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那张在灯影下明晃晃的笑靥,庄和初平和的面色沉了一沉。
谢恂的脸色也隐隐有些发沉,还是没有接他的话。
庄和初略一沉吟,又接着道:“若跳出裕王所布的这些迷障来看,近来探事司上下皆在全力筹备南绥与西凉遣使来朝的安防事宜,裕王偏生将这番筹谋安排在这个关口,定然不是巧合。”
入冬前,雍朝天子正式修书邀相邻的南绥与西凉两国来朝共迎新岁,明里暗里是有结盟之意的。
裕王手握西北与南疆两股大军,正与这两国相接,自然不会袖手一旁。
这段日子庄和初以养病之名闭门在家,就是在忙这些事,谢恂作为探事司之首,更是为此焦头烂额,所以庄和初这些话里的意思,他全都能明白。
谢恂脸色又沉了几许,才瓮声开口。
“庄和初,你想没想过……要是一切都如你推想,那便意味着,裕王已然在探事司中安插了眼线。”
庄和初还是心平气和,“可以更具体些,是在下官身边安插了眼线。”
他这平和的样子说出这句话来,实在很难让谢恂保持平和。
“这是很自豪的事吗!”
“自豪谈不上,只是有些豁然开朗。”
“……”
谢恂实在忍不下去,一把掀开药箱,从中抓了两片参填进自己嘴里,刚闭了闭眼,就听那平和得让人很难平和的话音又平和地响起来。
“这些年,九监安排在裕王身边的人,或意外折损,或难以深入,无一人可得裕王信赖。也许是裕王心思深沉,行事谨慎,但下官一直也有些别的猜测。”
许是今日多少还是受了些寒气,庄和初清润的话音略略有些发哑,听来就好像清溪中混了些早已冲刷圆滑的细沙。
“今日裕王能将这番主意打到下官身上,必要掌握下官的举动,可见下官身边定然有他的耳目,也许,这就是问题关键所在。”
“你怀疑谁?”谢恂含着参片挤出一句。
庄和初摇头,但凡有过一丝疑影,今日之事也断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不过,若能找出此人,将其策反,或成大用。”
谢恂看着眼前灯影下的人,默然良久,抚着在参片作用之下已然有些难堪重负的胸口沉沉一叹。
“庄和初啊,你别怨我着急,我这把老骨头,年后就要卸任了……”
照皇城探事司中不成文的惯例,如无意外,总指挥使都是从九监指挥使的任上直接拔擢上来的。
“司公为下官前程着想,下官明白——”
“你不明白……”谢恂忙摆手,“我是想告诉你,在九监任上待过的人,能活到我这个岁数,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啊……”
“司公教诲,一字千金,下官明白——”
“不不你还是不明白……”谢恂又摆手,“我是想说,你又不是我生的,也不跟我姓,你想活成什么样我都管不着,我只求你,别整天去琢磨那些六字还没有一个点儿的事,探事司固若金汤,不可能有任何差池,裕王就是盯,盯的那也是教书的翰林学士庄和初。”
“司公——”
谢恂连连摆手,“你就把眼前这档子事料理利索,保南绥与西凉使团顺利来朝,等太太平平过完正月,让老头子我安安稳稳地把这任卸了,我谢家列祖列宗不管在天上的还是在地下的,全都谢谢你了,行不行?”
“……”
他要说这个,庄和初还真能给他个安稳,“司公放心,裕王这番筹谋的关键所在,已在下官手中了。”
“你说那个小叫花子?”
谢恂恍然想起些什么,垂手从医箱里取出一卷脉案,又自一卷脉案中翻出一纸貌不起眼的信封。
“这是各监现有卷档里能找到的一切与她有关的记录。我反复看过了,和裕王,和朝野任何一方都没有瓜葛,连个帮派都没入,常年在街上乞食,和野猫野狗没什么分别,别在她身上浪费心力了。”
“有劳司公。”庄和初也不多言,谢过便上前去接信封。
一伸手间,衣袂滑退,一截玉白的腕子露出来,青筋蜿蜒其上,在灯影下分外刺目。
谢恂皱皱眉头,“从裕王那听说,你今日遇袭后突发心疾,是服了药吗?”
庄和初垂下手,料子顺滑的衣袂随之垂落,隔断了谢恂的视线,“今日和谢参军遇上了。谢参军家学渊源,下官不敢不慎。”
听见“家学渊源”这话,谢恂刚缓过几分的脸色又是一沉。
“就他那点儿皮毛,使这么重的药应付他,还不够浪费药的!那东西药性刚猛,用多了也伤身。还有不适吗?过来,给你搭脉看看。”
“不敢劳司公。下官在道门受教十余载,歧黄之术略懂一些,司公放心,不会误了差事的。”
庄和初只淡淡地客气了一下,便小心地收着一双手腕,言归正传道:“下官所说关键,也不是这小叫花子,是玉轻容。”
“玉轻容?”
谢恂一怔,目光蓦地从他手腕子上抬了起来。
玉轻容的事端,是大皇子凭一己之力惹出来的,谁也赖不着,任谁说,都会觉得这遭逢无妄之灾的乐妓最是可怜。
但也不能容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不见了。
皇城探事司的耳目虽多,却也不是全然无孔不入的。
比如床笫之事。
谁也不知大皇子将她带出广泰楼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若真出了些难以启齿的差池,裕王将这么个人暗自捏在手里,除了是玉轻容毕生难逃的梦魇,也会是大皇子无尽的后患。
这也是皇上为何当即决定把搜寻玉轻容的差事交到裕王手上。
如此,无论如何都会有个了结了。
自然,皇城探事司这些最为灵通的耳目也没闲着。
谢恂皱眉道:“这些日子,各监能抽调的闲余人手,都已经在各条线上全力搜寻了,只是一直没消息。”
各监抽调人手,当然也包括九监,庄和初就是在司中下发各监的案卷中看到玉轻容那张浓艳昳丽的面孔的。
探事司找玉轻容,循的也是京兆府张满全城的那张画像。
方向是错的,跑得越快,离目标越远。
庄和初正要开口,又听谢恂纳闷地嘀咕。
“也是奇了,上回遇着这种连探事司都找不到的人,还是你那个——”话没说完,谢恂忽然意识到似乎有点不妥,忙干咳一声,掐断了。
“咳……”谢恂若无其事道,“啊,你说,玉轻容,怎么了?”
庄和初神色微微一动,闪瞬便化入平和,无迹可寻了。
箭已离弦,多说无益,“司公事务繁巨,此番裕王之事,下官深卷其中,已然无法抽离,若司公准允,便由下官全盘排布,一力处置,待事了之后,再一并向司公详陈。”
“不然呢?”谢恂刚降下的火气蓦地又拔起来,“还指望谁能接得住你九监的烂摊子啊!还有别的事儿吗?没事儿滚吧。”
庄和初清瘦如竹,这会儿只穿一袭单薄素白的中衣颔首立在灯下,长发如瀑垂散,活像个刚从冤狱里被提出来的人。
恭顺之外,又别有几分楚楚可怜。
“司公,这是我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