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草芝腹中孩子踢腾闹腾很厉害，她琢磨琢磨想歇歇，借口腹痛把切面条的事给奶奶做，她摸到屋摘下绿头巾，看见沈师范坐在炕上喝酒，对着沈师范没好气道：“往里头挪挪，给俺腾个空躺会儿，也不疼疼老婆孩子，肚里孩子闹俺哩。”说完脱鞋上炕，但她没有躺下，而是打开炕橱从里面拿出针线纸鞋样，窝在炕上替没出生孩子做棉袄棉鞋。沈师范没话找话道：“都说咱孩子是克星灾星，怕将来要克死爹娘，给这个家带来灾祸。”

她男人对她此刻怀的孩子属相很不满意，媳妇额头青筋直冒便想打眼前的自家男人，看了好久都觉得不再熟悉他，联想到沈师范许多方面要比浆水镇里其她男人强，她忍不住锤他肩膀，顺便说道：“跟未出生的孩子置哪门子气，都是你做的孽！要是找老婆孩子的碴，到老得遭天打雷劈，等不能动弹被孩子撵出去盖着褥子被雨淋。”

他懒得动弹，自家男人自打知道媳妇怀孕，天天顿顿喝酒，每回都喝的醉醺醺，从鸡叫醒开始一直到太阳落山，整天浑浑噩噩，以往他爹沈文盛还管住他，让他少喝两口，自从儿媳妇怀上，公爹沈文盛缩在屋里不肯出来，只是吧嗒吧嗒吸烟袋，望着窗外迷蒙日头发呆，他想起李铁嘴无意在浆水镇树下冲着沈师范媳妇背影道：“沈家此胎是流年灾星，太岁娘娘降临。”他头脑中突然惊响个炸雷，随着儿媳妇肚子逐渐鼓起，他猛地觉得若是灾星降临，好光景必将用尽，剩下都是伸手不见五指没准头的黑天，五晌地离他越来越遥远，一辈子只配当穷人雇农，若是真吃完两年顺心踏实饭，很快就得睡棺材埋地里。

李棉子撇着八字小脚在锅灶房切好面条，沾着苞米面抖搂开撂在案板上，碎白菜在锅内已被煮的喀嚓喀嚓响，她想着事踮起脚从篮子里拿出半条硬咸鱼，切成细条撒在锅里，刹那屋内飘满咸鱼香味，整个锅灶房顿时变得鲜活有色彩起来，烟雾缭绕之中给她感觉像是很不真实的人间仙境，浓烟带着呛人味道慢慢散去，她撤掉灶膛火掀开沉重锅盖那一刻，之前内心所有向往瞬间都跌落到低谷。

浆水河水里有鱼，浆水镇人很难得想到抓鱼吃，或者仅仅是在过年前抓条鲤鱼，等到过年时候搁在桌上供祖宗，白草芝爱吃鱼，她娘家喜欢用咸盐把鲤鱼腌成咸鱼干，风干到过年用油煎成碎条拌在面条里，或切成咸鱼干条给男人下酒。沈师范看林子的时候，摸黑从李拱月挂网里摸出几条大鲤鱼，每条都有十多斤重，李棉子用刀切成两半拿盐用土法腌制晒干，盛在自家编的柳条篮子里挂在房梁上。

白草芝临睡前忍不住说沈师范被捅□□是遭天谴报应，因为他不疼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肯定背着他在外面做啥丧德事，沈师范觉得很委屈，披着衣服摔门出去在家门口蹲着，琢磨很久进屋要揍他媳妇。他老婆竟也跟着镇里不善良的人学着取笑他，沈师范很痛心，想到未出世孩子莫名其妙地感到忧伤，不再想要背时运而来的孩子，接着恨他的粗心，把门用木棍从里插起来便不会被蒙面人进来欺辱，想着此事狠狠捶他媳妇几拳，恨不讲信用的刘凌志，答应好的事怎么能说改就改，做的决定怎能轻而易举被否定，骂地主德行连个愚蠢娘们儿都不如。

沈师范大早起来跑去水塘边蹲着，默默哀伤林子里丢的树木，他琢磨那天晚上的事，想从中找出头绪端倪，想知道是谁背后作践沈家，还未查到贼人，已被贼人暗算，他眯着双眼从晃动水面上想去感知结果，却更加看不清将会发生啥事。

天亮前田二妮前来挑水把崭新水桶搁在水面上，轻声问他：“大哥，你家沈禄福啥时回来？”沈师范听见问话，抬起头看见善良而笑容可掬的田二妮，忙道：“他去保定府学徒，去俩月啥都不懂，哪儿能说回家便回家，要是想家厉害等年关该回来吧。”

其实他早知道沈禄福过年不回来，但是乡邻间说话谁家不图个团圆。二妮洁白银牙轻轻咬着下嘴唇没再说话，低下身子担稳桶水晃晃悠悠往家里挑去，一路上扁担“吱吱呀呀”声音越来越大。她心里其实想问沈禄福啥时候娶媳妇，啥时候能在浆水镇再见茁壮的沈禄福一面，虽然表面上她和沈禄福没啥联系，实际她想看着沈禄福娶媳妇，像她憧憬着嫁到理想婆家那般。闺女家心思细密直接想问沈禄福明年娶不娶亲的事，话到嘴边她却说不出口，俩人从小玩到大没什么秘密，要是真能嫁给沈禄福本身这事她也觉得其实很荒谬。

以往田婶到自家来纳鞋底，说说笑笑欢实着呢，自从沈禄福走后，田婶整天哭丧着脸，用鞋底猛扇她的脸，田二妮觉得这事不对，可又琢磨不出哪儿不对，自从沈禄福晚上去她家拿丢在水塘边的裤子，田婶跟往常比像是变了个人，还她花褂子时候笑嘻嘻像是捡到宝贝，而现在看到她都是苦着一张脸。

月底邻居隔着墙看见田婶不顾寒冷抱着翻毛皮鞋坐在院里月亮底下哭，她哭道：“俺的福，你傻呀，俺的福气丢了，俺不懂得好歹啊。”哭完之后来披头散发求神问卦，让神惩罚坏男人，她咬牙切齿要变成厉鬼去跟他对质，为啥不说一声抛弃她。二妮是田婶邻居，她听的真切，骂的男人不像是她丈夫田正满，莫非是老沈家沈禄福，沈禄福咋会让田婶魔怔了呢？她越想越觉得诡异可怕。水塘边泥土上有朵开错季节小紫花，她停下脚步想摘，摘下来戴上发鬓，犹豫好久还是摘了，闺女心思谁能猜得透，觉得好看戴着就行呗。

黄昏田二妮再次来到水塘边挑水，放下水桶对着水面照她俊俏模样，倒影里的她越来越像该出嫁闺女，不能再留在婆家，以前一直把沈禄福当同龄孩童看，沈禄福啥时候变成大男人？她追溯回好多岁月，即好奇又欣喜，沈禄福真得长大都要出去学将来糊口手艺，低着头琢磨她到也该找媒人说婆家的年龄，再晚怕找不到合心意的，现在还能让娘帮着挑挑模样和品德，将来俩人好恩恩爱爱过幸福生活。整个晚上田二妮的心都是甜丝丝，水塘边那一幕乱搅着翻来覆去难受，田二妮不知怎得想到天天被地主婆娘欺负的银妹，她怕成为那样的小媳妇，想起前几天被逼婚的小喜，小喜年龄比她大一岁，被逼着跟个猛虎野兽一般粗糙男人结婚，吹熄油灯将来可咋过，想到小媳妇被拿盖头蒙着脑袋被不喜欢的男人扔上炕，心里便不是滋味。她男人不顾小喜痛苦哭喊，拼命要她奉献节操，男人撕开她衣裳露出白花花的肉摸索掐着，剧烈反抗都没用。

想着想着田二妮浑身不寒而栗，浆水镇没有哪个女人能过得惬意，她想起田婶不幸福的婚姻，她男人田正满不负责任跟漂亮女人私奔离开浆水镇，留下孤独的她一人在家，虽说吃穿不愁，可是结婚女人的寂寞，闺女肯定不懂。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田婶半夜难眠揣着手在沈家胡同周围转悠了半宿，天蒙蒙亮瞧见沈师范傻傻蹲着水边，难过地走回家想再次自杀，就是田二妮对着自家水盆当镜子插那朵枯萎鲜花的时候，浆水镇水塘畔岗上的田婶用剪子把她喉咙扎了几个眼，喷溅的鲜血抹的到处都是，被上、炕上、镜上、新棉鞋上、衣裤上，甚至窗户玻璃上都沾染着她的鲜血，听收拾惨剧的婆娘们说田婶睁着眼，手里抱着一双鬼子大头鞋，地上撂着一双给男人做的新棉鞋，暂新暂新地。对付这种自杀，农村里最不缺救人办法，往年哪个村里没几个想不开的傻婆娘，抓几把香灰止住田嫂脖颈处鲜血，俩婆娘跪在炕上扳开田嫂下颌，一碗姜红糖水灌下去，田婶脖颈破溃处“噗噗”往外冒血泡，田婶动唤着咳几声，吐出块血块疙瘩，眼前鬼影曈曈，婆娘对挤满屋子的人小声道：“死不了，都散了吧！”婆娘事后告诉浆水镇每一个人，说田婶想她男人，她受不得相思苦要殉情，像她这样敢上吊抹脖子替男人守节操，放在啥年月都是贞节烈妇，都有资格造贞节牌坊标榜炫耀于世上。

看稀罕的田二妮被挤在喧嚣人群里东倒西歪，眼前惨象令她脊背发冷，邻居家田婶以前是多乐观坚强，咋能说想不开就想不开，太令她心寒。二妮之前听同村秦姐说过，女人不幸的根本原因是身为女人不敢拼命抗争，总结四千多年以来除女皇武则天，其他中国女人命运太悲惨，□□到了山那边，听说□□人婚姻自主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其他人不能无端干涉，婚姻自主多好，田二妮想到此，心里亮堂腿脚不再软颤，她想起码俺还有奔头，俺看见过男孩沈禄福的□□身子，实在不行就嫁给沈禄福，不，该有比沈禄福更好更开通的，嫁给个从未见过的好男人，与他同生共死，共赴死难。秦姐敢作敢当，刚听人背后说她瞒着男人跟镇戏台子里一个角儿俊三好上了，二妮娘带着二妮看戏见过那唱老生的，她细瞅到戏散场，唱戏男人长得俊着呢，想到他卸妆之后相貌，田二妮不觉脸红心跳。

褚辛根在浆水镇落下脚为要口吃食，他天天得从山海洞到浆水镇来回跑，碰见秦姐概率十之八九，秦姐总是凌晨站在镇口，若有所思张望，谁也不知道等谁，她跟谁都爱答不理，俩人一来二去熟悉过后便有夫妻之情，很快秦姐恶心泛酸像是有身孕，找了镇里中医糜生厢糜先生看罢，确诊腹中有孩子，她不能确定是俊三还是褚辛根下的种，安镫子听说有孩子，不知真假跟秦姐摆席宴请客喜极而泣。

镇长布置牵头镇民聚在古树下议论，很多浆水镇人觉得欠了道德人情账肯定得为田婶建造贞节牌坊，不过是几天的事情，三三两两人群里聊这事热火朝天，此时田婶在田家炕上躺着一会清醒，一会儿迷糊，含含糊糊嘴里叫着一个谁也听不清楚的人名。

说起镇里贞节牌坊，田二妮奶奶的牌坊是清朝光绪年间建制，许多座牌坊毫无章法歪歪扭扭分布在浆水镇外大道上，彰示着从古到今都有贞节烈妇传承，石头做的贞节牌坊像是一页页刻字石书，毫不隐瞒刻着镇里贞节烈妇事迹，协助她们彪炳千秋，万载流芳，诱导教育其他妇孺遵守女德。浆水镇最终公认田婶男人田正满无情无义，领着狐狸精肆无忌惮去了关外，田婶从未埋怨过，主动教乡里女人绣工孤单守着田正满老房子，等着负心男人回心转意，这是多么鲜明反差，直至受不了被抛弃感到痛苦，毫无畏惧地拿剪刀扎透血脉，血流成河死在浆水镇夫家，捍卫被抛弃女人尊严，守节守孝守义守德。

镇里很多男人对她这种行为，和镇长想法雷同，赞同甚至是鼓励。女人们都说人命好赖，多半看是否能嫁个好男人，田婶为田正满自杀是向小狐狸精示威，是捍卫她的家庭地位，她作为浆水镇正牌“正宫娘娘”地位是撼动不得，从秦朝到清朝不是什么女人都有胆抓起剪子自杀，此种血腥事民国烈男人多半都做不出来，她一个女人做到便有了造牌坊资格。女人好光景就那么几天，如果田婶今生没好光景，那要去阎王殿转生等到来世。老娘娘们聚集在一起想着，七嘴八舌说到竟然最后都遗憾她没能死成，都道：“她早晚还得再死一遍，不然牌坊建不成，若是不肯死将来牌坊是会塌的。”闲言碎语导向传来传去，她们都变成热切期待捕获猎物老猎手，浆水镇筹建的牌坊便是替田婶拿贞操设下捕兽夹。她们为缓和气氛，迷惑和田婶关系要好的男女老少，怕她们坏事，绕着弯常拿二妮奶奶当例子，她也是牌坊建成后被夫家逼死的，镇里老人至今记忆犹新，而田婶刚缓过命，自然是不能再往死里逼。

最后镇里大树下闲唠嗑的老娘娘们和年轻女人们统一起口径来，变成要给田婶建造牌坊的最重要帮手，她们化身幕后英雄要做成此事。随着民国以后思想解放，牌坊的政治影响降低到历史最低，只要能做到贤妻良母，遵守三从四德，是女人就有可能被镇长嘴里承诺建一座，于是，她们借助田婶之事幻想连篇，睡觉前沉浸在模拟假想死后的风光大葬里，出殡前家族男男女女都能到齐全，穿着配发整齐的体面丧服，镇里男女老少都自觉自愿悲痛欲绝，镇长在表彰和回顾死者作为楷模女人一生中多次流泪呜咽，泣不成声中体现她一生对整个家族甚至对整个浆水镇起到的重要作用无人能替代，因此配以官方敕造并钦定的从孝德王妃到二品诰命官衔。待她魂魄入地府和阎王寒暄着禀明今生功过，阴间早死的父母扶老携幼倾巢而出，叩拜女儿生前靠忍辱负重获得的尊崇地位，她这一生算是功成名就，从此在豪华大墓中夜夜共襄盛举。贾元春省亲似的隆重场面最后定格在浆水镇女人脑海中，褪去官服的女人在寂静寒夜中陪着一家老小渐渐熟睡在各式各样或简陋或体面厚棉被中。其实事实不是这样，女人都想的太简单，周围镇里每年为丈夫死的太多了，不是上了吊抹脖子的女人都有资格造牌坊，要看她们家族在镇里地位，像田正满这样，考上过师范学院，曾当过县文卫督办专员，出任过政府官员，算有了功名，田二妮爷爷考取过道光爷年间进士，还补过道台，田二妮爷爷死后，她奶奶要饿死守节被救活，镇里老人自发捐款为她扩建牌坊，多年以后她奶奶心平气和在牌坊下依然得守节饿死，民国后有省府级及以上功名男人的直系女亲属，同样死后有资格造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