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言淮,声中温软,目中含情,另一手抚上小腹:“我想与师尊过一辈
子,带着我们的孩子,去哪里都好,能与师尊在一起就很好。”
谢霄道:“我知道了。”
薛言淮轻笑一声,不着痕迹后退半步,用抬高几分,在场多数人都能听见
的声音,道:“说来,这还得多谢江师弟,”他乜眼瞧去江意绪方向,“师尊令
我在殿中反思之时,是江师弟想方设法用了法器来看我,又与我说,不想与师尊
断绝关系。他这般用心,师尊就收下他吧,别将他赶走了。”
此话虽表面看来抒发情意,实则道出他并非如外界传言被送往昆仑,而是
被强留涯望殿,此为谢霄有意欺瞒。
二便是点及谢霄,以他修为境界,江意绪能瞒过他进入涯望殿,手中定然
有顶级法器,可他不过区区金丹,这样厉害法器从何而来。
其三便是……
谢霄自然也觉察不对,只当薛言淮知道他因遵守宗门序务,此时还并未将
江意绪彻底逐出,眉头稍紧,道:“此事往后细查,先将仪式做完。”
薛言淮满意看到江意绪脸色有些难看和慌张,想是未料到他会当众讲出自
己曾去过涯望殿一事,保持着皮肉上一贯微笑,朝投来视线的人微微点头示意。
天色已然微变,薛言淮收回眼神,道:“师尊,将他留下吧,毕竟他还与
我说会祝福我们,只是我不太懂,最后那句希望我有命承受是什么意思。”
江意绪身体骤然僵硬,立刻反驳道:“我没有说过,薛师兄,你为
何……”
薛言淮道:“师尊,他打扰我们。”
谢霄指尖微动,台下江意绪便张着口舌,再也讲不出话。
终于令着表里不一的东西也吃了一回瘪,薛言淮暗自冷笑,面上温和,再
次接过离尘。
正要与谢霄一般划破掌心,远处忽而“轰”地一声发出震天之响,继而天
色骤变,远处传来急厉风啸,暴雪湍动,令所有人目光便不自觉向着声音来源看
去。
狂风聚雾,四下惊起,除却弟子长老,宾客皆是修真界有头脸人物,一一
召出武器,起身喊道:“什么人?”
先是如浪恶雪,轰雷同至,继而云霄响彻,山崩地坼,随着阴沉雾意散
去,一条覆满整片天际般,面容狰狞可怖的巨龙缓缓现于众人眼前。他通体乌黑
如漆,龙鳞整齐赤亮,周身滚云环绕,凶齿弩张,钩爪锯牙,将光亮遮去大半,
看得人惊魂丧魄,不寒而栗。
他鼻息如冰烟化在空中,尾尖甩打能令天地动摇,一人最先反应过来,惶
惶后退,跌坐在地,高喊道:“这是、是魔域那只上古恶龙……!”
众人先后回过神,随即重足屏息,惶悚不安,抖声问道:“不是说这恶龙
从不离开魔域吗,他为何来此?”
“听说他自被贬入人间,早已积蓄数戾气,如今重现于世,相比是要做
出危害之事……”
“可他曾是上古真神,你我之力又怎能相敌?若要硬来,怕是都要折于此
处……”
“难道就放任他危害世间吗?”一人听不下去退缩言语,喝道,“任由此
等孽畜危害,我们又怎能担得起护卫人间之责?”说罢手持双锤,飞身而上,借
力飞上云层,只是身形实在太小,相比黑龙如山体型,不过像是鳞片上一只飞虱
大小。
此人为七海庄庄主,已是出窍后期修为,一锤重重砸下,连黑龙鳞片也未
能划破半点。
黑龙现世,场中大乱,已人在意典礼如何,一致看向谢霄时,只因他是
场中修为最高之人,若说要令谁去阻拦,也唯独他能有一战之力。
谢霄看着季忱渊,数比梦境更清晰的记忆翻涌而来。
他猛然回过神,下意识看向薛言淮,见到他发抖畏惧,才想起此世二人还
并不相识。
薛言淮慌乱得紧紧抱着离尘不松手,谢霄犹豫一下,拒接东阳朔与他一起
对战提议,正要孤身立上云霄,薛言淮却拉着他手掌,摇头哭道:“不要,谢
霄,不要走,我好害怕……”
谢霄道:“我很快回来。”
薛言淮眼中落泪,颤声道:“不是,不是……”他说,“我,我不知道怎
么了,我好奇怪……”
谢霄以为他因见到季忱渊而忆起从前,眉目敛起,更觉要去将季忱渊驱
逐,只行出一步,身后却传来剑鞘下落之声。
他转过头,看到薛言淮下身处被已血流成河,脑中轰然一声,去看薛言淮
时,只见到满面泪痕与绝望神情。
“我,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我会……”
他抬起手掌,谢霄意识到不对,才要夺剑,被季忱渊落下的一道惊雷击上
前方,令他不由后退一步。
重新看向薛言淮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离尘被薛言淮以面对自己的方向反握,手臂颤抖,面上惊惧。谢霄心神一
滞,眼瞳缩紧,正要阻止,下一瞬,最尖利的剑尖猛然没入他的胸口,穿过心
脏,从背后直直刺出。
湍急烫热的鲜血顺着雪白剑身汩汩流下,盛重的红衣被血液染成深色,薛
言淮满脸不可置信,缓缓低头,看向自己只余剑柄的胸口与下身出早已积成血滩
的小池。
他想说什么,可是口中只剩源源不断的血意吐出,最后带着不甘,和终于
如同前世一般,满含着愤怨与恨意的眼神,怨恶地看着谢霄。
谢霄终于慌乱地去接住他身体,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呼吸急促,他看着
薛言淮,甚至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怎么做,论用什么术法,也阻止不了逐渐流
逝的鲜血与薛言淮的生命。
“为什么……”
薛言淮脸色惨白如纸,在他怀中虚弱摇头,用最后力气,比着嘴型,道:
“孩子,没了。”
谢霄从未如此慌张过,他不停地薛言淮身体中输入灵力,却统统如水流注
入大海般不见踪影,他道:“不要孩子了,你别动,我会让你活下来。”
“没用的,我被人用了咒术,”薛言淮继续作着口型,气息微弱,用一点
点气声艰难地讲出这些话:“上天实在爱和我开玩笑,不过太好了,我本来就恨
你。”
“我想起来了,好像在梦里听你说过——他是个孽种,不该存活于世。现
在看来,果然应验了。”
“我骗你的,我根本不喜欢你,我死后也会恨你,恨将我害成这副模样的
人。但是太好了,这样我们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了。”
——这是薛言淮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声吐息,随后便带着满眼不舍
不甘的泪,缓缓闭上了双眼,再没有一点生息,他躺在谢霄怀中,面容平静,像
只是睡了一觉。
他到死都在恨着谢霄,这才是谢霄认识的薛言淮,鲜活的,有生机的,总
是发小孩子脾气令人生气又可奈何。
但他还是如前世一般,不可避免的,再一次爱上了薛言淮,爱上了自己的
徒弟。
像是一个因果惩罚,总要有人担责,担罪,担孽。
一把剑,两世因,一场漫不经心的风,一段故事的落幕结局。
前世情景与面前薛言淮死去的景象重合,那些密密麻麻的数不尽的记忆情
感如蛆附骨蔓入四肢百骸,论恨也好爱也好,这一刻全数涌进他的心头,却又
忽然而然变得不再重要。
他在这一日什么都有,也什么都失去了。
东阳朔行至他身侧,见往日最是嫌厌他这个顽劣徒弟的谢霄紧紧抱着薛言
淮,肩头抖得厉害,漠然冷厉的脸庞变得不似他的慌颓,鬓发散乱,双手沾满黏
腻的红。
“为什么,我从来留不住你。”
泪水遏制不住的从他眼中流出,几要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剧烈咳嗽,
从未有过的慌乱,哽咽着问道:
“——为什么再来一次,最后还是只留下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