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被老鼠活活咬死的场景在我的眼前浮现,我松开了手中的餐刀,不知何时,那股灼烧我手心的感觉已经消失,我迷茫地看向手心,什么也没有,伤口……什么也没有。
——
“可怜的孩子,他门母子不该遭这样的罪。”
一道尖细又沉稳的矛盾嗓音响起,我知道那是昨天被我追杀到桌下的叔叔,他说:“可规矩不能破坏,况且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敬畏的大人物。”
“乔,庞格怎么能写出那样的遗嘱?他当初强奸那个港口的小伙子后是怎么对你说的?”
“他说他喜欢,要马上将人带到庄园举办盛大的婚礼。”乔说:“他每糟蹋一个人后就会这样立誓。”
“结果呢?”
“他这次是认真的,不过第二年才去,减掉了一身肥肉——你知道他喝水都会胖——那时已经晚了,那个被强奸的小伙子已经回到不知何处的小村庄故乡。”
“乔……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喜爱的妻子砌进墙里。”
“何必呢,马克。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不要放在心上。”
“那你为什么要请我过来给那孩子看喉咙?乔,你撒谎的本领跟小时候一样差。”马克说:“他们跟了庞格,难道就不是家族的人?”
我偷听到了如上谈话,母亲的过往简略地被他们叙述出来,他们事不关已地谈论,偶尔说一句“可怜的孩子……”,最终总结出来:这是一件可以成为茶余饭后与家人们讲述的奇闻轶事。
“孩子,向马克叔叔问好。”
长着一张马脸的刽子手叔叔检查了我的喉咙后摇摇头,他对他的哥哥说:“没办法……没办法了。”
他们像在对待路边一只生了崽的瘸腿母猫跟营养不良的猫崽,而当猫走出他们的视线,他们便会把有关猫的一切忘掉,轻飘飘的如同灰尘,令我作呕。
马克叔叔向我介绍了许多姑娘,听话且温顺,绝不会欺负一个野种哑巴的姑娘们。
我摇摇头,她们都是独立的人,不会像我的母亲与我。
——
第二十九天的时候,母亲终于忍不住寂寞,长期在压抑的黑暗中,没人与他交谈,母亲已经将我们的回忆翻来覆去说了个遍,好像在牢笼里度过了他之前的一生,之后的故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漆黑,那个有些光线的洞口、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桥梁马上也要被堵住,母亲的精神承受不住,在最后一天胡乱乞求同样力的我。
“卡维西,放妈妈出来,好黑。卡维西,救救妈妈……”
“卡维西?你在吗?你到底在哪里?”
我将手臂穿过那道洞口,感受到母亲急切不安的存在,母亲摸着我的胳膊,紧紧抓出淤血的红痕,好像怕我跑了,又好像只要我一跑,母亲就会把我的胳膊拽下来。
“卡维西……你是卡维西吗?你到底是谁?”
“卡维西,回答我……”
“卡维西!卡维西——”
“卡维西!说话!”
片刻后母亲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便哭泣着说:“卡维西、孩子,对不起……”
我将耳朵贴在墙上,听到母亲用指甲抓挠砖块的声音,脊梁骨窜动一道闪电,痒痒的。
“把墙打开,妈妈想见你,卡维西,我的儿子……妈妈好想你……”母亲发疯的愤怒荡然存,只余下微弱的悲伤,乞求我:“卡维西,我真的好想你,我想见你,我想抱你,就像小时候那样把你抱在怀里睡觉,孩子,但是我现在不能了……”
我紧紧扣住母亲的手。
我不知道被老鼠啃食而死与在封闭的黑色墙壁里哪样更难受,所以我带来了更轻松的东西。
我的脸好像刚洗过一样,今天我给母亲带来了一把剑。一瞬的痛楚总好过煎熬果的等待。
我把那把继父送我的镶金穿银的宝剑从洞口里推了进去,就像刺进自己的心脏,我宁愿不要成年,宁愿在那一刻死掉。
推进去的一瞬,手中紧握东西滑落的一瞬,我憋不住,啜泣起来。
母亲听到我的啜泣跟叮啷的宝剑声,忧伤又奈地叫我:
“卡维西……”
明天一早就会有人将洞口补上,我听着母亲最后的嘱托,快要天明时我突然想起那瓶药,继父用在母亲身上的药,我希望母亲能有一个快乐的死亡。
我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地往上跑,跑出地下室,跑到主宅里,跑上楼梯,跑进继父的卧室,想要从床头柜里翻出那瓶药,可所有抽屉都空荡荡,继父好像知道我会来找能让母亲幸福的药水,所以他把一切都带走了。
翻找了不知多长时间,我觉得我应该回到母亲身边,那个洞口马上就要堵上,我再也听不到母亲,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我又开始往下坠,一直坠到母亲身边,母亲好像也很焦急,他推了我一把,我从石阶上摔了下去,好痛,砰砰砰,好痛,有人在我脑袋里开枪。
——
当我醒来时,洞口已经被堵上了,母亲好像消失了,这面墙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
我敲了两下,只有脆响没有人声。
空心的,另一边绝对是地狱。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沿着墙走着走着便趴到地上四肢并用地向前爬,渐渐地又撑起身子像狗一样膝行,爬上一节一节石梯,旁边的几个女佣看到,她们连忙上前将我搀扶起来。
上方天蓝如海,花园里蔷薇美好地盛放,阳光撒在典雅庄园的每一处,我往上看到造成这一切美景的灿烂太阳,即便它痛苦地烧灼着我的眼,我也不想移开。
女佣们手忙脚乱的,不敢按我的头,身高原因又法遮我的眼,便摇晃我的身子,我的精神恍惚又苦涩,眼皮沉重,疲惫不堪地歪下头想要在母亲怀里安睡。
——
继父的兄长们在完成弟弟的最后一条遗嘱后,不多停留,便匆匆赶回了他们温暖的家。
在偌大的庄园里,我想起了年幼的我来这儿时的第一个想法:人们都是上了发条的玩具。
那时候母亲拉着我的手,低头观察我来到新环境里的反应,继父揽了一下母亲的腰,尝试吸引母亲的注意,又收回手恢复绅士的样子。
我抬起手在空中虚握了几下。
我想我的母亲了。
——
我叫人来拆了那堵墙,被凿开的一瞬,一股难言的恶臭飘逸而出,我不相信那是母亲的灵魂。
提着煤油灯,我看到墙壁被打碎后近在咫尺的还是一堵墙,距离只有两个人并肩的宽度。
这个屋子,应该说是隧道很小,墙壁很厚,我往深处走着,母亲就靠在另一处最远的墙边,听说人在死后会缩成核桃仁一般的大小,母亲没有,母亲死得太早了,他高大的身体微微蜷缩,面容依旧英俊,眼珠是死亡的浑浊的蓝色。
母亲的腹部插着一把剑,剑柄依旧辉煌比镶着不菲的宝石,母亲的身下有一块深红的毯子,铺满了整条隧道,人踩在上面黏糊糊的,我踩过红毯,想起母亲人生唯一的一场婚礼上,继父也是踩着红毯走到母亲身边。
我是一个不争气的孩子,我辜负了母亲“不要悲伤”的期望,站在原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哭了起来。
其他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等待着他们的老爷结束异样给出指示。
我抹了两把泪,将灯递给拥人,没有拔出那把宝剑就将母亲懒腰抱起,母亲的尸体很轻,后面的男人问我:“老爷……这,还拆不拆了?”
他们之前也管我的继父叫老爷,我只有二十岁,如果我也继承继父的年龄就好了,我就可以跟着母亲一同死掉。
我摇摇头,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的母亲重要。
我把母亲放进浴缸里,怎么也洗不下去母亲身上的味道,用力搓,竟然把母亲的皮肤搓下来一些。
染血的宝剑已经干干净净地挂在一旁,我边哭边将泪水搓入母亲血污的小腹,搓透他的腹腔,摸到一块柔软的肉袋,又像是受到了某种启示,把它拔出来,那是母亲的子宫。
——
随着马车在我腿上颠动的,是母亲的子宫。
母亲在死后终于想起他的孩子是个哑巴,不再絮絮叨叨地与我说话,乞求、关心,抑或回忆。
在变卖了继父的遗产后,我带着钱踏上了没有尽头的旅程,第一站是拉赫村,拉赫村之后的所有风景都听天由命。
到达拉赫村后,父亲与母亲的房子已经被我不认识的人推倒,在原先的地基上建立了新的屠宰场。死孩沟已经被泥土填平,跟周围的土地颜色不一样,是长在地上的一线天,另一侧树林里的法阵也被人踢翻。
曾经的拉赫村已经消失了。
我相信,不久后我回到瓦尔多,继父的庄园也会像拉赫村一般消失。
我会好好活下去,带着我的母亲,漫目的地路过每一处,最终睡在野草地里,抱着母亲,被风带往不知名的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