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值五百块。裱画都不够。”对方的声音有些压抑的干涩,但很快就晴朗起来,“哎,我还以为他收到就会直接扔掉呢。”
李梓晗震惊得差点没拿住杯子。不过对方只低头看着那个画匣子,没注意到身后人声的情绪变化。
李梓晗缓步走到桌子前,把水杯放下。猛揉了揉眼睛,又看向那个后脑勺。
他盯了有一阵,对方才察觉到身后的安静,回头看他。
李梓晗抿了下嘴巴,试探地问:“你是男的?”
杨广生嘴巴张开一条缝隙。
“……才看出来?”
李梓晗反应倒很快,只是不知所云:“我,我也是。”
然后他抓过给客人倒的水仰头一口喝光了。
杨广生看了一会儿,并没有打开匣子。他放下这幅画,又看别的。除了这幅画,其他的东西就都很务实了。一些书本,五金,订书器药箱小台灯什么的。
他倒是一点不见外。摆弄那些东西不像个客人倒像个主人,因为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在亲手触摸和检阅小白这些年的生活一样。
李梓晗在后面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你觉得我哥哪方面不太好?家庭条件,还是性格。”
杨广生回头很奇怪地看了李梓晗一眼,没懂他的意思:“什么?”
李梓晗:“……”
男孩不说话了。
杨广生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没有作为客人的素养,一到人家就乱翻。于是他拍拍手,想站起来。可这时他的眼睛又被夹缝中的一个透明的亚克力小盒子吸引了。那个小盒子里面塞了一些松散的棉料和泡沫纸,用于把中间的东西固定住。那是个黄铜色的玩意儿,一些部分被遮挡看不全,但能看到那玩意儿侧面有一些古老的花纹。
杨广生对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挪开眼睛。但不由自主又看过去。
“……”
他几乎要站起来,可是又再次看过去。
最后,他还是蹲下身子,把那个盒子拿起来了,放在眼前盯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
是一个打火机。
……
李梓晗听见客人走到了桌旁,坐在他对面,然后把哥哥的打火机放在桌子上。
“这个。哪来的?”客人的声音气息很不稳定。
李梓晗心情也不稳定,他恍惚地抬头,看对方:“……啊?”
“打火机。”杨广生重申了一次。他调整了状态,尽量语调如常地说:“你哥不抽烟吧。怎么会有打火机呢。”
“对!我哥不抽烟的!”李梓晗赶紧替哥哥澄清,回答杨广生:“这是恩人的信物。”
李梓晗把黄铜打火机拿在手里,整理了情绪,说:“我们小时候,爸妈去世那天,债主上门讨债。眼看哥哥要让他们打死,有位老爷爷救了我们,帮我们偿还了债务。这是他的东西。”
客人紧盯着他手里的打火机。
“恩人。”
李:“嗯。我当时年纪小,看见我哥被打得浑身是血,吓晕了光顾着哭,根本没看恩人的样子。多亏爷爷留下了这个信物,我们就能根据这个和爷爷相认,还给他钱。”
杨:“……还钱。”
李梓晗轻点了下头:“嗯。”
李梓晗一副偷偷瞄对方表情的样子。他看见对方的神色又难看了些,于是又赶紧说道:“……其实这是我的债务,和我哥没关系!我毕业以后会努力自己赚钱攒钱,还不清爷爷就还他的后代,能还多少是多少,不会拖累我哥。毕竟他以后会有自己的生活。”
对方终于回了点神,看着他:“别这么说。你们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弟,你就是你哥生活的一部分。他从来没说你拖累他。”
李梓晗摇摇头。
“我跟我哥没有血缘关系。”李梓晗说,“你不知道?我哥没和你说吗。”
杨:“……什么?”
李梓晗:“我爸和后妈是各带一个孩子结的婚。可我后妈还没跟我爸过两天好日子,我爸就因为工厂陷入三角债撑不下去,破产了,跟我后妈俩人筹钱的途中又车祸去世了。本来我哥跟妈妈日子就不好过,这样他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却多了一个毫关系,又需要他照顾的小拖油瓶。”
客人眼皮抖了抖,极轻地叹了口气。
李梓晗并不显得太激动,因为这都是在心里翻滚了多少年的事实,他只想平心静气地说给对方听。
“所以,债务是我爸留给我的,跟他没有关系。讨债的人当时都这么说。”
债务。恩人,还钱。每个字都像擦了辣椒的巴掌。
杨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起来:“你哥的腿……”
“是为了我!我们当时没钱治,耽误了。”说到这件事,李梓晗忍不住没有管理好表情,还是难过又懊丧地抽动了下鼻子,不过很快憋回去了,争辩似的说道:“我哥那条腿虽然不太好,但那个伤并没有影响他行动,他比一般人还更结实,更健康呢!”
这位姓杨的客人突然用手撑住额头,挡住了眼睛。
李梓晗眼睛扫到桌上的空杯子,一顿,又站起来,去厨房重新给客人倒了一杯水,放到他的面前。这时候杨广生已经又坐直了,看着李梓晗:“谢谢。”
他拿起杯子,低头喝水。这个搪瓷杯子底下已经蹭掉了漆,也是他之前用过的。
“那时候你们肯定过得特别的辛苦。”杨广生低头说。像是问话又像总结。
“嗯。但现在好了。”李梓晗坐下,看看对面抱着水杯不抬头的人,又说:“虽然这种日子对普通人来说很贫困艰难,但对我们来说真的很可贵。以前在福利院,有坏孩子总会结伙去街上偷抢,他们要拉我哥入伙,我哥不去,他们就揍我哥。那时候我哥才13岁,根本没力气反抗带头那些16、7岁的大小伙子。有一天我哥拿舍管的皮带把头目捆了,让他亲口承诺离我们远点。结果那个坏蛋当时说好了,可后来打我们打得变本加厉。”
他说到这段往事,好像怨气早就消散了,只是很平静地叙述。可接下来的话语气又很有情绪,充满着自豪。
“即使这样了,我哥还是对我说,‘李梓晗,离他们远点,跟这样的人混到最后只能隔三差五去号子里旅游,永远赚不到八百万’。所以,我们才有现在的生活。你说,我哥是不是很厉害?”
“……嗯。”杨广生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他嗓子发出一声,又拿起杯子喝水,挡住了自己的脸。
八百万。即使李梓晗没解释,杨广生也知道这个数字的来历。他在很多次提及那段戏剧性的人生经历的时候,都会打趣提到的:“我会双倍还你”。
李梓晗:“照顾我这个没关系的‘弟弟’,寻找打火机爷爷。这些年过得多难他都没放弃。所以,我哥可能……性格有点内向,好像很阴郁似的,但他其实,人品特别好。”
“嗯。”杨广生又用嗓子眼发了一声。
李梓晗轻轻皱起眉头。
“……那,他条件不好么?其实他真的特别优秀。我现在上大学了,可以拿奖学金,也在做兼职,他以后会轻松很多,他会有钱的。之前他还在生生集团总部工作过呢,现在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你知道吗?业务很不的。”
“我知道。”杨广生这次点点头,吸了口气,轻声回答:“他很有能力,也肯吃苦,有头脑,有韧劲。”
“……”李梓晗的眉毛皱得更深了些。
“我哥他还心细,会照顾人,长得又高又帅多少人追他他看都不看一眼。心里认准了一个人就再装不下别的。”
“……”杨广生抿住嘴,压抑了一阵情绪,再次张开嘴,说:“这我知……”
“那你到底觉得他哪里不好?!”
李梓晗突然声大。
杨广生愣愣地看着这个男孩,半天才出声:“我,没觉得他不好……”
“是吗!”李梓晗站起来,快步走到箱子前面,弯腰取出那个画匣子:“枫哥说过这是‘江心白那个坏心眼前任送的破烂’。就是你吧?”
“……”
客人脸上的震惊证明了李梓晗的断言。他有些恼怒,压着火问:“你两年前把我哥骗成那样,现在来干什么的?”
身上麦浪一样地颤栗。所有情绪在肚子里翻搅交织,又从胸口顶到了头,冲破了嗓子眼,从嘴里呕吐出来。
……
江心白回家一开门,就看见满地的箱子,火蹭就上来了,未见其人先骂街:“李梓晗你放假在家天天就知道玩是吧?我让你收拾东西你收拾个……”
他走进来,看见客厅小沙发上靠着的人,住了嘴。
沙发不够长,杨广生斜靠着,病恹恹的,身上还有一些大小的水渍。李梓晗手里拿着水杯,搬个凳子坐在一边。
。
“……怎么了?”江问。
李梓晗立刻紧张得手舞足蹈:“啊,这,我……那个……”
“没啥事。”杨广生坐起来些,给自己的眼睛里充了点精神:“我这不是退烧了吗,来看看你。谢谢你昨天送我回家。”
江心白看着他,打量:“身上怎么弄的。”
“喝水撒了。”他说。
江心白感觉到一阵小风,看见窗子开着,重重出了一口气:“李梓晗你他妈脑子进水了,看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样你开窗干什么。”
李:“……不好意思。”
江心白把窗子关上了。
“退烧不代表好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我想见你。”杨广生说。
江心白一滞,下意识扫了李梓晗一眼。
与此同时李梓晗瞬间蹭地站起来:“我高中同学叫我出去呢,我都迟到了。既然你回来了客人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啊哥。”
他说着话火速抄了外套走到门口,说完话人已经在门外了。他回头:“特意来看你的,咋不得留人吃个晚饭?着急回去干啥。”
听见晚饭两个字,沙发上的人条件反射地发出一些忍耐的声音,于是李梓晗又赶紧说:“就是不吃饭,也留人喝点水。”
他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