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水镇与外省只隔着一道低矮河谷岭，逃荒要饭来的暴四爷跨过这道岭便扑进浆水河，灌饱一肚子河水，抬头遇见来查看自家土地饿狼一般眼神的刘地主，急忙抱住腿乞食，从此变成刘凌志最忠实的狗，数年后娶妻买地跟随刘地主当狗腿，往后在浆水镇里遇到相好女人。暴四爷文化水平浆水镇人都说不低，每一句话说出嘴都像是能勾出穷人的魂魄，夺走穷人性命，不然的话他宁肯惜字如金。公堂之上他趴在襄城县长耳畔一句话，让警察抓走老杨家妻女和独子，放出老杨去筹钱。

老杨交出所有积蓄，卖掉祖上房屋还是差一千块银元。他心里发毛，觉得当初要是不和东家置气，便能去舍掉脸面求下来，回旋之地更多。刘地主事先在浆水镇里发话，威严道：“谁都不许帮天然害主的老杨，咱们都瞪眼看着他家怎么变出钱。”老杨在浆水镇借不着钱，周围几个村都是穷人居多，没有人家拿得出一、二十块闲钱，他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怀揣着勉为其难借到几十块在树林里上吊，等暴四爷来催债，听说老杨上吊自杀，急匆匆到老杨家占据老屋，从里面搜出一两千块银元跟他老婆悄悄私吞，回去告诉县长只搜到一、二十块，要不要悉听尊便。老杨上吊不久庞敬镰大老婆匡秀水奶妈跟着上吊，伸着舌头吊死在杨树林里，她生前交情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是穷的吃不上细粮的顾嫂，另一个是上吊的老杨，俩人活着你来俺往几十年，死后也没有能在一起。

襄城县长不缺那鸡毛蒜皮那点钱，当场将十块钱交给镇长埋葬老杨，剩下给家属继续料理丧事，刘凌志得意洋洋收回好地，老杨家的家眷替人当奴作婢继续还债，案子就这么仓促结案。老杨家人当惯十几年过的吃喝自足的“自由农”，感觉比小地主家差不太多，回到家中受不得地主家上门讨债“侮辱”，很快都追随老杨到阴间团聚，此事便不了了之，没个说道。虽说是虚妄之财，眼看着几千块银元长腿“不翼而飞”刘凌志无可奈何却心有不甘，转身把气撒在老汉沈文盛身上要提地租。暴四爷却趁此“良机”与襄城县长变成熟交，疏通关系代管襄城县里粮食征管差事。

弯弯曲曲浆水河水清澈见底，芦苇丛生，岸侧青草萋萋，四处不时蛙鸣成片。浆水河绕着浆水镇流过长度二十多里，两岸是茁壮庄稼，金灿灿谷穗随微风不住摆动，看着即将丰收河滩地，刘地主心里头觉得敞亮，叉着腰站在河滩上吹着和风，万分感念先祖，可惜到他这辈家里多年花销巨大，事事亏钱，县城里跑官买官都打水漂，二十年花掉祖上积攒的四、五万银元，他家掏出的这些钱要是捧到朝廷里能换好几位内阁长官，只剩每年地租养活，刘凌志欣喜剩下这么多地，暴四爷不这么想，河滩地撂荒着多得是，贫瘠夹杂石块耕种费力不讨好，也就两岸野草疯狂猛长，他看不上。暴四爷惦记着和李拱月签订契约，俩人合伙办起两个小煤窑，每个小煤窑里头雇着十多号挖煤工，要出好煤，卖个好价钱，就得买德国昂贵设备，哪儿筹钱去？

眼瞅着李拱月靠着挖煤积蓄财富激增，地主庞敬镰比不过人家感到心里都亏得慌，闷得慌便抽海樵牌大烟，抽完一阵缭绕大烟，感觉突然不见了两块银元，眼见奔五十岁的人，老婆娘还未能生下一男半女。庞地主担心他像刘凌志那样十多岁结婚到三十七八还生不出孩子，便一口气娶来四房姨太太。庞敬镰和刘凌志俩地主做梦都想早点生出个一男半女，承续香火，继承家族基业。乡亲们口中的刘地主很少人敢当面叫他刘凌志，他爹给他起名的意思显然是希望他将来壮志凌云光宗耀祖。刘地主老婆钱凤雁是富户人家娶来的闺女，家里只有原配老婆一个女人，眼见要四十岁膝下仍未有一儿半女，他婆娘钱凤雁心思慌乱起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嫁给刘老爷二十多年，一个蛋都没生下，多多少少亏欠刘家列祖列宗的期望，暴四爷明里暗里劝化，旁敲侧击让俩人续个妾室，刘凌志暗生想法只是怕老婆不肯屈就，如今钱凤燕开通爽快答应，像是慈禧太后下旨开恩释放重犯，刘地主喜笑颜开和暴四爷凑到一块，喝酒谋划娶房妾室生男孩传宗接代。一般地主家大老婆不等到丈夫四十多岁肯定哭闹着不让娶妾，刘地主刚到四十她便爽快答应，怎能不让他欣喜。

为痛快赚刘地主生儿育女的钱，陈老四连哄带骗顺便用抢，轿子里抬来霍家闺女浮云，刘地主婆凶悍一辈子，稀罕地不行，围着炕上逗新娘子，咬牙切齿从上到下摸脸摸手摸脚，像在摸一件他家老爷刚买来的白净瓷器。年轻女人肉质皮肤上传导的青春气息困惑住刘地主婆，她想起曾经年青岁月，她年轻时咋蔫的像个茄子，没经历过这般铺张鼓囊的青春稀里糊涂熬着过去了。

刘地主婆侄女钱文玉在县里重点高中读书，一天到晚嘴里念叨着“青春与自由”，像是读书年轻人离不得的必需品。青春是啥，难道这股子气味就是青春的味道，为验证真假她一次次扒开新媳妇的嘴，盯着整齐白亮的牙齿，让她不停往外呼气再吸气。刘地主婆娘确定这股葱蒜气味就是青春，她觉得待在霍浮云身边，能与青春同在，这种歇斯底里追求青春的感觉，既恐怖又美妙，年轻女人仗着青春年龄占据不要脸男人的心，又凭借青春力量，睡了男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刘地主婆此刻最缺的就是已经逝去之青春。她慢慢松下紧绷神经，从手指上褪下只金镏子，一点点套在霍浮云胖乎乎中指上，她想套住青春，进一步独占它，像老爷过去几十年都是她一个人的拥有那般，她胡作非为肆意霸占着老爷精神和□□，压榨他，时刻拥有他，带给她生儿生女希望，可惜青春如白马过隙已成为过去，臃肿身子不言而喻地残酷表明她已然失去青春。拥有青春的霍浮云要替她霸占老爷，这种事钱凤雁不能容忍多久，迟早妻妾矛盾得爆发。她一遍遍撇着嘴打量曾经属于她的金馏子套在眼前年轻女人手指上，尽管脸上带着笑还是心有不甘一遍遍捏着新娘肚皮，悄悄暗打鬼主意。

她指着妾室鼻尖嘟囔道：“霍浮云只要你能怀孕，俺就像供祖宗般供着你，等孩子从肚皮里生出来，给俺立即滚蛋。”她释放出内心淤积的话小声牢骚着离去，周围除霍浮云谁都没听清她说的是啥。刘地主婆心里想着缺德好色的刘地主，已经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踢碎桌椅板凳，脸上强挤出笑容，笑的满脸皱纹直到脑门，活像个霜打的蔫巴黄瓜，从闹亲人群里挤出来憋闷着到正房右边椅子上坐下想主意，她半天不肯动换身体，翘着腿不眨眼珠像个雕像，听地主嘱咐为不给妾室带来压力，从那一刻开始她要表现出毫无存在感，甚至闹洞房的婶子顺带拿话逗她，她都不愿意再多搭理。霍浮云的中指被金镏子卡出个凹槽，像镶在手指上一般，霍浮云不乐意，她感觉整个中指肿胀的难受，想撸下来喘口气，可是刘地主婆套的很紧根本撸不下来，并且刘地主婆曾经拿眼神制止她撸下来。

县城刘凌志住的砖瓦房门里门外呜哩哇啦唢呐声锣鼓声吹奏欢腾，雇工们沿着四周街巷将鞭炮放个不停，刘地主喝了酒到院子里闹腾得更欢，四十多岁像个小伙子般点着颗烟跟着满脸青春大小伙子一起放鞭炮，差点忘掉他是新郎，院里满满腾腾坐着来吃席的男女老幼，很多都是极其熟悉得乡亲，一个镇里住着，他笑着一一扫过坐在院里椅子上，等着雇工和乡亲来道贺，沈家父子都恭敬鞠躬给新媳妇磕头叫声地主奶奶，看见刘凌志一个劲儿地嘟囔着恭喜，新媳妇被喜娘扶进去和地主拜天地，很快摘掉红盖头出来冲着长辈同辈敬酒喝酒，刘地主婆窝在新房里没出屋，从窗户里瞧着新媳妇被喊出去敬酒的笑模样，带着晦气表情啐了一玻璃窗吐沫，最后气到胸闷，转身关上半扇门赌气，她不愿意看见那些前来道喜的人带着满脸喜气，怕她们背后悄声说三道四，甚至来帮佣来做喜宴的媳妇婆娘都不准说“母鸡”这俩字，她怕众人闲着扯出“母鸡抱窝不下蛋”的闲话，而她就是明摆着是那只不会生蛋的母鸡。等新娘回到屋，刘地主婆发现新娘丢掉一只鞋，光着一只脚回来，套在中指上的金镏子不知道被哪个缺钱登徒浪子趁机撸去。

酒足饭饱临走前，暴四爷带领的闹洞房青年们再次站聚集在门外，拿身子相互挤来挤去嘻嘻哈哈笑着来沾喜气，眼神在新娘脸上瞟来瞟去你一言俺一语不肯离去。钱凤雁绷着脸跟着挤眉弄眼，围着新娘的宾客看出眉眼高低接过新媳妇点燃的香烟即将散去，突然被刘凌志带着镇长哄进来，回光返照般再次涌入洞房闹腾新媳妇。钱凤雁拦不住装作欢喜道：“刚娶过来时候已经闹过妹妹，出过两次屋敬酒赔罪便饶她这一遭。想闹俺搬把椅子坐着替她随便让邻里闹腾个够。”刘地主婆大屁股挡在霍浮云前面嘱咐喜笑颜开的小伙子往她身上使劲掐摸，□□肥臀挤得前来闹亲的几个小伙子尴尬地直躲，她摇晃着胖身躯在新媳妇前后左右与闹洞房的陪着假笑伺候着，说着新媳妇是只能看不能摸之类的话，她用大道理不让大家闹洞房，唯恐别人都粗手粗脚的弄坏老爷生孩子的工具。

地主新娶的婆姨，谁又敢正经闹？不过是趁机抢些撒出的糖果花生，暴四爷鼓动青年轮番给地主姨太盖起红绸盖头掩饰她喝罢喜酒醉态，小孩子趁势挤到新盘的炕上坐坐软乎的铺床伊朗厚毯。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萎月有阴。刘凌志晚上跟霍浮云入洞房，钱凤雁溜溜地扭着胯到前厅圈椅里坐到鸡叫，天亮到锅灶房煮上几个通红鸡蛋敲门进去，端着碗道：“凌志，该起来吃早饭，闹腾一晚上让妹妹歇会儿吧。”俩人正睡着，大老婆钱凤雁穿戴整齐推醒刘地主，扯着嗓门喊道：“凌志，你操她没？”刘凌志摇摇头，摸摸脑袋，盖上绸缎棉被翻身睡去，昨天喝的太多，此刻脸上带着些醉意，又因感觉人生痛快抽半宿大烟，累乏的不愿动唤身子。

钱凤雁瞧见男人没出息觉得晦气，小声骂那女人，字字清晰，她道：“咋不让男人操弄？娶你是生蛋的，不是来作威作福当娘娘。”说着使劲晃醒霍浮云，咬着牙道：“煮熟的鸡蛋在桌上，你晚点起来也中，别说俺当姐姐不厚道，不让新娶的妾室多睡会儿，吃掉它两天别出屋，尽心伺候老爷生男孩，给老刘家传宗接代。”

霍浮云坐在被窝里低着头，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答应，摇头还是点头，愣着等大老婆接着教训，她知道肩膀上胆子很重，承载着刘家传宗接代的希望。其实她一晚上没睡，刘凌志根本没碰她半根手指头，侧躺着抽起半宿大烟，满意过后亲她一嘴喜笑颜开睡下，她支撑半宿，困的刚盖着被子低下头就被刘地主婆钱凤雁叫醒。

暴四爷撮合这门亲事是用心的，跟霍家合伙骗取四千块聘礼钱，暗示地主霍浮云是处女，算命的说她嫁过来之后立即能生男孩，若是生不出来到霍家退回闺女，聘礼如数归还，并嘱咐霍浮云不要说漏嘴，最好唆使地主拿钱出来给管家去钱生钱。不等霍浮云找老爷说事，一大早暴四爷已穿好衣服等在院里，依然骨瘦如材，满脸蜡黄，鼻梁上夹着一对玻璃眼镜片，狗仗人势的暴四爷啥想法？他揣着不能见人的鬼心眼子，站在院里等着刘凌志合计事情。他接着想从刘凌志手里骗些银钱，他托李拱月办的简陋小煤窑缺银元停工，里头已经挖掘十几米，如果不及时投钱进去整个煤窑都得塌，他急的心里猫爪似的难受，担心投资办小煤窑的钱赔的血本无归，更担心会连累他家的财政捉襟见肘，这些话又只能先放在心里不能胡说出来，现在他家里吃饭都省掉酒肉了。

霍浮云隔着屋里透亮玻璃窗瞧见心急火燎暴四爷，心说他急缺钱咋不去浆水河里雇人捞去，都说底下埋藏着金银宝藏，她记得娘家对她出嫁前嘱咐，诸事要依靠暴四爷，他是个有狠主意之人，眼瞅暴四爷远水解不得近渴模样，霍浮云叹着气唤起刘凌志，替他穿好衣裳陪着走到门口，反过来替刘凌志担心，怕他不够精明被暴四爷耍心眼算计。

霍浮云年青貌美，瞧着不般配的新婚夫妻俩，暴四爷心虚地在院里贼眉鼠眼冲着屋内的她使眼色，再次暗示她不能把他串通霍家要二十块银元聘礼的事说出来，暴四爷满头大汗跟地主东拉西扯聊起一车轱辘毫无意义的话，刘凌志彻底被他混账话绕糊涂，最后听明白暴四爷在县里确实有麻烦事需要打点处理，借着替地主当媒人办成喜事的功劳想请借钱渡难，刘凌志掏出四块银元当做办妥娶妾的好处费递过去，暴四爷瞥见霍浮云的诚恳笑意心底稍稍安息，暗中拿出霍浮云娘家签字的典卖闺女的字据晃动威胁，嘴里叨咕着感谢地主恩情，略胜借不到钱之类的话，捧着银元千恩万谢离去。

民国前期发行的银元非常值钱，一枚袁大头能买到很多东西，尤其是民国一十三年之前进口银元紧缺，浆水镇里几乎等同于四分之一根金条，几十块银元能买五亩镇里最好的地。后来民国政府三七年印制法币，这时候的银元兑换法币一比十二，一百块法币能买两头牛，挨到四八年的民国后期就啥也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