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个出租屋已经住了三年,尽管工作期间换了单位,却依然没有改租。
房间不大,却很整洁,所有东西都摆的井井有条,沙发上放着舒适的靠枕,小推车上还摆满了她喜欢吃的零食。
一只小白狗似乎感觉到什么动静,屁颠屁颠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出现在门内的视野里。
“汪汪!汪汪!”它似乎没有感知到异常,看到主人,立刻欢快地摇着尾巴。
但当它跑到门前,却发现和自己的主人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壁障。它毛茸茸的爪子试图往前,感知到不对,开始焦急地叫了起来,又跳又蹦。
“条条,条条。”陈思琦眼泪掉了下来,她起身,想过去搂住它,她身后站着的判官焦急地喊道:“不行,危险!”
但他这把没能拉住她,她扑到门前,展开双臂抱向她的条条。
她的双手刚触上那层分离两界的屏障,就被一种强烈灼烧的痛感刺激到,疼得她“嘶”地一声,立刻收回了手。
她忙抬眼看向男人,男人对她摇摇头:“我也无法让你过去,人死在何处,便需从何处离开。魂归所往,那是之后的事了。”
“意思就是说,我不能再回一次家了?”陈思琦的眼里又盈满了泪水,她固执地看向他:“如果我坚持过去呢?”
“会死。”男人肯定地告诉她。
“我都死过一次了?难道还怕死吗?”陈思琦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玩笑一样。
“死过一次的人才最怕死。”男人默然片刻,“何况,这种死法叫作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提着魂灯也找不见你的踪迹,混沌的历史长河里,谁也不会记得有你这个人。”
“你不能过去!”她身后那位判官焦急地说,“这种死法连来世都不会有,你跟我们走吧,他们已经走了。”
陈思琦茫然扭头,看见那一个个面容麻木的男女已经全都走进了那扇璀璨的星河之门内。
他们俨然放弃所有对尘世的执念,没有谁再回头看一眼。
“可是,可这是我的全部了……连我的全部,都不允许我再做一个告别吗?”陈思琦低头喃喃,看着眼泪掉落在地上,混入地上的雨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我的全部呀……”
她抬起眼,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坚定地再次用手接触那层壁障。
她连续试了几次,都被手上的剧痛刺得缩了回来。
男人对她身后的判官使了个眼神:“你帮帮她,推她一把。”
“我不帮。”先前十分听话的那位判官却连连摇头。
陈思琦带泪回头看他,听见男人沉静的声音:“这是她的选择,我们应该尊重。”
陈思琦朝他点点头,那位判官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
所有人静静看着他动作,雨已经打湿他的额发,他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轻柔地披到她身上。
“走的时候总得穿好点。”他嘀咕道,“做好准备了啊,这回真要走了。”
“谢谢你。”陈思琦搂了搂身上的大衣,轻声说。
随即,她感受到被人从身后猛力一推,她整个人向那扇门内倒去。
条条从刚才就安静了下来,小圆眼看着他们说话,此刻看到朝自己扑来的主人,吐出舌头,开心地叫了起来。
痛楚就像伤口上跳跃的蝴蝶,陈思琦感到自己整个人在被一场看不见的大火焚烧殆尽,而在她彻底泯灭之前,她用力地抱住了条条,连带抱住了门后她所拥有的整个家。
她声音断断续续:“条条乖,妈妈以后不能遛你了……很快会有人来接你的,你要乖乖听话,当一只好小狗……不要担心,宝贝,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了,过很多年以后,条条也会跟妈妈一起的……”
条条好像听懂了主人最后的遗言,安安静静地站着,直到拥抱着它的主人消失。
女人的灵魂就像圣诞树上的闪片,在空中片片飘零,闪耀着微小但美丽的光芒。
男人捻起落在命理簿上的一小块碎片,发出一声叹息。他提起毛笔,沉声道:“陈思琦,26年来无大恶,多积小德,判定为善者。尘世虚妄留不住,愿今后魂归所乡,长久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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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是个喜欢下雨的城市,一年四季,都有下雨的时节。有人说,雨是上天在流泪。人间种种,上达天听,让天公都为之动容,从而涕泗横流,化作阵雨而落。
今天的海城也下了很大的雨。
男人站在黑伞下,朝面前惨烈的现场深深鞠了一躬。
直起身后,他朝那位只穿了单衣,浑身湿漉漉,冷得瑟瑟发抖的判官走了过去。
男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件大衣,递给了他,顺道还帮他把淋湿的地方弄干了。
“谢谢大人,我正觉得冷呢。”那位判官连忙接过道谢。
“没事。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陈皓乾。皓月当空的皓,朗朗乾坤的乾。”那人挺直了身子回答道。
“我叫丁堰。”男人笑笑。
“大人,我知道。”陈皓乾说,“您的名字谁没听过?我入行之前就如雷贯耳。”
“你做得很好。”丁堰赞许地说,接着他回头对身后的各位判官缓缓说道:“我们已经不是尘世的人了,为什么还要记住名字?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目光沉着,“人性,是为了让我们记住人性。唯有通晓人性,我们才能对生死有敬畏之心,才能做出正确的判定,你们明白吗?”
“人情冷暖,天道有知。作为判官,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忘了人性里的那份善意。”
“是,属下谨记。”众位判官齐声道。
“嗯,那就没什么事了,都处理好了我们就可以走了。”丁堰收回手,拿帕子仔细擦干。
“大人,不对,这数目不对!”远处一个黑衣人此刻疾步走来,神情焦急,“少了个人!”
他扬了扬手里的命理簿,“11·24重大交通伤亡事故,死者共8人,目前核对过后还差一个人。”
“曲逍遥,性别女,1998年生人,命理簿上写的死亡时间是11月24日18时25分37秒,可是现场没有她的尸体。”
丁堰接过他手上的簿子,翻看了下,“最后出现地点是哪里?”
“地铁站。死亡的8个人里面,有5个都是从地铁站出来的,包括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从地铁站出来。”
“那把伞呢?”丁堰问。
像是不明白上司为什么突然转换话题,那人愣了愣,“什么伞?”
“那把红伞,之前在马路上的。”
救护车和警车目前都已到达,开始在他们周边处理现场,而那把路上浸满了水的红伞却不见了。
为了躲避这把伞,开头的车临时紧急打方向盘,才会导致这场车祸的悲剧。
“我,我没注意。”那人慌忙看向同伴,“不对啊,我们这么多人站在这里,有个人把伞捡走,我们应该会看到才是。”
丁堰抬眼往两处的人群望去,不远处的天桥上,有人撑伞向这边张望。
她身形瘦削,立如松竹。
她手里那把红伞在路旁橙黄的灯光下几乎浸成了暖橙色,身形顿了顿,又融入到了人群之中,再望不见。
“大人,要追么?”有人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不必了。”丁堰若有所思的样子,指了个人,“陈皓乾,你和我去地铁站看看。其他人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