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浓与她一道看着那符纸,好容易才绷住脸,“我哪句是假话?”
“庄大人肯定还好好的,好得很。”
姜浓微惊,不待她开口问什么,这人已乖觉地摆出理据来。
“庄大人要是真有什么不好,就算为了冲喜,也该去置办寿材了,可皇城里还没有一家寿材铺子接到庄府的生意。再说,真要到您说的那份上,您指定是庄府里最忙的人了,哪还顾得了那角门上有什么动静呀?”
一口气说罢,千钟两手合十,又对着那符纸朗声道:“庄大人救苦救难,菩萨心肠,一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说着,正要虔诚地往下叩拜,忽听一侧珠帘后的昏暗里传出一声轻笑。
和煦如春,清润如泉。
“承你吉言。”
珠帘映着灯火,轻轻一撩,便摇曳如波,一道颀长的身影自帘后现身,好像仙人分波踏浪而来。
“庄大人?”千钟心头一动。
她猜得出这人一定还好好的,只是相信他绝不会像外面传说的那样,被送回府里只等着咽气了,却也想不到他能好到这般地步。
白日里沾血的衣衫被一袭轻软干净的苍青外袍换下了,一头乌发只用一根玉簪随意地绾着,行止间挺拔又闲逸,看着倒是比白日里更多了几分精神。
千钟怔然片刻,忙转身磕头,“庄大人吉人天相,岁岁平安!”
“起来吧。不必拘礼,地上不凉,那蒲团随意坐就是。”
姜浓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大敞的厅门也关上了,寒气全然隔阻,千钟这才觉出有股温热的气息自地面柔柔地往上冒,软软地将人包裹起来。
不多会儿,便觉得像是钻进了天边被暖阳烤红的云霞里。
千钟正对着地面好奇,忽听庄和初又道:“饿了吧?想吃什么便拿什么,边吃边说吧。”
拿吃的?从哪儿拿?
千钟一怔抬头,就见那人悠然伸手,在供桌上抓了一把龙眼。
“大人!”千钟吓了一跳,“那是神仙的呀!”
神仙?庄和初笑笑,泰然把那青烟袅袅的香炉往远处一挪,手一抬,揭了那道黄底朱文的符纸,拈到千钟眼前,“你说的神仙,是这个?”
千钟懵然看着,敬畏地点点头。
“一张写了字的纸而已。”庄和初淡淡道,“食物就是用来果腹的,吃吧。”
这符纸一揭,香炉一挪,再看供桌上那些碗碗碟碟,确实就像是给人吃的东西了。
满桌饭食让拔地而起的热气一烘,浓香扑鼻,勾得千钟挪不开眼。
“这些……”千钟一开口,口水就忍不住地要淌出来,赶忙咽了咽,才不可置信地道,“这些,我都能吃吗?”
庄和初笑笑,再次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把那符纸与龙眼一并拿着,到窗下茶案旁坐下来,抬头见她还在原地迟疑着不敢动手,又一笑。
“今日在宫里,我是照你的叮嘱在皇上面前辩白,才得以免罪,合该好好谢你才是。”
千钟也还记得自己嘱咐过他什么。
“我那些话就是胡乱抓的,哪能有这么大用处呀?是大人菩萨心肠,行善积德,好心得好报!”
庄和初听得好笑,幸亏她不在朝做官,否则再贤明清醒的君主也架不住她整日在耳边这么哄。
“那便请你一定多吃一些,为我多多积福。”
“好嘞!”
庄和初坐得远,千钟不觉拘束,胆子也大起来,伸手便抓起那只肉皮烧得红亮的肘子,还是不敢弄脏了那洁净的蒲团,干脆就地一坐,两手抱着啃起来。
从庄和初那儿看过来,只觉得她整张脸都扎进了肘子里。
倒是她那一双手分外显眼了。
庄和初记得,这双细瘦如冬日枯枝一般的手在街上拽着他跑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这会儿凑在一块儿看着,虽是一样的脏,但左手背上赫然一片青紫,手指根儿处也比右手的肿了一圈。
这是被人踩的。
早先在百福巷里,他见她故意去招惹那些叫花子,就大概知道她想了个什么脱身的主意。
她说不让他管,他便没有贸然露面。
后来见那些叫花子拿了披风还没完没了,才弄出些声响,惊跑了他们。
庄和初担着皇城探事司的这份差事,见过的奇才可说得上数不胜数,却也难得遇见这样绝妙的一块胚子。
拿玉石作比,就是那种尚还裹着皮壳就已有湛然之相的璞玉,任何一个匠人都难以抑制想要将之雕琢出来一看究竟的冲动。
姜浓显然也是一样的心思。
庄和初在拿来的一把龙眼中拈出一颗,目光自手边的符纸上扫过,姜浓那纤细端正的小字赫然其上。
——人不吃饭就会饿。
能把这样一张纸奉若神明的人,要么不识字,要么就是聪明到了极处。
亦或是兼而有之。
龙眼赭黄的薄皮被轻轻剥下,丢在这张已功成身退的符纸上,留在庄和初指间的果肉莹润剔透,与他细白的指尖几乎难分彼此。
他长久以来的日子就如这龙眼一般,一层壳子在外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今日冷不防叫这坐在地上大啃肘子的人一搅和,就好像哪里蓦然破开了一道口子。
明知这不是什么好事,却又觉难得透上了一□□气。
一口他没有资格受用的活气。
庄和初缓缓吐纳,惋惜地将那离了外壳庇护的龙眼送进口中,果肉清甜,任唇齿宰割。
他慢条斯理吃下这一颗龙眼的功夫,千钟已埋头一阵风卷残云,那只比她脸还大一圈儿的肘子转眼间就被啃成了一根狼藉的大骨棒。
千钟正啃得投入,忽听那茶案旁的人开口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千钟……”千钟匆忙咽下嘴里东西,一骨碌站起身,又紧接道,“读书就能吃饱饭的那个千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