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处以极刑,废去根骨,还是枭首示众。
林天逸阖上眼,温热带着腥气的液体划过脸颊,皮肤寸寸炸裂开,刻意引导下感到即将撑爆的丹田剧痛,咧嘴笑道。
“我认罪,却偏要如此为之——”
他咽了自己栽种的恶果,不如就叫他永世不得超脱。
永远沦入炼狱中。
那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你能奈我何?”
嫩黄额顶生着黑线的春鹂飞到了冒出点新叶的枝头,却给推开的窗户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走。
“闷久了合该透透气了,”身子窈窕的女修跟坐在一旁的少女讲话,“眼瞧着要开春了呢。”
山涧冰雪消融,冻结的溪流整日整晚的响个不停。
“感觉聊的紧,”清绮晃着腿,一根毛笔横在脸上,用上嘴唇撅着,含糊不清,“少了好多人呢。”
方师兄神魂有碍,一回来就疗伤了,消失的最早,没多久林天逸也闭关了,古辰安在花河醒了之后便启程回御兽宗,好像是回去兽境之地历练了。
从主峰看下去,右侧的砥峰侧腰平白缺了一块,正是她那林师兄的宅邸,不知道怎的,整个给挖走了似的。
能有这手笔的自然也就道化仙尊了。
居然闭关还带家具的——
“噗。”她嘴一耸,把毛笔弹出去,清珞转过身来笑道。
“刚说你肯沉下心看点书了,又跟个皮猴似的…”她给幼妹桌上摊开的书吸引去了注意力,“在读什么呢?”
“散诗集来的,这首还怪有意思的,你听……”
清绮咳了咳,捧着书开始念。
“……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鷁之仙舟……”
滴答滴答,经年累月封闭的溶洞中,凝结的水汽变成液滴,扑入男人的发间,又从湿透的发稍顺着挺直的鼻梁划过那紧闭的薄唇。
仔细看,一截剑锋从钟乳石一般的顶端露出,再看过去,这延绵至深处的洞窟竟是密密麻麻的剑,越往里越密,散发着微光。
剑冢窟。
身死而道殒的崇天宗宗人最后的长眠之处。
而盘膝坐在最外侧的人正是道化仙尊座下长徒,林天逸是也。
只瞧见他身侧衣服划开数条口子,缝缘还沾了点血迹。
只瞧的他默默吐纳凝神。
……算他命大。
回想起月余前的经历林天逸尚且觉得心有余悸。
他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那样当面跟道化仙尊叫板。
然而彼时他控制不住自己心中升腾的恶念…
甚至想要自毁丹田引灵爆体,玉石俱焚。
——也忒看得起自己了!
莫说是一个他,就算再来十个,能不能把景琛一只手给炸断都难讲。
然而出乎他意料,景琛却没有杀他,只是封住了他的修为,把他丢到这剑冢里。
阖眼假寐的人上下牙磨动。
竟是将寒烽放到了最深处!
只因他那时被止住,正是怒上心头的时候,当着景琛的面砸了寒烽,大吼道。
——这劳什子破剑能证明得了什么!我不稀罕!你要杀要剐痛快点——!
从后压着他的人闻言一顿,手下力度一重,一手从后扭着他的两手,一手摸进他腰侧抚上他的小腹,封住了他身体里迸发乱窜的灵气,淡淡道。
既然你不要它,那就干脆放到剑冢里,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林天逸一听这话,比杀了他还难受,当即又要骂,景琛松开了他,他一转头瞧见了裂隙开启,带着水汽的凉意来袭,寒烽直接给抛了进去,想也没想伸手去抓。
结果就一同坠进了这窟中。
他隐约瞧见了远处潭中的一柄剑,纵使它灰扑扑的,他也一眼能认出来。
是他的剑。
然而没有灵气傍身,这些命剑又附着残魂,本能的排斥他。
身上的口子就是由此而来。
“…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休……”
他虽被困于此,眼前却时常见得复往的情景。
不知为何记忆紊乱而序,大多是关乎那个人。
一些零碎而关紧要的画面。
生平头一回收到的诞日贺礼,炼本命剑时缺了最后一类器材,苦寻而不得,第二天便摆在桌上,头回独自出任时最后也没甩掉,跟在背后的身影…
刻意给他忽略的细节。
还有虚情假意,虚以委蛇的讨好之举里带上的那点儿真心。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
然而他每每收到景琛的善意,却会忍不住去想,是不是换一个人,也会如此,甚至若是那人比他更巧言令色,和善亲人……
譬如叶叙舟。
会不会所受的好只会数倍于他?
“………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梦相著乎朦胧……”
“唔…”剧烈的头疼再一次来袭,喉间溢出的鲜血隐约带着黑,咽管里灼烧般的痛,周遭寒凉的灵气涌过来,包裹着他。
旁的他不知道,但是叶叙舟可没有沦落到这般境地的时候。
叶叙舟。
叶叙舟。
光是想着这名字,他就不由恨的牙痒,身体里气血都止不住翻涌。
刚被压抑下去的魔气上行,直冲着脑门儿去,叫人痛不欲生,纵使有剑冢灵气压制,也难熬极了。
“…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白皙还带着点肉的手合上书扉,清绮念完了,撑着头看清珞。
她这生性有点多愁善感的长姐此刻不由感叹道。
“…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休,山海日月不移,相守相伴之人不再,写这首诗的人想必很难过罢?”
“梅妃终生被囚于冷宫中,郁郁而终也。”清绮答道。
“也是可怜人,”清珞回过神来,又问,“那你为何说这首诗有意思呢?”
“寻常人若是身份地位悬殊,尤其女子为弱,自哀自怜可厚非,然而不是常言道,观他人而视己为行,修道中人却不可如此…”
清绮煞有介事,惹得清珞忍俊不禁。
“…我等一生之责定是循道而往,若是耽于情爱,而荒度光阴,实在是……”
“……愚蠢…!实在是…愚蠢至极!”从带着血的森森齿间挤出话语也带着腥气,束发的带子散开,黑色的发丝下隐约可见炸开的皮肤在修复。
身下是一滩血,灵台却稍稍清明了点。
他这重活一世,却也没多少长进,合该落到这般下场。
没什么好为自己叫屈的,左不过是安逸度日久了,被蜜蚀了骨,被情销了魂,若是再来一回,他必当先杀了叶叙舟!
这万人敬仰他要!那上修为他要!
他必定夺完叶叙舟的机缘,将一切上一世所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全部攥在手中…
“哈…咳哈哈哈…!”
静谧的池水激起一圈圈涟漪,回荡着癫狂而凄厉的笑声,皆给密闭的剑窟所吞噬。
再也听不见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