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慢慢坠落,浓艳的晚霞如同一片火海。朦胧昏黄的光透过繁茂的树叶倾洒下来,宛如一地碎金。
李临舟从丹凤门入了大明宫,将自己在西市沽的一壶酒丢给随从,跟在小黄门身后,直奔贵妃寝殿华芳宫而去。
他已及弱冠,不能直接入内,只立在檐下,一语不发。
李临舟抬头着那一角碧色琉璃瓦,高低错落,夕阳余晖下,潋滟着细碎的流光。一只倦鸟栖在那琉璃瓦上,扑簌了下翅膀便又飞走了。
少倾,便有华芳宫的内侍出殿上前通传:“圣人、贵妃已在殿内设宴,等候多时,请太子入内。”
李临舟颔首,绕过屏风,入了内间。
内间燃着数支银烛,灯火通明,周围的内侍宫婢们垂立在一侧。
中间摆了一张圆桌,李景、贵妃、李至律、十皇子、十一公主已端坐好,正交谈甚欢,见得李临舟入内,贵妃冯氏笑道:“方才我还在和圣人念叨三郎怎么还未过来,可巧,这便来了。”
冯贵妃肤色细腻,肤白如雪,五官端正,全然看不出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此时盛装打扮,戴芙蓉花冠,穿织金缠枝牡丹上襦,松石绿花纹长襦裙,额上贴着珠翠花钿,端的是雍容华贵,姝妍绝伦。
待李临舟行过李,李景笑道:“三郎,朕想着自登基以来,许久未曾一家人一起用膳了,便唤了你,过来坐下吧。”
李临舟何其敏锐,捕捉到了李景话中的“一家人”三个字,嘴角微微一撇。
楚王、十皇子李煜与十一公主李窈皆是冯贵妃所生,与他同父异母,若较起真来,他们五人倒真像是一家人,与他有何干系?
“阿耶,儿有些事情耽搁了,故而迟了些。”
然,也并未说什么,只淡淡解释一句,便坐在了李煜的身侧。
冯贵妃身边的婢女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就有好些个端着托盘的宫女走进来,托盘中一应盛着各色佳肴点心,躬身为几人置碟、布菜、摆箸。
这宴席八珍玉食,甚为丰盛,水晶龙凤糕,槐叶冷淘,红虬脯,消灵炙,玉露团,浑羊殁忽等等。
待屏退宫人,李景先行动筷,夹起一块羊肉来丢入嘴中,其他人便也跟着动筷。
因着是家宴也没有讲究那些食不言,几人又相互说起话来。冯贵妃环顾四周,举起酒杯,对着李景眉眼含笑:“今日难得我们一家人聚在一块,妾也觉得心情舒畅。陛下,妾敬您一杯。”
“好。”
李景也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至律将鱼刺剔干净,夹至冯贵妃碗中,“阿娘喜爱吃鱼,儿特意嘱咐膳房做的这道金齑玉脍。薄薄的鲈鱼片为主料,橘瓣为齑,最后再浇上一层橘汁,极是鲜美,您尝尝看。”
冯贵妃送入嘴中,只觉肉质软烂细嫩,一点也不腥,反而十分鲜美爽口,心里一暖,感叹道:“果真不错,我儿有心了。”
皇帝饮尽杯中冰屑麻节饮,揶揄道:“你娘啊,朕差人往殿内送过多少美食,什么各色软糕,干果蜜饯,她都不爱吃,却独独好这一口鱼。”
几人也跟着笑了笑。
“陛下既要提起此事,那妾也要说道说道了。”
冯贵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微微嘟着嘴,嗔怪道,“这鱼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本不值得妾如此惦念。还不是因着妾从前在太原潜邸时,日日只能吃些黍米,没有半点荤腥。那时妾唯一能吃到的肉,就是陛下从去山头那条小溪里抓的几条肥鱼。长此以往,便也爱上了吃鱼,离不脱了。”
“阿耶,阿娘哪里是稀罕这果腹之物,分明是记着您从前亲下庖厨,亲手给她炖的那一锅鲜美的鱼汤,现下还时常和儿说,那时虽困难了些,可阿娘喝着鱼汤心里却暖洋洋的,还惦记着那段时光呢。”
李至律替冯贵妃出声解释一句。
话毕,意味深长的目光从李临舟身上掠过,见他面无表情,只一味夹着菜,心中不免有些快意。
冯贵妃闻言,心中自然也是有些得意的,然面上还是要装一装。
她抬头睨了一眼李至律,面上带了些愠怒,声音微微提高了些:“我儿,你浑说些什么呢?那鱼汤本是陛下专门炖给姐姐的。姐姐自幼身子骨弱,那时正好怀着老二,身子瘦得不成样,陛下心疼姐姐才如此。”
气氛突然有些僵,年纪尚小的李煜和李窈不是很明白这些,只偷偷互看了一眼,端着杯子抿了一口饮子。
冯贵妃接着道:“蒙姐姐良善,才有阿娘那一口,阿娘不过是蹭了姐姐的光罢了。我儿,你可莫要往阿娘脸上贴金。”
李至律垂下了头,似是十分羞愧,讪讪地应了声,嘴角却微微上扬。
李景沉默了片刻,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些事都过去了,还提皇后做什么?吃饭吧。”
乍然听见旁人提起自己的母亲,一直默不作声的李临舟握着筷箸的手微微一顿。
他表面神色镇定,实则内心仿佛被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不住地下沉。
看着他们五人一派和睦气象,自己倒是像个外人,看着面前这一桌山珍海味,也觉没甚滋味,味同嚼蜡。
自从元后弃了他之后,他已经记不清第几次经历此场景了,早已习惯,如家常便饭。
他只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全程一言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