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户人家,自小就是做惯了农活儿的,就是体力稍弱些的女人也能独自打理两三亩田地,养活一大家子绰绰有余。偏生林殊没用,自家拢共才不到两亩田,整治起来却真个要难死人,要不是钟锦时常来帮忙,恐怕他那些精挑细选的种子直到在盐水里泡烂了也别想下到田里去。
人家帮忙下了谷种,替自己解决了这场燃眉之急,本来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林殊正发愁不知日后该怎么偿还,对方却又在之后频频出手相助,不是帮他打理田地,就是帮他提水打柴、喂鸡喂鹅,家里家外地忙活不停,俨然一副当家姿态。
林殊不是不感激,可在感激之余,心中的惶恐也跟着越积越多了。
人情最难偿,自己如今孑然一身,身长物,别说给工钱伤和气,就是钟锦愿意要,他兜里也掏不出几块钱来。
林殊叹了口气,眼神茫然落到那名正站在秧田地头挽裤脚的少年身上,意味复杂,纠结半晌,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又是一声轻叹。
整片秧田面积不大,近日来勤于打理,秧苗长势颇盛,只是中间混了许多稗草,需要肉眼仔细分辨,再靠人用手一棵棵拔出来,稍一眼花就会拔了一旁的秧苗,同样是件颇费功夫的差事。
林殊哪里认得什么秧苗稗草,刚下地的时候只晓得凭着一股颟顸力气埋头苦干,被他祸害的秧苗可不算少。多亏钟锦耐心,手把手教他如何分辨,这才不至于彻底糟蹋了连日来的心血。
一个半大孩子就已经这么当用,事事都做得周全,自己比人家大了一轮还多,却什么都干不成,处处都得人教……
大概是瞧出了他那点不好言说的羞惭,少年爽朗一笑,宽慰道:“干不好也没啥丢人的,这都是男人家的活儿,谁家婆娘能叫天天下地?”
他这话说得诛心,浑不像是安慰。林殊听了就不吭声,心里不可避免地刺了一下。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汉子。就连村里那些女学生见了他都上来亲亲热热地挽手搭肩,全然没有半点面对男人的羞怯,可自己毕竟也不是个全须全尾的女人呀。
养父一辈子儿女,他自小是被当成传香火的男孩养大的。直到十八岁那年被周老大强抢回家破了身子,养父又被对方送来的丰厚聘礼迷了眼,松口同意把他“嫁”过去,林殊才终于死了心,不情不愿地给人家当起了婆娘。
虽说他也晓得自己身子特殊,不愿轻易给别人占了皮肉便宜,但心底到底不曾真正把自己当个弱女子看,怎么到了这些年轻人嘴里就一口一个婆娘婊子地当面乱叫,半点也不尊重人。
林殊心里存着气,也不大搭理钟锦,只埋头拔自己脚边的稗草,还特意挑了个跟钟锦相反的方向。
少年恍然不觉,仍在背后喊他:“嫂子,今个儿日头晒人,你去那边树下歇歇吧,剩下的让我自己干就成。”
“不用。”林殊并不抬头,声音听着闷闷的,身子蹲在地上,随着窸窸窣窣的草叶摩擦声一点点向前挪动,笨拙却认真地一棵棵拔除稗草。
钟锦一连朝他抛了三四个话头也听不见回应,忍不住从地里站起来,远远地看向与自己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的林殊。
正午热烈的阳光洒在男人身上,为他壮硕宽厚的上半身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暖光。蹲伏在田间的身形雄伟如小山,英武气概十足,那一身强壮的肌肉却丰腴柔软得过了头,一举一动间荡漾摇曳,仿佛连皮肉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
既像男人,又不像个男人,充满了矛盾至极的吸引力。
钟锦眯眯眼,清晰地瞅见他颈后的细碎绒毛,在阳光中时隐时现,可爱而鲜活,让人看一眼就像是发了场痒症,浑身都陷入了一种不安分的瘙痒中。
“嫂子,”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林殊没回头,“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
少年轻笑一声,在他旁边蹲下,“刚才是我说话了,对不住。”
“没有。”
林殊冷冷淡淡的,浑然不知自己脚边卧了块石头,身子习惯性地朝前挪动着,冷不防就被绊得趔趄了一下,幸好一旁的钟锦及时扶住了他,没让他在泥地里摔个狗啃泥。
“嫂子,”钟锦的声音听起来奈极了,“我真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一个家里缺了男人,就好比缺了根顶梁柱,到底没法撑起来。”
“我周哥走了好几个月了,你自个儿忙活这么多天,日子过起来了吗?”
年轻人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一层衣物直直地贴上皮肤,林殊心里没来由地一慌,使劲挣了几下:“你……你说话就说话,抓着我干什么,松、松手!”
钟锦还想说些什么,不仅没松手,反而将他的胳膊攥得更紧了,“嫂子,我——”
“嗨嗨,干嘛呢?耍流氓啊?手拿开拿开!”
两名少年气势汹汹地从田埂那头闯进来,为首的那个眉眼特别张扬漂亮的少年狠狠盯住微露愕之色的钟锦,隔着老远就大声嚷嚷起来:“钟小二,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啦?再不松开他我可告诉你姐了!”