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真凶……这些人胆子恁大……”寇湄边说,掩唇打一个呵欠,手背在目上揉一揉,却还瞧着文鹤意思他再讲。
文鹤慢慢沉了面孔:“……你晓得,老爷好时很好,凶起来却是极凶的。从前老爷家叔侄吵架……那些卖书的,一些帮着侄儿,一些助着叔叔。”
在座听得白了脸色,文鹤还道:“……后来……叔叔吵赢了,瞧侄儿从前身后那些做工的不听话,便将他们都挂在城墙上教众人瞧着。他们的后人,男的送去蛮荒之地做工,他们的女儿,便教伊世世代代守了这河畔……”
文鹤话音一顿,抬了眼皮眄向寇湄,
“教伊弹唱给众人听,永不得脱籍。”
寇湄却早困得倚在阿姊身上,睡眼朦胧。再看寇涘,双眸湿红,两行泪声垂下,席上鸦雀声。
一会儿,妈妈寇氏举帕吸一吸鼻子。
文鹤转身笑道:“三小姐乏了,妈妈先领下去歇着罢。”
寇氏回神,告了罪拉寇湄去了。人去后,席上半晌言,荀玉勉强笑道:“恁小的年纪,你同她说这些扫兴的做甚么。”
文鹤兀自起身,负手行至窗前,窗外一棵歪脖子槐树秋风中淅飒作响。
“文当死谏、武当死战。”文鹤望着槐树歪斜,“你听她口里说的甚么。士大夫言不对行,自己尚不能全节,却将豪言挂在嘴边,哄得一班女流认了真。”
窗外凄风大作,槐树大摇其形,秋叶散落如雨。“如今之秦淮水畔,哪家不是满腹诗书孔孟,到那时节一头扎在水里,我辈却是一个‘水太凉’。”
文鹤猛地转向诸人,身后惊雷霹雳而下,瞬间便是大雨倾盆。槐枝仿如霹雳摧折,槐影摇曳、阴岑似鬼。凄风挟裹秋雨湿在文鹤背上,他却一所动。
席上沉默互望,屋中一片岑寂。忽而一阵冷风斜斜侵入画阁,席上灯烛摇曳,座上人寒毛倒竖,赛赛兀地低头咳嗽两声。
文鹤回神,忙将窗牖闭紧,从小丫头手上接过自己斗篷披在赛赛身上。赛赛见他望着自己,微笑摇一摇头。文鹤暗握了赛赛冰凉玉手,向席上笑道:
“不过几句笑话,给小丫头提个醒。免得日后对着衣冠文章认了真……”文鹤边给在座筛酒,还道:“情场甚于宦场,她日后所对,只有比我等更艰难。”
满座裙钗敛眉语,眼角湿红。赛赛浑身微颤,文鹤再将她手握得紧些。荀玉笑为文鹤筛满敬他道:“怪道旧院诸人只要同三公子亲近,果真情深义重,吾等敬服。”
文鹤嗤笑,“岂敢,言语荒唐,惹诸公见笑了。”说着向荀玉一敬,举盏一口饮尽。
饮罢,席上一时语,荀玉低头手抚酒盏,一会儿喃喃仿似自语:“……文当死谏,武当死战……”
“呵……幼时读的满腹民贵君轻,天地间黑是黑、白是白。”
文鹤听得低头微笑,荀玉还道:
“到如今,再稠的浆糊糊不住斗大的窟窿。书堂上对了儿孙辈,斗大的‘明道’悬在头顶,行不通的道理讲是不讲,红尘蹚出的世路教是不教。”荀玉边说,又笑起来,“学会又如何?纸补不得天,一笼鸡犬登不得仙。”
在座被说得凄然,窗外雨声淅沥,荀玉忽转了话头向张学政笑道:“我等是不中用的,张学政不同,此次圣上青眼,闻得所到处学子不交口称赞,想是回去便可直步青云也?”
张学政也有了酒,不似先时谨慎,笑道:“非也,朽坏老木,弃如敝履。早是库房里烂透的木头渣子碍人的眼。”说着又笑了。“如今想来,倒不如早些回原籍的好。……风景旧曾谙……仍是江南好……”说着又尽一杯。
宴至三更,举座凄然、醉不成欢。诸人声对酒,赛赛忽而回身低语,一会儿丫头捧了琵琶上来,赛赛抱在怀中,向座中笑道:
“兴亡也罢、浮沉也罢,诸位老爷,既到我秦淮,喜忧暂请抛却,一首《玉树后/庭花还是要听的。”
赛赛说罢向寇涘点一点头,寇涘会意,起身微笑,卸了褙子露出一身云霞舞衣,款款至堂前再福一福。
赛赛抱琴敛首,玉指一轮铮淙数声,《月儿高泠泠而起,直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寇涘曲起身动、衣袂翩然。其身姿起时,皎若太阳升朝霞,其玉影静时,灼若芙蕖出渌波。举袂则如轻云之蔽月,移步则似流风之回雪,飘摇婉转,笑影嫣然。
堂上人望得恍惚,停杯忘饮,一曲奏罢天地低昂,宴上久久声,浑不觉今夕何夕、直忘却此身如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