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后未看凄凉人,渐行渐远意消沉。小铃铛看着梅雪夫妻走远,心底多少替她惋惜,转眼想到未婚妻的死,两眼又是迷蒙落泪起来,小铃铛其实不傻,只是此刻被情锁困住,传闻他娘是他姨娘,心眼逼后娘还坏,看着小铃铛长大人模狗样,心底替她未能生育惋惜,狠心坐了几十里地车去把二妮他娘请到家,把小铃铛的胎盘埋在肮脏之地,小铃铛从此就变成傻铃铛,心智障碍,总是给人感觉缺点啥,李铁嘴看见他猫腰撅腚铺镇里的石子路好多趟,道:“孩子三魂六魄丢了,倒是免了灾祸,流落在浆水镇谁知道是福是祸。”小铃铛不置可否,到晚上继续一个人睡在土坯房里,盖着被子靠着墙想媳妇,看着不傻,突然此刻看见梅雪背影落下泪。邱木匠清楚他身世,拿着半斤肉跳进二妮他娘家里,推开门道:“媳妇,我给你带来半斤肉,梅雪来镇里卖的,新鲜着呢,晚上做点啥好饭吧,要不包饺子。”二妮他娘不乐意,推他出去又推不动,道:“咱俩人老是这么掰扯,传出去给镇里人看见说闲话,我二妮好多天不着家,你帮着踅摸踅摸,这是闹的,多跟你说两句花成亲家了。”邱木匠道:“哎,不成便罢了,别嚷嚷,街上看见小铃铛背人哭着想媳妇,你说你去帮着出坏主意,多损。”二妮他娘骂道:“混账东西,不是你图他娘二十个铜板介绍来看神,我哪能顺嘴胡说。”
晚饭前,沈师范拎着梅雪深情款款替他割下的条状猪肉并没有回家让媳妇做给沈家吃,而是转身去住在两条胡同外的朋友钱振纲家,他忐忑着走在路上,琢磨梅雪的唱词涵盖的意思和她的此刻心境,推开虚掩的门略显紧张,路经门口过道的时候拿手掂掂肉提重量,同窗和媳妇都在家,到钱振纲躺的炕桌上扔下沉甸甸猪肉肉提,说道:“肉买回来,人也见着了,挺好的猪肉拿来给你夫妻俩下酒。”朋友推辞一番,嘱咐媳妇接过肉来感谢,她在手中掂量掂量,嘟囔着说道:“梅雪两口子来镇里卖肉,秤给的真够数,俺约莫着有十来斤重。”
钱振纲盘腿坐在炕上说他媳妇,道:“你个娘们愣怔个啥,拿着猪肉唧唧哇哇评头论足多寒颤,猪肉咱家没吃过还是在你娘家没见过?”说完要穿上鞋下炕打他婆娘,努着嘴道:“还不拿走去炒菜俺和哥们喝酒。”她婆娘把肉提撂下细声细气问道:“你们要是喝酒,炒几个菜啊?”钱振纲道:“婆娘想要翻天,有啥菜吃啥,动动猪脑子,莫要跟磨盘似得推一推动一动。”说完扔出一只鞋正砸中他老婆的脸,婆娘捡起鞋乖乖走过去给她男人穿上,钱振纲蹲在炕沿上顺手在她后背玩闹般使劲锤两拳,老婆闪避,他没站稳摔在老婆身上差些跌下炕,俩人随后竟然都笑出声来,沈师范急忙搀扶起他,钱振纲爬起道:“媳妇去把泡的咸白菜捞出来,加上些宽粉条,把这块肉肥的切成大片,多搁上香油,俺跟俺同窗兄弟沈师范好好喝两盅,再切一半留好给兄弟带走。”
婆娘细声细气嗯声,蔫头蔫脑走到树底下翻找出个咸菜缸瓮擦净灰土,打开盖子从瓮中间捞出俩半个带着鲜香味道的咸白菜,蔫巴白菜合在一起正好是整棵,她弯着腰把白菜在盆里洗干净盐卤在案板上切成条,抓了把粗粉条泡着,猪肉撂在案板上切出四、五十块肥肉片,加一些上顿剩下的羊蹄筋,窖里藏的绿叶菠菜整棵下,半个白萝卜切成块都放在锅里,锅底下用榆木疙瘩柴火熬炖。
俩人吃着几颗剩下的油炸花生米,趁着媳妇做下酒菜的空当儿里,钱振纲当着沈师范的面从柜里拿出几十个铜钱,然后用抱歉的口气说道:“家里酒俺给喝完了,兄弟等会儿俺出去小卖铺买酒,一会儿咱俩兄弟好好喝几盅,千万别走。”沈师范拦住他道:“别麻烦,坐会儿俺就回去,咱们不是经常在一块么。”钱振纲道:“那可不同,今天你买肉,俺去打酒正符合规矩,酒肉自古不分家,酒要是没肉,那你喝的啥滋味,肉要是离酒,就是孤苦伶仃的俗菜,你夹一筷子,俺夹一筷子蔫吧出溜吃掉,那都不是个事。”沈师范突然领悟过来,笑着道:“钱振纲兄弟说的对,跟你说话敞亮,本来不想跟着吃喝,你偏要喝酒,那由着你。”
钱振纲穿戴整齐到锅灶房门口嘱咐媳妇道:“菜别做太咸,朋友喝酒用的,不是家里就着稀饭当咸菜吃的。“他媳妇慢条斯理道:”俺待会儿尝尝,家里还有菠菜,那个吃盐吃的厉害,咸就兑进去调调味道。“钱振纲听完媳妇的话,不知啥原因猛笑起来,可能是觉得婆娘被他骂傻了,转过身走到里屋道:”弟兄等俺,俺打酒速速来了,小卖铺里詹嫂跟俺熟络的很。“说完披上衣服飞速奔出门去。沈师范独自坐在屋内,黄昏时分屋里油灯跳动着忽明忽暗,钱振纲媳妇坐在灶台边不吱声吸着鼻涕烧火,隔一会掀开锅盖尝尝,隔一会儿掀开锅盖尝尝,只怕做的菜咸显得怠慢朋友。
当钱振纲媳妇锅里烧第四开儿的时候,钱振纲飞快跑回来,手里抓着两个褐色的粗瓷酒瓶,酒瓶里头分别装大约斤把本地土白酒,酒价钱不贵,沈师范听喝过此酒的人说好喝。钱振纲跟沈师范差不多大年龄,二十四、五岁,个不高且瘦,人很精神,没有沈师范斯文,两只眼睛非常有神,显得比镇里同龄人都机灵和智慧。沈师范和他对着坐在炕桌两侧,聊会儿小时候光腚戏水调戏寡妇的事。媳妇不紧不慢烧火,等肉炖熟炖烂,捞出盛在大海碗里,撒上切碎的葱花,拿出俩煮好的鸡蛋,用刀切成四瓣,摆在最上面。
钱振纲媳妇此刻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白菜肉片,端端正正放在炕桌正中,钱振纲用袄襟擦干净两只小酒杯陆续放在桌上,这里男人做客喝酒的酒杯很小,大小比一个成年人大拇指差不了多少,酒盅只能盛二三钱,端起来就得干,不然就是对客人不敬,不一口干也是要惹人恨的,再不会喝酒的人三钱酒都能干,就是女人牙疼着都能喝净,男人更用提,喝的不是酒量,而是敬意。沈师范端起酒盅跟钱振纲先干两盅,吃口他媳妇做的菜,猪肉很烂乎,而且有特别的香味,是当地著名的土山猪,嚼在嘴里香喷喷油脂甚至喷溅在牙龈上,肥瘦搭配正好,白菜腌制的酸酸的很解腻。沈师范觉得不好意思举着杯,敬钱振纲媳妇一盅,钱振纲媳妇眉开眼笑端起他丈夫的酒盅凑到嘴前,还没往嘴里倒。钱振纲咂嘴拦着道:“男人的酒盅,你喜滋滋拿起它捧着干啥,去找个碗俺给你倒满。“不一会儿,他媳妇不紧不慢拿着小瓷碗来炕桌前,钱振纲给他媳妇碗里倒下不少,沈师范先敬同窗,再敬同窗媳妇一盅,那媳妇闷声不响的把小半碗酒白酒滋儿滋儿都喝了,吃掉两口菜,又下厨煮了两个菜,素炒鸡蛋和盐炖鸡,随后坐在炕沿下首不说话陪着吃,不时把碗里凉菜撤下去,锅里热菜盛上来,还给男人递上擦手擦脸热毛巾。
两人喝酒喝了半宿,两酒瓶的酒被喝掉,这种当地的土酒酒劲大,好喝上头,不一会儿沈师范天旋地转嘴里嘟囔着梅雪家的猪肉香,别人家的媳妇会做菜,便倒头不醒人事。
“情知岁月覆水流,人渐瘦,恨苍囚,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像,少年游”
沈师范和钱振纲本就是小时玩伴,性格投缘,直到他十六岁考去县师范学堂,俩人渐渐疏远,再后来彼此结了婚,即便是同个镇子都难得交往,只剩下寻常的见面打招呼问好。钱振纲对沈师范很尊敬,因为从小一起撒尿摸雀玩的人当中,只有他考上过县学堂,遗憾的是他爹沈文盛没让继续念书,不然现在沈师范肯定要换个精彩道路,换一种崭新活法,说不准此刻他西装革履在省城里替洋人做事,也说不准穿着长袍马褂在襄城县文绉绉的礼貌招呼达官贵人。沈师范酒后做着美梦,梦见梅雪挽着他的手欣赏梅花,俩人双脚踏在温暖的厚雪里微笑,然后大地跟着剧烈颤抖,地上突然长满蘑菇,她摘下一朵用期待的眼神央求着他做出爱情保证,真情爱她一辈子,他默默同意,梅雪幸福地趴在他怀里小声哼哼唱曲,然后要跟他养猪赚钱,后来雪地里密集的到处都是圆滚滚胖嘟嘟可爱的猪,他要喂猪,猪群突然簇拥过来一下下拱着他的身子,直到他感到□□里突然变得精湿醒过来。沈师范瞅见睡得很踏实得钱振纲,继续睡下,他从未睡过那般香甜的觉,打着鼾从半夜一直昏睡到第二天十点钟,等他再醒来钱振纲已经去县里办重要的事,他要代表镇里青年人参加由县妇女协会组织的农技比赛,听说回来时候要捎带些县里推广的优良种子,钱振纲两年前买下地主一亩四分土地,他种出全镇最大的北瓜送到县里被嘉奖。沈家的地是租来的,种什么明里暗里地主都要管,想到这里沈师范便不再想跟他讨要种子试种。沈师范上身搭着钱振纲的一件厚衣服,衣服上能闻见钱振纲浓厚老油哈喇和青年混合体味,腰以下都盖在暖和被子里。他睁着眼安静地躺在炕上,他听见象征时间生命运转的钟表滴答声,猛然心头生起对活生生世界无限活着的希望。酒精依然在他胃里燃烧,泛酸直窜到头顶,迫使他不得不继续躺着。钱振纲老婆在灶台下哼哼着,提前烧火做午饭,不停的吸着鼻涕,试图对抗钟表滴答声。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他带着些许痛苦迷糊着又睡着,感觉在梦里钱振纲和他摔跤,接着夫妻俩被突袭的乌鸦群猛啄,想睁眼看清楚脑袋被撕扯着痛的难受,动弹不得,忍着痛缓和着迷糊了一小会儿,他梦见她老婆白草芝旁若无人在大街上叫喊着寻他下落,喊声由远及近,直至推开钱振纲家外门进屋里东摸西看,开始俩人像蜜蜂嗡嗡着小声嘀嘀咕咕,再后来她说话很大声像个吵架得胜的贵妇继而爽朗地笑着,很放肆很猖狂的笑声一阵赛过一阵。
沈师范很厌恶听见这种声音,强行睁开眼睛醒过来要训斥媳妇,爬起来时头更痛的像是要晕过去,身体里的骨头更像是累垮了般酸痛,那是种濒临要死过去的感觉,穿鞋出来仔细一瞧白草芝站在灶台边跟着钱振纲媳妇说秘密话,原来老婆说话声不是梦。沈师范似乎想起什么,惺忪着摸到炕桌上,喝几口早准备的茶水,一咕噜精神起来,虎着脸走到院里叫上媳妇白草芝,口气几乎是命令式的道:“芝儿,跟俺赶紧回家去!在朋友家别多说丢人败兴话。”
白草芝跟钱振纲老婆唠在兴头上,晃荡着身子有些不情愿走,但是钱振纲老婆听话住嘴站起身揭开锅盖,低埋着头拿筷子翻腾着锅里煮的麦仁,满脸木然,像是犯错而手足无措的小学生。白草芝觉得无趣,心说振纲老婆举止当真如传闻的幼稚,对自家男人满脸都带着恭顺不像她敢张嘴说话。男人在院里又训斥她几句,她低着眉眼道:“姐姐你在家吧,待两天俺再来看你,到时有好多戏班里的丑事跟你聊,俺男人没少让振纲跟着操心往后咱两家当一家走动该多好。”钱振纲老婆听她的话没吱声,拿起准备好的四五斤肉递给白草芝道:“这肉俺家商量了是给你男人拿走的,俺不爱吃肉。”白草芝道:”小媳妇哪有不馋肉的,你要是诚意给俺俺就拿着。”沈师范道:“唉,走吧,把肉撂下。”白草芝无奈答应丈夫一声,把肉撩在过道旮旯里跟着沈师范从钱振纲家院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