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江心白轻轻整了整他的头发。还有衣领。
“如果你再跟别人有什么,我当然不会真的非法处理你的尸体。但也绝对不会再回头了。绝对不会。你记住了。”
小白镜框后黑白分明的眼睛专注起来了,就像是十分想生长出一种念力,好把他死死拴紧:“只要有一次,兔子和齿轮我也都给你踩碎。”
杨广生脸上的笑容慢慢失去了支撑。
杨广生明明不应该会喜欢被人掌控,但却偏偏喜欢小白的眼神。真的有点儿可怕,却反而不会像原来被别人哀求着缠住那样,让他产生想要逃避的想法。
这种区别对待的矛盾感让他觉得有点莫名的陶醉,末梢神经发麻。
好。拴死吧。
他抬手用大指蹭了下对方那双闭得很紧的嘴唇:“白,别刺激我。你会让我这几天更想你的。”
江心白紧紧抱住他,深呼吸:“我爱你。我爱你。”
很过瘾。杨广生走着,这么想着。然后摸摸还有呼吸温度的侧颈,笑了。那种被占有欲的眼神抚触的颤栗很过瘾。恋爱后的小白感觉好像是变态得变本加厉了,但他喜欢。
然后他的笑容又再次收敛了。因为同时感受到的一种力。
他就知道。江心白是个一走两年的人。根本不回信息的人。两年之后又被自己的弄巧成拙伤害的人。一个这样生活过来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就放下了。不会那么容易就信了什么。他说信,只是因为他想信。因为他想要。
因为杨广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越来越不敢当着他说出“我爱你”。因为自己说什么好听的,做什么都是一种常态。因为“杨广生做讨人喜欢的事太简单了”。
他用带着戒圈的那只手,摸摸自己胸口纹身的位置。
我努力了。真的。
他竟然想到了许少卿和他的那个中年员工对象。
许少卿……
杨广生想,如果从这个冷壳子嘴里说出我爱你,对方肯定要感动死了吧。如果从这样的人嘴里说出那三个字,谁都会相信吧。
有点羡慕。
他想到自己说的时候。
在伊城的宾馆。脸上带着笑:“小白,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信吗?”
……
他叹了口气。
他没法改变感情的脆弱。对于杨广生这个人来说,让别人相信自己的感情,比让别人爱上自己可难太多了。
如果一个人不爱自己,你还可以从他身上的转变逐渐发现一些希望。但如果对方付出的感情已经封顶,杨广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让对方增加信任的部分。
2月14情人节。天上下着半雨不雪的东西,落在地上变成半泥不水的东西。这一天与风和日丽没有任何关系,除了杨广生的心情。他和江心白约好了在江城最著名的空中餐厅见面吃饭。他先在蛋糕店取了蛋糕,把车停在绿地广场的停车场里。然后他下车,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路,避免地上那些甩起来的脏点子粘到他的裤子上。
空中餐厅在江城地标建筑的最高层,全景玻璃墙壁,就像是漂浮在城市上空的天空之城。晴朗的时候,夕阳之下的整个餐厅会被金光洒满,是最漂亮的。但小白没那个机会看,今天天儿不好,而且他到的时候天都要黑透了。
杨广生坐在窗边最好的位置,看脚下因为距离而变得安静的喧嚣世界。
他的手指在蛋糕带子上绕了一会儿,给江发信息:到哪儿了白。
江很快回复他:就快了。再等我一下。
杨广生看完信息放下手机,眼睛意间扫向四周。
……唔?熟人。许少卿的对象。
今天他怎么一个人在这?等许少卿过情人节呢吧?这时对方放下了对着阴晦的窗外拍照的手机,也看了过来。看见杨总,他先愣了下,下意识缩了缩腰杆,然后又直起腰杆,很恭敬地笑着抬起手臂挥了挥。
杨广生也跟他笑了下,点点头。
似乎觉得对杨广生这种身份,只这么敷衍地打招呼不太礼貌,杨广生看见安鲤犹豫着,站起身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坐在他对面,面带笑容:“……杨总,这么巧啊。您来过节?跟江助理吧?恭喜啊。”
他把该说的一下子都说完了。
看他局促的样子,杨广生忍不住颤着肩膀笑了起来。
“嗯。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一见我就紧张呢。pts了?那我再给你道歉一次。”
安鲤吐了口气:“没有没有,不是不是。哦?”他转移话题,指指蛋糕:“今天有人过生日吗?”
“对,今天是小白的生日。”他回答,“他是情人节出生的爱神宝宝噢。哈哈。不吧?”
“爱神……”
安鲤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一阵响动声吸引了安鲤的注意。他立刻抬起眼睛看过去。而杨广生背对着门那边,延迟了会儿才回头看到。他看见一个高个子的身影一闪身从拐角处消失了。
……
他回头看桌对面的人。
安鲤让他突然变化的眼神给看愣了:“……嗯?怎么了。”
那一瞬间杨广生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空白着,抄起桌上的蛋糕跟了过去。他小跑出空中餐厅,电梯正关了门,下行。他走过去按下,按了好几次。
隔壁的电梯到了,他就赶紧上去,按了一层。
一层商场今天人很多,他四下张望,没有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于是他就直接走出了商场。他把伞忘在空中餐厅了,因此淋着雨。小跑四顾的时候也顾不上裤子上的泥点了。
去哪儿了?
那些不知道是雨是雪的东西落到他的头上又流到他领子里去,半泥不水的东西弄脏了他的皮鞋。他茫然地在雨雪中转了会圈,突然想起还可以给小白打电话。他掏出手机,手机却不怎么听人使唤,一从口袋里拿出来就任性地从他僵硬的指尖里滑脱了。他赶紧去抓,却不小心把手里的蛋糕盒子也甩出去。他又去抓蛋糕盒,往前迈了一大步,却不幸踩中石头,加上他跨步的冲力,他瞬间就失去了平衡。
他扑倒在蛋糕盒子上。盒子破了,蛋糕被压扁了,粘在他的衣服和脸上。
“……”
杨广生觉得自己真的差劲。生成了一个人类,一个几乎应有尽有的人。地球上绝大部分生物都会觉得幸运的人。为什么总是弄成这样。
好像瞬间,一切都不好了。
冷水砸在他身上,地上也湿漉漉的,都脏了。路过的很多人都驻足看着他。有一个女孩想要过来问问,却被她男朋友拉走了:“别多管闲事……”
杨广生感谢她男朋友。
也许。
说不定是个误会,自己看了。他终于产生了一点积极乐观的想法,于是顾不上手掌的脏污,抓起泥水里的手机,拨打江的电话。但电话马上就被扣了。
……他扣我电话。
杨广生蓦地撑住额头。他一下就感觉头脑眩晕混乱,耳朵里也鸣响起来。
杨广生。废物。
杨广生……
“杨广生。”
好像是幻听了。可还伴随着立在面前的脚步声。于是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有一双皮鞋,停在自己面前。往上看,是小白干净帅气的脸,他正打着伞,低头看自己,嘴角带着笑。
咔嚓。他手里举着的手机亮了一下,刺得杨广生眯了下眼睛。
“呦,杨总说要给我的‘大惊喜’就是这个吗。那我可一定要记一辈子。”
小白看见杨广生脸上又是蛋糕又是泥点子的,心里笑得贼开心。这个永远精致的富二代现在这前所未有的狼狈样,让他心中明爽。完了。小穷光蛋的劣性这辈子是除不掉了。看高贵的有钱人现眼控制不住就是痛快。这可怎么办。简直饭都不想吃只想立刻回家把人搞得更加……
他晃晃手机:“我要把照片设成屏保。”
杨的眼睛红的,表情还有些呆滞。于是江心白看着看着,就不笑了,蹲下,一手给对方撑着伞,一手掏出纸巾来,给他擦脸。
江的声音放轻柔了一点:“这么大个人了,平地摔一跤也要哭。娇气得要命。”
杨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双眼飘忽地看着他,有点神游天外的样子。
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于是江停下手。
“你到底怎么了?哪儿摔疼了?”
杨广生没说什么,默默把额头靠在江心白的肩膀上。然后声地摇摇头。
江心白觉得他在发抖,就抱着他。他的身体也很凉。
“你车呢?”
江心白揽住小杨走到停车场。江心白让杨上了副驾驶,自己坐上主驾,发动引擎,立刻打开了暖风。
吹了会儿,杨广生似乎活过来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脸色也好起来了。他摊开身体,转头看着江心白笑道:“我这样,餐厅去不成了,蛋糕也没了。你说这好好的生日让我给弄得。”
江心白盯了他一会儿,转头发动了汽车:“回家路上再买一个。”
他们经过一个蛋糕店,江心白就把车靠在路边停下,冒雨小跑进去。
很快他就拎着一个小蛋糕走出来,到车旁边敲敲副驾驶的车窗,然后把蛋糕递给杨广生:“现成的只有小的,没有大的。”
杨广生很快接过了蛋糕:“宝贝快上车。”
油门声响起,汽车再次行驶起来。
杨广生摸着蛋糕上的缎带,想起小时候治病,医生对他说的话。
每一个小朋友都是一辆小汽车。小汽车正常的油门应该是比如有种叫多巴胺的物质,就像夏天的冰镇汽水,能让你感到舒爽快乐,从而想喝第二口,第三口。
而大脑里有另一种东西管理你的恐惧,叫缰核。它也是一种油门,就像辣椒,芥末,吃到它你就会被辣到,然后不再继续吃,而是赶紧去找水喝。这时候你喝水不是因为你喜欢喝水,而是因为被辣到了,本能驱动你去找水喝。
医生哥哥再给你打个比方。有的小朋友学习很自觉,因为他喜欢得到那些知识带给他的快乐。另一些小朋友也喜欢学习,因为他们喜欢得第一名,喜欢被老师夸奖,同学羡慕,家长给的奖励。而有的小朋友,他努力去学习,只是怕被老师骂,爸爸打,怕妈妈说“你这么差劲我不要你了”。他害怕后果,所以被迫去学习。
生生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只是更严重一些而已。每个人都需要关心和爱,可需要的本质应该是得到满足,而不应该是不安和恐惧。所以,我们得把你的小汽车,那个用来逃避恐惧的油门,替换成追求快乐的油门。
你并没做事,那些事情都是意外,没有人怪你,也没有人要扔下你。你要知道,爱你的人也永远不会放弃你,要不你也不会坐在这里了。对不对?
和医生哥哥一起努力吧。好吗?以后做个被快乐驱动前进的小汽车。
听上去真好。
杨广生努力了。但后来他知道他是天生的,脑内负责抑制激励性化学物质的位置比普通人活跃得多。所以这油门是他生来就有的,焊死了,法改装。他法成为被快乐驱动的好小汽车,只能是被填不满的不安和索求驱使的累赘。
他只能尽力接近一个好小汽车。因为他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他吃了药,生理上的发作状况有所好转,那些话他也记住了。他去做能让自己更快乐的事转移注意力,也一直在避免那些让自己觉得恐惧和消极的事,或者,学着对可能落空的事放弃期待。
快乐感觉到的少,就要多多开心。痛苦感觉到的多,就远远避开它。
他就这样,竟然也能过得不。
不深究的话。
可他这个法改装的残缺品竟然也喝到冰镇汽水了。热烈的爱和占有欲,执拗与可爱,小白带来的情绪满足的快感,逐渐远超出他一直以来所能感受到的低靡水平。当满足的需求形成了条件反射,他就离不开想要喝第二口,第三口。他打开了本来坚不可摧的防线,做了很多不理智的事,承受不了后果的事,自我控制范围外的事。
然后被他弄砸了。
现在,自己如愿再次得到了汽水。但也只有一次机会。“只要再有一次,绝对不回头”。小白还是准备着离开自己。想到这,这种向往快乐的内驱又被害怕失去的恐惧取代了。
也许被恐惧而非快乐驱动的生存模式,是他生而为一个“最幸运的小汽车”必须永远背负的诅咒。
如果再失去小白怎么办。
还会泡凉水吗。再死一次。
但想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如果真的有一天又一次失去了他唯一的一瓶冰镇汽水,那根据他的生理状况,死了就也没什么关系。大概不会感到更痛苦。
……又来了。
他知道现在自己会再次胡思乱想这些,只是因为他的身体正重复体验着刚才跪在泥水里时那种被抛弃的绝望感受。是他神秘的大脑突然释放应激反应带给他的后作用而已。
他把手放到小白的腿上,好像可以汲取一些清新和希望的力量。然而车突然画了弧线,速度也提了上去。
杨广生噗地笑出来。
然后一边故意更用力地揉了对方绷紧的大腿根儿一边说:“啧,以后你这定力,得练啊。”
那些年他一直都在努力适应着身体给他定下的规则,选择最适宜他存活下去的方式。而去爱上了一个人,是他和自己的生理本能之间,最危险的对抗游戏。
老杨意识不清,医生早已去世多年。这将永远是属于杨广生一个人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