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喜欢他大哥做的好文章。穆裴轩记得有一年,他也写了一篇文章,得了书院的夫子赞赏,那是他熬了三宿写出来的,穆裴轩兴冲冲地拿着去给他母亲看,面上装作不经意的模样。
母亲兴致缺缺,摆摆手,让他放在一旁。彼时老侯爷还在,见状拿了过去,瞧完了,颇为惊喜,玩笑道,咱们穆家世代武夫,这是要出两个状元郎了?
穆裴轩有点儿不好意思。
旋即就听他母亲说,什么状元郎,上回不是还跟着徐家那小子胡闹,在书院里打了赵大人家的小五被夫子罚了,你看看裴之何时这般不懂事过?
段临舟抚着穆裴轩的发丝,轻声道:“都说舐犊情深,我倒觉得父母和孩子之间有时也是需要一点缘分的。”
穆裴轩没有说话。
段临舟说:“没有缘分,便是骨肉至亲,也说不得要相看两生厌,轻者形同陌路,重者成仇。”
过了许久,穆裴轩低声道:“对不住,今天累得你被母亲……”
段临舟笑了下,轻轻抚着穆裴轩脸颊的掌印,道:“疼不疼?”
穆裴轩说:“不疼。”
段临舟道:“我们拿冰敷一敷。”
穆裴轩“嗯”了声,段临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穆裴轩抬起眼睛望着段临舟,抓住了他的手,牢牢地握入掌中。
94
穆裴之的棺在侯府中停了七日,六月廿二,宜入殓,安葬,是个难得的好日子,穆裴之的出殡就订在了这一日。
黎越在第三日就已经入了土,他出殡时,穆裴轩和段临舟,徐英都去相送了。
黎越在府中是嫡出,又是为国捐躯,葬礼办得大。在此期间,穆裴轩见过黎清一次,他知道黎越有多在乎这个弟弟,着意看了几眼,黎清神情恍惚,脸色惨白,一身缟素,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瞧着憔悴又可怜。
穆裴轩不知说些什么,失去至亲的痛苦,他已经经了两回,言语说来委实太过力。
徐英在一旁说,他们回来那日,黎清想在城门相迎,他父亲没有允许,还将黎清关了起来,是黎清拿凳子砸破了窗,爬出来的。他们到黎家时,正见黎清一手拖着剑,踉踉跄跄地奔向府门,身边跟着的是黎家的夫人和下人。
黎治中当时脸色就变得难看了。
黎清见了他哥哥的棺,咣当一声剑落了地,抱着棺痛哭出声,下人拖都拖不开,还是黎清的母亲在一旁说了句,你别拦着你哥哥回家。
黎清这才让开了路,失魂落魄地抓着棺,像少时跟着黎越,他牵着哥哥的衣袖,黎越走一步,他走一步。
棺停时,黎清双膝一弯,哭得不能自已。
黎清是个坤泽,虽和黎越不是一母同胞,可他性子温顺柔软,黎越自小就护着这个坤泽弟弟。曾有个不长眼的纨绔子弟,对黎清出言不逊,言辞状,被黎越打落了牙,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黎越性情温和沉静,鲜有这般暴怒冲动。
卫所中有人笑话他,将黎清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以后黎清真觅了夫婿,看他怎么办。
黎越恍了恍神,笑笑,说,黎清是坤泽,性子又绵软,我不看着他,不放心。
他道,黎清若能觅得如意夫婿,我就亲自送他出嫁,要是没有,我就养他一辈子。他是我弟弟,这辈子我都会护着他。
没有人比徐英和穆裴轩更清楚自己的兄弟有多在意这个弟弟。
徐英低声说:“黎清寻了两回短见,好在黎夫人细心,教人看着黎清,及时拦了下来。”
黎夫人是黎越的生母,是黎家的当家主母。
“我把黎越的平安符给了他,”徐英声音里有几分悲恸和不忍,平安符是他在黎越的脖子上摘下来的,已经被血染黑了,他拿给黎清时,黎清扑将过来,紧紧攥着那个平安符。徐英蹲下身,说,黎清,黎越死前都惦记着你,你要是就这么去见他,他该多伤心。
徐英说,他说你要给他种海棠,种了吗?
黎清恍恍惚惚地说,种了,已经活了,有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仿佛是要说给黎越听,徐英眼睛一红,鼻腔发酸,瓮声瓮气道,还没开花呢……你得让他看着吧。
黎清缓缓地抬头望着徐英,像是听清了,又像是没有听明白。
徐英接着道,以后,我和小郡王,我们都是你哥哥,有什么事,我们给你担着。
过了许久,黎清再忍不住哭了出来,他哭得浑身发颤,心脏都似在抽搐,口中不住地叫着黎越,叫着哥哥。
徐英转过头,也伸手擦了擦脸颊。
徐英说:“当时出征时,黎越和我说,黎治中想将黎清嫁去梁都,为自己谋个前程。”
穆裴轩脸色一冷,沉声道:“此一时彼一时,秦凤远已经打到了临关,梁都已经成了危城,黎越又将下葬,近几个月他也暇再拿黎清的婚事做文章。”
徐英点了点头,穆裴轩看着他,说:“此事交给我吧。”
徐英愣了下,道:“这怎么能行?”
穆裴轩说:“黎清到底是坤泽,你虽是好意关照,可到底你们一个未婚,一个未嫁,万一传出谣言,于黎清,于你和方垣都没有好处。”
“届时万一他爹让你娶黎清,你娶是不娶?”
徐英怔住,他心中记挂黎越临终前的遗言,想对黎清多加照顾。可却不曾想过,黎清是坤泽,他端照拂黎清,落在他人眼中,便会蒙上一层暧昧。
徐英看着穆裴轩,问:“那要怎么办?”
穆裴轩面色沉静,淡淡道:“等此事了,我会找黎治中,请族中长辈出面,将黎清认作义弟。”
“他想让黎清嫁入梁都非是搏个前程,可以黎府庶子的身份,够不上梁都的簪缨世族,便是进去了,也不过是为人妾室,”穆裴轩道,“与其如此,不如让黎清冠上安南侯府的名,他日若有良缘,我自会为黎清做主。”
徐英犹豫道:“那老东西会答应吗?”
穆裴轩扯了扯嘴角,说:“以如今时局之乱,在这瑞州城里,他也得端量端量,能不能开罪我。”
“黎治中是个老狐狸,这笔账他不会算不明白,”穆裴轩说,“拿庶子卖我个人情,我便是看在黎越的面子上也会保他黎家,可他若是不知好歹——”
徐英看着波澜不惊的穆裴轩,他知道穆裴轩是他们几人中年纪最小,却是最有主意的,可在这一刻,却莫名觉得穆裴轩话里透出的冷意让人如森寒刀锋一样,藏着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徐英轻声说:“阿轩……”
穆裴轩看向徐英。
徐英想起什么,低声道:“侯府可还好?”
穆裴轩垂下眼睛,道:“慢慢就好了。”
“瑾玉和瑾棠还小,母亲和大嫂即便是念着他们,也会保重自己,”穆裴轩说,“过些日子就好了。”
徐英应了声,看着穆裴轩清减的面容,叮嘱道:“你自个儿也多顾着身体。”
穆裴轩道:“好。”
六月廿二,穆裴之出殡。
他出殡后的几日下过几场大雨,雨势急,下得也猛,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险些将院中的树都连根拔起。
这雨一下,身体一向顶好的穆裴轩突然就生起了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