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州,安南侯府。
穆裴轩是半夜惊醒的,他猛地坐起了身,眼神直愣愣的,还有几分惊魂未定。
穆裴轩动静太大,一旁睡着的段临舟迷迷糊糊也醒了,一只手伸了过来,摸着了穆裴轩,才放了心,睡意惺忪地叫了声郡王。
穆裴轩没有说话,不知怎的,莫名的有些心惊肉跳,好像发生了什么似的。段临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睁开眼,看向穆裴轩,见他直直地坐着,便也坐起了身,问道:“郡王,怎么了?”
穆裴轩这才偏头看向段临舟,说:“做了个噩梦。”
段临舟怔了下,看着穆裴轩额头间都是冷汗,说:“梦见什么了?”
穆裴轩闭了闭眼,又睁开,道:“想不起来了,就是心里不踏实。”
段临舟伸手擦了擦他额间的汗,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兴许是这些日子思虑过重了。”
指挥使周庭随着穆裴之出征去了,卫所大小事宜都压在了卫所方同知和穆裴轩身上,瑞州尚知州,瑞州之事,韩世卿拿不定主意的,也拿来和穆裴轩商议。
穆裴轩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一面忙瑞州之事,一面调度粮草供应穆裴之征讨叛军,事情琐碎繁杂,穆裴轩眉宇间的少年气渐褪,越发显得持重。
穆裴轩捉住段临舟的手指,他手指是温热的,将养了这许久,段临舟的脸色才好看了几分。穆裴轩搓了搓他的指头,道:“吵醒你了。”
段临舟轻轻一笑,打了个哈欠,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说:“下雨了。”
穆裴轩凝神听了听,起身下床将半开的窗子关上了,道:“下得不小。”
段临舟说:“这还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这场雨下过了,百姓就该开始春耕了。”
穆裴轩应了声,又倒了杯温水递给段临舟,段临舟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摇头道:“不喝了。”
穆裴轩便将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段临舟自病后,穆裴轩一直仔细地照顾他,由原本的生涩,到如今已经很有几分熟稔,论起照顾段临舟,几乎可与流光相比了。
穆裴轩再次回到床上,二人身躯挨着,段临舟说:“再睡会儿吧。”
穆裴轩低声道:“你睡。”
段临舟看着他,说:“睡不着?”
穆裴轩“嗯”了声,他枕着自己的一条手臂,道:“说不上为什么,有点儿心悸,”他顿了顿,说,“也不知道大哥那边如何了。”
段临舟安慰道:“前线捷报频传,不用太担心。”
穆裴轩在被中抓着段临舟的手指,摩挲着细瘦的指头,心中慢慢安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将段临舟往怀中拉了拉,说:“睡觉吧,纪老大夫说,你该多休息。”
段临舟笑了声,他那一病后,穆裴轩就将纪老大夫的话奉为圭臬,段临舟要组建闻风院,他虽未拦着,却拨了个周行供他差遣,连带着身契一并送上了。
周行是穆裴轩心腹,倒是个得力的。
段临舟没有亲自掌管闻风院,而是将闻风院交给了柳三九。柳三九愣了许久,罕见地露出一点儿措,低声道,东家怎么能将这么要紧的事交给,交给我?
段临舟道,正是因为要紧,我才要交给你。
柳三九怔怔地看着段临舟,半晌,单膝跪在地上,沉声说,三九必不负东家所托。
段临舟笑了笑,摸了摸三九的脑袋,道,不要因为自己是坤泽就妄自菲薄,画地为牢,我当年就和你说过,你如何,不是天乾坤泽二字能够决定的,能决定你的人生的,只有自己。
段临舟说,你只管放手去做。
三九眼睛微红,重重地嗯了声。
窗外雨声淅沥,屋内烛火长明,段临舟道:“郡王也睡吧。”
他哄小孩儿一般,轻轻拍着穆裴轩的后背,穆裴轩有点儿难为情,握住他的手腕揣怀里,道:“段老板哄孩子呢?”
段临舟含糊地笑了声,说:“哄孩子还差几句童谣,可惜不会唱。”
穆裴轩随口道:“这天底下还有段老板不会的?”
段临舟哼笑道:“段老板不会做的多了。”
穆裴轩道:“哦?”
段临舟一本正经地说:“摘星星月亮不会,让外头的雨停下来也不会,哄我的心肝儿开怀也不成……”
他声音幽幽的,穆裴轩听他一句心肝儿,耳朵尖都发热,捂住他的嘴巴,掌心大,连带半张脸都盖住了,道:“段老板一张嘴最成。”
段临舟眼里露出笑意,扒下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郡王怎么知道我嘴厉害,都没试过——”
他眼睛往穆裴轩胯下瞅,穆裴轩被他看得那东西跳了跳,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散了个一干二净,目光在段临舟薄红的嘴唇上转了圈儿,想起段临舟孱弱的身子,冷着脸挡住了他的眼睛,说:“且睡你的去!”
68
一场骤雨来得毫征兆,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夹杂着刺骨的寒意,让人禁不住打哆嗦。
徐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了眼天,这场雨来得太突然了。昨夜本就下了大半夜的雨,五更天时才将止,他和黎越依计划带人摸黑出城,上了乌头岭。泥壤湿润,灌木经雨水冲刷已经焕然一新,匍匐在侧时,尚能闻到泥土和叶子的味道。
斥候往来频频,将前方周庭和孙青交战的消息传到了他和黎越手中。
徐英和孙青交过一回手。孙青比想象中的年轻,约莫而立之年,手持一柄陌刀,膂力超绝。徐英惯用枪,甫一和孙青交手,虎口都险些崩裂,那一刀之悍勇匹,他只在穆裴轩的枪下见过。
徐英摩挲着自己的右手虎口,血都微微沸了起来。
陌刀是大梁戍北军惯用的刀刃,北军戍守北境抵御胡人,胡人铁骑精良,为了应对胡人的铁骑,北军专设了一个斩马营。斩马营中士卒皆手持九尺斩马刀,曾创下不少辉煌,徐英记得军中老师谈起北军斩马营时颇为神往。
只可惜,自宣平侯云储谋反,阖族被杀之后,斩马营威势也大不如前了。
雨幕迷蒙,徐英望向对座的山头,黎越就领兵潜伏在对面。他回头看了眼隐匿在山头的士卒,深深地吸了口气,清冽的水汽夹杂着刀子似的冷意刮入肺腑,神智都为之一清。这雨来的不是时候,到底是隆冬天,一旦下久了,将士们受不住这样的冷意,手脚都会变得僵硬,甲胄内的衣袍也会变得沉重,不利于冲锋。
“千户,叛贼朝这边来了!”斥候冒雨而来,低声禀道。
徐英精神大振,提声道:“兄弟们,都打起精神!叛贼马上就要来了,咱们要让他们有来回!”
他周遭的士卒都狠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齐声应道:“杀光叛贼!杀光叛贼!”
不过片刻,轰然一道紫电落下,撕裂浓云翻滚的墨黑苍穹,雷声炸响,徐英若有所觉,纵目看了过去,就见数十骑冲入雨幕,擎旗手所擎军旗已湿,却隐约能看出苍黄的缎面。
正是刘子异叛军所用的军旗。
徐英抬起手,道:“弓弩手,准备!”
他此言一出,身旁百户比了个手势,山峦中潜伏的弓弩手都搭箭张满了弓,只待一声令下,便松弦直取敌人首级。
风雨飘摇。
孙青骑在马上,一踏入乌头岭,他就敏锐地自风雨中嗅到了几分凛冽的危险。他和穆裴之在阜州城僵持十余日,双方各有胜败。他此前就略略了解过穆裴之,此人文采斐然,颇有才名,领兵之术却是平平。
不及穆裴轩少年征战沙场,一战成名。
孙青原以为很快就能拿下阜州城,没想到,这一战打得比他想得要久。
孙青提着陌刀,一旁矮石乱木丛里斜插着一块石碑,乌头岭几字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看着立在长道两旁的山头,冷雨迷人眼,林木矗立,衬着层峦起伏的山势,在这昏暗的骤雨中,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山风过岗,刮着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隐隐作痛。孙青勒紧缰绳,道:“前行。”
他治军严明,昔日的乌合之众落在他手中,也被整治得令行禁止,初具正统军队之风。孙青令一下,身后队伍都缓缓朝前而去。
陡然,箭矢夹杂着密雨,破开冷风疾射而来。
孙青冷笑一声,挥陌刀劈开几支长箭,沉声道:“擎盾!”
队伍乱了片刻,却很快在雨中恢复了队列,擎盾的士卒纷纷举盾合成坚实的城墙,咣咣咣的刺耳声,尽都是箭尖刺在盾牌上所发出的尖锐声响。
平日里人问津的乌头岭,刹那间在这风雨声中,被两军交锋的厮杀笼罩,冷冽潮湿的雨水中都透着杀机。
雨下得大,徐英身上的甲胄已经湿透了,弓箭手连连射出长箭,间或滚落巨石,叛军有顶着箭雨摸上来的,已经和边军战至了一处。
血水飞溅,染红了山地洇开的小水滩,徐英见着摸上来的叛贼越来越多,横枪抬手间就利落地杀了一个叛贼,喝道:“杀!”
“杀!!”
应和声四起,声势震耳,须臾间两军就在这小小的乌头岭战成了一团。
徐英并未恋战,而是直取叛军中的所青而去。孙青一柄陌刀挥得赫赫生风,所过处,不乏尸首分离的士卒。
轰隆又是一道惊雷,徐英和孙青目光对上,孙青咧嘴一笑,也弃了他人,大步朝徐英冲了过去。徐英握紧长枪,眼神也变得凌厉,擎枪直指孙青命门。
咣——长枪和陌刀相撞,二人都退了半步,眼中杀意森寒。乌头岭上倒下的士卒越来越多,血水汩汩流淌,汇聚成了小河。徐英和孙青相斗正酣,二人俱是擅战之辈,不发一言,招招都是冲着对方的命去的。
可到底徐英年纪尚轻,实战不足,足下已经退了三步,双臂隐隐发麻,动作已见迟滞,虎口处已经渗出了血,沿着枪身滑落。
倏然,孙青虚晃一招,徐英眉心跳了跳,险之又险地就地一滚避过紧随而来的杀招。
孙青居高临下地说:“小子,你不是我的对手。”
徐英咽下口齿间的血沫,冷笑道:“兔子尚有搏鹰之力,何况——”他纵身掠近,握枪就朝孙青攻去,“小爷可不是兔子!”
孙青嗤笑一声,“不知死活。”
转瞬间,二人又交手了数招,孙青觑中一个间隙正要一刀取面前青年头颅时,猛地脊背发凉,回旋间陌刀一挡,只听当的一声,却是一把长剑。
持剑的青年盔甲在身,额发湿透了,露出一张清隽的面容,他瞧了眼孙青,手中剑势凌厉,如密网杀意十足地朝孙青逼去。
不是黎越是谁?
徐英和黎越相交多载,配合间,长枪冷剑之下,孙青竟有几分招架不住。
徐英对黎越说:“你怎么才来?都说了擒贼先擒王。”
黎越哼笑一声,道:“碰上了几个扎手的。”
徐英说:“赶紧杀了他,我快冻死了。”
他嘴唇微微发白,挨得近,黎越闻到了徐英身上的血腥气。
黎越扫了徐英一眼,猜出徐英大抵受了伤——孙青确非好相与之辈。二人都意再拖延,攻势更见迅猛,孙青低哼了一声,身上又添新伤,他往远处看了眼,开口道:“你二人也算骁勇,何必为了大梁卖命?不如一起加入义军,他日打下江山,你等也是开国功臣,何愁不能名载史册,富贵满身?”
徐英重重一枪扫过,嗤道:“痴心妄想,就凭你们也敢觊觎大梁江山?”
孙青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大梁昏君能,佞臣阉党作乱,百姓民不聊生,我们为何不能揭竿而起?”他架住徐英长枪,眼见长剑刺来,仓促避过,剑锋却已经自臂上划过。
黎越冷静道:“叛贼就是叛贼,多说益。”
孙青在二人攻势之下,越发狼狈,头盔也摔落出去,他眼中浮现几分阴霾,转而攻向受伤的徐英。
突然,远处骤然响起阵阵马蹄声,徐英和黎越分神看去,却见喊杀声如雷,竟是另一支骑兵。这支骑兵人数颇多,手持利刃,马是健壮的高头大马,他们一加入战圈,顿时惨叫声连连。
黎越脸色骤变,道:“有埋伏!”
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孙青盯着二人,微微一笑,振刀道:“留下吧。”
黎越当机立断,对徐英说:“撤!”
徐英瞪着那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骑兵,咬了咬牙,道:“走。”
二人朝旗兵发令,擎旗将挥动着湿透的旗帜,被突如其来的骑兵冲散的边军兀自仓惶逃窜,须臾间就横尸当场。不知何处飞来的一支弩箭,射穿了擎旗将的喉咙,他晃了晃,倒了下去。
局势骤转。
空气里的血腥气越发浓厚,二人夺了马,领着残兵仓促退走。
孙青却又撵了上来,与之而来的,还有率领骑兵而来的男人。这人生得高大,面上戴着一张玄铁恶鬼面具,手中持一杆寒光熠熠的长枪,朝着黎越就挥了过来。
黎越抬剑相挡,交过数招,他神情一凛,盯着那戴面具的男人,咬牙道:“叱罗氏——”
叱罗氏,正是阿勒尔部族昔日的王族姓氏,兵败被擒之后,叱罗氏悉数被押入梁都。
他们,论天乾地坤,都本该在梁都囚到死,而绝不该出现在此地。
那人手中顿了顿,一双眼瞳透着异族的灰,他凉凉一笑,说:“看来你们南军还没有忘记我们。”
他语气柔和地道:“你们安南侯府的穆小郡王还好吗?”
徐英直勾勾地盯着他,只听那人道:“多年未见,我来向他讨当年之仇了,”他说,“不如就拿你们的头颅,送给他做见面礼吧。”
这是徐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嗅到死亡的气息。
孙青难缠,这身份莫测,脸覆恶鬼面具之人更是步步杀招。
徐英咬紧牙根,心道,这次大概是要回不去了,不能都折在这儿——他看了眼身旁的黎越,却对上黎越的眼神,那眼神冷静又决绝,黎越直直地盯着他,说:“回去将叱罗氏逃出京一事告诉郡王。”
徐英一愣,胯下马却突然吃了一记剑背重拍,黎越喝道:“走!活着回去!”
话音刚落,兀自冲向了孙青和鬼面人。
徐英猛地攥住缰绳,下意识地想调转马背,可马吃了痛,已经跃出数丈,他回过头,风雨如寒刀,刮得他眼睛瞬间就红了,“黎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