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与君初相识(2 / 2)

匕首被另一只手牢牢攥住,很难想象柔软的肉体正面对上坚硬的钢铁却完全不落下风。那只肉掌纹丝不动地握着锋利的刀刃,鲜血沿着掌纹指缝流下来,汇聚成一小股,继续沿着手臂的线条蜿蜒下去。

风带来了血腥味,卷进鼻端。

伏见宫御我仍然站在原地,动了动鼻子,抬手精准地握住了禅院甚尔挡在自己身前的另一只胳膊。

刀尖停留在险之又险的要害之外,但剑气却仍然刺破了伏见宫御我的皮肤,眉心处凝聚出一颗红豆一般的血珠,又圆又润,仿佛弥漫着某种奇诡的香气,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禅院甚尔盯着那枚血珠,重重咋舌一声。

“为什么不躲开?”

伏见宫御我的语气平淡又悠然,仿佛面前根本没有那个企图要他性命的杀手存在一般。

“因为有甚尔君在啊。”

夜风微凉,吹起他单薄的衣衫,十几岁少年人的清瘦体型像刚开始抽节的青竹一般,看起来弱不胜衣。

他握着禅院甚尔的胳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毫芥蒂。缺乏距离感。

“我的生命安危,全系于你一人之身。”

他微微侧头,看向禅院甚尔的方向,声音里带上了一些奇特的笑意。

“只有你能保护我,不是吗?”

禅院甚尔面表情地看了他几息,忽然冷笑一声,手下用力扭断了刺客的脖子。

“怎么,因为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所以想要开始讨好我了?”他嗤笑,“想不到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也能学会向我这种人低头服软。”

“你是我亲自挑选的,甚尔君。”伏见宫御我的声音仍然很温和,“客观来讲,目前在禅院家里,你是除了禅院直毘人以外最强大的那个,所以我选择了你。”

“这样的刺杀在今后只会越来越多,层出不穷,甚至永止境。我仰赖着你的强大而活,甚尔君。我认清了这一点,也同样请你认清这一点。”

他似乎是在说一件很残忍很冷酷的事,但他的语气又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理所应当的事实。

“你的存在等同于我的生命,于我而言有着与伦比的意义。”

禅院甚尔沉默了片刻,才重新扯起嘴角,“贵族不愧是贵族,从小就非常擅长花言巧语。”

不轻不重地怼完这一句,他又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省省吧,小少爷,这是我的任务,不必发挥你虚伪的巧言令色,我自会保护你的安全。”

伏见宫御我叹了一口气,凭借直觉一把捉住了他那只握过刀刃而受伤的手,放在自己手中。

握住那只手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体缩水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刚发育的年纪,骨架还远远不及成年男性那样宽大修长。所以与其说他是握住了禅院甚尔的手,不如说是勉强端住了。

两只手叠放在一起,有着非常明显的体积和重量差距。皮肤相贴的时候,禅院甚尔皱着眉想要抽回手,却被伏见宫御我强行留住,用自己的衣袖内侧为他擦拭上面的血迹。

“你认为这只是巧言令色吗?”他一边慢条斯理一点一点擦拭着,一边说道,“我承认了你的强大,也承认了你的价值,这些都是与我性命攸关的东西,难道你要否认吗?”

“……”

禅院甚尔没有接话。

天与咒缚所诞生的天赋肉体,同样具有非同寻常的愈合能力。皮肉翻卷的伤口眼看便已经止住了血,也许明天就能结痂,大后天就完全长好了。也正是因此,才能让他更加放肆地使用着、开发着这副身体,因为有着足以供给挥霍的资本。这样的伤口在禅院甚尔眼里跟被猫抓了一下没什么区别,完全不影响他继续扭断别人的脖子。禅院家族里就算对待小孩子都没什么格外的优待,受了伤就用伤药或者咒力治愈,唯独不需要用泛滥的爱护。

“等等,先别急。”伏见宫御我再次制止了他毫耐心的动作,“这种时候为了防止伤口二次开裂,最好用纱布或者绷带辅助固定。”

“矫情。”禅院甚尔评判道。

但他终究没有抽出手。

伏见宫御我颇为奈地摇了摇头,抬手绕到脑后去,解开了那根用来蒙住眼睛的白色缎带,取下来当作固定伤口的绷带使用。

禅院甚尔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选择突然把带子解下来。他原本以为这位小少爷出于某些理由永远都不会将自己的眼睛露出来。

他的眼睛看起来没有外伤也没有病灶,睫毛浓密,眼皮薄薄一层,白得仿佛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细小血管。他低着头,既平静又有条不紊地将长长的缎带沿着伤口一圈一圈缠好。禅院甚尔只能看到他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黑色的长发随着低头的动作垂荡到身前来,又被夜风吹拂而起,像眷恋的抚慰,贴在彼此的皮肤上,稍微有点痒。

既然没问题,为什么要一直遮住眼睛?禅院甚尔漫目的地思考着。

直到少年掀起眼帘随意地与他对视了一下,禅院甚尔才看清了那双眼睛的奇特之处。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像是将万千黄金矿石用高温熔炼成金色的岩浆,灌注到那两枚剔透的眼珠子里,在虹膜里一刻不停地、缓慢地、缓慢地流动着,仿佛在积蓄着有朝一日爆发的力量。

“……”

没有人能够在那双眼睛带来的震撼面前保持毫不动容,那种超出想象的、已经法用简单的美或不美去界定的景色,只会带给观者最原始的感官冲击。

禅院甚尔屏息了一瞬间,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就算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但他也明白自己在那一刻的失控。

小少爷有一张很美的脸。

禅院家不乏美人,从整体基因遗传上来看,禅院家很出清秀美人,地位高的男人们拥有不止一个妻子,生下来的孩子不论有没有天赋,至少都相貌动人,像禅院甚一那样粗犷潦草的才是少见的例外,就连禅院甚尔在瘦弱的少年时代也曾经被夸过眉清目秀、将来一定会成为被迷恋追捧的美男子。虽然后来他亲手将那个胆敢觊觎他的老色鬼杀死在了荒郊野岭。

禅院家充满了姣如秋月繁如桂枝的美人,与五条家那种高居山巅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感美人不同,禅院家的美人们,尤其是直系血脉之中,在端庄秀美之余,还多了一份似有若的媚态,像是厚重素色裙摆间偶然被风掀起的一角鲜红,灵动而又狡黠。

而小少爷那张脸,与日式审美所青睐的传统美感很不相同。尽管他还年幼——是的,比起年轻,禅院甚尔更想称之为年幼,但那种惊人的美已经如同天光破晓、烈阳喷薄一般,毫不内敛,毫不娴雅,毫遮拦地释放出来。

倘若他不是身份贵重,大概会被旁人的贪婪和欲望给吞噬掉吧。

“他们为什么来杀你?”禅院甚尔忽然问道。

他很少会追究这些东西,因为对他而言没有意义也没有好处。

“嗯……你知道多少呢?禅院直毘人应该有告诉过你一些消息吧。”小少爷垂着眸,将那根缎带打出一个滑稽的蝴蝶结。

“如果你是指皇室争权那一套东西,那就没必要重复了——更何况,你们肯定对老头子也有所隐瞒吧。”禅院甚尔抬了抬下巴,“比如你这双眼睛。”

伏见宫御我低声笑了笑,“消息就是要真真假假,才具有迷惑性。我们和禅院直毘人之间也只是雇佣关系,阐明了危险性和可能的敌人以后,多余的没必要对他如实以告。”

“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他捏了捏禅院甚尔的手指,在这一刻才忽然有了几分符合年龄的孩子气,“毕竟你还握着我的命呢。”

禅院甚尔哼了一声,不客气地反手抓住他作乱的手指,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那就跟我说点我想听的,不然下次就让你自生自灭。”

伏见宫御我笑着叹了口气,斟酌了一下自己已知的、能够告诉他的消息。

“也许你感觉不出来,但我是有术式的。”

他第一句话说完,禅院甚尔就立刻沉了脸色,愠怒慢慢浮上他的眉梢眼角,原本好不容易轻松了一些的气氛再次凝滞起来。

他是天与咒缚,是没有任何术式天赋的、被家族排斥的“废物”,这一点始终是他的雷池。但现在这个柔柔弱弱看起来毫杀伤力的小少爷却说他是有术式的,而且还特地点明了禅院甚尔感觉不到这一点,听起来似乎充满了故意为之的讥嘲。

伏见宫御我面不改色地继续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在廊下的木阶上坐下。

“我的术式是效化,因此我成为了许多术师们的弱点、软肋、天敌,从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以后,层出不穷的诅咒师们都会为了清除我而来。”

禅院甚尔面色稍霁,甚至变为了惊奇。

“宫殿里供养的术师们都不喜欢待在我身边,他们不喜欢那种力量被压制的感觉,更不喜欢一个能让他们变回普通人的约束。但你不一样,甚尔君,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抓着禅院甚尔的手,声音越发像是夜晚拂面而来的微风。

“你没有弱点,我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他们总会用‘奇迹’来形容我,但在我看来,你才是真正的奇迹,”

“你是几十亿分之一的、独一二的奇迹。”

小少爷抬起头来,熔金色的眼睛比高悬的明月更加灼灼瞩目,闪烁着星光一般的笑意,看着他像在看一块突如其来、横空出世的稀世珍宝,在夜色之中几乎要刺痛禅院甚尔的视网膜。

……擅长甜言蜜语的小骗子。

……

结果第二天的时候,刚度过了第一次刺杀的小少爷又开始不吃饭了。这一次他甚至仗着院落里没有别人,开始明目张胆地露出真容,四下寻找着自己的贴身侍卫可能藏身的地方。

禅院甚尔只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为什么又不吃饭?”

小少爷对他乖巧地笑了笑,“我在等你。”

禅院甚尔抱着双臂不为所动,“我以为你已经识时务了?”

小少爷仍然仰着头对着他装乖,可惜他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怎么都装不出兔子的温良感,反倒像是在若有似地勾引,“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收起你的那套朋友游戏,我不吃这一套。”

禅院甚尔转身便要离开,却敏锐地察觉到腰上传来微弱的阻力。他拧起眉头回头一看,发现腰带不知何时悄声息地缠在了小少爷的手里。他的力道不大,对于禅院甚尔而言简直就像是被树枝意间勾住了,他都不需要怎么用力就能将他直接连人带绳一起拽下来。但奇怪的是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只是想让你陪我一起吃饭而已。”

“……”

伏见宫御我叹了口气,“我需要试毒,如果刺客买通了禅院家的仆从,想要毒杀我,那该怎么办?”

“……”禅院甚尔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几步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将长刀抱在怀里——自从昨天手寸铁对上刺客之后他就重新拿到了带刀的权利,面沉如水地盯着事精小少爷,“现在,赶紧,吃。”

伏见宫御我难掩得意地笑起来,不再过多要求,从善如流地开始用餐。

有些事固然急不来,但一旦开了头,就已经预示了他的胜利。

他再次笑了起来,禅院甚尔投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伏见宫御我也只是摇了摇头,并未解释。

121

确实如伏见宫御我说的那样,暗杀的次数数不胜数,层出不穷。但禅院甚尔的实力也的确出众,各式各样的武器在他手里都能发挥出如臂指使的灵活和撼天震地的威力。

血污涂抹于墙上,尸体横陈于道中,最激烈的时候,这座别院里的树木藤蔓像疯了似的生长。禅院家的仆从对此见怪不怪,禅院直毘人却颇为头疼。频繁的小型战斗更加消磨精力,眼看着躯俱留队里折损了不少人手,炳中也有所伤亡,他也明白不能继续这么僵持下去,他作为一族之长总要维持着家族的正常运转,没有道理为了一次任务就搭上族里能用的战力。但是钱已经收下了,他只能旁敲侧击地和那位小贵族疏通疏通,让对方也想想办法,或者再多吐出一点情报来。

“小少爷说知道了。”禅院甚尔作为二者之间的传声筒,对自己的叔父汇报道,“他说可以加钱。”

“……”禅院直毘人给自己猛灌了一口酒,“甚尔,在贵客面前收敛收敛你这副混不吝的德行,贵族的脾气只会比你的更大。”

禅院甚尔咧开嘴给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森白的牙齿像狼一样,有股血腥的威慑感,“放心,族长大人,卑职已经很收敛了。”

禅院直毘人挥手让他退下,一眼都不想看到这个让他想用又不敢用的侄子。

伏见宫御我的原话当然不是那样的。他牢记人设,维持着贵族的体面和迂回的话术,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会尽力运作一番的意思,别管有没有用,至少面子上能够让禅院直毘人宽慰一些。

但显然禅院甚尔不想让他的叔父太有面子。或者说,他不想让整个禅院家太有脸面,他巴不得能把家族的脸皮扯下来扔在地上踩烂。对于他这种擅自进行加工之后的传话行为,伏见宫御我心知肚明,但不置可否,随他任意妄为。而禅院甚尔对于他这种放纵的态度也十分理所应当,甚至会故意回来描述自己是如何添油加醋地进行“美化”从而将那群老古董气得胡子哆嗦,一旦伏见宫御我表现出一丁点的皱眉、严肃、不赞同之类的情绪的预兆,他又会像是被挑衅要抢夺食物的兽,微微龇牙,直到伏见宫御我对他服软,露出奈的表情,不再计较,他才会表示满意。

伏见宫御我对此乐见其成,因为这也是他一直试图在自己和禅院甚尔之间逐步建立的微妙的联系和平衡中的一部分。

冬季的傍晚,伏见宫御我坐在回廊下,一张一张阅读属官给他发来的信件。

这些都是禅院甚尔亲自作为中间人负责来回传递的。之前偶尔的几次,伏见宫御我还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给他解释那些信件里代表的含义。禅院甚尔一开始还给面子地听一听,偶尔发问,对其中的种种荒唐当成乐子一样大笑出声,但很快又对那些千篇一律的勾心斗角感到厌倦,不再耐烦听下去,只肯当一个没有感情的邮递员。

伏见宫御我奈地摇摇头,心里第数次感慨禅院甚尔实在是将天赋技能都点在了单兵作战上。让他去谋划布局干掉某个人物,他能想出十几种方案。带着他聊一聊皇室里头的八卦丑闻,分析一下该怎么逐个击破,他就兴致缺缺,直打哈欠,甚至反过来用力捏住伏见宫御我的脸蛋说他像个老头子一样老气横秋一点都不可爱。伏见宫御我只能放他去睡大觉。

除此之外,他还没有忘记另一条“身份之谜”的主线任务。根据他一点一点搜集到的信息逐渐推断了一下背景故事。大概来说,这个身份确实是诞生自皇室,与当今天皇算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但出生以后就被立刻赐姓迁出,生活在外面的行宫之中,由数量众多的仆从照顾。属官之首对于他小时候的事如数家珍,但自从六岁觉醒了效化术式后,一直到十四岁被送到禅院家避难之前,这八年时间里却被单独带到了另外的地方,属官也对此表示一所知,周围甚至没有任何与那八年生活相关的知情者。

在整理到这种地步后,身份之谜的任务进度条就稳定增长到了40%,然后陷入了第一次瓶颈。

根据伏见宫御我的推测,他那个已经成为天皇的、年龄差距很大的兄长,既然亲自下令委托了禅院家保护他的安危,那就不会是因为继承权之类的世俗权力缘由而对他赶尽杀绝。这一点在偶尔几次天皇亲自发来的问候信中也能看得出来,虽然亲情没有多少,但天皇话里话外对于他的人身安全非常上心,并且不止一次表示过对于他的“才能”的赞赏。那么问题的关键还是要放在那比神秘的八年之中。那八年里必然是发生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走向——尤其是这双非常邪门的金色眼睛。

莫比乌斯环的时间线只发生在小范围内,精确点说就是从他出现在前往禅院家避难的路上开始。未来的他眼睛是纯粹的黑色,并非金色。根据属官的讲述,他六岁之前也一直都是黑色眼睛——所以遮眼的缎带或许其实是为了向曾经的贴身侍从们隐瞒他的异常状况。

这就表明在此之前,依然是那神秘的八年里,某件事导致了他的眼睛变成了金色。而在此后,他即将经历的时间线中,某个事件会导致他的眼睛变回黑色,才能使与五条悟相遇时的他是以黑色眼睛的状态示人。

皇室中掌握着他的存在的贵族并不多,且其中没有牵扯太多权力纷争,那么针对他的刺杀究竟来自于哪一方势力?是谁想要处心积虑地杀死他,却又法确定他的存在,一直举棋不定?

被动地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伏见宫御我一直与之前的属官维持着联络,指导他在禅院甚尔的帮助下安排了多处替身分担火力,顺便在高层搞了几次用以迷惑视线的大事,转移那些闲着没事干只想着将他的行踪挖出来的幕后指使的注意力。

自从他搞明白了这其中的一部分利害关系后,这些安排见效就更加迅速,越发能够直击要害。他在禅院家的别院里待了一年多,要不是这次副本的全息机制更加特殊,时间流速与现实世界不同,他大概早就强行退出了。好在这一年多的成果颇为显著,原本三日一小暗杀五日一大行刺的危险事件频率从今年夏天开始已经降低到几乎为零了,禅院甚尔也就多了许多空闲时间,不必天天待在暗中持续戒备。

当然,他本来也不是那么老老实实一丝不苟执行命令的人。虽然是躯俱留队的首席,但相比起那些对家主的命令言听计从到仿佛被洗脑了的队员们,他显然是其中的那只“黑羊”,是格格不入的反叛者。自从别院里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禅院甚尔就好几次被伏见宫御我抓住擅离职守,偷溜到外面不知道去了哪里。

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计划时,身后的木地板上忽然传来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动静,那种动静与雪落在地面上的动静几乎没有区别,空气中几乎没有波动,但就是莫名有种酷烈的气息集齐嚣张地充斥了周围的空间,大张旗鼓地宣布着自己的存在感。

那是禅院甚尔特有的气息。

伏见宫御我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继续握着笔写下去,口中唤道:“甚尔?”

此时游戏内是冬天,他已经换上了厚厚的棉服。失去超能力后重新获得了对温度的感知,导致他每次伏案写作的时候都需要在旁边点上暖炉,且为了防止一氧化碳中毒,他还必须将工作区搬到更加通风的室外回廊上,还要硬撑着摆出一副附庸风雅、欣赏雪景的姿态。私底下他还悄悄跟禅院甚尔抱怨过这种不方便的传统房间结构,以及贵族们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惺惺作态。

“简直傻透了,各方面都是。”他是这样说的。

当时禅院甚尔坐在桌子对面,撑着侧脸懒洋洋地等他写完信件,听他这样说的时候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让他会说话就多说点。

他不常有那种开怀畅快的笑容,待在禅院家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很难让他开心起来的事。他就像被困在了很大的笼子里,天生五感灵敏,就连对于自身处境的认知都格外敏锐,天性让他察觉到自己被困住的事实。他每天都会去笼子的边缘徘徊,一边蛰伏着积蓄打破笼子的力量,一边又迟疑于笼子外面的世界是否只是另一个更大的笼子。

他看起来对一切都不感兴趣,总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难以融入群体,对一切都所谓,但思考的本能往往比思考的认知领先一步,一旦开始思考,那颗心就会被随之而来的焦虑犹豫痛苦啃噬着。那种磨人的啃噬发生在时时刻刻,发生在潜意识里,让他总是在出神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就像现在这样。

伏见宫御我看着他又紧紧蹙起的眉心,目光下落与他那双狼一般的绿眼睛对视,声音变得如同室外的细雪一般轻柔飘忽。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禅院甚尔盯着他熔金色的眼瞳,高大健壮的身躯仍然还是穿着一套单薄的小袖和羽织外衣,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屋檐上的灯笼,投射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他眯了眯眼,像狼在瞄准猎物的喉咙,“你又是怎么察觉到我的?”

伏见宫御我眨了眨眼,心里的念头转了转,避重就轻,“我们相识超过一年了,我现在是十五岁了。再过不到两个月,我就十六岁了。”

他仰着脖子看着面前这头阴晴不定的凶兽,不仅没有安抚关心他的情绪,反而在这样弱势的对立处境下摆出了强势的态度,“要好好记住我的生日啊,甚尔。”

“那种东西有必要吗?”凶兽同样不肯退让。

禅院家没有这样的传统。出生的日期时辰是绝佳的诅咒媒介,没有人会大张旗鼓地给自己庆生,除非嫌自己活得太久。最多会有母亲给孩子准备一件亲手制作的小玩意,香囊荷包或者吉符之类的东西。可他从出生就没怎么见过亲生母亲,这个家族里的其他人更不待见他,欺凌折辱甚至将他丢进咒灵堆里差点杀了他。生日那种用的东西早就抛之脑后,一心只有该如何活下去,毕竟光这一件事就已经很难了。

“当然有必要。”伏见宫御我的声音不紧不慢,但语气很强硬,“对于在意的人当然会期待对方的生日,会欣喜于对方的降生,反过来也一样。所以这是个意义非凡的日子。”

他灼灼的金色眼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我在意你,所以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也希望你能记住关于我的一切,永远都不要忘记。”

“小骗子。”禅院甚尔毫不犹豫地反驳他,“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也没有告诉过我关于你自己的事。”

说完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抿了一下唇,有些不自然地补充了一句,“我是说,生日。”

“我知道你的生日,12月31日,对吧,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伏见宫御我淡淡道,“我去查了禅院家族的族谱,作为族长直系,你的生日很好查。可惜去年年底的时候你不在族地内,过了整个生日。”他掀起眼帘定定地望着他,“我还为你准备了东西。”

“……”凶兽的气势被轻易熄灭了下来。

猫在遇到敌人的时候,为了威吓对方,会将全身的被毛竖起来,增大自己的视觉体积。眼前这头凶兽似乎也会这样。所以一旦戳漏了他的气势,他就会慢慢收敛下炸毛,莫名看起来小了一圈,没有刚开始那么压迫逼仄了。

“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努力保持镇定的脸上还是泄露出一丝不自然。

“因为我在赌气。”伏见宫御我脸色平淡得完全不像是在说这种话,“我想看看到什么时候你才会发现。但很显然,我还是高估了你在禅院家里的人脉。”

这一句略微夹枪带棒,反而让禅院甚尔找回了一点舒适区,终于不再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遮挡光源,转而一屈膝原地坐下,嗤笑道:“哈,难道你是第一天知道我跟这地方不合吗?我和他们相互看不顺眼,指望他们主动向我示好——等下辈子吧。”

“嗯,也许是因为我很喜欢你,所以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会不喜欢你吧。”伏见宫御我仍然一脸淡然,语调平平,甚至按部就班地抽出一张新纸开始写字。

“……”禅院甚尔又被一句话噎住了。

终究还是伏见宫御我转移了话题。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了?出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禅院甚尔动了动唇,向后靠在廊柱上,神情变回了那种他独处时常有的面表情。

“我去见了五条家的六眼小鬼。”他望向外面飘飘扬扬的雪花,堆积在空荡荡的树枝上,“真是一双好眼睛,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别人身后还会被发现。”

伏见宫御我的手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张上泅出一个墨点。

禅院甚尔立刻望了过来。

……他果然比五条悟和夏油杰都敏感多了。在攻略他的时候最好不要带着牵挂他人的私心,否则会被这头五感灵敏的狼轻易识破的。

伏见宫御我定住心神,摒弃杂念,仿佛自己从来就不认识什么“五条家的六眼小鬼”,继续写下去,语气中有种恰到好处的盲目知和理所当然,“那又如何,我不也能够做到吗,察觉你的存在。”

“……呵,是啊,你这家伙也很奇怪,明明只是个对我来说形同虚设的效化而已。”禅院甚尔勾唇哂笑了一下,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在见到那双颇负盛名的六眼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什么样的心情,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如同深居高天原之巅的、浮云苍穹一般高不可攀、从不轻易降世的六眼神子。

和面前这个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拥有最世俗最华美的熔金之瞳的天潢贵胄。

一种奇妙的重叠感和位感。

“……喂,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伏见宫御我终于停下笔,重新认真地看向面前终于主动问出这个问题的黑发绿眸的英俊男人。

他忽然狡黠地笑了笑。

刚刚好,身份信息更新后个人面板上新增了生日信息,应当是像年龄一样真实可靠的。虽然跟之前与五条悟约定好的日子不太一样,但谁规定一个人每年只能过一次生日呢?就算再让他跟夏油杰约定一个专属的日子也完全没问题啊!

“是1月1日,一年之中的第一天,也是你的生日的后一天。”

禅院甚尔愣住了。

“这次记住了就不可以忘记哦,甚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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