顾辞默默叹了口气,只好又坐回去,任由顾禅去张罗了。
这也是他不愿回府的原因之一——父亲和姨娘都对他极好,只是这种好,却总因过分殷勤和体贴而显得疏离,仿佛在这个家里,他还是西梁摄政王,而不是那个在众人眼下长大的孩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青冥山学武,因西梁与南唐路途遥远,几年来都不曾回家一次。后来回到西梁不久,他便被先帝钦定为摄政王,直接另开府邸,可以说,他与顾家人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多久,亲情淡薄,其实也正常。
燕砺锋曾经有一次从六条巷回家晚了,腹中饥饿又错过晚饭,只好跑去厨房垫了口冷饭。燕肃虽然重视这个独子,却从不娇纵,只要是没赶上饭点,就只能自己去找厨房的剩饭。
顾辞当时是不敢相信燕砺锋遭受如此待遇的。只要是他回府,无论多晚,顾禅都会召集全家人与他一起吃饭,他仿佛是整个顾家最重要的人,没有谁敢怠慢他。
燕砺锋却笑着说,顾家不是不敢怠慢他,而是不敢怠慢摄政王。
自那以后,顾辞便留意起了他的这些家人们。燕砺锋说的没错,那不是亲情,那只是客气,是臣子对摄政王的殷勤。他以为的那些好,不过是对他身份的忌惮罢了。顾禅愈是对他偏心,他愈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格格不入,他终于明白过来,他并未在顾府生活多久,顾家人为何要对他那么亲近呢?
不过是地位,不过是权力而已。
坐了半晌,仆人在门外说道,“王爷,老爷请您去前厅用饭。”
“知道了。”其实经过这一番折腾,顾辞已经过了饿劲了。只是顾禅此时必定召集一大家子人等他,他不露面就不合适了。
待走到前厅,他便看到厅中桌旁坐了二十多人,无人动筷,都在等他。见他来了,在座的几位姨娘和兄弟都站起来行礼,“见过王爷。”
顾辞虽然不甚自在,也还是微微颔首,“诸位无需多礼,只当是寻常吃饭就好。”
“哎,虽然都是自己人,但礼数不能坏。”顾禅招招手,“快坐下,都是你爱吃的。”
顾辞落座,便见桌上摆了不下五十多种菜品,比赵宝琮用膳还要奢侈。倒也难为厨房短短半个时辰能做出这么多,他本来只想简单吃上几口,这下可好,就像赴宴一样。
他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一筷凉菜。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桌上众人这才纷纷动筷。
可众人都是中午吃了饭的,此时哪里还吃得下?不过夹上几丝青笋,挑上一星鱼肉,装模做样地做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各自心中都有心思。
顾辞默默吃饭,也不说话。
许久,顾禅终于开口,“阿辞,你这次回来,怎么不见柯虔跟着?”
“我将阿虔留在陛下身边了。”顾辞淡淡道,礼貌又疏离。
顾禅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微笑道,“甚好,祝良夕离宫,正是好机会。”
“陛下今夕不同往日,阿虔在宫中,亦要谨慎行事。”顾辞没有抬头,“灰羽卫最近须专注于羌州案子,家中的事,近期就不要动用灰羽卫了。”
“好,”顾禅点点头。这时三姨娘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两人一对眼神,顾禅无声地点了点头。
于是三姨娘便笑道,“阿辞啊,近日政事还忙吗?”
这是有事要求他了。顾辞放下筷子,“还行,不是太忙。”
“是这样,姨娘有个外甥,书读得好,人长得也标致,重要的是品行也端正。他母亲是我族妹,对于这个外甥向来是寄予厚望的,若是外甥能有了出息,那可真是光宗耀祖了……”
这一番铺垫未免也太冗长。顾辞平淡又不失礼地打断了她的话,“您的这位外甥,多大年龄了?”
“上个月刚满十七岁!”许是觉得有戏,三姨娘喜上眉梢,“年龄正适合!”
“大梁察举官吏,虽说最低要求是满十六岁,但事实上,若低于二十岁,往往不能过关。”顾辞眉眼平和,话说得客气,神色却冷淡,“十七岁的少年,若是没出过西京,便也没什么阅历,即使读书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这个年纪做官,还是太稚嫩了。”
“他……”三姨娘欲言又止。
“安证道被贬到漠东,司吏一职空缺,目前由林焕暂任。”顾辞继续道,并不理会,“任用官吏不像以往容易,林焕素来与我政见不合,更是不会同意我的任命。当下时期,像这样的事情,还是缓一缓吧。”
饭桌上一时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顾辞拿起筷子,接着吃饭。每次他回府,便是这些族人谋官职的时候,有时甚至要排着队拜访,让他没有一刻清静。他自然明白,顾家就是图他这个身份的便利,才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他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将族人安插在京中各个职位上。只是时间久了,他终究会有些厌烦。
“那个……”许久,三姨娘才又小心开口,“不是做官……”
不做官?这倒稀罕了。顾辞抬头看向三姨娘,心中生出几分好奇——既然不是为了做官,那还能是为了什么事情来求他?
见顾辞搭茬,三姨娘这才继续说下去,“是让他进宫,给陛下当个侍君!”
顾辞被这话惊得一口气没理顺,呛在嗓子里,当即咳嗽起来。周围人连忙上前,拍背的拍背,倒水的倒水,手忙脚乱折腾了一通。顾辞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仍不太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您说什么?”
三姨娘一愣,又说了一遍,“我是说,让我那外甥进宫,给陛下当个侍君。”
顾辞就那么看着三姨娘,硬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宫中有一个安涟还不够,顾家竟还想再塞一个进去,这莫非便要开始效仿历代皇帝,将后宫作为势力的博弈场了吗?
这倒也没错,他既然不想让安涟整日给赵宝琮吹枕边风,最好的方法就是也把顾家的子弟送进去,实现后宫的平衡。此事宜早不宜迟,三姨娘的这个建议,正中他如今下怀。
只是……赵宝琮广纳后宫,他怎么想怎么诡异。
她如今难得把心思放在政事上,也算是改弦更张了,若是尝到了情爱甜头,沉溺其中,那可真是要把先帝气活过来。
“之前陛下年纪小,又是女子,不宜谈后宫之事。”这时顾禅也开了口,“但她既然主动纳安涟作侍君,那便是开了这个窍,各家往宫中送侍君那是迟早的事。我顾家虽然根基深厚,但也不能失了后宫这个战场,还是要尽快安排。”
顾辞不说话,沉吟许久。
“是啊,”三姨娘也附和道,“那安证道精明得很,自己虽被贬官,却要留安涟在陛下身边吹枕边风。安家向来和我们不对付,那安涟能说你什么好话?还是得让自家人进后宫,在陛下面前好好压安涟一头,也好帮衬你,省得让外人钻了空子。”
顾禅说得没错,三姨娘说得也没错,朝堂上步步如履薄冰,他不能有丝毫松懈。赵宝琮如今对他疏离又警惕,又偏重林焕和安涟,如果他还不采取行动,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赵宝琮废掉摄政王爵位。
到那时,他将再无任何筹码,与赵宝琮站在那同一片宫墙下。
“您那个外甥,具体说说。”顾辞垂着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他叫顾璀,是你姨娘的族妹和我三弟的儿子。”顾禅代为解释道,兴许是觉得这关系乍一听太过复杂,又进而解释道,“就是你三伯的儿子,算起来是你堂弟。他们在青州本家,你三伯现在是青州本家的家主,顾璀这孩子也是嫡出,身份都是能过关的。尤其是顾璀机灵,擅长陛下喜欢的招猫逗狗那一套。正好能和陛下玩到一起去。”
以前或许是,现在可未必。顾辞默默腹诽一句,若是顾璀当真如父亲所言不务正业,只怕如今的赵宝琮根本就看不上眼。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我须先探一探陛下的口风。”思索片刻,顾辞应了一句。赵宝琮对顾家这么敏感,他想安插人进后宫恐怕不会轻松,还是要徐徐图之。
“好好好!”顾禅和三姨娘的表情舒展开,似是对顾辞的回答十分满意。饭桌上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气氛,顾辞的其他几个兄弟虽不能轻易言语,也都默默向顾辞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能左右皇帝选夫,这是何等权势!
顾辞察觉到了,也只当没看见,并不理会。他们又岂能知道,这一身滔天权势,最后会是何等惨烈的结局。
他草草吃完,放下碗筷,“王府中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哎!你伯父说要来看望你,此时也该到了!”二姨娘连忙开口挽留,“你们久未见面,聊聊天也是好的。”
聊天?怕是二姨娘看到他回来,抓紧时间告诉伯父的吧?顾辞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府中有事,不能耽搁,若是伯父想要叙旧,就请他去摄政王府吧。”
众人一见顾辞没有要留的意思,便纷纷站起来去送。顾禅命人准备轿子,几位姨娘命人准备礼品,好不热闹,顾辞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只觉得心中更烦躁的。
他该吃完这顿饭再让柯虔入宫的。这下可好,他还得自己一件件回绝。
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他才走出了顾府大门。再不离开,全西京的族人都要过来求他办事,他留在府中,可谓是连一刻清闲都没有。
这便是赵宝琮所说的福气?
顾辞心中苦笑——那这般福气,他可消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