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宋文鹤兄弟俩……也是因的翻不出花样,殿下才留他们在身边……”王妃说时有些恍惚。
英王不曾觉察,起身踱向殿前,“宋纯仁不过守成之辈,有几分老练,坏不了事却也难开生面。至于宋三……心比天高……”
王妃还等英王说下去,英王却剪住了,半晌抚着朱门一声冷笑,“暂且还算听话……如今孤在南都,他两个还有些用处,至于日后……且看罢。”——为臣子者,一则是忠,二则是能,忠而不能则弃,能而不忠必除之。
王妃眼前朦胧又是公公那双眼睛,“奴听话么……”她哝哝道。
英王不曾听清,蓦然回首正叠上那双眼睛,王妃悚然。
“卿卿方才说什么?”
王妃忙笑着摇摇头,不肯再提了。
殿下的神情愈发像了公公。日后只会更像。果真登上那个位子,连她的儿子也会像,漂亮的眼睛里一潭深水。
可倘使没了这泓幽潭,迟早一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有旁的出路。
没有旁的出路。
当日文鹤便传信与纯仁,英王邀他谷雨来赏牡丹。纯仁不敢推辞,打季云观回来没同家里说几句便发舟去了南都。英王不曾提起家班,纯仁仍携了三四个孩子。
南都本是故都,藩府原为太/祖宫苑所在,琼楼玉宇,便是花木亦有年头。帝王家喜繁华富丽,府中遍植牡丹,姚黄、赵粉、魏紫,乃至双色洛阳锦。花开时姹紫嫣红迷人眼,手掌大的凤蝶、玉蝶翻飞舞蹈,香风阵阵直令人醉。
英王只携纯仁兄弟往御园游赏,后头便将酒宴设在八角亭上。席上不曾传唤家班,英王点了自己府上三名小优,两人弹唱,另一人席前递酒。唱的其中一个面匀得白腻,一袅楚腰掐得纤细,身上穿着银红衫子系了宫绦竟是学的女子模样。
英王命小优给纯仁兄弟筛酒。“往昔都是你家孩子,今日也瞧瞧我这几个优儿,喉咙口齿可还使得?”
纯仁躬身赔笑:“殿下过谦,我寒门不过几句村歌野调,露怯丢丑。殿下府中歌童自是莺喉玉貌,我辈怎比。”
英王笑着摆手,“太谦了。”
小优转圈筛过数轮,酒过三旬,英王松下些肩膀向二人道:“今日并旁人,你两个不必拘谨。”边说,望向亭外牡丹,“这还是太/祖命人种下的。后来成祖迁了都,这园子不知白放着多久。后头父皇监国来修过一回,没几年又回了燕京,直至孤又之藩在此。”
“算来亦有百来年了。这偌大宫苑不过白付了野草闲燕。”英王忽作一笑:“是老辈子的笑话儿了。从前都城在应天,我家自先祖都爱吃个鲥鱼。那时住在江边,鲥鱼虽说贵重,也没什么稀罕。”
“后来去了顺天,偏还改不了这口,从成祖、阿翁到父皇,千里万里命人从南边供上来。”英王微笑自饮一杯,“送到京城都臭了。孤第一次跟父皇吃,不敢说不爱吃,最后闭着气囫囵吞下去。”
“父皇问滋味如何,孤和秦王只说好吃。太子哥哥也不过大我俩一二岁,起身说了一篇话,‘今日食此不在其味,而在思旧不忘根本。’父皇连说三个“好”字。可太子又说,官民千里供此徒耗人力,将此物留在南都祭奉祖陵岂不更显父皇孝心?”话到这英王停声半晌,“若太子还在……”
纯仁、文鹤即刻撩衣跪下,“先太子懿德仁厚,学生辈追慕不已。当日储君英年薨逝,实我朝之大不幸,然殿下仁厚更出东宫之右,又我瑀朝之大幸……”
英王搁下酒杯将两人搀起,强挂些笑容在脸上。“酒多了,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有时看着你们兄弟,孤倒生出羡慕……”
文鹤忙又称颂些天家兄弟兄友弟恭、天下表率等语,英王笑笑没说话。
酒又数巡,英王将小优挥退,向二人道:“今次请你们来,一为赏春,二则有件事要烦你们。”
纯仁、文鹤互望一眼,齐声跪禀:“谨遵殿下差遣,敢不尽犬马。”英王拉起来,“中秋便是母后五十千秋,孤已上了表,八月便同王妃归京为母后贺寿。这几日思来想去,奇珍异宝容易寻,慈亲一笑却难博,孤欲借了柳儿、明儿几个孩子为母后贺一回寿,你两个可愿意?”
纯仁兄弟不遵命,英王又向了纯仁,“家班原是你和澄信领着,这回你几个便随我一道上京罢?你往京里也去了不少回,尚未陛见过罢?随我入宫露个脸也好。”英王说着一笑:“只是委屈你才打京里来,转头又要去了。”
纯仁心沉意动哑在当场。历来仕子得窥天颜第一便在殿试,纯仁至今不曾入贡,廿年来从缘哪怕一窥天颜。虽知天心早是如是,却不想英王破例至此。
这便是在圣驾前为宋氏求情了。
纯仁、文鹤齐齐伏跪叩谢英王恩典,谢恩之语渐渐说出酸楚音调,英王叹气再拉起来。
“孤能做的也不多,你们心中有数。看缘法罢。”
纯仁又谢一回,英王还道:“孤记得家班一向是澄信带着?让他一道去罢。”
纯仁奏禀:“五弟尚未除服,恐怕不敢奉命。”
英王笑笑:“这也罢了。”
此事议定,几人又饮数巡,尽兴而散。宋家人去了,英王一人醉醺醺踅去王妃寝殿,一把拉了王妃躺在醉翁椅上。王妃命人去拿醒酒汤,自己片了香梨送在英王口里。
“殿下才说宋家声威太重不堪抬举。”
“宋文鹤还是个‘心比天高’的。”
英王阖眼揉捏着王妃手,“‘宾礼故老,存问风俗,虚己顺心,以招俊义。”
“我那时初到江南,一人不识。虽是身份在此,却是百头绪。宋文鹤兄弟带头作出十二分恭敬给江南人看。若纯仁暗里周旋,这些年巡抚怎能如此顺畅,如今鱼水之欢又自何来。”
“当日下船登岸,他家携近百仕人跪接扬子江口。”英王扶着眉头,“如何能不记这份情意。”
王妃听得鼻酸,笑给英王又塞一片香梨。
“便说宋汝默,当日天子富于春秋,一班文臣强辞猛谏、妄言国本,先帝苦不堪言。宋汝默受命艰时、立撑先帝,镇抚六部几乎同群臣割席,弄得黯然归乡。他祖上又何曾对不住吾家先祖。”
“那日殿下恁一篇话,奴以为……”
英王微笑将香梨咬下一口,“卿卿以为什么?孤胸中尽是帝王心术?”
王妃贴了英王没说话。
“真能如此……倒是好的。”英王渐渐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