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裴轩不置可否,他瞧着段临舟目光还留在徐英身上,开口道:“坐马车坐得累了?”
段临舟收回了目光,看着穆裴轩,笑道:“有小郡王陪我说话,怎么会累?”
穆裴轩轻哼了一声,腰却挺得更直了。
已是隆冬,路边荒草萋萋,今日天色也阴,暗沉沉的,山头攒着浓云,风中送来凛冬独有的干燥清冽的气息。
黎越说:“咱们这日子挑得真好,去时天晴和暖,回时恰好变天。”
徐英哼哼唧唧道:“那还不是我挑的好日子,我若不说,你们还不是闷在瑞州城里。”
黎越笑起来,道:“是是是,多亏了你。”
“玩儿就属你最在行了。”
几人说笑着,瑞州高大的城墙在望,当即就到了分别之际,穆裴轩和徐英黎越定了年后再见,便各自告了别。
将走时,方垣骑马到了段临舟的马车前,段临舟已经下了马车。
方垣说:“段老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段临舟颔首道。
各自分别后,穆裴轩便和段临舟就回了安南侯府。彼时府中年味更浓,俱都打扫一新,昭示着丰启元年的新年将近了。
这也将是穆裴轩和段临舟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
40
穆裴轩和段临舟回到府邸,便有管事来报这几日陆续送入府中的年礼。二人一个是先帝亲封的靖南小郡王,一个是岭南首富,往来应酬多自不必说,竟比安南侯府的主院还热闹一些。
他们一回来就循着规矩去见了老夫人,老夫人见二人联袂而来,再不似头一回敬茶时的冷淡疏离,还有几分愕。老夫人听下人来报道是穆裴轩带着段临舟去了庄子时,当即就愣住了,知子莫若母,虽不喜这个儿子,可却对他也有几分了解。
穆裴轩性子桀骜,不喜欢的,绝对不会多看一眼,更不要说带去庄子,同行的还有于家,徐家那几个小子。
老夫人审视着段临舟,穆裴之说要让他弟弟娶段临舟时,老夫人想也不想就反对,他,只因段临舟年纪长了穆裴轩许多,还是个商贾之身的中庸。
尽管最终段裴之说服了她。
可要老夫人接纳一个低贱商贾做他的儿媳,是如何也法接受的。
这点不虞在看到穆裴轩那张冷淡的脸时,都变成了对穆裴轩的不喜,还夹杂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竟然能当真瞧上这么一个中庸,实在是枉为贵胄。
穆裴轩神色寡淡,老夫人心中不喜,段临舟笑吟吟的,瞧不清喜怒,几人虽坐一厅,可气氛却有些尴尬。
老夫人对穆裴轩道:“既休沐了,就不要成日在外流连,你大哥如今正忙,你也多帮衬着他。”
穆裴轩垂下眼睛应了声。
老夫人看了段临舟一眼,对上青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顿了顿,露出了几丝不悦,却忍住了,只是生硬道:“你身子不好,需要什么药材只管遣人去库房取用。”
段临舟客客气气地说:“是,母亲。”
这二字一出口,老夫人神情都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段临舟想起什么,倏然一笑,道:“我听闻母亲素来爱南珠,前些日子底下的管事送上来一盒南珠,色泽晶莹,品相极佳,颗颗硕大饱满,正合孝敬给母亲。”
他一口一个母亲,目光又飘向老夫人鬓边一支嵌了南珠的发簪,簪子是十年前的式样,嵌的南珠约莫拇指盖大小,远比不上他那盒南珠。
老夫人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
穆裴轩开口道:“没其他事,我们就不叨扰母亲了。”
说罢,就起了身,段临舟掩着嘴唇咳嗽了两声,也跟着穆裴轩起身,二人朝老夫人行了一礼,就走了出去。
长廊朱红,二人慢慢地走着,穆裴轩说:“你何必故意惹恼她?”
段临舟幽幽叹了口气,说:“都怪我,一时言语不当,招了母亲不快。”
穆裴轩瞥了段临舟一眼,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段临舟那副作态分明就是故意的。段临舟又叹,说:“我只不过是见母亲鬓边的南珠小了,衬不出咱们安南侯府的气派……”
“段临舟——”穆裴轩打断他。
段临舟抬起眼睛看着穆裴轩,先问道:“你生气了?”
穆裴轩思索须臾,摇摇头,段临舟笑了下,慢慢道:“你不知,我这人吃不得亏,谁让我不痛快,我是定要回报回去的。”
“说一句冒犯的话,老夫人为人母,却心有偏颇,有失公允,”他哼笑了声,道,“我不喜欢。”
穆裴轩沉默了一会儿,道:“她有失偏颇,可和段老板你,又有什么关系?”
少年人目光灼灼,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段临舟目光不自觉地游移了一瞬,悠悠叹道:“谁让你我夫妻一体,老夫人不待见我们闻安院,便是不待见我段临舟。”
穆裴轩说:“仅仅如此?”
段临舟瞧着穆裴轩,脚下靠近了一步,轻声说:“郡王以为呢?”
穆裴轩直直地看着段临舟,二人目光相对,看得段临舟心中微颤,几乎就要开眼睛,口中玩笑道:“自然还有——怜惜我们小郡王,可怜见的,娘在却没娘疼,还要被拿来时时和大哥比较一番,做大哥仕途的垫脚石……”
穆裴轩听着他越诌越没边儿,眉心跳了跳,却突然听见他最后一句话,说:“什么垫脚石?”
段临舟眨了眨眼睛,道:“难不成不是?”
“这些年南境尚算太平,可和各部族却也时有摩擦,尤其是四年前的阿勒尔部族叛乱。那场平叛当中,若非你一把火烧了阿勒尔的粮草,又岂会赢得那般快?可因着调动边南戍军的半块虎符在你兄长安南侯手中,功绩也一并算在了他头上,而你,却要不远万里,远赴京师那个大泥沼,前路不知。”
穆裴轩神色不定地听着,眼神变得锐利,盯着段临舟,说:“这些陈年旧事,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段临舟笑道:“我是商人,段氏的商队走南闯北,见的,听的自然就多了些。”
穆裴轩看了他许久,道:“这些话不要再提了,论是大哥也好,我也罢,我们身后的都是安南侯府。”
段临舟不置可否。
穆裴轩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段临舟,你可知我的郡王封号是什么?”
段临舟想也不想,道:“靖南郡王。”
穆裴轩缓缓道:“当年我父亲尚在时,和如今执掌权柄的林相结了仇怨,安南侯府可以拿着那半块虎符,却不能再出名将。”
段临舟一怔,旋即恍然,难怪自京师回来之后,穆裴轩虽被封了郡王,行事却不复当年高调。
穆裴轩的封号是靖南,安南侯府是安南,未必没有挑拨离间之意。这其中是谁的手笔,自不消多说。
段临舟猛地想起了去岁的水患。
诸多念头在脑海中翻腾,绕是段临舟,也禁不住微微色变,生出几分恼怒。穆裴轩只当他是明白个中缘由,为他不平,心软了软,说:“我父亲常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但求愧于天地,愧于心。”
段临舟怔怔地看了穆裴轩许久,穆裴轩英气的面容上犹带几分青涩的少年气,他想,这人才十九岁。
穆裴轩十五岁上战场,
而三年前入京时,穆裴轩不过十六。
京师于安南侯府而言,是何等龙潭虎穴,世人却只看到了穆裴轩领了帝王亲封,蒙受圣宠,却不知其中种种艰险,更是常人所法想。
段临舟轻叹了一声,说:“你啊。”
他这话带着可奈何的叹息,却又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疼惜,听得穆裴轩愣了愣,抿抿嘴唇,也不知说什么了。
半晌,穆裴轩道:“我们回去吧。”
段临舟应道:“好。”
廊外已是日近薄暮,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长的,衣袖飘摇间,长廊内的影子交着贴得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